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故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一个到外国去,尤其是到德国去的希望埋在我的心里了。同朋友谈话的时候也时时流露出来。在外表看来似乎是很具体、很坚决的,其实却渺茫得很。我没有伟大的动机,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也没有。但仔细追究起来,却只有一个极单纯的要求:我总觉得,在无量的—无论在空间上或时间上—宇宙进程中,我们有这次生命,不是容易事;比电火还要快,一闪便会消逝到永恒的沉默里去。我们不要放过这短短的时间,我们要多看一些东西。就因了这点小小的愿望,我想到外国去。
但是,究竟怎样去呢?似乎从来不大想到。自己学的是文科,早就被一般人公认为无补于国计民生的落伍学科;想得到官费自然不可能。至于自费呢,家里虽然不能说是贫无立锥之地,但若把所有的财产减去欠别人的一部分,剩下的也就只够一趟的路费。想自己出钱到外国去自然又是一个过大的妄想了。这些都是实际上不能解决的问题,但从来没有给我苦恼,因为我根本不去想。我固执地相信,我终会有到外国去的一天。我把自己沉在美丽的彩色的梦里。这梦有多么渺茫,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
一直到去年夏天,当我的大学学程告一段落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想到究竟怎样到外国去。恐怕从我这个不切实际的只会做梦的脑筋里再也不会想出切合实际的办法:我想用自己的劳力去换得金钱,再把金钱储存起来到外国去。我没有详细计算每月存钱若干,若干年后才能如愿,便贸贸然回到故乡的一个城里去教书。第一个月过去了,钱没能剩下一个。第二个月又过去了,除了剩下许多账等第三个月来还之外,还剩下一颗疲劳的心。我立刻清醒了,头上仿佛浇上了一瓢冷水:照这样下去,等到头发全白了的时候,岂不也还是不能在柏林市逍遥一下吗?然而书却终于继续教下去,只有把疲劳的心更增加了疲劳。
就在这时候,却有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落在我的头上。我只要出很少的一点钱就可以到德国去住上两年。亲眼看着自己用手去捉住一个梦,这种狂欢的心情是不能用任何语言文字描写得出的。我匆匆地从家里来到故都,又匆匆地回去。从虚无缥缈的幻想里一步跨到事实里,使我有点糊涂。我有时就会问起自己来:我居然也能到德国去了吗?然而,跟着来的却是在精神上极端痛苦的一段。平常我对事情,总有过多的顾虑,这我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但这次却不能不顾虑:我顾虑到到德国以后的生活,我顾虑到自己的家境。许多琐碎到不能再琐碎的小事纠缠着我,给我以大痛苦。随处都可以遇到的不如意与不满足像淡烟似的散布在我的眼前。同时还有许多实际问题要我解决:我还要筹钱。平常从自己手里水似的流去的钱,我现在才知道它的可贵。从这里面也可以看出真正的人情和世态。经了许多次的碰壁,终于还是大千和洁民替我解了这个围。同时又接到故都里梅生的信,他也要替我张罗。在此期间,我有几次都想放弃这个机会,因为这个机会带给我的快乐远不如带给我的痛苦多,但长之却从辽远的故都写信来劝我,带给我勇气和力量。我现在才知道友情的可贵;没有他们几位,说不定我现在又带了一颗疲劳的心开始吃粉笔末的生活了。这友情像一滴仙露,滴到我的焦灼的心上,使我又在心里开放了希望的花,使我又重新收拾起破碎的幻想,回到故都来。
在生命之路上,我现在总算走上一段新程了。几天来,从早晨到晚上,我时常一个人坐在一间低矮然而却明朗的屋里,注视着支离的树影在窗纱上慢慢地移动着,听树丛里曳长了的含有无量倦意的蝉声。我心里有时澄澈沉静得像古潭,有时却又搅乱得像暴风雨下的海面。我默默地筹划着应当做的事情。时时有幻影,柏林的幻影,浮动在我眼前:我仿佛看到宏伟古老的大教堂,圆圆的顶子在夕阳中闪着微光;宽广的街道,有车马在上面走着。我又仿佛看到大学堂的教室,头发皤白的老教授颤声讲着书。我仿佛连他的声音都能听得到,他那从眼镜边上射出来的眼光正落在我的头上。但当我发现自己仍然在这一间低矮而明朗的屋子里的时候,我的心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我虽然在过去走过许多路,但从降生一直到现在,自己足迹叠成的一条路,回望过去,是连绵不断的一线,除了在每一年的末尾,在心里印上一个浅痕,知道又走过一段路以外,自己很少画过明显的鸿沟,说以前走的是一段,以后是另一段的开端。然而现在,自己却真的在心里画了一个鸿沟,把以前二十四年走的路就截在鸿沟的那一岸;在这一岸又开始了一条新路,这条会把我带到渺茫的未来去。这样我便不能不回头去看一看,正如当一个人走路走到一个阶段的时候往往回头看一样。于是我想到几个月来不曾想到的几个人。我先想到母亲。母亲死去到现在整两年了。前年这时候,我回故乡去埋葬母亲。现在恐怕坟头秋草已萋萋了。我本来预备每年秋天,当树丛乍显出点微黄的时候,回到故乡母亲的坟上去看看。无论是在白雾笼罩墓头的清晨,还是归鸦驮了暮色进入簌簌响着的白杨树林的黄昏,我都到母亲墓前绕两周,低低地唤一声:“母亲!”来补偿生前八年的长时间没见面的遗恨。然而去年的秋天,我刚从大学走入了社会,心情方面感到很大的压迫,更没有余闲回到故乡去。今年的秋天,又有这样一个机会落到我的头上。我不但不能回到故乡去,而且带了一颗饱受压迫的心,不能得到家庭的谅解,跑到几万里外的异邦去漂泊,一年,两年,谁又知道几年才能再回到这故国来呢?让母亲一个人凄清地躺在故乡的地下,忍受着寂寞的袭击,上面是萋萋的秋草。在白杨簌簌中,淡月朦胧里,我知道母亲会借星星的微光到各处去找她的儿子,借西风听取她儿子的消息。然而所找到的只是更深的凄清与寂寞,西风也只带给她迷离的梦。
