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的“笼子”与友人近作

当代诗的“笼子”与友人近作

张枣的《卡夫卡致菲丽丝》,写于1989年的特定时刻,个人“生活的踉跄”叠嵌于历史顿挫的巨幅之中,或许属于所谓“玄机当头,恒言受命,方能见一线生机”的作品,在语言关系、身心危机的调整之际,也贡献给当代诗一个原型式结构:

我奇怪的肺朝向您的手,

像孔雀开屏,乞求着赞美。

……

我时刻惦着我的孔雀肺。

我替它打开膻腥的笼子。

从敞开的胸肺,到孔雀开屏,进而血腥的条条肋骨,这几行诗有条不紊,扫描精神与肉身,让一个深度的幻视结构浮现,而这一结构得以成立,离不开诗人钟鸣的阐释。20多年前,在著名的《笼子里的鸟儿和外面的俄耳甫斯》中,由内脏演绎而成的“笼子”,就被理解为“一种已受到怀疑和否定的生活方式和词语系统”。对于张枣而言,这个“笼子”就是母语,他既在其外,又在其中,但“并不完全是被禁闭在里面,相反,他寻求着一种可能,让笼子,不被冲破,至少也是变得对自己有利”。[1]

不言而喻,“笼子”象征了某种无法挣脱的系统,它既是写作发生的语言环境,又指向更为隐秘,也更为总体性的社会控制、文化控制。“在系统之中是不能反抗系统的”,钟鸣的理解多少有点悲剧性,“这很像卡夫卡形容的,一只笼子去寻找鸟儿,而不是鸟儿逃离笼子”,但他也顺势给出了方案:“或许只有不断的警觉”,才能保证诗人不致被历史惯性吞噬,不致在笼中自我僵毙,让笼子“变得对自己有利”。张枣的做法,如诗中所说——“我们的突围便是无尽的转化”,依靠不断的自我分化、折射、对话,去闪避抒情自我对系统的配合,发展一种温柔、绵长的理解力。20年后,张枣离世,“通灵者”沦丧,钟鸣在《诗人的着魔与谶》中,又换用另一种表达:“写作究竟近似‘避谶’行为”,以至张枣不得不“病态的跳来跳去”,“逃离命运、旧窠。怎样逃,方式何许,成败如何,评价如何……这些才真正决定着写作的内在性,或内蕴”。[2]

借谈论张枣,钟鸣其实赋予“笼子”,以更深广的内涵。不同于韦伯式的现代理性“铁笼”,供鸟儿歌唱、跳跃的笼子,似乎更为无形,膻腥之余,也可能散发异香。尤其当“大众文化整体覆盖,电子传播攻剽城邑”,“老大哥”也早就从旧体制里退休,摇身变为东方化的“美学上级”,“避谶”式地“跳来跳去”,便不单为了瓦解固有的语言支配,狂欢于后现代式的语言嬉戏,更是为了“系统中的警觉”,于历史晦暗之中保留一点人性洞察,与20世纪之“恶”、与大众传媒与社会运动带来的集体无意识作微弱抵抗。如果“没有真正的反环境和对真正罪恶的侦讯,除了词,还是词”,他甚至认为,白话新诗百年来可以说毫无进步可言。[3]有些遗憾的是,上面两篇文章流布甚广、影响甚大,但文字“弯弯绕”背后的伦理觉悟,似乎没有被太多了解。在我有限视野中,仅有诗人余旸的长文《诗歌界的“南北之分”——钟鸣诗评专论》对此有细致、深入的展开,[4]另外的一些同侪、后辈,更倾向将张枣作为“诗人中的诗人”谈论,在审美层面去把握他的诗艺、他的姿态,对话性的“知音美学”,结合共同体内部的交错回忆,服务于同行之间神秘的连带感。

……而你的声音

追上我的目力所及:“我,

就是你呀!我也漂在这个时辰里。

工地上就要爆破了,我在我这边

鸣这面锣示警。游过来呀,

接住这面锣,它就是你错过了的一切。”

