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的伊人——《国风·秦风·蒹葭》
《国风·秦风·蒹葭》是美的典范:它用绝妙的语言成就了唯美的幻象,把我们带入到一个空灵的境界中。当这首诗在凝结为经典的同时,也在试图唤醒我们尘封已久的古典审美知觉。
《国风·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注释:
蒹葭(jiān jiā):芦苇。苍苍、萋萋、采采:茂盛的样子。
溯洄(sù huí):逆流而上。
溯游:顺流而下。
晞(xī):干。
湄(méi):岸边。
跻(jī):高起。
坻(chí):水中小岛。
涘(sì):水边。
沚(zhǐ):水中沙滩。
我有一个问题:你的舌头可以品尝出几种味道啊?你可能马上回答:酸、甜、苦、辣、咸。我接着问:你知道诗歌有几种风味吗?估计这时你的大脑会一片空白。或许我们可以品尝出的味道只有两种:“好”“不好”。这是因为我们的审美器官和审美能力早已退化了。
唐朝有一个诗歌评论家叫司空图,他在《二十四诗品》中品尝出了二十四种诗歌的风味: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
惊叹之余,我想告诉大家一个事实:人类的进化并不意味着人的能力的全面提升。我们自以为今人比古人高明,这只是科技进步带给我们的错觉,在精神审美的层面,我们不一定比古人强。有机会到博物馆看看周代的青铜器、玉器,这些距今三千多年的文物,其装饰、花纹、创意、工艺无不在告诉我们千年前古人的审美是多么精妙。
当下,我们有了汽车,但长途跋涉的能力不如祖先了;有了空调,但抵御风寒的能力不如祖先了;有了机器,但动手能力不如祖先了。当我们借助耳机、相机去欣赏美的时候,心灵感悟美的能力也就不如祖先了。总之,越借助外物,我们自身的能力就越被削弱。所以,古人能品尝出二十四种诗歌的风味,而今天我们只能品尝出“好”和“不好”两种风味。
我们审美能力的衰退还与语言环境的变化有很大关系。古人在生活中讲白话,但在文学艺术创作中用文言。今天我们除了白话还是白话,中国人语言中一种温润如玉、典雅含蓄的美丢失了。
如果有一天,司空图诗品中那二十四个词语在白话中消失了,那时我们就只能用“好”“不好”这样鄙俗的白话来鉴赏诗歌了。试想,其中有多少美的细节会从这张粗放的大网中溜走。
《蒹葭》是美的典范:它用绝妙的语言成就了唯美的幻象,把我们带入到一个空灵的境界中。当这首诗在凝结为经典的同时,也在试图唤醒我们尘封已久的古典审美知觉。
《蒹葭》是一首周代秦地的歌谣,秦地大致在今天甘肃和陕西的东南部。蒹葭就是芦苇,密密麻麻丛生在河边,延向远方,如幔似雾,随风摇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一个起兴结构,寥寥数语,透露出深深的凉意。一句“白露为霜”给整首诗抹上了清冷的颜色,“未成曲调先有情”,让你心头一紧。一首诗的色调、情调、基调被这四个字拿捏得恰到好处。
凝结在芦苇叶上的白露,一颗一颗还没有化去,就像少年永远都打不开的心结。随着太阳慢慢升起,芦苇上的露水从“为霜、未晞、未已”一点一点融化,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地理的距离可以用脚步丈量,可是心灵上的距离呢?无论你“溯洄从之”逆流而上,还是“溯游从之”顺流而下,都是枉费心机。她的影子总是飘忽不定,出现在岸边、水边,那些你永远都够不着的地方。她的美我们可以形容吗?在中国古典诗句中,表现美貌的词句实在太多了。
《诗经·卫风·硕人》写卫庄公的夫人庄姜的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古往今来写美女的笑容,我认为,没有超过这八个字的。
西汉时期音乐家李延年给汉武帝跳舞的时候,说他的妹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美,竟然有如此巨大的杀伤力。
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描写杨贵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样的美,会让一切配角黯然失色。
……
这些诗句是中国古代写美女的极品:美得让人眩晕,美得让人窒息。但是以上所有的句子,在《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八个字面前都要拜倒,为什么这样说?
这八个字中没有一个形容词,没有一个字提及女子的容貌。“伊人”就“在水一方”,高冷地一站,就可以收下所有人的膝盖。正如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所说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不多说一个字,所有的美的韵致就这样呈现出来了。
当然,这还不足以说明这句诗的魅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是庄姜的美,“倾国倾城”那是李夫人的美,“回眸一笑百媚生”那是杨贵妃的美,这一切的美和我们没有关系。而一说到“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时,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都会幻想出一个自己认为最美的影子,都会把曾经那个得不到的她(他),放在河水的彼岸。这个美的幻想是丰富的,也是属于我们自己的。
《蒹葭》的美不止于此。诗中的“苍苍”“萋萋”“采采”都可以翻译为“茂盛繁密的样子”,但神奇的是,这几个字本身也在制造着声响:芦苇的叶子相互摩挲,在秋天的早上发出“苍苍”“萋萋”“采采”的声音。这种声音在一个萧索的秋天伴着一位忧伤的少年,简直就是绝配。
再看《蒹葭》第一小节中那几个押韵的字:“苍”“霜”“方”“长”“央”。当我们读这几个字的时候,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让字的尾音延长,在延长的过程中,思绪也随之飘向远方。
南宋的严羽讲过一个传说:猎人打猎时会追逐羚羊的蹄印,走着走着蹄印消失了。猎人压根不会想到,羚羊会一跃而起,将羊角挂在树枝上,只留下一个无迹可寻的世界(严羽《沧浪诗话》)。
那一串羚羊的蹄印,就好比《蒹葭》中苍苍的芦苇、晶莹的白露以及诗中的韵脚。我们一路追随,却到了一个唯美空灵的幻境。犹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严羽《沧浪诗话》),一切看似真实,却又是那么遥不可及,就好像你梦幻中的“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