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
050.
石胖子在村里开馆授课以来,一直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老不知道该教点儿什么。问金道士,金道士说我怎么知道?炼丹捉妖肯定都不合适,画符或许倒可以从娃娃抓起。问杨温柔,杨温柔说物理化学什么的都有用,你能教吗?石胖子说我都没听说过。刘美丽在旁边说,那就什么都别教了,尤其别教那些远的、高的,教什么什么别扭,懂什么什么闹心,干脆教点生活常识得了,米饭夹生了该怎么办、怎样洗青菜既省水又干净、如何防止面粉生虫、衣服上蹭上油渍该怎么清洗、腰带的十二种系法、幞头如何戴才更美观……
也问过冯有道。冯有道说,照我看先得教点儿要紧的,最好是把那些能安身立命的本事先教了。问他具体是什么,他想了想说,一是上树掏鸟,二是下河摸鱼,三是打手铳,四是骂大街。
051.
不知道讲什么就瞎讲,怎么慢怎么讲,一本《三字经》讲六七年都讲不完,有的孩子七岁进学堂,到临退学这本《三字经》也没学完——不是自己想退学,是该娶媳妇儿了。
光“人之初”这仨字儿讲了一个多学期。掰开揉碎地讲什么叫“人”,人这玩意儿“之初”又是怎么回事儿,打排卵跟受精开始讲。孩子父母都纳闷儿,怎么上学这么长时间了,还在讲“人之初”?接孩子的时候问石胖子,石老师,什么时候往下讲?石胖子说,快了快了,“人之初”下头是“性本善”,下个月就讲到“性”了。家长们更纳闷儿了,还讲“性”?不都讲了一个学期了吗?
052.
曹德禄家的三儿子曹从惠九岁那年突然跟家里人说自己不打算长了。爹妈说不打算长了是什么意思?他说意思就是我打算留在九岁了,你们长你们的,我不长了。
大家都说他是突发奇想胡说八道,没想到他还真做到了。现在他弟弟都三十五了,他还九岁。后来很多人去找他打听怎么做到的,他说自己也不知道。问他当时怎么想的,他说自己也不太理解。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他说除了跟父母代沟有点大,别的还行。
053.
黄二十四去长安城里卖油,回到六里庄的时候耳朵就少了一个。村里人见了,问他怎么搞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刚开始挺懊恼,没几天也淡了。
054.
石胖子有个表叔,大石胖子十来岁,是石胖子三舅爷家的二儿子。石胖子这三舅爷是给大户人家烧火的,一辈子生了俩儿子,大儿子跟他一块儿当烧火小厮,二儿子念过几年书,偶尔帮人抄书写经,大多数时间闲着,从小没别的爱好,就是任性尚侠,喜欢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虽然以他的家底,也怒不了几回、鲜不到哪去。
石胖子少年时,偶尔去三舅爷家,表叔每次见了,都玩儿命跟石胖子打听长安城哪里有门路,可以去投靠当侠客,说自己连剑都买好了,还跟一个做买卖的胡人学了几招,没事儿的时候总比划比划。
有一次,石胖子跟表叔聊得高兴,赠过表叔一首诗,据说本来想写个长的,但最后就写出四句来——“太行岭上三尺雪,表叔袖中三尺铁,一朝若遇有心人,出门便与妻儿别。”
表叔特别喜欢这首诗,连说“哎呀哎呀,没错!就是我,这就是我!”然后又叹了会儿气,自己把这几句念了好几遍。
055.
据说后来表叔自己买了点纸,把这诗抄了好多份,逢人便送。只可惜他后来二十多岁就患了眼疾,先是眼前冒金星,后来金星变成金块儿,金块儿变成五色斑斓的迷彩块儿,不久又变成黑块儿,再往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表叔瞎了之后又活了十多年,四十四岁那年吐血死了。吐血和瞎有没有关系?不知道。反正表叔这辈子哪儿也没去成,“便与妻儿别”的“妻儿”也从没有过。
临死前那几年,表叔老自己念叨那首诗,说我这辈子能有这么首诗就齐了,我现在就盼着我表侄能出名,出了名,这首诗就留下了,这诗留下了,我这份心也算留下了。只留下点影儿也好。
“表侄”当然就是石胖子了。可惜直到表叔吐血而死石胖子也没出名,直到表叔吐血而死石胖子也没好意思告诉他这首诗根本不是自己写的。别人写的,石胖子改了俩字而已。
056.