《春秋来信》的这个片段中,“你”“我”各自突围,游泳于共在的“时辰”里,抛接一面响锣,做“无尽的转化”。这个场面很有喜剧感,那面咣咣作响的锣,多少有点“霸道”,张枣好像说过,在他们那一代人中,连温柔也要走极端,是一种“霸道”的温柔。

事实上,张枣生前身后,“跳来跳去”的写法,以及奋力突围之后的“无穷转化”,早已被普遍的信任乃至效仿,或对接现代、后现代之虚无的可能性原则,或暗合颓废、放逸的传统文人姿态,区别于“启蒙”、“代言”、“经世之想”种种,确立了当代诗的基准线。换言之,“霸道”的随兴挥洒,也意味了“霸道”的自信满满,“反枯燥”、“反系统”已成当代诗界之主要意识形态。在钟鸣笔下,“枯燥”是诗歌的大敌,“反枯燥”也是一桩严峻的事业,因为“枯燥”具有笼子一般的隐蔽性,不是写得逸兴横飞、活色生香,就可以抵挡。20世纪激进文化导致社会心理的普遍粗疏、教条、专断、不求甚解,“‘枯燥’作为中国社会意识形态的主要姿态,孳乳为大众文艺甚至反叛文学的要害,只在极少数聪慧的诗人那里被繁复地攻击着”。对于一代人的精神底色,钟鸣十分在意,知道缺少内在警觉及人格支撑,“枯燥”会以颠倒的方式,甚至以“反枯燥”的方式延续下来,写作和生活都很难逃离旧窠、很难“避谶”。余旸在他的文章中,也从自己的判断出发,大致列举当下诗界几种新型“枯燥”表现:

张枣的写作,可以说是对当下形形色色“伪道学”的一种挑战,具体到当代语境下的“伪道学”,不仅表现为各种形式的“经世”之思想——或为以诗救世之虚妄,或为缺乏思考的模仿服从,也不仅表现为一种超意识形态的集体狂欢式的大众文学,放弃了批判与警省,还体现为一种忽略了诗歌的现实处境视诗歌为反叛的浪漫主义幻觉,如此种种,不一而足。[5]

在这样的环境中,“病态的跳来跳去”,由窥视、折射、进而“无边转化”的写法,会不会自我迷失?没注意新的笼子正从羽毛下面,呼呼地长出来?

上世纪90年代,钟鸣曾提醒诗人不要落入这样的圈套:“他或许能承诺一个诗人摧毁僵死语言的囚笼,但他却不能发现一只笼子又如何更隐蔽地把他装了进去。”在20年后的文章中,他开始检讨老友性格的缺陷——“祖国的诗界风尚一向为‘消极才华’所笼罩,爱丽丝漫游镜中,很难脱身”。钟鸣似乎暗示,张枣探索汉语写作的现代性,却因“诗对现实中精神层面的支配性框架早已解体”,又不得不迷失于文学现代性的幻境之中,误食了有病的水果,问题以生活失序和疾病的方式爆发,最终像所有人那样,“只是选择以何种姿势摔下来”。这不能不说是个“谶”!诗人之离世、“通灵者之沦丧”,则标志了大众传媒时代、电子仿象时代更大范围的全民昏眩,亦即“枯燥乏味的再次降临”。作为笼子中的“鸟”,诗人如要保持持续不断的警觉,在跳来跳去地“避谶”之外,还要在心智上花费一些苦功夫,“盈濡而进,漫漫岁月,不断进行身体和语言的调整跟进”的努力,或许方能攥住“一线生机”。在这个意义上,对知音“诗学”的鼓吹,也就不只为提示文学精英俱乐部的门槛,而同时包含了某种“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时代感受,追问“词的胜利”之外,人性尚有多少收获。

