指点老六
时势造英雄,这是一句人尽皆知的俗语。然而,时势造出的英雄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别人?
时局的转变,出乎老九的预料。老九压根儿没有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一件大事,远比广西发生太平天国起义更严重。
就在咸丰二年(1852)六月十二日,曾国藩正式以礼部侍郎身份奉命出差江西,主持江西乡试,此时恰逢乡下老家的母亲江氏病逝。
母亲这一走,改变了曾家兄弟的命运。或迟或早,都不会出现湘军,这兴许真是命运。
首先改变的是大哥曾国藩的命运,接下来就是老六曾国华的命运。在湘军将领之中,曾家老六其实并非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咸丰四年(1854),湖广总督吴文镕战死,湖北按察史唐树义亦投水自尽。此前咸丰三年(1853)十二月,江忠源于庐州战死,湖北形势危急,曾国藩决定挥师东征。
此时,湘军营制甫定,以五百人为一营,以非湘乡人各领乡勇者为小营。计陆师五千余人,分为十三营。
湘军营制,营官由统领挑选;哨弁由营官挑选;什长由哨弁挑选;勇丁由什长挑选。统领如根,由根而生枝、生叶,一气贯通。因此,口粮虽出自公款,但勇丁感激营官挑选之恩,平日既有恩谊相孚,临阵自能患难相顾。一营之中指臂相连,弁勇视营哨,营哨视统领,统领视大帅,皆如子弟之视其父兄一般。而且一旦更易统领,则全军撤之,新统领自拣营官。或者重新募集,分别汰留,遂成新军,不相沿袭。这样就保障了军队的绝对领导。
湘军自衡阳出发往湘潭集结,此时,曾国藩令曾老九回乡,曾老九便于曾家坳头设馆教读,并兼肄举子业。
不久,贵州道员胡林翼带黔勇六百赴武昌救援吴文镕,至金口闻吴文镕战死。胡林翼进不得进,退不能退,无所归属。求书曾国藩,胡林翼始归曾国藩调遣,亦归属湘军,他不久即升任湖北巡抚。
湘潭之役后,曾国藩汰旧勇五千人,另增募数千人。其季弟曾国葆也在淘汰之列,至此,曾国藩的四个弟弟都全部回归老家,“军中多一人不见其益,家中少一人则见其损”。不久,诸殿元战死;林源恩因声名不好,撤回省城;罗泽南大破九塘岭,以勇略闻名,与塔齐布齐名,罗泽南始成为独当一面的湘军大将。
但是,在江西战事胶着之际,赋闲在乡下老家的曾家四兄弟早就按捺不住了。
咸丰五年(1855),由曾国潢主持,老六、老九兄弟三人在家里操办团练。
咸丰六年(1856),老六国华只身前往湖北,向湖北巡抚胡林翼请师援江西。胡林翼分兵四千,以刘腾鸿、刘连捷统领,国华总其事,援赴江西。
对于老六北上援兄,老九倒似乎不着急,“拟在此间随俗俯仰,舒畅数月,仍归家事亲,希图至乐”,他甚至建议老六“在鄂营如稍不相安,则抽身回省,此间图谋尚易为力耳”。
老六甫一出山,即为统领,老九似乎不大放心,在信中细心指点老六:
带勇一事,本不容易办。自带一营,而又总统数营,尤难处处妥当。老兄素有谋略,必有以简驭繁之方。迩来各项作何安顿之法,每营每哨各员弁系何样性情、何样技艺,应如何调处,想已洞熟于胸中矣。人之性情有勇怯之殊,技艺亦有长短之不齐,所谓不及者仰而企之,过者俯而裁之,与弃其短而用其长之说,为统领者似不可少此法也。
除了在军事上指点老六外,老九还教老六如何待人:
刘峙衡兄、吴竹庄兄、普庆堂兄,闻皆有刚方之慨,而又实心任事,乃一世之贤豪也。兄开诚布公以待之,其得力固不待言矣。若数君子者日相和好,各率所部以养其锐气,而后一发如雷,未有克当其锋者,切不可妄有举动耳。
此间因岳州告警,拟派长胜军一千人赴岳防堵,交佘星元管带。王朴山闻已到衡州,救援江西非其所愿,故迟迟不行。此公实猛将,惜无义气,恐未必十分肝胆照人,即不去援江,究亦省得劳几番唇舌,实不美哉。
除此之外,老九还在带兵方面向老六面授机宜。
一是在军饷方面。胡林翼虽然给了老六四千余兵,但因筹饷困难,行前才凑够三万两,其余的军饷主要靠湖南,而当时湖南欠饷已过二十万两。因此,老九特告老六,不仅本营口粮要用心维持,就连刘腾鸿、吴竹庄、普庆堂三营的口粮,也须兼顾,将来担子不轻。胡林翼之所以慷慨派兵委以重任,其意就是借老六作为曾国藩亲弟之名义,壮其威势,镇定人心,“虚荣其名号”。
