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词坛背景看稼轩寿词的独特性

从词坛背景看稼轩寿词的独特性

莫砺锋

祝寿是宋代词人相当喜爱的一类主题,南宋词人尤其如此。今据《全宋词》统计,南宋写寿词最多的三位词人分别是:魏了翁,作寿词102首,其词作总数为189首,寿词占54%;刘克庄其次,作寿词98首,其词作总数为265首,寿词占37%;刘辰翁第三,作寿词85首,其词作总数为354首,寿词占24%。至于宋代的全部寿词,估计总数在二千首以上,占全部宋词的比重则高达十分之一。尽管有如此庞大的作品数量,如此突出的主题倾向,宋代寿词的总体成就却乏善可陈。后代的词话中对宋代寿词评价甚低,清人李调元云:“宣和而后,士大夫争为献寿之词,连篇累牍,无谓极矣。”清人吴衡照更云:“生日献词,盛于宋时。以谀佞之笔,拦入风雅,不幸而传,岂不倒却文章架子!”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辛弃疾的寿词以一枝独秀的姿态横空出世,为宋代寿词赢得了声誉。那么,辛弃疾的寿词有什么独特之处呢?

首先,题材不同,也就是祝寿的对象不同。宋代寿词有一类特殊的祝寿对象,便是帝王后妃及宰辅大臣。北宋最早写寿词的词人是柳永与晏殊,柳永于宋真宗天禧元年(1017)所作的《御街行》可能是宋代最早以“圣寿”为题的寿词,晏殊集中有多首寿词,其中的《喜迁莺》(风转蕙)被认为是“向仁宗祝寿的词”。到了南宋,在帝王或宰辅生辰时进献寿词,更是蔚成风气,多数词人均未能免俗。例如南宋初年的曹勋,共作寿词29首,其中竟有22首的祝寿对象是帝王后妃:皇帝8首,太后6首,皇后4首,贵妃3首,太子1首。以帝王后妃为祝寿对象的寿词必然要歌功颂德,进而满篇谀辞,例如南宋周紫芝的《水龙吟(天申节祝圣词)》:“黄金双阙横空,望中隐约三山眇。春皇欲降,渚烟收尽,青虹正绕。日到层霄,九枝光满,普天俱照。看海中桃熟,云幡绛节,冉冉度,沧波渺。 遥想建章宫阙,□薰风,月寒清晓。红鸾影上,云韶声里,蒙天一笑。万国朝元,百蛮款塞,太平多少。听尧云深处,人人尽祝,似天难老。”“天申节”是宋高宗赵构的生日,据《宋史》高宗纪记载,建炎元年(1127)五月庚寅(六日),赵构即帝位。乙未(二十一日),“以生辰为天申节”。虽说将皇帝的生日设为节日是依王朝旧例,但此时距离靖康之祸仅有半年,徽、钦二帝被俘北去,仓皇南渡的宋室惊魂未定,“天申节”之设立,未免过于匆忙。周紫芝此词不知作于何年,但终高宗一朝,南宋小朝廷始终对金纳贡称臣,国格丧尽,周词中“万国朝元,百蛮款塞,太平多少”几句,简直是在说反话。况且据叶适记载:“州以天申节银绢抑配于民,民甚苦之。”可见朝廷及地方以“天申节”为名义盘剥百姓,天下骚然,周词中极力渲染的一团祥和之气,纯属谎言。题旨如此荒谬,即使词句典雅高华,又有什么价值可言!