姜胡子当过几年地保,后来主动辞职了,人家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说高处不胜寒,打算解甲归田。
其实当地保哪来的甲?别说甲了,连制服都不发。根本都不算事业单位编制。
057.
胡大刀是碌碡山的大寨主,在碌碡山上的时候大家他叫胡大刀,在六里庄住的时候他老跟别人说要跟他叫胡斯文。他常来六里庄,头一次来是打劫来的,但后来就是串门了,再后来,他跟山寨上的兄弟们说六里庄冬暖夏凉,办公环境比较好,就在六里庄买了个小房子,一年有半年都在这儿待着,还跟山寨上的兄弟们说不要大惊小怪好多大领导其实都这样。
胡大刀身材修长,面白无须,细眉细眼,仪表堂堂。打家劫舍之余,他最大的爱好是绣花儿。有时候一边绣花一边还唱小曲儿,其歌曰——“天边一朵欢喜云,地上几阵伶俐风,丝线银针拿在了奴家我的手,坐在了窗下绣团龙。绣个龙,绣个凤,绣了一个孔雀能开屏,绣一个老猫在那房上边儿卧,绣一个老鼠它打窟窿。绣个男呐,绣个女,绣的是你爱我来我把你疼,绣一幅英雄谱有情有义,绣一个锦乾坤柳绿花红……”
058.
韩孤独他妈一辈子有仨爱好,养鸡、喝酒、骂街。养鸡是为了吃鸡,吃鸡是为了下酒,喝酒是为了骂街,成体系的这都是。
据说当姑娘的时候就这样,韩孤独他爸娶她之前没深入了解,不大掌握这个情况,娶了才知道。问她为什么这样,她说老韩你别问了。
听她骂的是谁,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像也不是骂谁,又好像把谁都骂了。
059.
养鸡吃鸡没毛病,后两样,喝酒骂街,韩孤独他爸约束了韩孤独他妈一辈子,看见就劝阻制止,没看见也开导教育。到俩人晚年的时候才慢慢解了禁。
倒不是想通了,是韩孤独他爸傻了。老年痴呆那意思,以往的事儿都忘了。从前韩孤独他妈喝酒,韩孤独他爸就说孤独他妈你少喝点儿,韩孤独他妈骂街,韩孤独他爸就说孤独他妈你消消气。后来韩孤独他妈喝酒,韩孤独他爸就说那谁你给我也倒点儿,韩孤独他妈骂街,韩孤独他爸就说没错儿就该这么骂您骂得太对了早该有人骂骂他们这帮孙子您敞开儿骂别控制。
韩孤独他爸死的时候韩孤独他妈哭得死去活来,也哭不出别的词儿来,就在那一直哭老韩啊老韩啊。有人问你是哭那个不让你喝酒骂街的老韩,还是那个陪你喝酒骂街的老韩?韩孤独他妈哭着说我哭他俩啊我哭他俩啊。
060.
赵大结巴有个表小舅子娶媳妇儿,他媳妇儿邰氏借此机会回娘家去住了几天,本来说五天,放心不下,三天就回来了。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发现院门掩着,进院喊结巴你在家吗?我回来啦。一边喊着一边就要进屋。
推开屋门的一刹那,突然迎面闯出一个白花花的人影来,撞开邰氏就跑出院去了。邰氏完全没看清,只隐约觉得是个光屁股的女人,怀里抱着衣服。还愣着,赵大结巴笑容可掬地从屋子走出来了,说哎呀,这么早就回回回回回来了?真是太太太太好了。我自己在在在在家正正正正想你。
邰氏说刚才出去那人是谁?赵大结巴说谁?什什么人?邰氏说就刚才冲出去那个,光屁股女的。赵大结巴说什么?!从这门,跑出去一个光光光屁股女女女女的?邰氏说是啊,你没看见?赵大结巴说没没没没有啊!怎么可可可可可能!就我一个人儿在在在在家呐!邰氏说那是我看错了?不对啊,还撞我一下呐,你看,我脑门都撞门框上撞红了。赵大结巴说是吗哎呀还真真真是有有有有点红这就奇奇奇奇了哎呀坏坏坏坏了看来只有一种解解解解解释了。邰氏说什么解释?赵大结巴满脸严肃,低声说:咱家闹闹闹闹鬼了。
061.
