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弼清集
(清)于弼清/撰
恒斋日记
玉田于弼清【溥暄】著 遵化门人刘庄辑
恒斋日记序
《恒斋日记》二卷,于生弼清之所著也。同治三四年间,余官京师,寓于正阳门内之毘庐庵,所得禄不足以自给,乃就庵中授徒自赡,而于生实从予游。既而相从者日益众,余乃于举业之外语之以性命之学,课之以穷理致知,之功令诸生每日各为日记一二则,以验其居心之敛肆,务学之浅深。独生之所记,能切己近里,不为浮廓之词。于是,乃知生之于平居,深有体验,资与道近,远胜于同舍生。其后,予病归田里,辟龙泉园于穿芳峪,而生亦筑室其侧,颜曰“恒斋”。虽生以患咯血疾,未能终岁居山,然数年间,往来山中,问学不倦,所得益进,其专而不杂,竟胜于予。友人王竹舫至目为畏友。予亦赖其学行,相勖所业,不至大废。予于今世,苦乏同志,年来隐处山林,方将资以相老,而生顾于光绪二年春仲没矣。其弟刘庄辑其日记,订为上下二卷。予时取而阅之,半皆予所点定者。生之学,主于居敬、穷理,而其措之事为,与见之文字者,则皆以道理为归,使天假之年,其所造当不止此,然即此亦可以知生志趣之所在。世有明理之君子,亦当以予言为不诬也。
光绪四年七月,友生李江观澜序于穿芳峪之龙泉园。
恒斋日记 卷上
人以利教其子弟,子弟最易入,其终未有不至父子不睦、兄弟叔侄成仇者。人如不信,可历观之。
义理不可一日不讲,能讲明义理而谨守之,则谋衣食、养身家,皆义理中事也。此意何足与世人言。
今之教人全是引人于利,父兄令其子弟读书,亦是令其学求利之术而已。
与田夫野老处,尚有几分古气。最难与居者,是如今时文试帖之人、仕宦之人。虽终生不见,不憾也!
孔子曰:“小人长戚戚。”人之求名求利者,又患得患失,其心何尝有一日畅快无事?此“戚戚”之谓也。
世有一种人,分明自己取巧占便宜,又恶人说他取巧占便宜,不思自反其所行,偏欲禁人之口。遇此等人,最不可与谈某某心术行事之邪正。盖我虽泛论此理,彼心有亏,疑我有为而言矣。
科举之学,我从李观澜先生游,便见得甚轻。何时得脱此厄?朱子尝谓举业是一厄,诗文是一厄,簿书是一厄。只此三厄,埋没天下多少人材。或问章枫山先生,何不为时文。枫山笑曰:“末技耳!余不暇也。”观此言可以知返矣!
君子看小人,如浮云一点过我目前。方其来时不动心,及其去时不留意。于我何损焉?吾自尽吾道而已,若有心计较他,思所以报答之,其去小人也几稀。
得一读书识道理子弟,虽贫贱亦至乐。此意惟君子知之,亦只可与君子言也。
天下事皆有相引之机,我一好利,便引到一班嗜利无耻、不知伦理之人来。不正本清源,何日得了家国一理,确是不爽。
惟贤者不为风俗所移,下此皆是随风草。
口讲道德而行实背之,竟成今人风俗,当深以此为戒。
性太急躁,必至怨父母之不能如我意。夫吾闻古人言有子顺亲之道,而未闻有亲顺子之道也。孔子曰:“事父母几谏。”父母有过,子谏之,理也。柔顺以谏为几谏,此谏之之道也。父母不从,怨在心,且不可况形于色乎。是未知天下无有重于吾亲之理也。
人以恶加我,而我不动心,日久,加我之人必自屈。是我既内不失己,外又足以动人也。岂非所谓大勇乎!思及此,欣快奚似?
