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普罗旺斯一个牧童的自述
当我在吕卜龙山上看管牲畜的那段时间,接连几个星期看不到一个人,孤零零地同我的狗拉卜里和一群母绵羊生活在牧场中。有时,蒙特吕尔山的隐居修士为了采集草药才从这里经过,或者偶尔可以看见一张比也蒙地区的烧炭工人的黑面孔,但都是一些头脑简单、孤独而沉默寡言的人,早已没有谈话的兴趣,加上他们一点也不了解山下农村和市镇的人在想些什么。因此,每隔十五天,当我听见在上山的道路上,我们农庄给我运来半月粮食的驴儿的铃声时,当我从山上望见逐渐露出小米亚罗(农庄的小鬼)机灵的脑袋或者老婶婶诺娜德的棕色头巾时,我真感到无比的幸福。我要求他们讲述山下各处的新闻,谁受了洗礼呀,谁结了婚呀,但有一件特别使我发生兴趣的事,就是很想知道我们主人的那个小姐的近况。我们丝德法列特小姐是这里周围几十里内一位最漂亮的姑娘。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向他们打听她是否经常去参加节日活动和夜间约会,是否时常来一些新的情人。如果有人向我打听这些情况对于我,对于一个像我这样山间的牧童,究竟有什么用,我会回答说我已经二十岁了,而这位丝德法列特则是我生平所见过最美丽的一个。
不料,一个礼拜天,我盼望的半月粮食迟迟没有运到。早上,我这样想:“定是做弥撒耽误了时间”;接着,到了中午,来了一场暴风雨,这下由于道路泥泞,驴子就不能上路了。后来,到了午后三点钟,碧空如洗,山上闪耀着露珠和阳光,在树叶的滴水声和溪流的流淌声中,我听到了驴儿的铃声,这如同复活节日的钟声一样欢乐,一样清脆。但是赶驴儿的既不是小米亚罗,也不是老婶婶。这是……你猜是谁!……是我们的姑娘,我的孩子们!是我们的小姐本人,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柳条筐之间,山上的新鲜空气和暴雨后的清凉,使得她的面庞显得格外红润。
小米亚罗病了,诺娜德婶婶因休假到她孩子们家里去了。当她从驴背上下来时,美丽的丝德法列特就对我说明了这一情况,并说明她之所以到得这么迟是由于她迷了路。可是看着她如此漂亮的礼拜日装束,加上绣花的带子,闪光的裙子和花边,与其说她是在荆棘丛中寻找路径,不如说她是因为跳舞而延误了时间。哦!多优美的创造物啊!我的眼睛望着她是不会感到厌倦的。真的,我从来不曾这么近地瞧过她,有几次在冬天,羊群回到平地后,夜里我要去农场用晚餐,她迅速地穿过饭厅,很少同仆人们交谈,老是躲闪而且显得有点矜持……现在她就在我的面前,还仅仅是为我而来,这难道不令人为之神魂颠倒吗?
当她从筐子里取出了粮食,丝德法列特好奇地望望她的四周。她略微提起裙子,怕被弄脏,便一步跨进了我的卧室,仔细观察了我睡觉的角落,铺着麦秆和羊皮的床褥,挂在墙上的大衣,我的木棍,我的打火石。这一切都使她产生了兴趣。
“那么,你就生活在这里吗,我可怜的牧羊人?你孤单单一个人,该多么苦闷啊!你干些什么?你又想些什么?……”
我很想这样回答:“想的是你,女主人。”这样说也并非撒谎,但我激动得太厉害了,简直找不到一句要说的话。我完全相信她已经觉察到这一点,因为这个妖精用她的嘲笑来加重我的难堪,而她却因此感到快活……
“牧羊人,你的女朋友是不是有时也上山来看你?……她准是只金色的母山羊,或者是在山顶上奔跑的爱斯德列仙女……”
在同我谈话的时刻,她自身就完全显出仙女爱斯德列的神情,头向后倾,带着迷人的微笑。她突然而来,又将匆匆而去。
“再见,牧羊人。”
“祝你幸福,女主人。”
她就这样带着空筐子走了。
当她消失在斜坡的小径中时,我似乎觉得那些在驴蹄下滚动着的碎石,一颗颗都打在我的心上。碎石的滚动声我听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下山了,我仍然如醉如痴地停留在那里,一点也不敢动,怕的是惊散了我的幻梦。黄昏时分,山谷已开始变成蓝色,牲畜一个个边叫边涌进了羊舍,这时我听见山下有人叫我的名字,接着我们的姑娘出现了,已不像刚才那样笑容可掬,而是因寒冷、恐惧以及全身湿透而颤抖着。看样子,在山下她碰上梭格尔河因暴雨涨了水,她曾拼命冒着淹死的危险想渡过河去。最可怕的是,在黑夜降临的时刻,想回到农庄去已不可能了,因为另一条可以过河的路,我们的姑娘一个人是找不到的,而我又不能离开羊群。要在山上过夜的念头使得她深感不安,尤其是她家里的人对她的挂念。我呢,我尽力消除她的顾虑:
