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个虚幻的春天

第六章 一个虚幻的春天

当春天来临时,即便是虚幻的春天,也应该找个地方快活一下,其他的都不在话下。春光大好,唯一能败坏你兴致的就是人。如果不和人接触,那你的每一天都会快乐无边。只有极少数人能像春天那样使你心情愉悦,其他的人全都是你寻求欢乐的障碍。

春天,我一大早就会起来写作,妻子仍高眠未醒。房间的窗户大敞,雨后的鹅卵石街道正在一点点变干。凭窗望去,阳光正在逐渐将对面房屋那湿漉漉的门脸晒干。街上的店铺仍未开门营业。牧羊人来卖羊奶,吹着牧笛招揽顾客,这时住在我们楼上的那个女人便会拎着一个大罐子下楼,来到人行道上买羊奶。牧羊人牵过一只奶水饱满的黑奶羊,把奶挤入罐子里,而牧羊犬则将其他的羊赶到一边等候。羊群四面张望,像观光客似的转动着它们的头颈。牧羊人接过女人付的奶钱,道一声谢,然后就吹着牧笛沿着大街走掉了。牧羊犬驱赶着羊群走在他的前边,可以看见羊的犄角一上一下晃动着。它们走后,我又继续写我的东西,而那个女人提着奶罐回到了楼上。她穿着打扫卫生时穿的毡底鞋,走路听不见声音。她在我们门外的楼梯口歇脚时,只可以听见她的喘气声,以及她回到家后关门的声音。在我们公寓楼里,她是牧羊人唯一的客户。

我决定下楼去买一份早晨版的赛马报。这地方穷归穷,还不至于连份赛马报都买不到,但像这样的日子,要买就得趁早买。我走到康特斯卡普广场拐角处的笛卡尔路,在那儿买到了一份。那些山羊正顺着笛卡尔路往前走去。我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快步返回,一心要爬上楼梯去把稿子写完。我倒是很想跟在羊群的后边,在这春日的清晨沿着街道散散步,怎奈有事要做。不过,就在我重新挥毫落墨写作之前,扫了一眼那份赛马报,结果发现昂吉安有一场赛马——那儿的赛马场很小、很漂亮,扒手多,圈外人喜欢到那儿赌赛马。

于是,我打算完成了当日的写作之后,就和妻子去看赛马。我为之撰稿的那家多伦多报社刚给我汇来了一笔钱,如果能发现一匹合适的马,便来个放长线钓大鱼。有一次到欧特伊看赛马,妻子把赌注压在了一匹名叫“金山羊”的马身上。那匹马的赔率为一百二十比一,比别的马领先二十个马身,可是在跳最后一道栏时却意外摔倒了。够我们半年生活用的积蓄也跟着打了水漂。这件倒霉的往事,我们想都不愿去想它。在“金山羊”事件发生之前,我们赌赛马一直都顺风顺水的!

“咱们真的有足够的钱去赌赛马吗,塔蒂?”妻子问我。

“下赌注,咱们的钱是不够的。可以见机行事,酌情而定。你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吗?”

“这个嘛……”她沉吟不决。

“咱们家的日子过得很拮据,都怪我手太紧,花钱方面太抠门。”

“不是那回事,”她说,“不过……”

我知道自己平时是很苛刻的,也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捉襟见肘。一个专心于事业的人在耕耘中获得满足,是不会被贫困吓到的。可是一想到地位不如自己的人都可以享用浴缸、淋浴器以及抽水马桶,都有钱外出旅游(我们倒是经常出去旅游),我还是觉得挺不是滋味的。我们洗澡则是到河岸边的那条街道去,那儿的街头有家公共澡堂。妻子对此从无怨言,也从不为此伤心落泪。若说落泪,“金山羊”摔倒时她倒是潸然泪下——记得那是心疼那匹马,而非心疼赌注。我生性愚钝,她需要一件灰色羔羊皮短上衣时,我却全然不知——不过,她把上衣买来后,我还是挺喜欢的。在别的一些事情上,我也是很愚钝的。和贫困做斗争就是这么尴尬,除非你把钱袋扎紧一分也不花。当你把钱用在买画上,而非买衣服时,情况更是如此。不过,我们从来不认为自己贫穷,绝不接受这种看法。我们自以为高人一等,瞧不起他人,对于真正的富人也嗤之以鼻。穿运动衫当内衣御寒,我并不觉得古怪——只有那些富人才觉得这样的穿法古怪。我们花钱不多,但吃香喝辣,相亲相爱,睡得安稳、温馨。