拉杂引述钟鸣的张枣论,其实类似开场白,为了引出对一位友人近作的读后感,不是旁人,正是本篇的约稿人。今年4月间,哑石来信说正筹办《诗镌》,这个名字自然让人联想到新诗史上的新月派。在公众的想象中,新月诗人都是一副清风绮月的潇洒模样,脸上涂了雪花膏为布尔乔亚阶层代言,这样的认识实际有误。闻一多、饶孟侃、孙大雨等,也包括多半个徐志摩,反对感伤、尝试土白入诗、热衷戏剧性情境,这些都和当代诗人的趣味不远。1926年,这伙人在《晨报》副刊上创办《诗镌》,虽然前后不到两个月,却是“第一次一伙人聚集起来诚心诚意的试验作新诗”。他们试验的格律化新诗,不乏轻柔悦耳之声,工稳美丽之形,但主流作风还是盘根错节、用韵谨严,加上诗歌主题的普遍社会化、政治化,《诗镌》时代的作品,不少像披了厚厚的外套,用粗大、火热的针脚(韵脚)缝制。在当下诗坛一派“嘉年华”的氛围中,重新征用“诗镌”之名,是否暗示编者有意调动一种严肃、恳切的新诗传统?

事实上,哑石的写作也给人类似印象:多年来,一直扎紧篱笆,在自己分内“诚心诚意”(也是“正心诚意”)地工作,早已是当代诗西南方向上一座重镇。前几年的组诗“曲苑杂坛”,相当引人瞩目,在蜀地方言的诙谐念叨中,引入北方曲艺的铿锵精神,诗写得锣鼓喧天,将市井琐事与社会政经杂煮乱炖,就像他在诗中说的,天地之间,权且作一张语言的大案板,“精神和肉体,统统剁成了精肉!”(《晦涩诗》)诗人批评家一行的哑石蒋浩合论,对此有非常深透的分析,不仅揭示其与相对性之时代精神的对应,也为“语素关联”或“混搭措辞”一类技术,提供操作手册一般精密说明。[6]读了这篇诗人合论,心下佩服不已,同时又觉得,哑石“荒腔走板的戏谑性”写法,与张枣“病态的跳来跳去”多少有一点接近,技巧难度超一流,但将世俗生活无尽转化到语言中,这大致仍属于当代诗的“规定动作”。

最近,偶然读到了他2016年的一批诗,包括《伺奉》、《小心来路》、《喜鹊的眼睛》、《丙申猴年春分午后,与妻漫游温江近郊赏油菜花》、《恍惚的绝对》、《早高峰》等,整体的感觉稍有不同,在漂亮完成“规定动作”之余,作者似乎还另有主张。因为没时间系统阅读、比较,这个印象不一定准确,但当时个人的会心及惊喜,是肯定的。这组诗依旧开阖自如,但跳荡的、神经质的“碎碎念”语风,似乎得到了主动的抑制,向语言“无尽的转化”的速度也慢下来,句群回落到一个更为常识性的世界中,比较近距离地观察、体贴。但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风格调整,而是包含一种文学意识上的摸索、分辨:

去寒风管制的谁谁谁坟头,

献上一株红山茶,如在

晨雾的梦里但其实不是梦里,

她叫林昭,还是叫萧红,

取决弯腰时不同角度的唏嘘;

——《伺奉》

在诗人无法作为思想家、先知出场,为大众启蒙、疗救、代表良知的时代,“花费相当多的精力”,调节自身和文学的关系,在钟鸣看来,是当代诗“主体和意义最深刻的一种关系”。《伺奉》一诗或者也可如是观。诗人在词语的星空之下劳作、写字,同时又“乘坐校车/往返于两个山雀型校区”之间,但两个过程不是总可以相互转化。校车在山道上慢性,诗人在句子里用典,上引一小节,暗中对话于戴望舒的《萧红墓畔口占》,多年前臧棣曾有《一首伟大的诗究竟可以有多短》一文,借这首四行小诗,阐发远大的新诗理念。读到这几行,这些新旧火焰自然会掠过面颊,但“默念修辞/也抵消不掉车行崎岖的事实”,哑石似乎强调存在某种无法抵消,也无法被转化的现实感。这并不是多么新鲜的主题,包括对造作文学自我的善意揶揄,更重要的,是后面说给中国的帕斯捷尔纳克们的一句:

……“墨水,

哦,墨水,足以用来哭泣!”