邰氏后来专门去找金道士请了几张镇鬼符,把家里贴得到处都是。请那些符的时候金道士问了,问是哪种鬼?最好能说具体点,不同的鬼得用不同的符,好比说,专门驱吊死鬼的符,碰上饿死鬼就不好使,你把符贴在那,饿死鬼可能根本都看不见,不匹配。邰氏跟金道士说没事的小金,只要赵大结巴能看见就行。
那些符,她在家里贴得哪儿哪儿都是,贴完了,她跟赵大结巴说:这回差不多了,应该不会再有鬼了,你说是吧?赵大结巴很严肃地回答:差差差差不多了,你放放放放放心吧。
062.
吴不利赶夜路,在道旁撒尿,尿着尿着,发现冲出来一个白花花的东西。以为是银子,低头看,是个骷髅。本来有层浮土,让他给冲没了。吴不利心下一紧,跪在地上道歉,说不知您是什么来历,在下不知,才有冒犯,望您不要怪罪。没想到骷髅说了话,说这位兄弟,别太紧张,这没什么,看你这尿量你肯定也是憋急了,可以理解,看你尿得痛快,我也替你高兴。
吴不利也不知道说什么,说既然遇上,怕是有缘,不然我帮您刨个坑,给您埋上,入土为安一下?骷髅说别别别,千万别,你看这儿,田野平旷,大道通天,夏有凉风冬有雪,春有百花秋有月的,甚乐。不瞒您说,我活着的时候也老风餐露宿,夙夜宵行,跟您似的,哪有这样的清闲——您可千万别管我,尿完赶紧走您的,别犹豫,白白。
063.
李寡妇的丈夫姓马,名叫马如虎。李寡妇是娘家姓李。
马如虎是个做买卖的,贩卖花椒等香料为生,有一次运货归家,快到家中时失足落入了河水。船上的艄公水手以及马如虎手下的伙计赶忙下河去捞,但捞来捞去也没捞到。李寡妇和婆婆被请到现场,婆婆坐在河边就嚎哭起来,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伙计们一听,自然不敢怠慢,接着雇人在河中寻找。
找了四天四夜,马如虎的尸身也还没找到。到第五天早上,李寡妇站在河边跟伙计们说:别找了,昨晚如虎给我托梦了,他说他误坠龙宫,做了驸马,这尸身是捞不到的了,打捞就停了吧——他还让我跟大家说,这几天有劳各位了,多谢多谢。
064.
当天晚上,李寡妇的梦中,马如虎说:小李,你做得对,我是想着给你托个梦的,昨天给忘了。“龙宫驸马”这个说法也好,我本来想让你编我让姜子牙给钓走,带去西岐了呢,驸马这个比姜子牙那个好……
那个梦没多长,马如虎没说几句话,最后说了句“小李你照顾好自己”。李寡妇刚想说你倒是说说我怎么能照顾好我自己,梦就醒了。
065.
李有鬼是六里庄的地保。以前是姜胡子当,后来换了他。六里庄要有个地保吗?可能要,但用处确实不大就是了。
村里人都不大想得起来李有鬼这人。都认识,可似乎都并不太熟。就冲这一点,大家都觉得他这地保当得不错。
066.
李有鬼老跟人说他家有个“电台”,说自己在这“电台”里说话,千百年后的人能听见。没人信他。
就沈三变因为好奇去看过一次,让李有鬼给他演示一遍,李有鬼就把脑袋扎到水缸里咕嘟咕嘟冒了一会儿泡儿,然后抬起头来抹抹脸,说:怎么样?厉害不厉害?沈三变转身就走了,边走边骂街。
067.