向宰辅大臣进献寿词的风气在南宋词坛上更加普遍,几乎到了无相无寿词的地步。例如李壁于宋宁宗开禧二年(1206)七月除参知政事,次年十一月即罢,在位仅一年半。而魏了翁集中就有三首题作“李参政壁生日”的寿词(两首《水调歌头》和一首《满江红》)。又如傅伯寿于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除签书枢密院事,辞不拜,并未真登宰辅。而刘克庄集中竟有四首题作“傅相生日”的寿词。四首刘词都注明年代,第一首《满江红》标明“癸亥”,也即嘉泰三年(1203)。余二首《满江红》标明“甲子”,即嘉泰四年(1204)。还有一首《贺新郎》竟标明“壬戌”,即嘉泰二年(1202),其时傅伯寿尚未被除宰辅,题中“傅相”云云,显然是日后倒填的。上文说过歌颂帝王后妃的寿词满篇谀辞,献给宰辅大臣的寿词也如出一辙。例如康与之的《喜迁莺》(丞相生日):“腊残春早。正帘幕护寒,楼台清晓。宝运当千,佳辰余五,嵩岳诞生元老。帝遣阜安宗社,人仰雍容廊庙。尽总道,是文章孔孟,勋庸周召。 师表。方眷遇,鱼水君臣,须信从来少。玉带金鱼,朱颜绿鬓,占断世间荣耀。篆刻鼎彝将遍,整顿乾坤都了。愿岁岁,见柳梢青浅,梅英红小。”此词的祝寿对象,竟然是南宋的卖国奸相秦桧!难怪清人李调元对之厉言痛斥:“词到南宋而极,然词人之无行亦至南宋而极,而南宋之无行至康与之尤极。与之有声乐府,受知秦桧。桧生日,献《喜迁莺》词,中有‘总道是文章孔孟,勋庸周召’,显为媚灶,不顾非笑,可谓丧心病狂。人即谄媚,何语不可贡媚,未有敢于亵孔、孟、周、召者。无耻至此,留为百世唾骂。”无独有偶,南宋另一个臭名昭著的误国权奸贾似道,也有许多词人向他进献寿词,据周密《贾相寿词》记载:“(贾)每岁八月八日生辰,四方善颂者以数千计。悉俾翘馆誊考,以第甲乙,一时传颂,为之纸贵,然皆讇词呓语耳。”周密还记录了陈合、廖莹中、陆景思、奚域、从橐、郭应酉等人的寿词作为例证。其实若与张榘相比,上述诸首寿词的献媚程度都是小巫见大巫而已。张榘先后向贾似道进献寿词4首,其中如《满江红(寿壑相)》:“玉垒澄秋,又还近,桂华如璧。算六载,筹边整暇,几多功绩。铁壁连云东海重,惊波截断狂鲵翼。把向来,捣颍旧规模,平淮北。 经济妙,谁知得。都总是,诗书力。有召公家法,范公胸臆。赫赫勋名俱向上,绵绵福寿宜无极。著莱衣,辉映衮衣荣,恢霖泽。”贾似道先是与蒙古人密约求和,继而悔约拘留元使,最后率师临边全军覆没,丧权辱国,莫此为甚。张词却大肆吹嘘其“筹边”功勋,甚至比于召公和范仲淹,真是不知天下有羞耻事的“讇词呓语”。此等寿词,即使文采斐然,又有什么价值可言!

在这种风气中,只有辛弃疾特立独行,决不随波逐流。在辛弃疾的37首寿词中,帝王后妃踪影全无,宰辅大臣也只是偶然一见。辛弃疾一生仕历中所遇的宰辅在二十人以上,且与其中多人有所交往,例如洪适、范成大、周必大等,但从未为他们写过寿词。更值得注意的是,南渡之初,辛弃疾曾以伐金之策干张浚,又曾向虞允文进《九议》,张、虞二人都是力主抗金的宰辅,但辛弃疾并未向他们进献寿词。据《庆元党禁》记载,当韩侂胄专权时,“辛弃疾因寿词赞其用兵,则用司马昭假黄钺、异姓真王故事,由是人疑其有异图”。元人吴师道指出:“‘新来塞北,传到真消息。赤地居民无一粒,更五单于争立。 维师尚父鹰扬,熊罴百万堂堂。看取黄金假钺,归来异姓真王。’又云:‘堂上谋臣尊俎,边头将士干戈。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欤曰可。 今日楼台鼎鼐,明年带砺山河。大家齐唱大风歌,不日四方来贺。’世传辛幼安寿韩侂胄词也。……今摘数语,而曰赞开边,借江西刘过、京师人小词,曰此幼安作也,忠臣得无冤乎?”吴师道所引二词乃《清平乐》《西江月》,俱见今本刘过词集,《全宋词》亦均收入刘过名下,可从。刘过本为江湖诗人,喜用诗词干谒权贵,其诗集中有《代寿韩平原》七律五首,其一有句云:“衣钵登庸复旧毡,文王尚父赵平原。自从庆历到今日,只说开禧初改元。”其二有句云:“际会风云自古难,十年袖手且旁观。要令邻敌尊裴度,必向东山起谢安。”其词集中尚有《水龙吟》一首,上阕云:“庆流阅古无穷,相门又见生名世。致君事业,全□忠献,经天纬地。十二年间,挺身为国,勋庸知几。便书之竹帛,铭之彝鼎,勤劳意,竟谁记。”马兴荣笺曰:“此词显系寿韩平原之词。”这些都是《清平乐》一词乃刘过所作的有力旁证。