事实是解决问题本身将成为

问题……

在笼子中,“我们的突围便是无尽的转化”,这是当代诗歌普遍的精神境遇,问题在于,“突围”本身已是时代疾病的一部分。这首带有“元诗”行为的作品,没有像一般同类文字,沉浸于对语言与存在关系的感伤冥思,而是将听诊器伸进文学生活的内部,探问“词”对“人性”可能的遮蔽、简化、放纵,“祛魅”由是连带了一点较真的严肃:现实的杂碎中还能剩下一点什么、一点不能抵消、不能转化的东西,浇筑脆弱的自我模具(“精巧如水母的微醺”)。这首平实风趣的诗中,我们能感觉到:当代诗的警觉器官,又一次打开了。

当然,“病态的跳来跳去”时间久了,总会露出点疲态,相对于“无尽的转化”,要求回到日常、回到现实,要求某种美学及伦理上的凝定感,是近年来诗人群落中一种常见心态。哑石的写作同样取径世俗,同样有回归“安稳”的迹象,可他的“警觉”表现在,世俗生活尚不是一个可以自明的领域,不能简单依靠“俗”与“圣”的反差与混杂彰显自身。毋宁说,尘世中的诸般“化现”,仍在我们现有的知识、情感、认知方式之外,其中的喜悦、难处抑或隐衷,并不那么容易被说清。这正如诗里写到的杜甫的不容易:

他的忧喜,比神所忧喜的,具体多了,

但也可能更严峻。现在看来,

修水筒,树鸡栅,写诗,为诗立规矩,

确实是他杜家的事,旁边真能

插上手的,并不多。……

——《水明楼》

哑石知道这项工作的严峻性以及趣味性,作为一项非规定的“自选动作”,现当代诗的操作手册也没提供太多指南,所以才要耐下心来,耐心刻画场景、人物,尽量画痕清浅又不失层次,因为“雨过新痕,我们都懂得折磨的小分寸”。在一个“主要看气质”的时代(诗歌界也是如此,上进诗人比赛谁的侧影更“策兰”一点),哑石这样的作者,好像更愿意邋遢一些,只要内心的丘壑在,写诗不妨像趿拉着拖鞋,行走市井之间,不期然却走出一种新节奏:“爱民主、爱自由、爱缓慢的春笋”。(《插花艺术》)不同于“曲苑杂坛”里“咙咚咙咚呛”的鼓点,这样的节奏散漫、正派,“施施然”,给出了当代诗中久违的人物感,以及根本就欠缺的社区性。在《喜鹊的眼睛》中,哑石像一个调研员带着我们走进一户单亲家庭,让我们看到“这么个人”,访问她的履历和现状:钢铁企业即将失业的职工、天天为儿子操心煮饭的母亲,诗人开始考虑能为“这么个人”做点什么:

可以说,她能向社会输出的技能,

别人赠与她的,都相当陈旧。昨晚,

她看电视剧,上床前,进厨房,

从冰箱里拿出一捆竹笋,可能

被防腐剂泡过,现在该放进清水里……

如此聚焦一个人物,堆砌细节,却没有一丝的叙事性沉闷,哑石构造了一个透视性的、可感的场景,仿佛能让我们闻到“一捆竹笋”的湿润清芬,但“她能向社会输出的技能,/别人赠与她的,都相当陈旧”,我感觉是极其沉痛的一句,其中的社会感知不只萦绕特定的阶层,这首诗的作者和读者,或许同样深陷其中。