沈三变好奇李有鬼的电台,是因为他自己一直有个遗憾,就是没找到过任何一种记录声音的法术或是工具。他求过刘美丽,想托刘美丽给他研究一个出来,刘美丽让他帮忙去买了几十斤废铜烂铁和一大堆工具,钻研了一个冬天,结果只研究出来一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黄铜材质,一尺多高,上下通透,腰身粗壮。还特别兴奋地拿给沈三变看。
沈三变说,这是能记录声音的机器?刘美丽说:不,这叫火锅,底下放点儿木炭,点着了,把水烧开,能煮羊肉、豆腐、白菜什么的,蘸芝麻酱吃可好吃了。
068.
金道士被一家粮店请去捉鬼,粮店老板说粮仓里老有什么东西乱动乱叫,金道士在旁边作法,结果从粮仓里蹿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来。金道士一把薅住他的头发把他从粮仓里揪出来,他就一直哇哇大哭说叔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金道士跟粮店老板说掌柜的你看这就是那鬼,然后一把把小男孩鬼丢在地上。小男孩蹲在地上哭得更凶了说叔我不是鬼啊我不是鬼啊我是人啊我是挨了我爸一顿打才从家里跑出来躲在这里头的呀我怎么是鬼呢……金道士也有点含糊,说你不是鬼?小男孩说我真不是鬼啊我家就住附近,我怕我爸还打我才从家里逃出来藏在这粮仓里头的,怎么是鬼呢?
粮店老板一听这话,也怕金道士抓错了,偷偷跟金道士说道长,要不受累您给他送回家去得了,这事儿我也不往外宣扬,不影响您声誉。金道士想了想说那好,然后跟小男孩说那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吃顿饭洗个澡然后把你送回家。小男孩听见这话马上就不哭了,赶忙趴在地上给金道士磕了个头说谢谢叔,我想吃蜜果子、酸杏干儿、羊肉汤饼,这点儿要求您能满足不?
069.
吃了蜜果子、酸杏干儿、羊肉汤饼,金道士顺着那小男孩的指引把他送回家。那小男孩一边走一边问金道士,叔,你说我爸能原谅我不?金道士说肯定能原谅,你爸不定多着急呢,见你回来肯定光顾高兴了。
小男孩就踏实了,牵着金道士的手走,但走来走去总是走不到。金道士说哎你家到底住哪儿不是就住这附近吗?小男孩说我也觉着奇怪啊,明明就住这儿的怎么就找不着了呢?金道士说不可能吧,然后又问:哎?你从家里出来多长时间了?小男孩都快急哭了,一边走一边说没多长时间啊我一直算着呢这才三百多年……
070.
那小男孩后来在金道士家住了几天,某天趁金道士没睡醒,悄悄跑了。留了个字条,说想去找找自己爸妈的坟。金道士后来问邻居,有没有看见那孩子什么时候走的,有人说看见了,天刚亮就出了门,圆头圆脑一小孩儿,自己朝西边去了,边走边哭。
金道士后来就老梦见那孩子,还是孤零零地朝西边去,还是边走边哭。
071.
陶四望少一条腿,天生的,生下来就这样。徐增福说,回头什么时候有空我给你做一条。陶四望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过几天真给送过来了。
木头做的,跟真腿一样,有关节,都能动,尺寸也合适。陶四望乐坏了,安上假腿,在院子里跑了好几圈儿,一边跑一边哭。哭着喊“爸!爸!你看啊!爸!”问怎么回事,说他爸当年常说,要是能给你做条假腿就好了。
陶四望三十七了,十岁那年他爸就死了。
072.
范怀德瞎了一只眼,听说陶四望的事儿,也来找徐增福,让他帮忙给做个眼珠。徐增福说这个可不好做,我得研究研究。过了半个月才给做好。而且,后来才知道,徐增福是先用几天做出来了两条木头胳膊,给自己装上了,四条胳膊一块儿鼓捣这木头眼珠,一块儿工作了好几天,才做成功。
不过那木头眼珠确实不错,范怀德又用了好多年,除了春天雨水一多有时候发芽,跟真的一样。
073.
闹饥荒那几年,王坏水他奶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反刍。每次吃的东西都先存在嗓子眼儿里(或是肚肠里,已不可考)不咽。
每次家里的老人小孩儿饿得不行已经往嘴里塞黄土块儿寻死了,王坏水他奶奶就赶紧拦住,说你先别急我上个月吃过半碗小米粥可能还剩点儿我给你找找,然后就跑到大树后头使劲抠嗓子眼儿,努力把嗓子眼儿里或是肚肠里存着的食物再呕出来一些,挑点儿还值得消化消化的米粒儿,塞到老人小孩儿的嘴里。
王坏水他爸说,自己就是靠吃这些东西活下来的。
074.