剔除伪作之后,辛词中以丞相为祝寿对象的寿词只有一首《洞仙歌(寿叶丞相)》:“江头父老,说新来朝野,都道今年太平也。见朱颜绿鬓,玉带金鱼,相公是,旧日中朝司马。 遥知宣劝处,东閤华灯,别赐仙韶接元夜。问天上几多春,只似人间,但长见,精神如画。好都取山河献君王,看父子貂蝉,玉京迎驾。”此词作于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祝寿对象是丞相叶衡。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系于淳熙元年(1174),微误。因淳熙元年(1174)春辛弃疾辟江东安抚司参议官,其时叶衡任建康留守,正是辛之上司,二人交往密切。然叶衡生辰是在正月,如此词作于此时,则叶衡尚未拜相,词中不应出现“相公”字样。此年二月叶衡奉召入朝,六月任参知政事,十一月为右丞相兼枢密使。据《宋史》辛弃疾传,“衡入相,力荐弃疾慷慨有大略,召见,迁仓部郎官。”故此词当作于淳熙二年(1175)正月叶衡生辰之日,此时辛弃疾尚在建康未赴临安。叶衡不但对辛弃疾有知遇之恩,而且入朝后积极经营孝宗的恢复大计,与辛弃疾政见相合。而且叶衡政声颇佳,《宋史》本传称其“才智有余,盖亦一时之选”,故辛词中对他有称颂之语,不算过分。“好都取山河献君王”之类的句子,亦非无的放矢。这与上文所及的献媚宰执之谀辞,不可同日而语。

辛弃疾寿词的祝寿对象主要有三类:友人、家人与自我。从表面上看,这是南宋词坛上的普遍情况,例如寿词产量最高的魏了翁,其寿词便可分成“寿友朋”“为亲人而作”“自寿”三大类。但仔细考察,辛词仍有不同寻常之处,主要体现在第一类中。辛弃疾祝寿的友人中偶有仕宦畅达者,例如官至吏部尚书的韩元吉,官至中书舍人的洪迈,但多数是沉沦下僚的低级官员,例如滁州通判范昂(《感皇恩》)、信州通判洪莘之(《瑞鹤仙》)、铅山县丞陈及之(《感皇恩》)、铅山县尉吴子似(《鹧鸪天》)等。更值得注意的是辛弃疾也为平民百姓写寿词,例如《醉花阴(为人寿)》:“黄花漫说年年好,也趁秋光老。绿鬓不惊秋,若斗尊前,人好花堪笑。 蟠桃结子知多少,家住三山岛。何日跨归鸾,沧海飞尘,人世因缘了。”此词只字不及富贵功名,祝寿对象当是一位平民。再如《临江仙(戏为期思詹老寿)》:“手种门前乌桕树,而今千尺苍苍。田园只是旧耕桑。杯盘风月夜,箫鼓子孙忙。 七十五年无事客,不妨两鬓如霜。绿窗刬地调红妆。更从今日醉,三万六千场。”“期思”是信州铅山县的一个村庄,原名“奇狮”,辛弃疾据《荀子·非相篇》中“楚之孙叔敖,期思之鄙人也”的历史记载而改名曰“期思”。辛弃疾爱其水山风土,于庆元二年(1196)于此卜筑闲居。他在期思所作的词中多次写到与乡邻野老相交的情景,比如《鹧鸪天》:“呼玉友,荐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蓦山溪(赵昌父赋一丘一壑,格律高古,因效其体)》:“岁晚念平生,待都与邻翁细说。”这位“詹老”当即期思的一位野老,故辛弃疾为他所写的寿词中只写农桑、长寿而不及其他。宋代的寿词多达二千多首,像“詹老”这样的一介农夫恐怕是唯一的祝寿对象。