我又想到母亲生前最关心的外祖母。当我七八岁还没有离开故乡的时候,整天住在她家里,她的慈祥的面貌永远印在我的记忆里。今年夏天见她的时候,她已龙钟得不像样子了。她又正同别人闹着田地的纠纷,现在背恐怕更驼了吧?临分别的时候,她再三叮嘱我要常写信给她。然而现在当我要到那样远的地方去的时候,我却不能写信给她,我不忍使她流着老泪看自己晚年唯一的安慰者离开自己跑了。我只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当我漂泊归来的时候,跑到她怀里,把受到的委屈,都哭了出来。我为她祝福。
我终于要走了,沿了我自己在心里画下的一条鸿沟的这一岸的路走去。天知道我会走到什么地方去;这条路真的太渺茫,渺茫到使我吃惊。以前我曾羡慕过漂泊的生活,也曾有过到外国去的渴望。然而当希望成为事实的现在,我又渴慕平静的生活了。我看了在豆棚瓜架下闲话的野老,看了在一天工作疲劳之余在门前悠然吸烟的农人,都引起我极大的向往。我真不愿意离开这故国,这故国每一方土地,每一棵草木,都能给我温热的感觉。但我终究是要走的,沿了自己在心里画下的一条路走。我只希望,当我从异邦转回来的时候,我能看到一个一切都不变的故国,一切都不变的故乡,使我感觉不到我曾这样长的时间离开过它,正如从一个短短的午梦转来一样。
1935年8月13日
表的喜剧
自己是乡下人,没有见过多大的世面,乡下人的固执与畏怯还保留了一部分。初到柏林的时候,刚走出车站,头里面便有点朦胧。脚下踏着的虽然是光滑的柏油路,但我却仿佛踏上了棉花。眼前飞动着汽车、电车的影子,天空里交织着电线,大街小街错综交叉着:这一切织成了一张有魔力的网,我便深深地陷在这网里。我惘然地跟着别人走,我简直像在一片茫无涯际的大海里摸索。
在这样一片茫无涯际的大海里,我第一次感觉到表的重要,因为它能告诉我,什么时候应当去吃饭,什么时候应当去访人。说到表,我是一个十足的门外汉。在国内的时候,朋友中最少也是第三块表,或是第四块表的主人。然而对我,表却仍然是一个神秘的东西。虽然有时在等汽车的时候,因为等得不耐烦了,便沿着街向街旁的店铺里张望,希望能发现一只挂在墙上的钟,看看时间究竟到了没有。但张望的结果,却往往是,走了极远的路而碰不到一只钟。即便侥幸能碰到几只,然而每只所指的时间,最少也要相差半点钟。而且因为张望的姿态有点近于滑稽,往往引起铺子里伙计的注意,用怀疑的眼光看我几眼。当我从这怀疑的眼光的扫射下怀了一肚皮的疑虑逃回汽车站的时候,汽车已经开走了。一直到去年秋天,自己要按钟点挣面包的时候,才买了一块表。然而只走了三天,它就停了。到表铺一问,说是发条松了,修理好了后不久又停了。又去问,说是针有毛病。修理到五六次的时候,计算起来,修理费已经超过了原价,但它却仍然僵卧在桌子上。我便下决心,花了相当大的一个数目另买了一块。果然能使我满意了。这表就每天随着我,一直随我坐上西伯利亚的火车。然而在斯托尔普塞换车的时候,因为急着搬行李,竟把玻璃罩碰碎了。在当时惶遽仓促的心情下,并不觉得是一个多大的损失,就把它放在一个茶叶瓶里,又坐了火车。当我到了这茫无涯际的海似的柏林的时候,我才又觉到它的重要了。
于是在到了的第三天,就由一位在柏林住过两年的朋友陪我出去修理。仍然有一张充满了魔力的网笼罩着我的全身。我迷惘地随着他走,终于在康德街找到了一家表铺。说明了要换一个玻璃罩,表匠给了我一张纸条。我只看到上面有黑黑的几行字的影子,并没看清是什么字。因为我相信,上面最少也会有这表铺的名字和地址;只要有名字和地址,表就可以拿回去的。他答应我们第二天去拿。我们就跨出了铺门。
第二天的下午,我不愿意再让别人陪我走无意义的路,便自己出发去取表。但是一想到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取呢,立刻有一团迷离错杂的交织着电线的长长的街的影子浮动在我的眼前。我拿出那张纸条来看,才发现,上面只印着收到一只修理的表,铺子名字却没有,当然更没有地址。我迷惑了,但我却不能不找找看。我本能地沿着康德街的左面走去,因为我虽然忘记了地址,但我却模模糊糊地记得是在街的左面。我走上去,把注意力集中到每个铺子的招牌上,每个铺子的窗子里。我看过各种各样的招牌和窗子。我时时刻刻预备着接受这样一个奇迹,蓦地会有一个表字或一只表呈现到我的眼前,然而得到的却是失望。我仍然走上去,康德街为什么竟这样长呢?我一直走到街的尽端,只好折回来再看一遍。终于在一大堆招牌里我发现了一个表铺的招牌,因为铺面太小了,刚才竟漏了过去。我仿佛到了圣地似的快活,一步跨进去。但立刻觉得有点不对,昨天我们跨进那个表铺的时候,那位修理表的老头正伏在窗子前面工作。我们一进去,他仿佛吃惊似的把一把刀子掉在地上。他伏下身去拾刀子的时候,我发现他背后有一架放满了表的小玻璃橱,但今天那架橱子移到哪儿去了呢?还没等我把这疑虑扩散开来,主人出来了,也是一位老头。我只好把纸条交给他,他立刻就去找表。看了他的神气,想到刚才自己的怀疑,我笑了。但找了半天,表都没找到。他用手搔着发亮的头皮,显出很焦急的样子。他告诉我,他的太太或许知道表放在什么地方,但她现在却不在家,让我第二天再去。他仿佛很抱歉的样子,拿过一支铅笔来,把他的地址写在那张纸条的后面。我只好跨出来,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安定,当我踏着暮色走回去的时候,对着这海似的柏林,我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个杂念缭绕的夜,我又在约定的时间走了去。因为昨天毕竟有过那样的怀疑,所以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仍然注意每一个铺子的招牌和窗子里陈列的东西,希望能再发现一个表铺。不久,我的希望就实现了,是一个更小的表铺。主人有点驼背。我把纸条递给他,问他,是不是他的。他说不是。我只好走出来,终于又走到昨天去过的那铺子。这次老头不在家,出来的是他的太太。我递给她纸条。她看到上面的字是她丈夫写的,立刻就去找表。她比老头还要焦急。她拉开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橱子;她把每一个纸包全打开了;她又开亮了电灯,把暗黑的角隅都照了一遍。然而表终究没找到。这时我的怀疑一点都没有了,我的心有点跳,我仿佛觉得我的表的的确确是送到这儿来的。我注视着老太婆,然而不说话。看了我的神情,老太婆似乎更焦急了。她的白发在电灯下闪着光,有点颤动。然而表就是找不到,她又有什么办法呢?最后她只好对我说,她丈夫回来的时候问问看,让我过午再去。我怀了更大的疑惑和不安定走了出来。