“我觉得应该去看赛马,”妻子说,“好长时间都没到赛马场去了。咱们可以把午饭和酒带去。我将做上几份香喷喷的三明治。”

“咱们可以乘列车去,这样比较便宜。不过,假如你不想去,那就不去了。今天是个好日子,不管干什么心情都会愉快的。”

“我觉得应该去看赛马。”

“你不想干点别的什么吗?”

“不想。”她高傲地说——她的颧骨高高的,很可爱,显得傲岸不群,“再说,能干些什么呢?”

于是,我们就到列车北站乘列车去了,穿过巴黎城最肮脏、最晦暗的区域,下车后步行走到了绿洲般的赛马场。时间尚早,我们就在新修剪过的绿茵地铺上我的雨衣,坐下吃午餐,就着瓶子一口一口喝着葡萄酒,一边观看那古老的大看台,那下赌注的棕色木头小亭子,那绿色的跑道,那一道道暗绿色的跳栏,那闪着微光的褐色障碍水沟,那刷白的石墙以及白色的柱子和栏杆,那长出新叶的大树下的围场,以及头一批进围场的参赛马匹。餐毕,我们又喝了些酒,接着研究了一下赛马报上的程序表。后来,妻子躺在雨衣上睡着了,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我走开去,找到了一位过去在米兰的圣西罗赛马场认识的熟人,他给我提供了两匹马的名字。

“记住,它们不会叫你发大财,但你也别因为怕花钱就望而却步。”他叮咛道。

我们把一半赌金押在了第一匹马上,它的赔率是十二比一。这匹马风驰电掣,跳栏跳得非常漂亮,在跑道上向前直冲,到达终点时比别的马快四个马身,结果大获全胜。我们把赢来的钱留下一半,收入囊中,用另一半赌那第二匹马。这第二匹马一开始就跑在了前头,跃过一道道跳栏时如履平地,一路遥遥领先,骑师不时给它两鞭子,使它直到终点线都保持着优势。

这场赛马结束后,我们走到看台下的酒吧去喝香槟酒,等待领取赢得的奖金。

“哇,这场比赛看得人提心吊胆。”妻子说,“你没看见后边的那匹马紧追不舍吗?”

“我现在还觉得一颗心在嗓子眼吊着呢。”

“它的赔率是多少?”

“牌子上写的是十八比一,但最后可能又有人下注了呢。”

参赛马从我们身边经过时,但见我们赌的那匹马浑身大汗淋漓,鼻孔张大,喘着粗气,骑师用手轻轻拍着它。

“可怜的马儿,”妻子说,“咱们只不过下下注,而它却在拼命。”

我们目送着那些马走远,又喝了一杯香槟,然后赛马赢得的奖金便公布了:八十五。这意味着押十法郎可以拿到八十五法郎。

“最后一定又有人下了大笔的赌注。”我说。

不过,我们赢的钱也真算不少的了,对我们而言数目可观,这下子有了钱便可以欢度春天了。人生更无他求!花钱应该细水长流,不妨把奖金分成四份,每人花四分之一,这样还可以留下一半作为今后赌赛马的本钱!于是,我把这笔本钱悄悄藏起来,不同其他的钱相混。

那年,我们一次旅行归来,到赛马场去又交了好运,返家途中在普吕尼耶饭店门前留住了脚步,看了看橱窗里种种美味佳肴的价目表,然后在酒吧坐了下来,要了牡蛎和墨西哥螃蟹,又要了两杯桑塞尔白葡萄酒。酒足饭饱之后,我们摸黑穿过杜伊勒里公园往家走。在公园里,我们停下来眺望远处,目光透过卡尔赛门可以看到那黑魆魆一片的花园,再往前可以看见协和广场通明的灯火,接下来便是长龙一般的路灯了,直通向凯旋门。随后,我们又将目光转向卢浮宫,眺望那座黑灯瞎火的宫殿。我对妻子说:“据说这三座拱门形成了一条直线,你觉得是不是真的?我指的是这儿的两座以及米兰的塞米昂纳拱门,它们是不是形成了一条直线?”