综上所述,辛弃疾寿词最重要的题材倾向就是祝寿对象向社会下层的明显转移。祝寿本是各个社会阶层都有的风俗习惯,但由于词体的高雅属性,故宋代寿词的祝寿对象是偏向于社会上层的。在多数宋代词人笔下,寿词的祝寿对象无非是两大群体:一是帝王后妃、宰辅大臣,二是词人自身及其家人友好。辛弃疾寿词却与第一个群体基本绝缘,其祝寿对象几乎全是词人自身及其家人友好,甚至下及低级官员和平民百姓。若与整个宋代词坛相比,辛弃疾的寿词少了言不由衷的阿谀奉迎,多了真情流露的衷心祝福;少了虚词浮夸的歌功颂德,多了慷慨激昂的直吐胸臆;少了花团锦簇的富贵景象,多了简朴真实的生活气息;少了空洞无物的虚词应酬,多了深刻洞彻的人生思考。凡此种种,皆与辛词祝寿对象的独特性有关。

其次,内容不同,也就是写法不同。顾名思义,寿词的主要内容当然是祝愿长寿。南宋初年的史浩有一首题作“祝寿”的《浪淘沙令》:“祝寿祝寿,筵开锦绣。拈起香来玉也似手,拈起盏来金也似酒。祝寿祝寿。 命比乾坤久,长寿长寿。松椿自此碧森森底茂,乌兔从他汩辘辘底走。长寿长寿。”辞虽鄙俗,倒是说出了寿词最本质的旨意。既然寿词的主题比较单一,内容与表现手法也就难免单调。作寿词最多的魏了翁在《水调歌头(利路杨宪熹生日)》中慨叹说:“岁岁为公寿,著语不能新。”又在《减字木兰花(许侍郎硕人生日)》中说:“一年一曲,拟尽形容无可祝。”真是自道甘苦之言。张炎指出:“难莫难于寿词。倘尽言富贵则尘俗,尽言功名则谀佞,尽言神仙则迂阔虚诞。当总此三者而为之,无俗忌之辞,不失其寿可也。松椿龟鹤,有所不免,却要融化字面,语意新奇。”沈义父也指出:“寿曲最难作。切宜戒寿酒、寿香、老人星、千春百岁之类。须打破旧曲规模,只形容当人事业才能,隐然有祝颂之意方好。”张、沈二人皆为宋末词论家,他们慨叹寿词之难,当是有鉴于宋代寿词的连篇累牍、陈词滥调而发。

张、沈二人所指陈的缺点,贯穿着整个宋代词坛,在南宋前期尤其严重。即使是某些才华杰出的词人也未能免俗,当时张纲与张元幹的寿词堪称一时翘楚,例如张纲的《浣溪沙(荣国生日)》:“罗绮争春拥画堂。翠帷深处按笙簧,宝奁频炷郁沈香。 海上蟠桃元未老,月中仙桂看余芳。何须龟鹤颂年长。”又如张元干的《水龙吟(周总领生朝)》:“水晶宫映长城,藕花万顷开浮蕊。红妆翠盖,生朝时候,湖山摇曳。珠露争圆,香风不断,普熏沈水。似瑶池侍女,霞裾缓步,寿烟光里。 霖雨已沾千里。兆丰年,十分和气。星郎绿鬓,锦波春酿,碧筩宜醉。荷橐还朝,青毡奕世,除书将至。看巢龟戏叶,蟠桃著子,祝三千岁。”虽然意脉比较通畅,文字也不算堆金叠玉,仍难免满眼绣缋雕琢,满篇陈词滥调。