当天的过午,看看要近黄昏的时候,我又一个人走了去,一开门,里面黑沉沉的;我觉得四周立刻古庙似的静了起来;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动的声音。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两个影子从里面移动出来。开了灯,看到是我,老头显得有点惊惶,老太婆也显露出不安定的神色。两个人又互相商议着找起来;把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全找遍了,但表却终究没找到。老头更用力地用手搔着发亮的头皮,老太婆的头发在灯影里也颤动得更厉害。最后老头终于忍不住问我了,是不是我自己送来的。这问题真使我没法回答。我的确是自己送来的,但送的地方不一定是这里。我昨天的怀疑立刻又活跃起来。我看不到那个放满了表的小玻璃橱,我总觉得这地方不大像我送表去的地方。我于是对他解释说,我到柏林还不到四天,不熟悉街道。我问他,那纸条是不是他发给我的。他听了,立刻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很匆忙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纸条,同我给他的纸条比着给我看。两者显然有极大的区别:我给他的那张是白色的,然而他拿出的那一沓却是绿色的,而且还要大一倍。他说,这才是他的收条。我现在完全明白了我走错了铺子。因为自己一时的疏忽,竟让这诚挚的老人陪我演了两天的滑稽剧,我心里实在有点过意不去。我向他道歉,我把我脑筋里所有的在这情形下用得着的德文单字全搜寻出来,老人脸上浮起一片诚挚而会意的微笑,没说什么。然而老太婆却有点生气了,嘴里嘀咕着,拿了一块橡皮用力在我给她的那张纸条上擦,想把她丈夫写上的地址擦了去。我却不敢怨她,她是对的,白白替我担了两天心,现在出出气,也是极应当的事。临走的时候,老头又向我说,要我到西面不远的一家表铺去问问,并且把门牌写给我。按着号数找到了,我才知道,就是我上午去过的主人有点驼背的那个铺子。除了感激老头的热诚以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沿着康德街走上去,心里仿佛坠上了一块石头。天空里交织着电线,眼前是一条条错综交叉的大街小街,街旁的电灯都亮起来了,一盏盏沿着街引上去,极目处是半面让电灯照得晕红了起来的天空。我不知道柏林究竟有多大,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在柏林的哪一部分。柏林是大海,我正在这大海里漂浮着,找一个比我自己还要渺小的表。我终于下意识地走到我那位在柏林住过两年的朋友家里去,把两天来找表的经过说给他听;他显出很怀疑的神情,立刻领我出来,到康德街西侧的一个表铺里去。离我刚才去过的那个铺子最少有二里路。拿出了收条,立刻把表领出来。一拿到表,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我仿佛亲手捉到一个奇迹。我又沿了康德街走回家去。当我想到两天来演的这一幕小小的喜剧,想到那位诚挚的老头用手搔着发亮的头皮的神情的时候,对着这大海似的柏林,我自己笑起来了。
1935年12月2日于德国哥廷根
听诗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很早的时候,就常有一幅影像在我眼前晃动:我仿佛看到一个垂老的诗人,在暗黄的灯影里,用颤动幽抑的声音,低低地念出自己心血凝成的诗篇。这颤声流到每个听者的耳朵里、心里,一直到灵魂的深处,使他们着了魔似的静默着。这是一幅怎样动人的影像呢?然而,在国内,我却始终没有能把这幅影像真真地带到眼前来,转变成一幅更具体的情景。这影像也就一直是影像,陪我走过西伯利亚,来到哥廷根。谁又料到在这沙漠似的哥廷根,这影像竟连着两次转成具体的情景,我连着两次用自己的耳朵听到老诗人念诗。连我自己现在想起来,也像回忆一个充满了神奇的梦。
当我最初看到有诗人来这里念诗的广告贴出来的时候,我的心喜欢得直跳。念诗的是老诗人宾丁(Rudolf G.Binding),又是一个能引起人们的幻想的名字。我立刻去买了票。我真想不到这古老的小城还会有这样的奇迹。离念诗还有十来天,我每天计算着日子的逝去。在这十来天中,一向平静又寂寞的生活竟也仿佛有了点活气,竟也渲染上了点色彩。虽然照旧每天一个人拖了一条影子,走过一段两旁有粗得惊人的老树的古城墙,到大学去;再拖了影子,经过这段城墙走回家来,然而心情却意外地觉得多了点什么。
终于盼到念诗的日子,从早晨就下起雨来。在哥廷根,下雨并不是什么奇事,而且这里的雨还特别腻人,有时会连着下七八天,仿佛有谁把天钻了无数的小孔似的,就这样不急不慢永远是一股劲向下滴。抬头看灰暗的天空,心里便仿佛塞满了棉花似的窒息。今天的雨仍然同以前一样,然而我的心情却似乎有点不同了。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仿佛正有一个幸福就在不远的前面等我亲手去捉,在灰暗的不断漏着雨丝的天空里也仿佛亮着幸福的星。
念诗的时间是在晚上。黄昏的时候,就有一位在这里已经住过七年以上的朋友来邀我。我们一同走出去。雨点滴在脸上,透心地凉,使我有深秋的感觉。在昏暗的灯光中,我们摸进女子中学的大礼堂,里面已经挤了上千的人,电灯照得明耀如白昼。这使我多少有点惊奇,又有点失望。我总以为念诗应该在一间小屋中,暗黄的灯影里,只有几个素心人散落地围坐着,应该是梦似的情景。然而眼前的情景却竟是这样子。但这并不能使我灰心,不久我就又恢复了以前的兴头,在散乱嘈杂的声影里期待着。