“我不清楚,塔蒂。他们既然这么说,那他们应该是心里有数的。有一次咱们爬雪山,经过圣伯纳德大山口进入意大利境内,步入了温暖的春天。就在当天,你和我,还有琴科,咱们一口气走到了奥斯塔城。当时的情景你还记得吗?”

“琴科说咱们是‘穿着逛大街的鞋翻过了圣伯纳德大山口’。你还记得你当时穿的那双鞋吗?”

“那双鞋可真够惨的。咱们在美术馆旁的比菲咖啡馆吃了什锦水果,吃了盛在大玻璃罐里的新鲜桃子和野草莓,里面加了冰块,还兑有白葡萄酒。这些你还记得吗?”

“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对这三座拱门产生了兴趣。”

“塞米昂纳拱门使我难以忘怀,它跟这座颇为相似。”

“咱们在艾格勒下榻的那家旅店你还记得吗?那天,我在河边钓鱼,而你和琴科坐在花园里看书。”

“历历在目,塔蒂。”

我记得自己钓鱼的那条河叫罗讷河,河面狭窄,水发浑,里面有大量的雪水,两侧是施托卡尔珀河以及罗讷运河,都可以钓鳟鱼——施托卡尔珀河清澈见底,而罗讷运河则浑浊不堪。

“当时正是七叶树开花的季节,我竭力回忆一个关于紫藤花的故事(那故事大概是吉姆·甘波尔给我讲过的),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这些你都还记得吧?”

“记忆犹新,塔蒂。记得你和琴科老喜欢争论是非曲直,写东西秉笔直书,却不愿详细描述。这些我都记忆犹新。有时他占理,有时你的结论是正确的。记得你们针对灯泡、灯泡的结构和外形也要争个面红耳赤。”

说话间,我们已穿过卢浮宫,出了宫院大门,走到马路对面,站在桥上,趴在石头栏杆上,望着桥下的河水。

“咱们三个不管遇见什么都要争论一番,非得有个具体的结论不行,相互打趣,相互取笑。那次旅行中咱们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忆犹新。”我的妻子哈德莉说,“每一幕情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跟琴科说话,每一次我都不是局外人。这在感觉上是同斯泰因小姐家里的那一位不一样的——那一位只充当妻子的角色。”

“当时,我要是能回忆起那个关于紫藤花的故事就好了。”

“花不花并不重要,关键是那棵紫藤完好就行,塔蒂。”

“有一次,我从艾格勒买了些葡萄酒,带回了咱们的度假小屋。这你还记得吗?葡萄酒是在旅店买的,他们说吃鳟鱼就要有葡萄酒。那瓶酒大概是用《洛桑日报》包了带回来的。”

“西昂葡萄酒的味道甚至可以说更好。咱们一回度假小屋,吉斯韦施太太就给咱们做金蓝鳟鱼吃。这你还记得吗?那样的鳟鱼菜真是妙不可言,塔蒂。咱们在外面门廊上一边喝西昂酒,一边吃鳟鱼,但见脚下峭壁如削,一眼望去,目光掠过湖面,可以看见积雪覆盖到半山腰的登特-杜-米迪山,还可以看见罗讷河口的那片树林——罗讷河就是在那儿汇入了大湖。”

“每逢冬天和春天,咱们就思念琴科。”

“割不断的情怀。现在已近春残,我对他的怀念仍不消减。”

琴科是个职业军人,英国皇家桑赫斯特军校毕业后去了蒙斯前线。我和他初次相逢于意大利,后结为知己,长时间保持着友谊。他一旦休假,就和我们在一起。

“他从科隆写了封信来,说他明年春天将争取休一次长假。”

“这我知道。而咱们要活就活在当下,要珍惜每一分钟时光。”

“这不,咱们正在欣赏着眼前的景色,观看河水冲刷堤脚。往上游看,你能看见什么呢?”