二是在军务方面。既然老六统帅各营,那么一切仪注与布置调度,皆要遵循“总统”之例。他担心刘腾鸿、吴竹庄、普庆堂等人心中未必悦服,毕竟老六初出茅庐,未尝有用兵打仗的经验。况且刘腾鸿、吴竹庄平时就不大受人约束,习性已定,如果强迫他们,容易生出芥蒂,时间一长,难免会出现不和的局面。因此,老九劝告老六,要“格外谦抑”。对待他们三人,必须“忌其总统之势,去其总统之号”,凡有禀报,须四衔并列;凡发谕单,四人共商。这样才能做到如手足骨肉之相卫,百战百胜。
三是统御方面。老九更是心思缜密地查访了解到刘腾鸿近来与罗泽南关系不融洽,而老六一营即是罗泽南旧部。该营的什长散勇中,有诸多兵勇不服刘腾鸿,认为他过于独断;那么,由此可知,刘腾鸿所率一营,自然有不服老六者。如果不洞察此中诀窍,偏听部属之言,必然会疑惑他人,积疑生隙,积隙而裂,恐怕大为不妥。因此,老九建议老六,不如及早释然,听其自行自止,毫不牵制,以尽其勇猛勇战之才,也可以显出老六优容待人之量。况且刘腾鸿素有猛将之名,深得湖南巡抚之厚待,就连左宗棠都格外器重他。与他相处好了,将来向湖南领饷,上面必定应允。因此,他要老六格外笼络刘腾鸿,得其欢心,将来“不惟打仗可以摧敌,即领饷亦定资得力也”。
对于老六手下另一营官吴竹庄,老九亦做出分析,他指出吴竹庄“才具甚好,惟名利之心太重,其待友也,未必始终如一,且少真实心肠”,因此,他要老六“事事用他,然事事要防他些,不可凭他之言为喜怒”。
四是在打仗方面。老九还摆出高参的风范,过去打仗往往各顾各营,但现在老六一营只有五百人,吴竹庄营有六百人,刘腾鸿、普庆堂各一千五百人,众寡不均,因此,开仗情形大为不同。一旦派队分支御敌,未必路路势均力敌,但若由老六一手自定,又未必悉如各哨所愿。稍不遂其所欲,就可能出现临阵改调,各怀观望,呼应不灵,转误军机的情况。
因此,老九要老六一改此例,四御平列,四个人平等协商,共同定计,某哨打某路,某哨接应某路;某哨为正,某路为奇;某路设伏,某路诱敌;某哨与某路分,某路与某哨合。胜则同功,败则同罚,变四营如同一营,四千人合而如一身,这样必能取胜。
不得不说,老九确有奇才,他洞察入微,意识到其他三人不仅在资历上,而且在兵力上都要优于老六,倘老六凌驾于三人之上,这叫做以弱驭强,人不能服;但老六如能屈与三人同列,表面上是降了一格,但实质上壮大了自己的实力,等于将其他三人与老六合为一体了,由一营变四营,名义上老六还是总统。这恐怕就是老九的高明之处。果真有帅才。
五是赏罚方面。老九指点老六,一则是在口粮方面要做到公平,各营口粮要均匀,不可任意多少。如遇到接济不及时,那就应见多分多,见少分少,“宁可薄己而厚人,不可薄人而厚己”,以诚信获得大家信任,即便接济不应,将士也不会怪罪。二则是在报功时,叙人战功时特别要注意,必须详细清晰,不可含混一字。“如某人打某路,贼若干,我勇若干,几却几前,由某处得手,战几合而擒贼目,自某时至某时乃收队,某哨长为头功,某勇次之。”而且要做到四位营官同衔申报。“宁可自己少叙几句,他人多叙几句,以昭鼓励”,报告写成后,要送给其他三位营官阅看,如果他们觉得有不妥之处,要商量改动再发。总之,要一概平等对待各营官,使他们不得不起敬起畏,“自去其虚号,而转在收其实效”。
六是驭兵御敌方面。老九教老六以一个“诚”字驭兵,一个“诈”字御敌。他说:“待勇士以诚,而用兵以诈。诚则足以感人,而士卒乐为之效命。诈则示人以不测,而贼之间隙可乘。无事不诚,无时不诚,诚之至也。间或用诈,间或用不诈者一二端以掩其诈,而使贼自误,诈之工也。”同时,又告诫老六防范屡胜之兵。他提出,屡胜之兵,必须有四防。“第一防其骄矜,第二防其懈怠,第三防其轻敌,第四防其僭分。”作为统帅,一切仪注,各有分际,不可假借,一切服饰、舆从皆从节省。整躬以率物,自能杜渐而防微。
如此数点,令人不得不叹服老九之老谋深算。老九未出茅庐,便对行军驭兵之道有如此洞见,并非常人所说的仅为一猛人,也难怪他日后能打胜仗。
曾国藩:《曾国藩全集》(19),岳麓书社,1987年,第252页。
曾国荃:《曾国荃全集》(第五册),岳麓书社,2006年,第59页。
曾国荃:《曾国荃全集》(第五册),岳麓书社,2006年,第60页。
曾国荃:《曾国荃全集》(第五册),岳麓书社,2006年,第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