到了南宋后期,寿词的总体水平有所提升,写法也有所改进,魏了翁与刘克庄二人的寿词中都出现了全新的气象。例如魏了翁的《醉蓬莱(新亭落成约刘左史和见惠生日韵)》云:“诗里香山,酒中六一,花前康节。”比拟祝颂的古人从福寿双全的王公贵人变成了诗酒风流的文人学士。《木兰花慢(生日谢寄居见任官载酒)》云:“人生天地两仪间,只住百来年。今三纪虚过,七旬强半,四帙看看。”千秋万岁的长寿祝祷变成了对人生短促的感喟。《水调歌头(李提刑冲佑生日)》云:“漙露浸秋色,零雨濯湖弦。做成特地风月,管领老臞仙。雁落村间杯影,鱼识桥边柱杖,虑淡境长偏。只恐未免耳,惊搅日高眠。”寿诞的背景从热闹繁华变成了清冷萧瑟。《南柯子(即席次歆张太傅为叔母生日赋)》云:“却忆亲旁,寿饼荐油葱。”寿筵上的琼浆玉液变成了家常寿面。魏了翁寿词最大的变化是不再将功名富贵当作祝祷的主要内容,例如《水调歌头(赵运判生日)》云:“眼前富贵余事,所乐不存焉。”《洞庭春色(生日谢同官)》云:“随禄仕,便加齐卿相,于我何为?”次韵前词的《洞庭春色(再用初八日韵谢通判运管以下)》则云:“安石声名,买臣富贵,我不敢知。……满目浮荣何与我,只赢得一场闲是非。”刘克庄对寿词内容的革新重点则从枝节转向整体,其部分寿词的主旨从祝祷长寿变成抒发怀抱,例如《念奴娇(丙寅生日)》:“老逢初度,小儿女、盘问翁翁年纪。屈指先贤,仿佛似,当日申公归邸。跛子形骸,瞎堂顶相,更折当门齿。麒麟阁上,定无人物如此。 追忆太白知章,自骑鲸去后,酒徒无几。恶客相寻,道先生、清晓中酲慵起。不袖青蛇,不骑黄鹤,混迹红尘里。彭聃安在,吾师淇澳君子。”又如《木兰花慢(寿王实之)》:“瀛洲真学士,为底事,在红尘。为语触宫闱,沈香亭里,瞋谪仙人。为亲近君侧者,见万言策子惎刘蕡。为是尚方请剑,汉廷多惮朱云。 君言往事勿重陈。且斗酒边身。也不会区区,算他甲子,记甚庚寅。尔曹譬如朝菌,又安知、老柏与灵椿。世上荣华难保,古来名节如新。”前者是自寿,上阕描写自己老态龙钟,浑似汉代年老归乡的儒生申公。下阕自称酒徒,混迹红尘,不想成仙飞升,只愿师君子之德。后者是向人祝寿,上阕为友人抒发牢骚:友人为何沦落红尘,是像李白作诗语触宫闱?是像刘蕡上策触怒阍人?是像朱云请斩奸佞使朝臣忌惮?下阕代友人吐露心声:不必像绛县老人那样计较年龄,也不必像屈原那样在意生辰,人生短暂,怎得寿如柏椿。二词的尾句最值得注意。一般的寿词,多引古代的长寿之人表达祝颂,或祝愿对方荣华富贵,刘克庄却公然诘问以长寿著称的彭祖、老聃如今安在,且公然断言“世上荣华难保”,几乎是反其道而言之。

可惜魏了翁、刘克庄的多数寿词仍是延续传统的写法,特别是那些向达官贵人祝寿的作品。例如魏了翁的《千秋岁引(刘左史光祖生日)》:“天生耆德,占断四时先。春院落,锦山川。万家灯市明朱紫,一庭花艳傍貂蝉。妇承姑,翁抱息,子差肩。 匼匝是、文公开九秩。陆续看、武公逾九十。从九九,到千千。海风谩送天鸡舞,蛰雷未唤壑龙眠。且从他,歌缓缓,鼓咽咽。”又如刘克庄的《满江红(傅相生日甲子)》:“见宰官身,出只手、擎他宇宙。筹边外,招徕名胜,登崇勋旧。不下莱公扶景德,又如涑水开元祐。尽从渠、干贽及吾门,归斯受。 上林苑,多花柳。祁边塞,稀刁斗。更红旗破贼,黄云栖亩。阿母瑶池枝上实,仙人太华峰头藕。泻铜盘、沆瀣入金卮,为公寿。”刘光祖官至起居郎(即“左史”),傅伯寿曾除签书枢密院事,皆为高官,魏、刘二人所献寿词虽然词采不很浓艳,但内容无非歌功颂德,手法则多用古人中勋高寿永者作比,或极力渲染花团锦簇的富贵景象,均落俗套。魏、刘二人尚且如此,余子碌碌,何足道哉!