我之心,用时不能用,闲时不能闲,大患也。
年少者乐与老成人居,便知其见之明。
家事若一由妇人作主,不祥之兆也。彼妇人只知阴私成性、猜忌为心。凡事不由作主,尚恐惭渍于前,致男子掣肘;若一由彼作主,其家尚堪问哉!故主家者,总以扶阳抑阴为要。
虽野人之语多可采者,在人之善听。
树木者,必二十年后始得力。今欲培养人,亦须二十年后始可大得力。况今人学多失时,而乃责其速效,是智不及树木也。吾见无得力之时矣。
守正原是常,今人反以为异。吾辈于此处要打起精神,高著眼孔。
对外人称扬家人不好处,未问言之实与不实也。其心先己不好了。
人每因受小人欺侮,便易其平生守正之心。若曰我所以应小人者,当如是也。试自思之,是为小人所动者否?岂非力不敌小人,反学小人乎?自反此处颇多。
好矜己能者,必善扬人之恶,此取败取辱之道也。每念及此,我心惕然。
能耐劳,服用简朴,子弟如此,其家无忧也。
志气颓废之人,子弟当远之,勿与久处,恐引人志气不振。
远当远之人,内持以正,外济以和,则彼无隙可入矣。
利心深者,不可与之议事。
从逆境中走过来而不能改其常,始见真学力,徒说不济事。龙泉先生曰:“近来觉得‘惩忿’二字甚难,余往往遇逆事而心动,亦心未定也。”
读书到日用间有得力处,乃知道不可不讲,讲之不可不急。或作或辍,必其未尝有得力处耳。
貌沉而内荒,切身病也。
人当思:我所学是何等事?我所欲成就者是何等人?而顾与庸人较短长耶?自小甚矣。
日与阴险人居,而不与之俱化者,鲜也。
世教不明,利风深入肺腑,其害已及于骨肉,而人曾不知悟,可为长叹。故人家子弟,惟闭户读书为上着。万不可早阅世故,以致沿染习俗。有识者当三复此言。龙泉先生曰:“待读书明理,中有定见,自不妨再阅世故。”
曾子之学笃实。统观其言自知,凡说道理爱高者,必其未尝实行也。
今者教人之具皆亡矣,所存者圣贤几部书耳,而人复不深信,若之何而可也?
有一段勤勤恳恳之心,然后可以处家。若先分出尔我来,则嫌隙从此生矣。
执拗人随势婉导之,庶少有济。
克己难于克人。
求胜之心太急,胜则骄,不胜则悲,苦随之矣。
我有德于人,须认准是我自尽其心,理当如此。不可有责报心,一有责报心,足见我心不诚,而怨从此生矣。龙泉先生曰:“以德致怨,是亦我之自取也。”
无事时养得此心静,有事时然后有力养心。何道寡欲而已。欲必非必沉溺声色货利也,只一念之偏,与不当思而思者皆是。当一切克之,然后此心专静纯一。
无论居何地、处何时,爱人利物之心不可少减一些,此发生之机也。龙泉先生曰:“仁只是生机,无生机则仁断矣。”
诚自能格物,譬之火爇自能热水,刀快自能入木,食多自饱,酒多自醉,故人不患不能格物,惟患不诚。龙泉先生曰:“人、物皆从天的一个诚出来,所以诚则自能格得动。”
人无礼,我心遽为之不平,是不能动人反为人所动也,耻莫大焉。
近看家庭间,是用功切近处,不觉心又入一层。龙泉先生曰:“人能将书推到事上,则读书时即是办事;能将事推到书上,则办事时即是读书。原非两个。”
处今之世,譬如居家,庭堂以外非不欲其洁净整齐,但由不得自作主,只得于现在所居之地整顿,得好便是我之分,便是尽我之分。昔人云:世无不容之圣贤。信然!人宜求其所以处己之道矣。
每于登山,便想为善之难;每欲登山至顶,四望豁然,便想为善之乐。
闲中观儿童动静,喜怒觉天机在人。后来欲感情牵,不及儿童多矣。可叹!龙泉先生曰:“所以要养赤子之心。”
经师友一番提撕,便觉长几分气力。龙泉先生曰:“所以学要亲炙。”
人不知道,受苦一生。
小人奸诈,不自知其为奸诈也。方且谓事必须如此做,不如此,则不甘。呜呼,人至于此,亦不足与辨也。
以正学为迂者,已是为正学所动。其不敢直斥为非者,本然之良心。其疑为高远难行、疏阔不切于用者,私欲害之也。龙泉先生曰:“亦是未穷理之故。”
多读书,多阅历,多涵养,文未有不善者。
释家收拾此心,全归之于无用;吾儒收拾此心,正欲其有用。其相反在此。
人心本灵见善,则会人于善,见不善亦然。惟上智下愚者,当别论。
朱子训门人曰:吾辈此个学[事],世俗理会不得。凡欲为事,岂可信世俗之言为去就?彼世俗何知。所以王介甫一切屏之。他做事虽是过,然吾辈自守,亦岂可为流俗所梗?