我想诗人的警觉,让他绝无消费底层的意识和潜意识,“这么个人”其实也是许多个人,也包括你我在内,无论在私人及公共生活的变动中,还是在语言中,多数情况下是无法与时俱进的,也是不能被转化的。虽然“这么个人”,“对离了婚跑销售的/前夫不太在意,对疯川普能否/当选美国总统更不感兴趣”,独自面对“似是而非”的困窘,但这其中的反讽需要玩味。“不太在意”、“不感兴趣”,恰恰暗示“这么个人”其实也在历史变轨的巨轮之下,为她不在意、不明了的力量左右,她的困窘、她的似水流年,深深嵌入30年来“变轨”所形成的政经、文教结构之中,正像看不见的笼子,长在了鸟儿的羽毛之下。因而,与其说这是一首社会关怀的诗,不如说是一首充满社会理解力的诗。诗“能为这么个人”、能为同样嵌入各类纵横结构而不自知的我们,做点什么呢?

“装上喜鹊的眼睛”吗?给出一种诗意关照的方法,漾起内心隐秘的波澜,扫描并破解“一片粼粼波光呢”?这其中存在矛盾,明知“解决问题其实已经成了问题本身”,墨水的哭泣换不来什么,在诗中怎能轻言救赎、豁免,安顿身心?诗或许是一只喜鹊的眼睛,清冽细长,能兴味盎然地捕捉、曲折入微地揭示。那换个角度看,“这么个人”的出场,也让诗不得不戴上一副眼镜:“这么个人”就呆在那儿,不被转化,也无法跟进,卡在私生活与公共历史的缝隙里,却能联动霞光与国际,仿佛提供了一个机缘,让笼子里的诗和人反观自身,警觉不已。

从某个角度说,对自我的关注及不断发明,是20世纪新诗留下的好传统之一。张枣在其构想的《〈野草〉考义》中,曾勾勒了缔造现代美学原则的“消极主体”:空白,人格分裂,孤独,丢失的自我,噩梦,失言,虚无……“凡是消极的元素和意绪,都会促成和催化主体对其主体性的自我意识”。[7]虽未明言,所谓“消极主体”是相对“积极主体”提出的,后者充沛、果敢,或歌颂自然、人类、情爱,或批判社会、愤世嫉俗,热衷社会及生活领域的革命试验。但无论消极颓废,还是积极进取,二者均在现代性构造之中,分享了同一个主体的“内面”。这个“内面”形成的前提,是与外部社会生活的疏远,“外部”往往是因袭的、腐败的、糟糕的现实,要不然,就是需用文艺和革命来转化、提纯的惰性存在。相对而言,“内面”则允诺了独立意志,道德真纯、身体敏感,以及汩汩自发的创造力、想象力。古典“人性”之说,配合20世纪唯意志文化的浪漫狂热,造就了现代文艺的一个内在之“谶”。套用钟鸣的说法,只有“极少数聪慧”的诗人,才凭借对语言与身心关系的不断调整,侥幸“避谶”。在这样的线索中,读哑石近作,他笔下“这么个人”——从即将下岗的单身母亲到无名网络操作员,再到广告公司老板,一帧帧市井小照,也总是伴随了“内心生活”的辨认:

许多次,他,挖掘自己,

同事下班了,这间独立办公室,

酝酿着一层薄纱般小神秘,

每个漩涡,投下了旧得簇新

的影子;……

——《低俗广告》

不是轻逸高飞、无尽转化,而选择内向“挖掘”,这决定了写作的基本氛围、势能。有意味的是,以俗世男女为道具,内向辨认(挖掘)的戏剧非由外铄,也与诗人们常常坚称的“内曜”无关,这一过程投下了不确定的阴影,在时代生活与伦理感受的交错中“内陷”而非“内面”地生成。二者的区别在于:“内面”预设了人我、主客的对峙,消极抑或积极,无非现代二元构造“投下了旧得簇新的影子”;“内陷”则意味根本没有一个独立的、与外部区隔的“我”,“我”是在各种关系、各种业缘的相互纠葛中“漩涡”一般地生灭。这种螺旋内卷的构造,在这组诗中不止一次出现,《恍惚的绝对》写出了社区生活的典型经验、与人为邻的经验:下楼买烟、深思摇晃的“我”,作为问题中人,也在经历内陷辨认的过程:

一个人,虔诚地经历生死,甚至遭遇

奇迹。这,不是啥子了不得的事。

不过,仔细想想,也还是有点惊天动地吧。


困顿之体忽忽新矣。想思考的事,

开始用水晶的几何结构凝聚潮湿。

怎么把日子过好,本身就是一桩严峻的事业,这是作者一贯的立场,“新我”从困顿中的醒来,同样显现为一种“内陷”的过程——“用水晶的几何结构凝聚潮湿”。但这一次,内陷的“我”不再是中心,也不再独自“挖掘”,而是站到了一边,知道一切醒觉除了“挖掘自己”,还有赖他人引航。在电梯口,“我”遇到一对母女:

母亲已没腰身,小女儿葱绿三岁。


女儿笑盈盈说:“叔叔,要排队”

电梯轿厢嗤嗤响,施施然上下来回。


……我笑着和孩子排队,

泥壳般腰身,半个光锥,内陷,开始呼吸。

诗中“施施然”的节奏,配合电梯轿厢的上下,让人由衷地喜爱,俏皮中带着一种厚道的观察力和伦理感。俗世皮囊,不过都是“泥壳”,最终要回收于自然的周转,但总有东西“旧地簇新”,总归要有情地成型。母亲的构造已逐渐松弛、塌陷,女孩的“半个光锥”,正在内陷中,也是内卷中,完成未来造型。我呢?我的几何结构呢?诗中的遣词、用意,隐约透露了哑石的佛禅修养。如果呼吸是“觉知”的法门,“内向(陷)辨认”就发生在了人我之间,这里的他者,不是文字中游泳的读者或知音,而是共同经历尘世“泥壳”般的有情。这是从大的方面讲,小的方面说,则是社区中的邻人,人我际遇不同,却可能嵌入相似的社会结构,在交互关系中“虔诚地经历生死”,恰可以彼此辉耀、映射中造型。

在这里,内陷“觉知”已非“警觉”,有了“反系统”之外更大的伦理意涵。《丙申猴年春分午后,与妻漫游温江近郊赏油菜花》是另一首处理人我关系的诗,范围从市井、社区、邻里,收缩到了家人:夫妇在油菜花地里穿行,又在梦中交谈,虚幻与实在穿插如套盒,在时光的波动、褶皱处,花蕊晃动出一个华严世界,其中的超级写真,精密到了令人炫目的程度:

蜜蜂,不时会在耳廓极近处,悬停,

阳光细细摩挲着油菜花花蕊

六根俊俏、挺立的雄蕊,非常对称,两根略低些

它们,簇拥淡绿的二心皮雌蕊

轻轻摇啊,头顶块块划艇状温热花粉——

花浪与嘤鸣的蜂群之中,你我在尘世相伴,梦中的交谈机锋不断:“一条江水,仿佛人世的苦痛不断上涨”,“某个人说:如果这江水有一丝丝回落,我就出家”。这些哑谜、这些妄语,基于人世艰辛的幽默体认,是共同“觉知”的体现。果然,这首诗最后写出了一个绚烂的琉璃世界——“春风金黄,蜜蜂嘤鸣。我们继续,花浪中巨轮般穿行”,这样的世界,人我相伴,共渡慈航,显然早已在任何批评的范畴之外。