在这样的词坛风气中,辛弃疾寿词的写法堪称异军突起,令人耳目一新。例如《清平乐(寿赵民则提刑)》云:“诗书万卷,合上明光殿。案上文书看未遍,眉里阴功早见。 十分竹瘦松坚,看君自是长年。若解尊前痛饮,精神便是神仙。”词中虽然包含着享寿长久与仕途通达这两种寿词中常见的祝祷之意,但只是稍事点染,堆金叠玉的华丽字句彻底绝迹,清新纯朴的气息贯穿首尾,堪称“君子之交淡若水”的交友之道在寿词中的完美体现。又如《满江红(寿赵茂嘉郎中)》:“我对君侯,怪长见两眉阴德。还梦见玉皇金阙,姓名仙籍。旧岁炊烟浑欲断,被公扶起千人活。算胸中、除却五车书,都无物。 山左右,溪南北。花远近,云朝夕。看风流杖屦,苍髯如戟。种柳已成陶令宅,散花更满维摩室。劝人间、且住五千年,如金石。”虽然涉及“玉皇”“维摩”等神仙,但前者是以名登仙籍来形容赵茂嘉之道德境界,且托之梦境,纯属虚写。后者则选取维摩诘这位大乘居士使天女散花于室而众菩萨著身不粘的传说,虽是神仙传说,却渲染了清心寡欲不染尘念的隐逸精神,与上句中的陶渊明事迹相映成趣,这与一般寿词“尽言神仙则迂阔虚诞”的庸俗写法不可同日而语。又如《沁园春(寿赵茂嘉郎中)》的上片:“甲子相高,亥首曾疑,绛县老人。看长身玉立,鹤般风度;方颐须磔,虎样精神。文烂卿云,诗凌鲍谢,笔势骎骎更右军。浑余事,羡仙都梦觉,金阙名存。”虽然写到多位古人,但只有绛县老人算是古代的长寿者。据《左传》记载,这位老人自称经历“四百有四十甲子矣”,师旷认为他“七十三年矣”,这是真实的长寿老人而已,与其他寿词经常说到的彭祖寿至八百等虚诞故事完全不同。至于“卿云”即著名赋家司马相如(长卿)与杨雄(子云),“鲍谢”即著名诗人鲍照与谢灵运,以及“右军”即著名书家王羲之,均非以长寿著称者,辛词提及他们意在褒扬寿星长于文艺,这就摆脱了一般寿词滥引长寿古人的陈词滥调。又如《念奴娇(赵晋臣敷文十月望生日,自赋词,属余和韵)》的上片:“看公风骨,似长松、磊落多生奇节。世上儿曹都蓄缩,冻芋旁堆秋瓞。结屋溪头,境随人胜,不是江山别。紫云如阵,妙歌争唱新阕。”首先描绘寿星形貌,竟如长松般夭矫枯瘦。接着写世人精神萎靡,竟如冻芋秋瓜。“冻芋”“秋瓞”这种字眼,他人寿词中是绝不敢用的。再下去写寿星居所,仅是溪头结屋,并非形胜之地。最后写歌女献曲,算是稍事形容祝寿场面,但也是淡淡说来。这与一般的寿词竭力渲染祝寿场面之热闹豪华的写法,截然不同。再如《江神子(侍者请先生赋词自寿)》:“两轮屋角走如梭,太忙些,怎禁他。拟倩何人、天上劝羲娥。何似从容来少住,倾美酒,听高歌。 人生今古不消磨,积教多,似尘沙。未必坚牢、刬地事堪嗟。莫道长生学不得,学得后,待如何!”全词竟无一句及于祝寿之意,颇像一首牢骚满纸、感喟人生的抒情诗。结尾直道长生不可学,而且学得长生也无所用,这与普通寿词祝愿长寿的主旨南辕北辙。