声音蓦地静下去,诗人已经走了进来。他似乎已经很老了,走路都有点摇晃。人们把他扶上讲台去,慢慢地坐在预备好的椅子上,他两手交叉起来,然而不说话。在短短的神秘的寂静中,我的心有点颤抖。接着他说了几句引言,论到自由,论到创作,于是就开始念诗。最初的声音很低,微微有点颤动,然而却柔婉得像秋空的流云,像春水的细波,像一切说都说不出的东西,转了几转以后,渐渐地高起来了。每一行不平常的诗句里都仿佛加入了许多新东西,加入了无量更不平常的神秘的力量。仿佛有一颗充满了生命力的灵魂跳动在里面,连我自己的渺小的灵魂也仿佛随了那大灵魂的节律在跳动着。我眼前诗人的影子渐渐地大起来,大起来,一直大到任什么都看不到。于是只剩诗人的微颤又高亢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飘了来,宛如从天上飞下来的一道电光,从万丈悬崖上注下来的一线寒流,在我的四周舞动。我的眼前只是一片空蒙,我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了。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化成了灰,化成了烟;连自己也仿佛化成了灰,化成了烟,随了那一股神秘的力量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多久以后,我的四周蓦地一静。我的心一动,才仿佛从一阵失神里转来一样,发现自己仍然坐在这里听诗。定了定神,我向台上看了看,灯光照了诗人脸的一半,黑大的影投在后面的墙上。他的诗已经念完,正预备念小说。现在我眼前的幻影一点也不剩了。我抬头看了看全堂的听者,人人都瞪大了眼睛静默着。又看了看诗人,满脸的皱纹在一伸一缩地跳动着:我们很容易看出这位老人是怎样吃力地读着自己的作品。
小说终于读完了。人们又把这位老诗人扶下讲台。热烈的掌声把他送出去,但仍然不停,又把他拖回来,走到讲台的前面,向人们慢慢地鞠了一个躬,才又慢慢地踱出去。
礼堂里立刻起了一阵骚动:人们都想跟着诗人去请他在书上签字。我同朋友也挤了出去,挤到楼下来。屋里已经填满了人。我们于是就等,用最大的耐心等。终于轮到了自己。他签字很费力,手有点颤抖,签完了,抬眼看了看我,我才发现他的眼睛异常地大,而且充满了光辉。也许因为看到我是个外国人的缘故,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但没等我说话,后面的人就挤上来把我挤出屋去,又一直把我挤出了大门。
外面雨还没停。一条条的雨丝在昏暗的路灯下闪着光。地上的积水也凌乱地闪着淡光。那一双大的充满了光辉的眼睛只是随着我的眼光转,无论我的眼光投到哪里去,那双眼睛便冉冉地浮现出来。在寂静的紧闭的窗子上,我会看到那一双眼睛;在远处的暗黑的天空里,我也会看到那双眼睛。就这样陪着我,一直陪我到家,又一直把我陪到梦里去。
这以后不久,又有了第二次听诗的机会。这次念诗的是卜龙克(Hans Friedrich Blunck)。他是学士院的主席,相当于英国的桂冠诗人。论理应当引起更大的幻想,但其实却不然。上次自己可以制造种种影像,再用幻想涂上颜色,因而给自己一点期望的快乐。但这次,既然有了上次的经验,又哪能再凭空去制造影像呢?但也就因有了上次的经验,知道了诗人的诗篇从诗人自己嘴里流出来的时候是有着怎样大的魔力,所以对日子的来临渴望得比上次又不知厉害了多少倍。
在渴望中,终于到了念诗的那天。又是阴沉的天色,随时都有落下雨来的可能。黄昏的时候,我去找那位朋友,走过那一段古老的城墙,一同到大学的大讲堂去。
人不像上次多。讲台的布置也同上次不一样。上次只是极单纯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这次桌子前却挂了国社党的红底黑字的旗子,而且桌子上还摆了两瓶乱七八糟的花。我感到深深失望的悲哀。我早没有了那在一间小屋中暗黄的灯影里只有几个人听诗的幻影。连上次那样单纯朴质的意味也寻不到踪影了。
最先是一个毛手毛脚的年轻小伙子飞步上台,把右手一扬,开口便说话,嘴鼻子乱动,眼也骨碌骨碌地直转。看样子是想把眼光找一个地方放下,但看到台下有这样多人看自己,急切又找不到地方放,于是嘴鼻子眼也动得更厉害。我忍不住直想笑出声来。但没等我笑出来,这小伙子,说过几句介绍词之后,早又毛手毛脚地跳下台了。
接着上去的是卜龙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这屋里,只从前排的一个位子上站起来就走上台去。他的貌相颇有点滑稽,头顶全秃光了,在灯下直闪光;嘴向右边歪,左嘴角上有一个大疤。说话的时候,只有上唇的右半颤动,衬了因说话而引起的皱纹,形成一个奇异的景象。同宾丁一样,说了几句话之后,他就开始念自己的诗。但立刻就给了我一个不好的印象。音调不但不柔婉,而且生涩得令人想也想不到,仿佛有谁勉强他来念似的,抱了一肚皮委屈,只好一顿一挫地念下去。我想到宾丁,在那老人的颤声里是有着多大的魔力呢?但我终于忍耐着。念过几首之后,又念到他采了民间故事仿民歌作的歌。不知为什么诗人忽然兴奋起来,声音也高起来了。在单纯质朴的歌调中,仿佛有一股原始的力量在贯注着。我的心又不知不觉飞了出去,我又到了一个忘我的境界。当他念完了诗再念小说的时候,他似乎异常地高兴,微笑从不曾离开过他的脸。听众不时发出哄堂的笑声,表示他们也都很兴奋。这笑声延长下去,一直到诗人念完了小说带着一脸的微笑走下讲台。
我们又随着人们挤出了大讲堂。外面是阴暗的夜。我们仍然走过那段古城墙,抬头看到那座中世纪留下来的古老的教堂的尖顶,高高地刺向灰暗的天空里去,像一个巨人的影子。同上次一样,诗人的面影又追着我来,就在我眼前不远的地方浮动。同时那位老诗人的有着那一双大而有光辉的眼睛的面影,也浮到眼前来。无论眼前看到的是一棵老树,还是树后面一团模糊的山林,这两个面影都会浮在前面。就这样,又一直把我送到家,又一直把我送到梦里去。
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每在不经心的时候,一转眼,便有这样两个面影,一前一后地飘过来;这两位诗人的声音也便随着缭绕在耳旁;我的心立刻起一阵轻微的颤动。有人会以为这些纠缠不清的影子对我是一个大的累赘。然而正相反,我自己心里暗暗地庆幸着:从很早的时候就在眼前晃动的那幅影像终于在眼前证实了。自己就成了那影像里的一个听者,诗人的颤声就流到自己的耳朵里、心里、灵魂的深深处,而且还永远永远地埋起来。倘若真是一个梦的话,又有谁否认这不是一个充满了神奇的梦呢!