还是接着上面的话题,针对“跳来跳去”写法,有意纠偏已成当下诗界的一种暗潮。形式的有机、经验的整全、生命的启悟、想象力的尊严、人性之谐和,凡此种种,似乎赢得了越来越多的赞同。这是否意味“消极主体”所规划的美学原则,已在普遍的反思之中,是否意味了“词的胜利”与“人性的胜利”之天平,已经稍稍倾侧于另一端。应当说,相较于前些年“底层”、“草根”、“打工”等社会性议题的介入,这一暗潮与当代诗的主要意识形态(“反枯燥”与语言本体论)并无违和之感,所以更容易在严肃的写作者那里激起回响,但怎样挣脱“枯燥”之宿命,怎样不致协入“词”与“人性”之间的单调摆荡,仍是一个需要花力气才能想清楚的问题。

在当代中国的知识与情感状况中,所谓“人性的胜利”,难免根植于内面之“我执”,“我执”又难免落入经验与超验、入世与出世、诗歌我与社会我、后现代式分解与浪漫主义之凝定的参差对照中,成为简化的存在。“病态的跳来跳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于笼中“避谶”,发展一种温柔的理解力,却不一定有助于独立人格的深度培植,乃至进一步壮大。由于缺乏“盈濡而进”的伦理支撑、认识支撑,“避谶”的消极内面灵动有余,却少了内在构造现实的能力,结果往往是,反而被孳乳其中的结构反向支配,吸附于各种流俗的哲学、美学原理,“通灵”沦丧、关联取消,仍是“枯燥”全面降临。

在这个意义上,哑石的特殊性,或许可以稍稍概括一下:他体贴人世,从锣鼓喧天转向节奏的“施施然”,这似乎与诗界风尚同步,但区别在于,“内陷”而非“内面”的自我觉知,须得谢绝各类认知的、道德的、美学的正确原理,先从社会关系中困顿的身心着眼,本身就包含破除“我执”、避免“枯燥”的线索。一行在他的文章中提出,哑石与蒋浩的诗中并不缺乏判断,但区别于“道德性的好”、“美学的好”,这种判断体现为一种“审慎的好”,一种对各种状况、理由、情境、动机和原因的综合把握,“导向明智、现实感和对具体情境的关切”。我同意他的判断。

那么相对性呢?那种碎碎念的神经质语风,在这组近作中仍然存在,“语素关联”或“混搭措辞”等技术动作,仍然被熟练展演。但诗人好像找到了一种方法,从内部改造了相对性的技术,赋予了其一种认知时代生活的功能。作为一位深思熟虑的作者,哑石对于当今世界有极强的认识兴趣,有关“相对性”的体认,也不停留在笼统的精神层面,而能落实到社会、经济、家国、人心这样具体的问题脉络之中。在一篇与流行的后现代矫情论述商榷的文章中,他曾提醒中国诗人,应多考虑使用汉语的“在地性”问题,不必绕远儿先去思考东欧诗人(如米沃什,扎加耶夫斯基等)思考的问题,并在另一层面上翻转了相对性的理解,这与他后来写作技巧的改造,或许不无关联:

被欢呼了解构的、相对化了的“同质性”,恍若一条泥鳅,一眨眼就成功脱身,并演绎出大不同于以前的全球“美元”换算和“符码”体系,不仅仅在经济、政治上,而且在新型的军事博弈中、对峙中,还有个人生命、文化经验的独特性和偶然性——大国崛起、极权和小市民社会的怪异铰合。[8]