正是在这样的主题倾向中,辛弃疾笔下出现了当时一般寿词中绝无仅有的内容:收复国土,建功立业。例如《水调歌头(寿赵漕介庵)》云:“闻道清都帝所,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千秋岁(金陵寿史帅致道)》云:“从容帷幄去,整顿乾坤了。”《破阵子(为范南伯寿)》云:“千古风流今在此,万里功名莫放休。君王三百州。”又云:“燕雀岂知鸿鹄,貂蝉元出兜鍪。”《洞仙歌(寿叶丞相)》云:“好都取山河献君王,看父子貂蝉,玉京迎驾。”辛弃疾寿词中的这种新气象在当时就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例如韩元吉曾次辛词原韵而作《水龙吟(寿辛侍郎)》云:“南风五月江波,使君莫袖平戎手。燕然未勒,渡泸声在,宸衷怀旧。”又如赵善括作《满江红(辛帅生日)》云:“天赋与飘然才气,凛然忠节。颖脱难藏冲斗剑,誓清行击中流楫。”杨炎正作《满江红(寿稼轩)》云:“好把袖间经济手,如今去补天西北。”李曾伯作《水调歌头(甲寅寿刘舍人)》云:“功名事,书剑里,谈笑中。江涛滚滚如此,天岂老英雄。……歌以寿南涧,愿学稼轩翁。”几乎可见“辛派”在寿词范畴内的雏形。

正由于辛弃疾对寿词写法的改造是全方位的,所以就像在一片高原上奇峰突起一样,辛词中终于出现了震爆词史的寿词名篇《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早在乾道四年(1168)辛弃疾通判建康时,就结识了时任江南东路转运判官的韩元吉。辛、韩二人有强烈的抗金复国之志,堪称意气相投的同志。淳熙七年(1180),业已致仕的韩元吉自宣州移居信州南郊。淳熙九年(1182)初,被劾落职的辛弃疾来到信州城北的带湖闲居。二人居所邻近,时相过从。淳熙十一年(1184)五月九日,是韩氏六十七岁生日,辛弃疾赋此词祝寿。上阕高屋建瓴,劈空直下,连用四个东晋的典故:一是当年晋室南渡,元帝即位于建康,童谣云:“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二是桓温率晋军北伐攻至长安,“耆老感泣曰:‘不图今日复见官军!’”可惜桓温未久即率军南还,未成光复大业。三是晋室南渡后士大夫常在建康的新亭宴集,周顗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四是桓温北伐时眺望中原,谴责西晋清谈误国的王衍等人:“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如此密集的典故,却有着极其清晰的现实针对性:靖康事变后,高宗匆匆登基,随即仓皇南渡,扈从诸臣中有几人真是经天纬地之才?如今故都沦陷,长安父老日夜盼望王师北伐,士大夫们却徒能洒泪江东,这与东晋的偏安局面如出一辙。当今的朝臣们不是屈膝议和,便是空谈误国,几曾着意沦陷的大好江山?局势如此低迷,然而事在人为,于是词人高声呼唤:万里征讨,平定胡虏,建立盖世功名,才是“真儒”事业!此阕纯从国家大事着眼,竟无一字及于祝寿本旨,这种写法肯定让那些庸俗的寿词作者舌挢不下。下阕转入祝寿之意,但也无一句俗笔。说韩氏出身于以德行著称的“桐木韩家”,说他文名高似韩愈,均与富贵寿考无关。“当年堕地”三句意指韩氏天赋不凡,平生志业决非安享荣华而是际会风云。“绿野风烟”等句虽以三位前朝名相为比,但一来唐人裴度、李德裕与晋人谢安均曾平叛破敌、建功立业,二来绿野堂、平泉庄与东山乃三人投闲置散、寄情山水之地,意谓韩氏壮志未酬,不得已而徜徉林泉,其意不在富贵寿考。现实处境既然如此,词人只得寄希望于将来。“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的主语是韩元吉,还是辛弃疾自己?都有可能,因为收复失土、重整河山本是他们的共同抱负。此年韩氏年近七旬,词人却希望将来以盖世功业为他祝寿,真乃老骥伏枥,壮心不已!

清人黄氏《蓼园词评》评辛词《水龙吟》云:“《草堂诗余》载《指迷》云:‘寿词尽言富贵则尘俗,尽言功名则谀佞,尽言神仙则迂诞。言功名而慨叹写之寿词中,合踞上座。’此犹刻舟求剑之说也。幼安忠义之气,由山东间道归来,见有同心者,即鼓其义勇。辞似颂美,实句句是规励,岂可以寻常寿词例之?”的确,辛弃疾寿词的写法彻底抛弃了当时词坛上的流行模式,从而摆脱了寿词原有的应用文性质而成为真正的抒情诗。唯其如此,辛弃疾才可能在寿词中体现风云激荡的时代背景,抒发慷慨激昂的人生感慨,灌注龙腾虎跃的英风豪气,彰显雄放悲壮的个体风格。在宋代寿词整体上属于陈词滥调的背景下,辛弃疾的《水龙吟》却成为情文并茂的传世名篇,这说明辛弃疾确实是宋代词坛上的豪杰之士,也说明文学家在任何创作环境中都可以做到“事在人为”!