1936年2月26日于德国哥廷根
忆日内瓦
(羡林按:偶检旧稿,无意中发现了这一篇散文。我的眼立刻亮了起来,简直像是在陈年古旧的书中发现了一片几十年前夹进去的红叶。时光的流逝好像在上面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依然鲜艳照人。我既惊且喜,立即读了一遍。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但文中所写的印象至今依然鲜明、生动。文中提到了美国大兵,迹近不敬。但是,当时他们确是如此。我留下的这一幅写照,反映了历史的真实,难道一点意义也没有吗?质之黄伟经同志,不知以为然否?)
扩大的日内瓦会议正在紧张地进行着。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一座世界名城上来。十几年前,我曾在那里住过。现在我的回忆的丝缕又不禁同这一座美妙绝伦的城市联系起来了。
我首先回忆到的就是日内瓦美丽的风光。大家都知道,瑞士全国就是一个花团锦簇的大花园,到处都可以看到明媚秀丽的山光水色,美不胜收,令人目不暇接。到过那里的人,自然会亲眼观察,亲身经历。连没有到过那里的人也会从画片上领略一二,聊当卧游。在全世界范围内,瑞士之美真可以说是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看来用不着我在这里浪费笔墨加以描绘了。
我只想谈一点我的观察,我的体会。在我们国家里,一提到山水之美,肯定说是“青山”“绿水”。这对不对呢?当然是对的。因为这是我们从实际观察中得出来的结果。如果有人怀疑的话,有诗为证。用不着到处翻阅,仅就我记忆所及,就可以举出不少的例证来。唐代诗人韦应物的《东郊》里有这样两句话:“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李白的《送友人》:“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杜甫的《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远送从此别,青山空复情。”最全面的当然是王湾的《次北固山下》:“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你看,“青山”“绿水”这里全有了。如果还需要现在的例证的话,那就是毛主席的《送瘟神》。青和绿这两样颜色,确实能够概括中国山水之美。不管是阳朔,还是富春;不管是峨嵋,还是雁荡,莫不皆然。
然而,谈到瑞士的山水,我觉得,青和绿似乎就不够了。我小的时候,很喜欢看瑞士风景画片。几乎在每一张画片上,除了青和绿之外,都还可以看到一种介乎淡紫淡红淡黄之间的似浓又似淡的颜色。我当时颇不以为然,以为这是印画片的人创造出来的,实际上是不会存在的。但是,当我到了瑞士以后,我亲眼看到了这一种颜色,我的疑团顿消,只好承认它的存在了。在白皑皑的雪峰下面,在苍翠蓊郁的树林旁边,特别是在小湖的倒影中,有那么一层青中透紫的轻霭若隐若现地浮动在那里,比起纯粹的青和绿来,更是别有逸趣。如果有人想把这种颜色抓住,仔细加以分析研究,亲身走到山下林中去观察,那么他看到的只是树木山峰,“青霭入看无”,他什么也看不到的。
我不懂光学,我不知道这种颜色是怎样形成的。我只是觉得它很美。对我来说,我看这也就够了。中国古代诗文描绘山水,除了上面说到的青和绿外,也有用紫色的。王勃的《滕王阁序》里就有“烟光凝而暮山紫”这样的句子。住在北京的人黄昏时分看西山,也会发现紫的颜色。但是,这只限于黄昏时分。而在瑞士却不是这样。一日之内,只要有太阳,就能看到这一团紫气,人们几乎一整天都能够欣赏这种神奇的景色。
我虽然谈的是整个瑞士,实际上也就是谈日内瓦。不过有一条:在日内瓦城内,这景色是看不到的。一旦走进附近的山林中,却可以充分地尽情地享受这种奇丽的景色。我之所以特别喜欢日内瓦,这也是原因之一。
其他原因是什么呢?恐怕首先就是莱芒湖。我住在那里的时候,每天都是很早就起来。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到莱芒湖边去散步。湖这样大,水这样深,而且又清澈见底,在世界上其他国家确实是极罕见的。湖的对岸是高耸入云的雪峰,就是在夏天,上面的积雪也不融化,一片白皑皑的雪光压在这一座美丽的小城的上面,使人随时都想到“积雪浮云端”这样的诗句。而湖面的倒影,似乎比上面的对立面还更动人,比真实的东西还更真实—白色显得更白,红色显得更红,绿色显得更绿—这些颜色混合起来,在波平如镜的湖面上,绘上了一幅绚烂多彩的图画。
在湖边漫步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能够看到一两只或者三四只白色的天鹅,像纯白的军舰一样,傲然在湖里游来游去。据老日内瓦人说,这些鹅都是野鹅,它们并不住在日内瓦,它们的家离日内瓦还有上百里的路程。每天它们都以惊人的速度从那里游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再游回去,天天如此。对我来说,这也是非常新鲜的事。我立即想到欧洲的许多童话,白鹅在里面是主人公,它们变成太子或者公主,做出许多神奇的事情。我面对着这样如画的湖山,自己也像是走进一个童话的王国里去了。
日内瓦的好地方多得很。这里有列宁读过书的地方,有卢梭的纪念碑,有整齐宽敞的街道,有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楼房别墅,还有好客的瑞士人。这一切都是回忆的最好的资料。可惜我离开日内瓦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到现在有点朦胧模糊。即使自己努力到记忆里去挖掘,有时候也只能挖出一些断片,连不成一个整体的东西了。
