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高高的山岗上
杨晋林
中原岗,趺坐在高岗上的村庄。
四面被或高或矮的土山石山围起来,如同岛屿。村后缠绵一条小河,断流已多时了,只剩下河名——同川河。
同川是著名的梨乡,中原岗是同川里的一个土岗,也产梨,油梨、酥梨、鸭梨、黄梨、夏梨,杂七杂八乱得很。东边种梨,南边种梨,北边也种梨,只有西边是一道暖融融黄澄澄的大深沟。沟梁上长满了碎碎的小白花,花名叫不出来。另外还有一种草,山民们采撷其花蕊,阴干,做烹饪佐料用,土名叫插芒花,学名叫什么,不知道。
中原岗不大,也就三五十户人家,从不见增也从不见减。书香是它最欠缺的东西,只是家家户户砖砌的门楣上喜欢雕刻四个字:书香门第。村里的老者说中原岗原来是个秀才村,人人识文断字的,后来又学会了种梨果,索性就把书本给丢了,那玩意儿既不暖身,又不果腹,撂就撂了吧。老者说话时显出一脸轻松,好像在拉呱昨天的事情。中原岗上没听说哪朝哪代出过什么举人老爷秀才先生的,也不见谁家门口立着一根擎天柱一样的旗杆,倒是有几个常年在外做水果生意的,听说是富了,在北京城的四环里边买下了别墅。村人也不眼红,照样过着自己的日子。
中原岗地方小,选址又偏僻,从原平市一直往东走,跨过滹沱河,翻过奎光岭,弯弯曲曲涉过同川河,然后才能望见中原岗的背阴坡。背阴坡上也是梨果树,一条逶迤的曲径伸向坡顶,坡顶的那一头就是中原岗。
我们是从中原岗南面的山豁口翻进来的,有点慌不择路的意思。正是春四月间梨花盛开的好时候,白腾腾的雪梨花间杂了黝黑黝黑的树干树杈,我们看见许多男人女人踩了高脚的木凳给梨树授粉。山风掀动万千摇曳的梨花,极像是阿房宫里婀娜美艳的六宫粉黛,颤巍巍地抖呀抖,弹性极好。梨花的味道嘛,只能用嗅觉来细品,讲是讲不出的。如果到了秋天,花没了,黄澄澄的梨子会挂满枝头,到那时不知又该生出怎样的情绪呢?
好客的村民告诉我们,村口那棵老梨树是棵棠梨,距今也有一千多年历史了。那是多么遥远的年代啊,是哪位中原岗的先民亲手植下的呢?在他给幼梨培土的时候,一定想不到羸弱的树苗日后会成为当地的一块活化石。看上去,那树也太老了,枝干虬曲,树冠臃肿,龟裂的树干上居然开满淡紫色的小梨花,根须有一半裸出地表,占去好大一块空闲地。当然,大半的风华已零落成泥。
中原岗依山而筑,新窑旧窑参差不齐。持久而橘黄的阳光疏朗地擦过南山脊梁,洗涤着山庄的故衣,霉味和腐味破坏着春天很好的情绪。一只羊拴在谁家的窑顶上,我们看它的时候,它正怜爱地看着我们。在它够不着的地方,摊晾着一片红枣,酽红酽红,分明是隔夜的茶色。
突兀起的门楼都很陈旧,精雕细琢,美轮美奂,无论哪一家的门楼都够得上是文物了。门楼旁边的院墙却少有工整的,大概土夯的墙体因年代久远,坍了,散了,让风吹走了。勤快的山民只好用板石码成一人高,墙犄角压只石雕的乌龟头。横看竖看,哪是院墙啊,马蜂窝似的,院里能瞧见院外,院外能看见院里,看来隐私在中原岗是不存在的,想有,也只能憋在肚子里。
院落的造型倒还算规范,正南正北的,巴掌大的院子也算平坦,虽是土垫的院子,却白净耀眼,见不到一星鸡屎,也见不到一根树枝。但院里养着鸡,种着树,鸡是母鸡和小鸡,树却不再是梨果树了,而是椿树,是四月天可以掰椿芽吃的香椿树。
山姑背后不再垂一条乌黑而经典的大发辫了,也时兴烫头,卷卷的,洋味儿十足,而且描了眉眼,衣服也时髦,上面是修身绲边的外套,下边是双拼连衣裙。这样的姑娘在城里也不逊色,不大协调的是工作环境,她正往猪圈里拌猪食呢。猪哼呀哼呀地叫,如一盘石磨不停地旋转,将大好的春光也研成了粉末,随了香甜的梨花风四散开来。