  1. 《全宋词》第四册,中华书局,1965年,第2366—2402页;第四册,第2591—2647页;第五册,第3186—3254页。按:蔡镇楚先生对三人寿词数量的统计结果为:魏了翁100首,刘克庄86首,刘辰翁85首(见《宋词文化学研究》第六章之四《寿词:宋人的生命之思》,湖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55页),所据材料也是《全宋词》,而统计结果有异,未详何故。
  2. 蔡镇楚先生《宋词文化学研究》的统计数字为“1813首以上”(见该书第255页),沈松勤先生的统计数字为1876首,见《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中编之四,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71页。由于许多没有题序的宋代寿词容易被忽略,故两个统计数字均有缺漏。
  3. 《雨村词话》卷三,《词话丛编》第二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1425页。
  4. 《莲子居词话》卷三,《词话丛编》第三册,第2448页。
  5. 此词编年据吴熊和先生所考,详见陶然、姚逸超《乐章集校笺》卷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08页。又据此书校记,此词有多种版本于题下注云“圣寿”。按薛瑞生先生认为此词作于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其主题则是“御楼赐赦”,详见《乐章集校注》中编,中华书局,2012年,第204页。
  6. 详见张草纫《珠玉词笺注》,《二晏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2页。
  7. 详见《全宋词》第二册,中华书局,1965年,第1209—1231页。
  8. 《宋史》卷二三,中华书局,1985年,第443、444页。
  9. 《故昭庆军承宣使知大宗正事赠开府仪同三司崇国赵公行状》,《水心文集》卷二六,《叶适集》,中华书局,2010年,第513页。
  10. 《宋史·宰辅表四》,第5596页。
  11. 见《宋史·宁宗纪》,第733页。
  12. 《雨村词话》卷二,《词话丛编》第二册,第1412页。
  13. 《齐东野语》卷一二,《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577页。
  14. 樵川樵叟《庆元党禁》,《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年,第30页。
  15. 《吴礼部诗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第621页。
  16. 《龙洲词校笺》,江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87页、74页。
  17. 《全宋诗》卷二七〇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1823页。
  18. 《龙洲词校笺》,第49页。
  19. 《宋史》卷四〇一,第12162页。
  20. 《宋史》卷三八四,第11825页。
  21. 见张文利《魏了翁文学研究》第四章第三节《魏了翁寿词考述》,中华书局,2008年,第90—93页。
  22. 按见辛弃疾《沁园春》小序,其所引荀子语见《诸子集成》本《荀子集解》卷三,上海书店,1986年,第47页。
  23. 《全宋词》第二册,第1270页。
  24. 《词源》卷下,《词话丛编》第一册,第266页。
  25. 《乐府指迷》,《词话丛编》第一册,第282页。
  26. 见《庄子集释·山木》,上海书店1986年《诸子集成》本,第300页。
  27. 详见《春秋左传注疏》卷四十,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113页。
  28. 诸人中唯有杨雄享年七十一,在古代算是长寿之人,余人均非,如王羲之享年五十九,鲍照享年五十余,谢灵运享年四十九,司马相如享年不可考。
  29. 《全宋词》第二册,第1402页。又见《稼轩词编年笺注》卷二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20页。邓广铭先生按云:“题云‘寿辛侍郎’,当系后来所追改者。”可从。
  30. 见赵善括《应斋杂著》卷六。按此词又见《全宋词》第三册,第1985页,即辑于《应斋杂著》者,而题作“辛卯生日”,“卯”字当为形近而误。
  31. 《全宋词》第三册,第2113页。
  32. 《全宋词》第四册,第2818页。
  33. 《晋书》卷六,中华书局,1974年,第157页。
  34. 《晋书》卷九八,第2571页。
  35. 《世说新语笺疏》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92页。
  36. 《晋书》卷九八,第2572页。
  37. 见《词话丛编》第五册,第3081页。按黄氏所引《指迷》语,不见于今本沈义父《乐府指迷》,实出张炎《词源》,详见前文所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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