无论如何,日内瓦留给我的印象是非常美妙的,我自己也常常高兴回忆它。就算是只能回忆到一些断片吧,它们仍然能带给我一些快乐。这一次又回忆到这一座中欧的名城,情形也不例外。
但是,事情也不全是美妙的。青山绿水,再加上那么一团紫气,确实是美丽动人的;莱芒湖的白鹅也确实能引人遐想。可是在这些美丽的东西之间,总还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十分如意的东西,很不调和地夹杂在里面,使我有骨鲠在喉之感。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有点困惑了。我左思右想,费了很大的力量,终于恍然大悟:这是美国大兵。
美国大兵同美丽的日内瓦有什么关系呢?原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美国统治者趁火打劫,又发了一笔横财,在世界上许多国家都建立了军事基地。这就需要大量的士兵住在国外。美国人民并不甘心给华尔街的老板们到外国去卖命。老板们于是就想尽了办法,威胁利诱,金钱美人,能用的全用上了。效果仍然不大。他们异想天开,最后想到打瑞士的主意。他们规定:谁要是在国外服兵役多少多少年,就有权利到这个山明水秀的世界公园里来逛上一两周。
这办法大概发生了作用,当我到了瑞士的时候,到处都可以看到身着美国军服,嘴里嚼着口香糖,迈着美国人特有的步子大声喧嚷的美国士兵。谁也不知道,他们眼睛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他们徜徉于山上、林中、湖边、街头,看来也自得其乐。但是,事情是不能尽如人意的。瑞士这个地方是有钱不愁花不出去的,而美国大兵口袋里所缺的就是钱这玩意儿。有些人意志坚强一些,能够抗拒大玻璃窗子里陈列着的金光闪闪的各种名牌手表的诱惑,能够抗拒大旅馆中肉山酒海的诱惑。但是,据说也有少数人,少数美国大少爷抵抗不住这种诱惑。那么怎么办呢?美国颇为流行的诲盗诲淫的小说中是有锦囊妙计的。到了此时,只好乞灵于这些妙计了。我曾几次听瑞士朋友说,在夜里,有时候甚至在白天,大表店里的大玻璃窗子就被砸破,有人抓到几块手表,就飞奔逃走。据说,还有更厉害的。有的美国大兵,也是由于抵挡不住美妙绝伦的瑞士名表的诱惑,又没有赤手空拳砸破玻璃窗子的勇气。天无绝人之路,他们卖掉自己的钢笔以及身上所有能够卖掉的东西,用来换一块手表。据说有人连军装都脱下来卖掉。难道这就是他们吹嘘的所谓民主自由吗?这些事情听起来颇为离奇。但是,告诉我这些事情的瑞士朋友并不是说谎者,他们是真诚的。事情究竟怎样,那只有天知道了。
就这样,美国某一些士兵带到瑞士去的这样的“美国生活方式”,颇引起一些人的嘁嘁喳喳。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同这世界花园的神奇的青色、绿色和紫色有些矛盾,有些不调和,有些不协调,有些煞风景。难道不是这样吗?
过了没多久,我就离开了瑞士,到现在一转眼已经十五年了。我头脑里煞风景的感觉,一直没能清除。到了今天,扩大的日内瓦会议又在这一座美丽的城市里开幕了。以国务卿腊斯克为首的美国代表团,千方百计在会内、会外捣乱,企图阻挠会议的进行。他们撒谎、吹牛、装疯、卖傻,极尽出丑之能事,集丢人之大成。我于是恍然大悟:这一批家伙干坏事,既不择时,也不择地。原来我对美国兵所作所为的那些想法,简直是太幼稚了。我现在仿佛是如来佛在菩提树下成了道,我把那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通通丢掉,什么矛盾,什么不调和,什么不协调,什么煞风景,都见鬼去吧。十五年前我在瑞士遇到的美国兵,今天在日内瓦开会的美国官,他们是一脉相承,衣钵不讹。这些人都不能代表真正的美国老百姓,但又确确实实都是美国产品。道理是明摆着的。我们应该把二者区分开来,才是全面而又准确的。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愉快了,疑团消逝了。今后我再回忆日内瓦的时候,就只有神奇美妙的山水,莱芒湖中漫游的白鹅,又青又绿又紫的那一团灵气,还有好客的居民。这些美好的回忆将永远伴随着我,永远,永远。
1964年6月15日写完
重返哥廷根
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经过了三十五年的漫长岁月,我又回到这个离祖国几万里的小城里来了。
我坐在从汉堡到哥廷根的火车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难道是一个梦吗?我频频问着自己。这当然是非常可笑的,这毕竟就是事实。我脑海里印象历乱,面影纷呈。过去三十多年来没有想到的人,想到了;过去三十多年来没有想到的事,想到了。我那些尊敬的老师,他们的笑容又呈现在我眼前。我那像母亲一般的女房东,她那慈祥的面容也呈现在我眼前。那个宛宛婴婴的女孩子伊尔穆嘉德,也在我眼前活动起来。那窄窄的街道、街道两旁的铺子、城东小山的密林、密林深处的小咖啡馆、黄叶丛中的小鹿,甚至冬末春初时分从白雪中钻出来的白色小花雪钟,还有很多别的东西,都一齐争先恐后地呈现到我眼前来。一霎时,影像纷乱,我心里也像开了锅似的激烈地动荡起来了。
火车一停,我飞也似的跳了下去,踏上了哥廷根的土地。忽然有一首诗涌现出来: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怎么会涌现这样一首诗呢?我一时有点茫然、懵然。但又立刻意识到,这一座只有十来万人的异域小城,在我的心灵深处,早已成为我的第二故乡了。我曾在这里度过整整十年,是风华正茂的十年。我的足迹印遍了全城的每一寸土地。我曾在这里快乐过,苦恼过,追求过,幻灭过,动摇过,坚持过。这一座小城实际上决定了我一生要走的道路。这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要在我的心灵上打上永不磨灭的烙印。我在下意识中把它看作第二故乡,不是非常自然的吗?