饥荒过去是很长时间之后的事了。已经顺利活下来的王坏水他爸跟王坏水他奶奶表达了自己的一个愿望:妈,我想学反刍。王坏水他奶奶没理他。
王坏水他爸又说:妈,我想学反刍。王坏水他奶奶还是没理他。
王坏水他爸还说:妈,我想学反刍。王坏水他奶奶就是不理他。
075.
赵大结巴去了趟长安,回来跟常元庆说,他在长安又遇上一个常元庆。常元庆说什么叫又遇上一个常元庆。赵大结巴说,就是又又又遇上一个你,长得跟你一一一一一样,名字也也也也一样,我一跟他聊聊聊聊天,发发发发发现你俩脾气秉性什么的也差差差差不多,这不是又遇遇遇上一个你吗?
常元庆让赵大结巴陪他去找那个常元庆,见见。赵大结巴懒得再去,常元庆就自己去了。去之前专门换了件新袍子,可路上遇见两头牛打架,他躲牛,不小心被道旁的荆棘把袍子剐出一个大口子。进了长安城,照着赵大结巴说的地址找去,果然看见一个人坐在街边,远瞧就跟自己差不多,真是长得一模一样,走近一看,正坐那儿拿着针线缝袍子。
常元庆看傻了都,那人却一直没发觉,根本没抬头。直到把袍子缝好,才抬起头来,瞧见常元庆站那儿。
倒也没惊讶,就一笑,说:嘿,来啦?你是哪个坊的?
076.
常元庆跟他聊了聊,那个常元庆说,你觉着稀奇,我都习惯了。老有找来的,跟你情况差不多,好像是哪个坊都有,村里的倒没见过,你是头一个。反正都长咱们这模样,都叫常元庆,都一个德性。
常元庆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那个常元庆说,不知道。常元庆说,那怎么办呢?那个常元庆说,不怎么办啊,回你们村接着过你的日子啊。常元庆说,这事儿呢?就当没有?那个常元庆说,是啊。忘了就得了。常元庆说,忘不了吧?那个常元庆说,嘿,当然忘得了,我忘得了你就忘得了。
077.
郑魁升的爸爸郑大饼二十六岁那年路过六里庄,遇见了郑魁升他妈,然后就一辈子没离开。据说,当年他跟郑魁升他妈求亲时是这么说的:姑娘,你今年二十二了,就算长寿,你这一辈子也活过四分之一了。接下来的四分之三,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快乐逍遥、过神仙似的日子?你好好考虑一下。
078.
只可惜屠户郑大饼三十三岁那年就死了。一次他自长安贩肉归来,路遇强人,五个强人,他用杀猪刀砍死了仨。五减三等于二,还剩下两个。剩下的那两个里有一个把匕首扎进了郑大饼的大腿。郑大饼当时倒地,站不起来,人并没死。但毕竟是站不起来了,那俩孙子就来劲了,一个拿匕首,一个抢过郑大饼的杀猪刀,笑嘻嘻地在郑大饼身上捅了一百六十多刀。
这个数儿,是郑魁升他妈数出来的。
村中老人很多都还记得郑大饼,记得那个赤红脸膛声若洪钟的青年,都说他当年死得真冤枉。出殡那天,郑魁升他妈曹玉香一滴眼泪也没流。棺材入了土,她说了句:哥,你说话不算话。
079.
曹玉香后半生诸事顺遂,晚年幸福。为这事儿,郑大饼死后没少努力。
080.
徐增福还用木头做过一个二尺来高的小木头人儿,会跑会跳会说话,就是话有点密——
“你说我算人吗?”“那你算人吗?”“算人不算人的分别在哪呢你想过没有?”“我觉得能说人话就算人你觉得呢?也就是说是人不是人可能是个文化标准而不是个生理标准。”“当然,算人不算人也可能只是个主观的认定而没有任何标准可以确定你说是不是?”“假如你说我不算人可我觉得我算人你觉得我算人吗?或者要是换成你,我非得说你不算人可是你明明觉得自己算人那你又算人吗?”