“七月份,夜晚是短暂的,女主人……这不过是由于天气不好。”
我赶快生起大火,为的是烘烤她的脚和被河水浸透了的衣裳。随后又给她送去牛奶和乳酪,然而可怜的小姑娘既不想烤火,也不想吃东西,见到她双眼滚下一颗颗的泪珠,我自己也想哭出来。
这时黑夜已完全降临,仅仅山脊上残留着一点落日的余晖,西方淡如烟雾的晚霞。我请求我们的姑娘进到棚内休息。我在新鲜的麦草上摊开一张崭新的羊皮之后,向她道了晚安,立即退出来坐在门外……上帝可以做证,尽管爱情之火在我体内燃烧,但任何坏念头都未产生过;仅仅以高度的自尊心想象着在羊舍的一角,靠近奇异的羊群,凝视着她睡觉。我们主人的姑娘——同其他绵羊相比是更高贵更纯洁的母羊——她躺下休息,对我的保护是衷心信任。我从不曾见过天空竟这么高旷,群星会如此璀璨。……突然,羊舍门开了,美丽的丝德法列特出现在门前。她睡不安稳,羊群把麦草弄得沙沙作响,有时它们又在梦中惊叫。她愿意坐在火堆旁边。见此情景,我便把一张母羊皮披在她的肩上,我弄旺了火,我们彼此默默无言地挨身坐着。假如你曾在灿烂的星光下过过夜,你会知道当我们进入梦乡的那一时刻,一个神秘的世界会在孤独与岑寂中显现出来。于是,泉水唱得更加欢乐,池塘映照出无数星辰。山上的一切精灵都自由自在地来来往往;空气中有各种沙沙声,各种难以听到的声音,仿佛人们听见树枝在延伸,青草在抽芽。白天,是生命活跃的世界;而黑夜,却是生物静止的世界。当人们对此还不习惯的时候,就觉得可怕……因此我们的姑娘已在全身发抖,一听到轻微的响声,就紧紧地靠着我。一次,一声悠长的惨叫来自下边闪光的池塘,波浪般地向我们冲来。同时一颗美丽的流星从我们头上向同一方向飞去,刚才我们听见的叫声似乎还带着一道白光。
“这是什么东西?”丝德法列特低声问我。
“这是一个进入天堂的灵魂,女主人”。我随即画了一个十字。
她也照样画了,抬起头深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
“这是真的吗,牧羊人,你和别的一些牧羊人全是有知识的人?”
“并非如此,我的小姐。只因我们生活在比较接近星星的地方,所以对星体的运行,我们比住在平地的人要知道得多一些。”
她时时仰望天空,头靠在手里,身上裹着羊皮,宛如银河边上的小牧童。她说:
“这么多星星,多美丽呀!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么多的星星……你知道它们的名字吗,牧羊人?”
“知道,女主人……你瞧!在我们头顶上方的是‘圣·杰克路’(银河)。它从法兰西直到西班牙的上空。这是在正直的查理曼对萨拉森作战的时候加利西亚的圣·杰克给他开辟的一条河。稍远一点,你可以看到‘灵魂的战车’(大熊星)和它的四条发光的车轴。在它前方的三颗星叫‘三畜星’,靠近第三颗的那颗最小的星叫‘车夫’。你见过周围如雨一般降落下来的那些星星吗?那是上帝不让留在天上的一些灵魂……稍低一点,便是‘耙’,或者又叫作‘三个国王’(猎户星座)。这颗星是我们用来作为时钟的,只须看看它,就知道现在已是后半夜了。再稍低一点,永远向着南方,闪着亮的‘约翰·德·米朗’,是天体的火炬(天狼星)。谈到这颗星,在我们牧羊人中有这么一种传说。据说有一天夜里,‘约翰·德·米朗’陪同‘三个国王’和‘布西里也’(昴星)被邀请参加它们的一颗友星的婚礼。‘布里西也’性子很急,它首先出发,沿着最高的一条路走去。你看,它在那里,在天空的最高处。‘三个国王’走下边这条路也赶上了它。可是,‘约翰·德·米朗’是个懒汉,因睡得很迟,就完全掉在后面了,一气之下,为了阻拦它们,便把它的手杖向它们抛去。因这缘故,‘三个国王’又叫作‘约翰·德·米朗的手杖’……然而在所有这些星体中最美丽的一颗星,女主人,要算我们的这颗星,就是‘牧羊者之星’(太白星),黎明它照着我们把羊群赶出去,黄昏时分又照着我们把羊群赶回来。我们还把它叫作‘玛格洛’,这美丽的‘玛格洛’,一直跟在‘普罗旺斯的土地’(土星)的后边,而且每隔七年同它结婚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