我今天重返第二故乡,心里面思绪万端,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感情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重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似欣慰,似惆怅,似追悔,似向往。小城几乎没有变。市政厅前广场上矗立的有名的抱鹅女郎的铜像,同三十五年前一模一样。一群鸽子仍然像从前一样在铜像周围徘徊,悠然自得。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声呼哨,飞上了后面大礼拜堂的尖顶。我仿佛昨天才离开这里,今天又回来了。我们走下地下室,到地下餐厅去吃饭。里面陈设如旧,座位如旧,灯光如旧,气氛如旧。连那年轻的服务员也仿佛是当年的那一位,我仿佛昨天晚上才在这里吃过饭。广场周围的大小铺子都没有变。那几家著名的餐馆,什么“黑熊”“少爷餐厅”等,都还在原地。那两家书店也都还在原地。总之,我看到的一切都同原来一模一样,我真的离开这座小城已经三十五年了吗?
但是,正如中国古人所说的,江山如旧,人物全非。环境没有改变,然而人物却已经大大地改变了。我在火车上回忆到的那一些人,有的如果还活着的话年龄已经过了一百岁,这些人的生死存亡就用不着去问了。那些计算起来还没有这样老的人,我也不敢贸然去问,怕从被问者的嘴里听到我不愿意听的消息。我只绕着弯子问上那么一两句,得到的回答往往不得要领,模糊得很。这不能怪别人,因为我的问题就模糊不清。我现在非常欣赏这种模糊,模糊中包含着希望。可惜就连这种模糊也不能完全遮盖住事实。结果是: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我只能在内心里用无声的声音来惊呼了。
在惊呼之余,我仍然坚持怀着沉重的心情去访旧。首先我要去看一看我住过整整十年的房子。我知道,我那母亲般的女房东欧朴尔太太早已离开了人世,但是房子却还存在。那一条整洁的街道依旧整洁如新。从前我经常看到一些老太太用肥皂来洗刷人行道,现在这人行道仍然像是刚才洗刷过似的,躺下去打一个滚,绝不会沾上一点尘土。街拐角处那一家食品商店仍然开着,明亮的大玻璃窗子里面陈列着五光十色的食品。主人却不知道已经换了几代了。我走到我住过的房子外面,抬头向上看,看到三楼我那一间房子的窗户,仍然同以前一样摆满了红红绿绿的花草,当然不是出自欧朴尔太太之手。我蓦地一阵恍惚,仿佛我昨晚离开,今天又回家来了。我推开大门,大步流星地跑上三楼。我没有用钥匙去开门,因为我意识到,现在里面住的是另外一家人了。从前这座房子的女主人恐怕早已安息在什么墓地里了,墓上大概也栽满了玫瑰花吧。我经常梦见这所房子,梦见房子的女主人,如今却是人去楼空了。我在这里度过的十年中,有愉快,有痛苦,经历过轰炸,忍受过饥饿。男房东逝世后,我多次陪着女房东去扫墓。我这个异邦的青年成了她身边唯一的亲人。无怪我离开时她号啕痛哭。我回国以后,最初若干年,还经常通信。后来时移事变,就断了联系。我曾痴心妄想,还想再见她一面。而今我确实又来到了哥廷根,然而她却再也见不到,永远永远地见不到了。
我徘徊在当年天天走过的街头。这里什么地方都有过我的足迹。家家门前的小草坪上依然绿草如茵。今年冬雪来得早了一点,10月中,就下了一场雪。白雪、碧草、红花,相映成趣。鲜艳的花朵赫然傲雪怒放,比春天和夏天似乎还要鲜艳。我在一篇短文《海棠花》里描绘的海棠花依然威严地站在那里。我忽然回忆起当年的冬天,日暮天阴,雪光照眼,我扶着我的吐火罗文和吠陀语老师西克教授,慢慢地走过十里长街。心里面感到凄清,但又感到温暖。回到祖国以后,每当下雪的时候,我便想到这一位像祖父一般的老人。回首前尘,已经有四十多年了。
我也没有忘记当年几乎每一个礼拜天都到的席勒草坪。它就在小山下面,是进山必由之路。当年我常同中国学生或者德国学生,在席勒草坪散步之后,就沿着弯曲的山径走上山去。曾登上俾斯麦塔,俯瞰哥廷根全城;曾在小咖啡馆里流连忘返;曾在大森林中茅亭下躲避暴雨;曾在深秋时分惊走觅食的小鹿,听它们脚踏落叶一路窸窸窣窣地逃走。甜蜜的回忆是写也写不完的。今天我又来到这里,碧草如旧,亭榭犹新。但是当年年轻的我已颓然一翁,而旧日游侣早已荡若云烟,有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有的远走高飞,到地球的另一半去了。此情此景,人非木石,能不感慨万端吗?