081.
徐增福第二天晚上趁它睡觉把它给拆了,改了个木头鸭子。鸭子就不会说话了,光呱呱地叫。叫了几天,觉得没意思吧可能是,就不叫了。
后来就光下蛋,鸭蛋,也是木头的。下得特别多,一天能下十好几个,可能是种发泄。
082.
说来奇怪,王坏水从没打别人嘴里听说过他爸爸常提到的那场饥荒。翻历史书也翻不着,找人打听也没人知道——年轻的没赶上,老的说想不起来。王坏水说你们仔细想想。大家都说算了,想多了没好处。
于是王坏水就觉得是他爸爸有毛病。还带他爸爸去看过大夫,找的是城里衍庆堂药店的孙似邈孙大夫。王坏水说孙大夫你给看看吧,我爸爸脑子有毛病老说他年轻的时候碰上过一次大饥荒,还说得有头有尾的。孙似邈说哎呀,这可病得不轻,带来我跟他聊聊吧,看严重不严重,要是严重,恐怕得截肢。
083.
孙似邈孙大夫以擅长各种手术著称,尤其是各种截肢。有时候人家来看个脚癣,他就给人截肢了。石胖子有一年眼角膜发炎,他差点让人家从脖子那儿截了。
别的药店门口都挂个药葫芦当招牌,衍庆堂挂的都是锛凿斧锯。
084.
石胖子在长安城摆摊给人算命的时候,隔壁摊位也是个算卦的,是个老头儿,姓袁。
石胖子摆摊头一天,这老头儿就溜达过来了:“小伙子,算命是跟谁学的?”石胖子看是前辈,不敢造次,干脆老实回答:“老神仙,我这都是自学成才的。”袁老头儿一听就乐了:“自学?哈,那不跟没学过一样吗?那你以后得多跟我学学了。我这个算命啊,那都是家传的,传了二十多辈儿了!传到我跟我哥这儿从来没走过样儿。”石胖子说:“您哥哥也是干这一行的?”袁老头儿说:“嘿,提起我哥,那可有了名了——国师袁天罡,听说过吗?那是我哥。”“您是袁天罡的弟弟?”“没错。”“那您父亲是?”“元始天尊啊!”“那您母亲呢?”“铁扇公主嘛!”
085.
石胖子就不说话了。考虑再三也不知道说什么,嘀咕了声“袁先生,晚辈失敬”。鞠个躬,就回自己摊位了。那老头儿还在身后叨念着:“别叫先生啊,叫先生显着咱关系远了,以后你管我叫袁大师就行了,大伙儿都这么叫。”
086.
早先,六里庄中来过一个疯癫落拓、麻屣鹑衣的跛足道人。他当时边走边唱,唱的是:“我的痛苦是琳琅满目,我的快乐是锦衣夜行。我的朋友是浮光掠影,我的仇敌是左右开弓。我的生活是买椟还珠,我的命运是黔驴技穷。我的爱情是削足适履,我的理想是叶公好龙……”
没人理他。都以为是卖成语词典的来了。
087.
孙似邈孙大夫见王坏水他爸那次,俩人聊得很愉快。孙似邈说王先生你好,听说你老跟人说当年有场饥荒?王坏水他爸说是啊我看你岁数也不小了难道你也没赶上过?孙似邈说不瞒您说我还真不记得经见过这种事儿要不您给说说?王坏水他爸说这怎么能不记得呢那几年年年不顺,头一年荒旱无雨,二一年大水决堤,三一年是五月十三来了蝗虫——最惨的就是第三年,长安一带光饿死人就得有几万,运死尸出城的牛车在城门外的官道上排了几里要不是怕传播瘟疫有官兵护卫连那拉车的瘦牛车上的死尸都会被沿路的饥民掠走吃尽。连那些官兵都说,以往闹饥荒往城外运死尸,都得防着天上的乌鸦啄食,这次根本不用——乌鸦们早就都吃饱了,个个滚瓜溜圆血脂增高,经常有飞着飞着突发脑溢血掉下来啪嗒一声摔死在地上的。据说后来统计,长安城内光捡这种脑溢血的乌鸦就捡了两万六千多只……孙似邈说不对,是三万八千多只。王坏水他爸说,哦,对,我记错了,是三万八千多只——哎?孙大夫,这个饥荒的事情你也知道?孙似邈说:什么?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一点印象也没有呢,您接着说。
088.