从个体生命到全球格局,这段文字提供了一个相对开阔的视域,后现代欢呼的“相对性”,其实是一种更为灵活的“同质性”。如果说“笼子”的形象,多少还具有极权主义的压制、禁闭色彩,新的“同质性”本身已采用相对化的形式,以全球的货币流通与换算为强劲驱动,泥鳅一般光滑,跨越大洋,也跨越阶层和公私生活,“一眨眼”就关联了一切、支配了一切,造就了“怪异铰合”的本地现实。某种意义上,这亦即现代性的“脱序”逻辑。在文学写作中,用钟鸣的说法,“所谓脱序,就是让一般和逻辑的意象和比喻,在诗里归到更深的综摄上去”,这潜在支持了俄耳甫斯式的象征诗学,在纯粹的声音世界中,万物可从日常关系中解锁出来,获得重新的组织、转化;在资本的流动中,“脱序”意味了一切坚固的烟消云散,不同地方的经验、价值,可以在全球的货币、符号体系中重新换算。泥鳅一样的相对性,由是获得了一种贯穿精神和物质的总体性,“脱序”之后的纵横网罗,野蛮又文艺,已静悄悄把世界重新装了进去。

在这样的总体性情境中,“警觉”的诗人如何应对?在诗中批判、嘲骂、屈从、对抗,这些热闹而枯燥的东西太多了。“跳来跳去”的写法,其实不止于被动“避谶”,反而可能是主动出击、一种游击性的战略,在混搭、穿越、周旋中,去追踪、辨认那泥鳅一般的相对性(总体性),去构架那内陷于时代的觉知。《早高峰》一诗,就处理了金融、投资一类话题,哑石在大学里讲授财经数学,对此有点热衷也是常理,以前就有《股市进行曲》、《风雷救世曲》等写作。在这首诗中,出现了一个“云手”的意象,或许暗指金融市场的进退博弈,而“云手顺藤摸瓜的借势”,与语言内部的无穷转化何其相似:

记得不久前,螺丝壳形状的公寓里,

一群通灵者,骑着电鳗,详细

分析过亚投行及云计算如何分解烟草

种植者的在地利益;……

“螺丝壳”不过是新道场,“通灵者”换做另外一群“知音”,电鳗亦即“泥鳅”的亲戚,一样地光滑、一样地串联。国家战略与大数据统计云蒸霞蔚,构成了个体生存的缤纷背景。在地铁上,“新兴产业无名网络操作员”就吃惊发现:

……邻座的皮裤女,

身体的绿藤,挂着两条闪亮蜜瓜,

埋首手机,唇间白雾,瞬间就能

软化屏幕:她的云手,和你纠缠在一起。

这首诗极具魅惑,“热媒体”时代感性丰沛,让人恍惚回到丛林时代,“歌唱心灵与感官的热狂”。身体与云雾的纠缠,其实也顺势推转出了政治经济学的总体判断,混搭、转换的想象力本身就是一种认知能力、一只“云手”,将娑婆世界中的力量和线索牵动,揭破人我之间盘旋生长的巨型支配。

在《笼子里的鸟儿和外面的俄耳甫斯》结尾,钟鸣曾意味深长写道:“既然只有声音是自由的,那又何必去管身体被囚禁在何处呢。”这是张枣暗示给我们的、典型的俄耳甫斯式的知识——用甜美的音势,来消融固化的历史,在歌声中将万物转化:

小雨点硬着头皮将事物敲响:

我们的突围便是无尽的转化。

——《卡夫卡致菲丽丝》

然而,在张枣的诗中,“无尽的转化”又必然是悲剧性的,“突围”就是囚禁,声音也是幻影,抱入胸怀的必然是“焦枯的鲜花”,一切仍在笼中。20多年后,当笼子的版本不断升级,已成无边蒸腾之势,要在笼中保持持续的警觉,俄耳甫斯式的知识已不敷使用。在“跳来跳去”的同时,搞清楚身体囚禁在哪里,卡在何种漩涡状的社会结构里,并致力于身心的壮大,或许已是一个必要的“自选动作”了。其实,在《水明楼》一诗的结尾,哑石已暗示了这一点——“就像深水中,一头鳟鱼,用力稳住身躯”。

本文原载《诗蜀志》(2016年卷)


[1] 钟鸣:《笼子里的鸟儿和外面的俄耳甫斯》,《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3期。

[2] 钟鸣:《诗人的着魔与谶》,《亲爱的张枣》,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1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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