处纷扰中,心每不安,得勿是此心不静之故。
近阅从前日记,皆系口说。着彼处心,却在此处。何时此心脱然无累,入深山读书数年,以了我愿乎?岁不我与,时不再来,世事随起随灭,何足着眼?
己不能容人,却被人所容,可耻孰甚?
心清自见万物之情。
吾于日记知此心之理无穷,左说左有,右说右有,果真能明理,此心岂有不乐之时?
受困折是好消息,正是我进德处,常人当之,则惟有难堪而已。享丰亨是恶消息,正损我德处,常人处之,则只有得志而已。此道岂足与世俗言?
只一不肯认错之心,便足以杀其身。
觉思虑混浊,便须默坐以澄心。
学者先须辨清何者是身外之物,何者是向内之物,舍身内之物而不求,而专求身外不可得之物,岂不谓大愚乎?
山水之乐尚是虚的,真得我所有,乃为真乐耳。
居官以正风俗为本。正风俗者,正其父子兄弟之伦也。今之读书者,父子之间有惭德者多矣,他日居官,尚望其正风俗乎?
常人一言一行合乎道,非彼之果有所摹仿,皆自然而然发乎性真,此性善之明验也。至不能扩充,明于此,暗于彼,拘于小,失其大,此其拘物蔽之明验也。
古者一夫百亩,壮而受,老而归。其受也,无待于求其还也。不容于吝一饮一食,皆仰给于上也,故其心有制,其欲易足生。其勤俭之志,即所以养其仁义之心也。而且乡闾有教,上下有教,教大同而无有异,礼一定而不可犯。善则赏,恶则罚,欲世之不平也得乎哉。今则不然,以匹夫之力即可富至敌国,而更无明禁。人之欲,本无穷,又习见事事可以遂其欲,有不相率而入于利者乎?究之欲心深者,则义心浅矣,甚者至忘义矣。彼愚民何知哉?又况专以利导之。培养无术,裁仰无术,有积久不成风俗者乎?父子兄弟大伦之不正有由哉!可慨也夫。
皋陶深明天道,故可以为士师。观其言曰“天命有德,天讨有罪”,盖赏善罚恶,天之道,人所以代天行道也。代天行道,非德与天合者乎?龙泉先生曰:“古之圣帝贤臣,言行皆本之于天。天即理也。三代以下,多不解此,遂觉于天远政术日卑。”
君子修身明道,尽其在我;穷通得丧,听之于天。终其身而已。
以义理告人,反不之信,足见其心之有蔽也。
出门远望,禾稼盈畴,生意栩栩满目,此心亦因之而活。人与物同一源也,于此可想。
为初学讲书,当引之自说,不惟易记,久之悟性自开。
利欲之心,所以为小人之根也。吾何乐常存此心,而不思所以克治之?
圣贤言语虽多,然人能打开一路走将去,将圣贤所言,一一丛集目前,皆是一串的事,圣贤言致知、言力行、言省察、言克治、言涵养、言诚敬,其言非一,真欲为学,便一齐都到。如人闻圣贤之学,便求如何为圣贤之学,此便是致知。既知其事,便求尽其事,此便是力行。然学以改过为先,自己有许多病痛,如何能行圣贤之行?此须省察己之过。用力克治之,然心不常存省察,克治必不得力。存心即涵养也。初学欲识涵养,必由于敬。凡此数事,非真心行之,必不得力。又须诚也。思及此,畅快奚似?龙泉先生曰:“此条大于学有功。”
今日不能尽子道,他日必不能尽父道。
以正学教人,尽吾心以告之,迎其机以导之。至从不从,听之而已。龙泉先生曰:“天下只宜尽其在我而已。”
常人之见,尚在富贵前一面逐逐。若达人高士,则已将富贵后一面打透,更何足动其心?此两人相处,一言不能合。
处家有一毫责人之心,便足见其亲爱之不至。盖自责虽不足于化人,然人亦服于无言。若责人,是由我起衅也。龙泉先生曰:“圣贤感人,不重有心而重无心。《易》所谓无心之感,谓之咸也。”
心一有偏重,则立言必偏,所以古人要正心。
心无所得,徒逐外物以为乐,日日纵情山水间,即圣人所谓佚游也。
后世礼乐之亡,是其本先亡了。看感人是何等设施,是何等存心,全是一段公心。观此则三代下小康则有之,求如三代一日之治安,无有也。功不成至言何乐?治不定更言何礼?后世亦非无礼乐也,然亦为后世之礼乐而已。
有德于人而责报,是以君子之道待人,而以小人之道待己也,孰轻孰重?