有一年年根底下,胡大刀派几个心腹下碌碡山去劫道。心腹们说刀哥这是想起什么来了咱都多长时间没劫过道了。胡大刀说对,就是因为太长时间没劫过道了,咱好歹得象征性地劫劫了,否则让同行笑话。
心腹们就笑了,说好好好,那我们领几个人去,你看领谁合适?胡大刀说挑几个嗓子好的吧。心腹们说这又是为什么?胡大刀说,嗓子好的,喊起“此山是我开”来喊得响亮,行路的人们听见了能躲避躲避。这大过年的。
089.
胡大刀本名就是胡大刀,不是外号。胡斯文这名字是他自己给起的,有时候跟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会说自己姓胡名大刀,字斯文,号叫碌碡山人。
090.
蜀人何霸子,贩卖药材为生,有时来长安,也到衍庆堂走走,来得多了,跟孙似邈熟络起来,聊起自己当年本是豪族子弟,后逢蜀地战乱,刀兵四起,民不聊生,才家败人亡。原本家中大小数百口,用人侍女就几十个,没被当兵的屠戮而死的只有他与两名年少的仆人。
又说,多亏有那两个仆人舍命相救,他才能活到现在。孙似邈说,怎么个舍命相救法?何霸子说,唉,烤了一个,生吃了一个。
091.
袁大师跟石胖子描述他的家世时,也并不全是胡说——袁大师他妈真是铁扇公主。
袁大师后来给石胖子细讲过:袁大师他爸当年就是给人算命的,但可惜算得太准,有时候不知轻重,伤了阴鸷,活到三十多岁就丧了命。那时候袁大师兄弟俩一个刚满三岁一个才六个月,袁大师他妈没学过算命,但为了养活家中两个孩子,也只能鱼目混珠出去给人胡算。为了能多点儿生意老冒充自己是铁扇公主下凡,跟人家多要钱,可毕竟是毫无理论体系,满嘴胡说,很少能蒙对,一个月三十天里有二十五天是被人打回来的。
石胖子说,那剩下的五天呢?袁大师说:剩下的五天,我跟我哥能吃饱。
092.
宋远涯十一岁那年,八月十三那天傍晚,宋远涯他妈在家炖鱼,鱼快出锅了忽然发现家里盐不够了,于是出门去邻居家借盐,哪知道从此一去不回。他爸从那时开始一有空就四处寻找他妈妈的下落,跑了好多地方,找了好几年,也一无所获。他十七岁那年,他爸病死,他自己安葬了父亲,跟小他六岁的妹妹相依为命。二十岁他娶了个媳妇儿,之后又给妹妹找了个婆家。媳妇儿进门来很快生下了一对儿女,两人恩爱和睦。
直到宋远涯三十七岁那年的六月初九——那天天气炎热,到了傍晚仍不见凉快,他跟妻子儿女刚吃过晚饭,忽然瞧见他妈捧着一把盐回来了。
妈还是当年的穿戴,还是当年的模样,仿佛哪也没去,真的只是到邻居家借了趟盐,进门时嘴里还叨念着“怎么样怎么样,糊了没有?”抬头看见宋远涯的媳妇儿孩子才觉出不对来,停了脚步,又看见旁边的宋远涯,说:“你是谁?”
093.
宋远涯第二天派人把妹妹也接回家来了,哥俩一块儿跟他妈解释了两天才解释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妈听明白之后提了个要求:带我去给你爸上上坟。
到了坟地,远远地看见坟头儿,宋远涯他妈就飞跑起来了,朝着坟头跑,一边跑一边大哭:老宋啊,老宋啊,都怪我啊,我就出去借把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啊!老宋啊,老宋啊!
094.