我在上面讲到江山如旧,人物全非。幸而还没有真正地全非。几十年来我昼思夜想最希望还能见到的人,最希望他们还能活着的人,我的“博士父亲”,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和夫人居然还都健在。教授已经是八十三岁高龄,夫人比他寿更高,是八十六岁。一别三十五年,今天重会面,真有相见翻疑梦之感。老教授夫妇显然非常激动,我心里也如波涛翻滚,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们围坐在不太亮的电灯光下,杜甫的名句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
共此灯烛光。
四十五年前我初到哥廷根我们初次见面,以及以后长达十年相处的情景,历历展现在眼前。那十年是剧烈动荡的十年,中间插上了一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们没有能过上几天好日子。最初几年,我每次到他们家去吃晚饭时,他那个十几岁的独生儿子都在座。有一次教授同儿子开玩笑:“家里有一个中国客人,你明天到学校去又可以张扬吹嘘一番了。”哪里知道,大战一爆发,教授的儿子就被征从军,一年冬天,战死在北欧战场上。这对他们夫妇俩的打击,是无法形容的。不久,教授也被征从军。他心里怎样想,我不好问,他也不好说。看来是默默地忍受痛苦。他预订了剧院的票,到了冬天,剧院开演,他不在家,每周一次陪他夫人看戏的任务,就落到我肩上。深夜,演出结束后,我要走很长的道路,把师母送到他们山下林边的家中,然后再摸黑走回自己的住处。在很长的时间内,他们那一座漂亮的三层楼房里,只住着师母一个人。
他们的处境如此,我的处境更糟糕。烽火连年,家书亿金。我的祖国在受难,我的全家老老小小在受难,我自己也在受难。中夜枕上,思绪翻腾,往往彻夜不眠。而且头上有飞机轰炸,肚子里没有食品充饥,做梦就梦到祖国的花生米。有一次我下乡去帮助农民摘苹果,报酬是几个苹果和五斤土豆。回家后一顿就把五斤土豆吃了个精光,还并无饱意。
有六七年的时间,情况就是这个样子。我的学习、写论文、参加口试、获得学位,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行的。教授每次回家度假,都听我的汇报,看我的论文,提出他的意见。今天我会的这一点点东西,哪一点不饱含着教授的心血呢?不管我今天的成就还是多么微小,如果不是他怀着毫不利己的心情对我这一个素昧平生的异邦的青年加以诱掖教导的话,我能够有什么成就呢?所有这一切我能够忘记得了吗?
现在我们又会面了。会面的地方不是在我所熟悉的那一所房子里,而是在一所豪华的养老院里。别人告诉我,他已经把房子赠给哥廷根大学印度学和佛教研究所,把汽车卖掉,搬到一所养老院里了。院里富丽堂皇,应有尽有,健身房、游泳池,无不齐备。据说,饭食也很好。但是,说句不好听的话,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七老八十的人,多半行动不便。对他们来说,健身房和游泳池实际上等于聋子的耳朵。他们不是来健身,而是来等死的。头一天晚上还在一起吃饭、聊天,第二天早晨说不定就有人见了上帝。一个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心情如何,概可想见。话又说了回来,教授夫妇孤苦伶仃,不到这里来,又能到哪里去呢?
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教授又见到了自己几十年没有见面的弟子。他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又是多么高兴,我无法加以描绘。我一下汽车就看到在高大明亮的玻璃门里面,教授端端正正地坐在圈椅上。他可能已经等了很久,正望眼欲穿哩。他瞪着慈祥昏花的双目瞧着我,仿佛想用目光把我吞了下去。握手时,他的手有点颤抖。他的夫人更是老态龙钟,耳朵聋,头摇摆不停,同三十多年前完全判若两人了。师母还专为我烹制了当年我在她家常吃的食品。两位老人齐声说:“让我们好好地聊一聊老哥廷根的老生活吧!”他们现在大概只能用回忆来填充日常生活了。我问老教授还要不要中国关于佛教的书,他反问我:“那些东西对我还有什么用呢?”我又问他正在写什么东西。他说:“我想整理一下以前的旧稿;我想,不久就要打住了!”从一些细小的事情上来看,老两口的意见还是有一些矛盾的。看来这相依为命的一双老人的生活是阴沉的、郁闷的。在他们前面,正如鲁迅在《过客》中所写的那样:“前面?前面,是坟。”
我心里陡然凄凉起来。老教授毕生勤奋,著作等身,名扬四海,受人尊敬,老年就这样度过吗?我今天来到这里,显然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一旦我离开这里,他们又将怎样呢?可是,我能永远在这里待下去吗?我真有点依依难舍,尽量想多待些时候。但是,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站起来,想告辞离开。老教授带着乞求的目光说:“才十点多钟,时间还早嘛!”我只好又坐下。最后到了深夜,我狠了狠心,向他们说了声:“夜安!”站起来,告辞出门。老教授一直把我送下楼,送到汽车旁边,样子是难舍难分。此时我心潮翻滚,我明确地意识到,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但是,为了安慰他,或者欺骗他,也为了安慰我自己,或者欺骗我自己,我脱口说了一句话:“过一两年,我再回来看你!”声音从自己嘴里传到自己耳朵,显得空荡、虚伪,然而却又真诚。这真诚感动了老教授,他脸上现出了笑容:“你可是答应我了,过一两年再回来!”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噙着眼泪,钻进了汽车。汽车开走时,我回头看到老教授还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活像是一座塑像。
过了两天,我就离开了哥廷根。我乘上了一列开到另一个城市去的火车。坐在车上,同来时一样,我眼前又是面影迷离,错综纷杂。我这两天见到的一切人和物,一一奔凑到我的眼前来,只是比来时在火车上看到的影子清晰多了,具体多了。在这些迷离错乱的面影中,有一个特别清晰、特别具体、特别突出,它就是我在前天夜里看到的那一座塑像。愿这一座塑像永远停留在我的眼前,永远停留在我的心中。
1980年11月在西德开始
1987年10月在北京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