不忠不信,凡事做不成,故学以忠信为主。
笃实然后有光辉,学者工夫只在笃实上,日观书册而无一点书卷气,其未尝求益也可知。
古人有抱道终身,曾不能遇一知己,盖德愈高而知愈难,况又无求知之心,故终生不见而无闷。
我有亲族,周恤之,成就之,是我体祖宗之心,以求无愧于祖宗而已。我于此有沽名之心,不知我为我子孙艰苦创业,亦有沽名之心否?为子孙创业,则视为当然。于我亲族中少有好处,便自以为功,何薄我亲族之人,而独厚我子孙乎?甚有待其父母,反不及待其子孙者,此尤不忍卒言,而世人反甘之,彼独无人心哉!
为名而修言下便是伪。此心不除,其学未有至焉者。然世人见其功业亦有可观,遂生出三代以下,怕不好名之说,不知是人若不好名,其学必不止此。今人但见好名之小得,不见好名之大失耳。
主一无适最难。龙泉先生曰:“不用功不知。”
居乡,人言亦可畏,谁言末俗无直道也?
居官于自残骨肉之人与欺压良善之辈,得其情,最宜深治。盖其名虽非寇盗,其害实甚于寇盗也。龙泉先生曰:“寇盗劫人财而已,此则伤天害理,流害一家一乡,故害较甚。”
农事已毕,有子弟者正宜令其入塾,识字习礼,使稍知尊卑之义,善恶之分,于风俗不无少益。若百十成群,不得其教,相聚相效,岂非大可忧者乎?常叹乡村好事者,每甘聚敛钱财,修整寺观,以养无益于人之僧道,于此事则不知其当作,无怪风俗之日薄也。
天下事之所难处者,以节节不能是一类人耳。圣贤之不能有为天下之,皆此之故。龙泉先生曰:“正学兴,则天下一类矣。”
儒者之文恳切条畅,愈嚼愈有味。才人名士之文,乍见新颖可爱,实体之,难行处甚多。盖天下惟中道可久,凡好奇者必理之未得其实也。
治家最要紧的,宜将君子是何等存心行事、小人是何等存心行事,常为子弟剖晰言之,又于随事指点之。于其言行有合君子处,则奖励以成之;于其言行有近小人处,则明白指示之。彼其耳濡目染之中,日复一日,既知正理之当由,则一切仰事俯畜之事,彼自知尽力以图。若以此为不急之务,而谆谆然告以求利之方。利心既深,鲜有不侮慢其亲者。予虽经事未久,然见此多矣,可为深戒。
常与世俗人处,每易生世俗心。
《温氏母训》云:“闭门课子,非独前程远大。不见匪人,是最得力。”善哉,仁人之言也!
责人处多责己处少,学言处多学行处少,当力矫而反之。
伊川先生曰圣人之言不得已也。学者知其所以不得已之,故可以进德矣。
治家,学安贫是第一法。处世,学吃亏是第一法。求道,学受苦是第一法。龙泉先生曰:“此三者,生皆能之,难得之诣也。”
问家贫则一切财用不能不曲为筹划,计较于细微,莫亦利心否?曰此处须辨明是分内分外。分外者一毫不可贪,分内者尽计较无妨。分内中,人事果尽,亦无不可养生之理。问分内如何?曰耕者尽力田亩,读者尽力学业,虽至俭至约以图生计,皆分内也。耕者农事尽则衣食自不忧,读者学业修必有为之地者。若舍其本业,读者妄事营求,耕者竟希捷获,一时或少得,终必不可救。问安本业,犹有不济,奈何?曰此亦至少,虽有之,亦命也。人其如命何?问是有命固然矣。亦有守正而不得不以正而得者,此何术以破其心?曰此下等人之事耳!君子自有义在。不义,君子尚不欲得也。曰然则孟子言“求无益于得”,不可尽信欤?曰所谓不必求,非谓饱食安坐也。言能尽其道,自可得之。人但见小人不以道得富贵,遂谓小人得力于不以道。不知小人若以道亦自得,何致转落一小人?龙泉先生曰:此条最切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