某地要建土地庙,请金道士过去选址,金道士在那附近勘察了好几天,然后跟当地人说你们看见那片槐树林没有?当地人说看见了。金道士说看见从左往右数第四棵槐树没有?当地人说看见了。金道士说那棵树是神树,土地爷就在那棵树下办公,你们就把庙盖在它旁边就行。
后来庙盖好了,请金道士过来剪彩,金道士到了现场看看那新落成的土地庙,又看看旁边那棵槐树,说你们是不是留错了?这不是我当时看的那棵树吧?大家说怎么不是?从左往右数第四棵嘛!金道士说哎呀,坏了,我当时可能数错了,好像是第三棵,有个树洞的那棵。
095.
大家一听就傻眼了说这怎么办?那第三棵树建庙的时候都已经砍了,连根儿都刨了。金道士说你们刨根儿的时候没刨着土地爷?大家说那谁知道呢我们又不知道土地爷长什么样儿。金道士说:哎呀这样吧,要不你们再给我点儿钱我给你们作个法把这棵树改成神树让土地爷来这棵树底下办公吧?大家说这也行?行就办!钱是小事!然后就现场凑钱。金道士收了钱,走上前去,跪在庙前,啪啪抽了自己二十个大嘴巴,边抽边说:土地爷我对不住您了把您家给刨了打今儿起您就在这棵树底下办公吧感谢您的宽容和理解都是我不好希望您能支持我的工作!说完又咔咔磕了四个响头,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哆嗦了几下,起身跟大家说:好了,都解决了。
大家看见此情此景都挺感动,说道长真是诚信经营,不仅主动承认错误,收了钱也是真给办事儿,大嘴巴咵咵地抽,这点钱儿没白花。
096.
周如麻刚跟唐瞎子学唱曲时,问唐瞎子应该先练什么。唐瞎子说,要先练不好好说话。周如麻问,什么叫不好好说话?唐瞎子说,举个例子吧,肚子饿了,想问师父什么时候吃饭,该怎么说?周如麻说,就问师父什么时候吃饭呗?唐瞎子说,那可不行,你得说“到此时只觉得腹内空空,尊一声师父在上听我把话明。这一路行来多么辛苦,肚内无食怎么能成?古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兵马未动粮草要先行。劝师父慢些行来慢些走,我这两腿无力眼冒金星。依我说,咱们快快找一个村庄集镇,讨要些个冷饼或残羹。荤也罢,素也罢,也不论生熟咸淡口重口轻。咱们师徒进些饮食歇歇脚,也不知师父答应不答应……”
周如麻说,师父,你觉得我现在改行还来得及吗?
097.
徐增福有个舅舅,十几岁时喜欢学武,学到二十二那年又迷上了修道,想成仙,离家而走,去了挺多名山大川,见了不少耆宿大贤,二十七岁那年冬天回了家乡,自谓得道,说是刀枪不入,能避水火,至于除险厄祛伤病隔空取物穿墙而过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
第二年元月,邻人家的房屋不慎为灯花所燃,他力排众议,跃身上房,念咒救火。
享年二十八岁。
098.
徐增福小时候给这舅舅起过个外号,叫“浪漫主义舅舅”,后来跟人提起他来,也常说是“我的浪漫主义舅舅”。
舅舅生前挺喜欢这个称呼,摸着徐增福的头说:很妙啊,很妙!过几天想起来,还是说:很妙啊,很妙!
099.
马如虎死后,李寡妇跟婆婆在一起过了七年。婆婆当然就是马如虎他妈。
李寡妇记得挺清楚:第七年的秋天,八月初七那天早上,婆婆还坐在炕头上跟她说想吃柿子呢,可到了八月初九的早上,婆婆就已经埋在土里了。李寡妇过了好多天才回过神,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后来卖柿子的来了,婆婆也没了,已经变成一个小土堆儿了。
100.
李寡妇买了点儿纸钱,在村边儿烧了,一边烧一边说婆婆啊您自己在那边买柿子吃吧。要是碰上如虎了,给他也买俩,他也爱吃。
然后又另起了一堆烧,这回一边烧一边把马如虎骂了一顿,说姓马的,你们家人都太狠了。
101.
李寡妇不爱吃柿子,但后来每年秋天都买几个。买几个大的。放在家里的破条案上。放着。不吃。放烂了也不吃。有些柿子不理解,但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