我们放眼望去,将塞纳河、巴黎城以及城内小岛的景色尽收眼底。

“你我真是太幸运了,”妻子说,“希望琴科能来。他可以保护咱们。”

“他可不这么想。”

“当然,他不会的。”

“他觉得是大家一起探险。”

“是这么回事。但这要取决于探的是什么险。”

我们边聊边走过桥,到了我们家住的那一侧河岸。

“说了这么多话,走了这么远的路,你肚子又饿了吧?”我问。

“当然啦,塔蒂。难道你不饿?”

“咱们可以去一家高级饭店,美美吃上一顿。”

“哪家饭店?”

“米肖德饭店怎么样?”

“好极了,那家饭店离这儿很近。”

于是,我们沿着圣佩雷斯街走到雅各布路的拐角,不时停下观看橱窗里的画和家具。来到米肖德饭店后,我们就站在外面看贴出的菜单。餐厅内座无虚席,我们只好在外边等待,眼巴巴望着那些已经喝过了咖啡的食客,盼他们赶快出来。

由于走路,我们早已饥肠辘辘。对我们而言,在米肖德饭店进餐价钱不菲,但令人激动。当时,乔伊斯正陪着他的家人在这家饭店吃饭。他和他的妻子诺拉背靠墙坐着,乔伊斯手拿菜单,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在点菜。诺拉喜欢美食,但吃得很挑剔;他们的儿子乔吉奥身材瘦削,从后面看去,头发贼亮,有点像纨绔子弟;女儿露西亚,长着一头浓浓的鬈发,是一个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小姑娘;他们全都讲意大利语。

站在那里等候的当儿,我不由想起了刚才在桥头上的感受,不知其中究竟有几分是饥饿感,于是我就把这话拿来问妻子。她说:“这我说不清,塔蒂。反正饥饿感五花八门,分许多种类,春天更是如此。不过,现在饿过了头,饥饿感就成了一种记忆。”

说了这番蠢话后,我把目光投向餐厅,透过窗户看见侍者将两份菲力牛排端上了餐桌,不由感到异常饥饿——那是一种普通饮食男女的饥饿感。

“你曾说咱们今天运气好,此话一点不假。不过,运气好是因为有人指点迷津,为咱们提供了可靠的信息。”

妻子哈哈一笑说:“我可不是指赛马呦。你真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死脑筋。我是说在别的方面运气好。”

“我觉得琴科不喜欢看赛马。”我说道(这一说使我显得更蠢了)。

“是的。要是让他骑马参赛,他才会喜欢。”

“你还想去看赛马吗?”

“当然还想去。你说什么时候去,咱们就什么时候去。”

“你真的想去吗?”

“当然是真的。你也想去,不是吗?”

后来,我们走进米肖德饭店大快朵颐。饭毕,饥饿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但乘公共汽车回家时,那种在桥上产生的类似于饥饿的感觉仍萦绕不散。二人进了家门,摸着黑上床云雨之后,那种感觉仍在纠缠着我。半夜醒来,我发现窗子都开着,看见月光照在一幢幢高房子的房顶上,而那种感觉还是没有消失。我扭过脸去,不去看那月光,而望着房间里的黑暗处,却再也无法入眠,于是索性躺在那儿遐思不已,思索着那究竟是什么感觉。这一夜,我们醒了两次。这当儿,妻子睡得很香,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我想啊想,绞尽了脑汁,由于脑子笨,所以百思不得其解。次日早晨醒来,我发现眼前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春天,耳畔又闻牧笛声,牧羊人又赶着羊群来卖奶。我又走出公寓去买赛马报。生活似乎就是这么简单!

但话又说回来,年轻的我们生活在巴黎这样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里,一切都并不简单——甚至贫穷、意外之财、月光、是与非以及那在月光下伴你睡眠的人,都有着不平凡的故事。

  1. 旧时是王宫,1871年被焚毁,现作公园。

  2. 卡尔赛门也叫“小凯旋门”,是拿破仑修建的第一座凯旋门,为了庆祝1805年的一系列战争的胜利而建造。

  3. 奥斯塔建于公元前24年。有12世纪教堂建筑艺术与古罗马城墙、城门、街道、凯旋门等遗迹。

  4. 海明威当时二十多岁,是鳟鱼菜的鉴赏家。这种做法是他最喜欢的一种。理想情况下,鳟鱼在烹饪前应是活的,皮肤发蓝,做出的菜味道极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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