驴在窑后的空地上拖长声音嚎,干巴巴的,没有乐感,倒是肺活量还算足。山村的杂乱也许是从驴叫开始的,又到驴这儿打住。
似乎只有阳光是慵懒的。
中原岗的日月悠长且静谧。
那些门楼下的院门从不上锁,也不见有谁高声朗气地在巷子里说话,人闲人忙不在声音的高与低。
我母亲说,她小时候经常跟着大人跑反,记得有一回曾随大人在中原岗一户人家的土窑洞里待了十多天,临走,还跟一个小姑娘拜了“把姐妹”。母亲说,那以后她就再没去过中原岗,当然也就见不到那个“把姐姐”了。
我试着在村人中问了一下,上年纪的老人们都摇头说没听说这事,即使有,那“把姐姐”也怕早嫁出山外去了。好在这不是我来的目的,在我没踏进中原岗时,就已经固执地认定自己是中原岗的老亲了,目光所触,尽是似曾相识的乡情乡景。仿佛多少年前,自己就生活在这里了,东家进,西家出,跑遍了村中的每个角落。后来我走了,像是一缕青烟飘出了中原岗……
我们去的那天恰好有一家办喜事的,原以为是聘闺女,不想是娶媳妇的。这一天又是中原岗全村人的大喜之日。娶媳妇的是村里仅有的一个大学生,那天好像是全村人都在办喜事,举村欢庆,我们听见谁家的母猪也在猪圈里哼哼得有模有样。新郎新娘是大学同学,苦恋了好几年,终于有了结果,但是三天后一对新人就要卷铺盖走人,他们都有各自的工作,他们已经把家安在城里了。
喜筵在村里最平坦最阔绰的村委会院子一字排开。二十几张桌面,桌桌爆满,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三块钱的份子钱,一家人齐上阵。主厨的大师傅就是现任村主任,也是新郎官他叔。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娶媳妇要新郎掮着新娘转圈,还要公公背了儿媳妇走独木桥。我们提议了一下,也少有人应承,于是只好作罢。媳妇娶进门,呐一声喊,男女老少洪水般卷向宴席,吃喝是最要紧的。席面是山里人最讲究的盒子席——类似东洋人的料理。方方正正一个大木匣,分开小小的格子,一格子花生米,一格子放莲藕,一格子菜丸子,一格子码蒸肉,七荤八素两杂烩,馒头、米糕可劲儿吃,酒不是汾酒,但也不是散白酒。喝酒的人喷溅出雾状的饭渣子,龇了黄黄的牙垢,张狂地猜拳行令;不喝酒的,风卷残云般专心对付盒子里的美味。
这是山村里最温馨的一幕。很快,幕要谢了,一切将复归宁静,波浪不兴。
回头再提西沟里簇生着的那片插芒花。
风调雨顺的好年景,漫沟里都是这花在闹腾,山丹丹,蒲公英之类反被挤得没了脾气。西沟里敛阳,收光,阴雨天也比别处亮堂。花开烂了,满眼都是白蓝相间的颜色,再被阳光裹出一层靓丽,那景色是相当迷人的。喜欢游荡山水的李白杜甫们,肯定没来过中原岗,否则他们笔端流淌的该是另一番心情和意境了。
正值花开季节,采撷花蕊的却不尽是本村的女人,更多的是城里慕名而来的女人。山里人和城里人区别在头上,头裹一块大红大紫的涤纶头巾的一定是土生土长的中原岗人,戴一顶遮阳帽或什么都不戴,散了瀑布似的清水一样的头发或是束成一股团在脑后的,一定就是城里人了。山里人厚道,一边自己摘,一边还给外来人介绍哪道沟里花最繁最茂最有味道。城里人将信将疑道一声谢,嘴角撩起弯弯一朵嘲,打一个呼哨,蜂拥向沟谷里去了,捎带着把山里女人身前的一些花骨朵也一并收拾得干干净净。
插芒花草有半人高,细碎的小花如菊蕊般喷吐开,一条极细的枝,可以绽出一片绚烂。草身被繁花覆压在下面,花野野地开,灼灼的、耿耿的,只待有人来采。但花总有采完的时候,那时节,所有的锦绣都变成了野草,光秃秃的枝芽裸露在残照里,直到秋殇。
中原岗的梨树年年要开花,中原岗的插芒花年年也要被人采摘,中原岗背后的同川河却断流了。据说有水的年份,人们在梨树下就可以听见河水的喧哗。好像是从同河水断流开始,村里人说话的腔调也变得干巴巴的了,没有水分,没有弯调,直来直去。坐在自家窑里说话,动不动就想骂娘,恰好窑外面的地沟里有人经过,那人听出是在骂他,断不了引来些摩擦。讲人闲话的还纳闷呢,屋里说话墙外真还有人听吗?也是因了山里人嗓门儿高吧,村委会从来不用高音喇叭广播,有事村主任站在高圪梁上扯嗓子吆喝,满村的鸡呀狗呀驴呀一齐凑热闹,人们说村主任又闹地震咧。闹地震的村主任在家里却低眉耷拉眼,从不敢拿腔作调,怕老婆呛他。村主任老婆是出了名的大嗓门,村主任跟老婆没法比,算是一物降一物吧。
我们在村里看到好些废弃的窑洞,还有一堵破旧的土墙戳在一个高岗上,长城一样。不知经历多少年了,墙体都磨光了,一道一道抠出深深的槽,中间凿了个大窟窿,窟窿外是瓦蓝瓦蓝的天。墙脚摆着一盘石磨,直径足有两米,磨眼淤满了泥土,磨槽也已模糊不清。
檐下的女人看不出年龄来,头上包块通红的涤纶毛巾,手里端个陶釉面盆,卡在腰眼上,说你们是哪旮沓人?晌午就甭走了,吃麻叶。
麻叶是中原岗特有的一种招待贵客的油炸食品。精制面粉拌以糖稀和各种佐料,发酵后揉成稀松的面团,裁出方形的小块,拽出扯面一样的韧性,拧一拧,丢进滚沸的油锅里炸。油是正宗的神池胡麻油,油色黄亮,烟雾少,味道清香。出锅的麻叶端上来,城里人吸溜着涎水抓起一把往嘴里塞。女人一边笑,一边说:慢吃,别噎着,锅里多着哪。
村里人吃晌午饭都聚集在唐梨树下,这些人都没去喝喜酒,每人捧了笨瓷海碗呼噜呼噜扒饭吃。我们举着麻叶出现在圈子里。有人问:谁家的亲戚?我们说谁家也不是,郊游的。那些人就一个劲儿地笑:闲得没事干,不如洗炭去,咱这破地方有啥看头?我们说可有看头了,你们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村民们狡黠地一笑,说:有看头的话,咱们换换吧,你们上山来,俺们进城去。我们一起摇头说,不换!
十里香风吹不断,万株晴雪绽梨花。
这就是中原岗的四月天。农历四月初六是中原岗传统的“梨花会”,梨花会上同川沟里的姑娘媳妇穿戴好新衣服,齐崭崭地出现在唐梨下面,那一天村里要唱大戏,要祭梨神……而到了秋季,草原上的驼队会川流不息地赶来驮梨,有歌谣为证:“骆驼骆驼大扁脚,你娘不给你裹小脚,因为你驮梨驮红枣。”当然,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了。
而今,我们是奔着中原岗的梨花来的,梨花喧闹在枝头,轻薄地从眼前刮过去,又飘回来,横竖入不到心里。中原岗的梨树多,苹果树也不少,还有桃,有杏,有李子树。“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都是些要人命的酸酸甜甜的诱惑,浪浪地腐蚀人的意志。杏桃比较早熟,但梨果下树要等到夏末或秋后,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
山里人等的是经营日子的资本,我们等的是入口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