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浮世绘
1
两场革命的发生之地,就位于曾经的列宁广场,只不过列宁雕像早已被请至他处。同样被“请走”的,还有吉尔吉斯斯坦独立后的前两任总统:第一任总统倒台后成为莫斯科大学的物理学教授;第二任总统则逃至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被迫过起退休生活。
苏联解体后,列宁广场改名为“阿拉套广场”,名字取自比什凯克郊外的外伊犁阿拉套天山。在这个宜人的夏日黄昏,天山锯齿状的白色山峰清晰可见,仿佛革命大戏散场后未及时撤下的布景。广场中央,吉尔吉斯的民族英雄玛纳斯骑在一匹铜马上,旁边矗立着国旗杆。鲜红的吉尔吉斯国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飘荡在深蓝色的空中。
我漫步在玛纳斯雕像周围,望着来往的人群,顺便等待一位未曾谋面的朋友。几天前,我在天山深处徒步,偶然碰到一位英语流利的吉尔吉斯向导。听说我是作家,他执意要我见一下他的朋友:“他叫阿拜·扎尔扎科夫,是一位青年作家,参加过革命活动。”
此刻,站在阿拉套广场上,我试图找到一丝革命的痕迹,但看到的仅是一座天山脚下的暧昧边城。2005年,第一场革命发生时,吉尔吉斯刚刚独立十五年。它在国际版图上的重要性,因为美国入侵阿富汗而大大提升。美国在比什凯克附近建立起一座空军基地,成为军事行动的中转站。吉尔吉斯人充分利用这个机会大发其财。不过,随之而来的贪污腐败,也令这个国家饱受折磨。仅仅五年之后,革命群众第二次赶跑了总统。
“你就是下一个莫言?”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吉尔吉斯青年问我。
我一愣,伸出手:“你是下一个艾特玛托夫?”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是我唯一知道的吉尔吉斯作家。
“我是阿拜,”这个人一脸喜庆,“你听出我在开玩笑吧?”
“当然。”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使劲摇了摇——莫言和艾特玛托夫——历史性的时刻。
“走,喝杯酒去!”阿拜说。
我们穿过广场,沿着遍植白杨树的楚河大道,往奥什大巴扎的方向走。我问起阿拜2010年的情景,他当时还是中亚美国大学的学生。
在阿拜的记忆中,那是一段革命与血的日子,为他的写作提供了不少灵感。同时也充满了荷尔蒙气息,甚至还有一丝浪漫。
那段时间,他不用去上课,每天游荡在街上,与试图阻挡他们的警察兜圈子。他还在抗议活动中结识了现在的女友——一个头脑聪明、思想开放的比什凯克姑娘。她支持他抗议,也支持他写作。
“她希望我有朝一日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阿拜说,“她说,阿拜,你要是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就可以在颁奖晚宴上跳舞了。”
我笑着问:“你有为此努力吗?”
“我已经辞去了工作,试着每天写作。”
我们谈起艾特玛托夫。他既是苏联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吉尔吉斯作家中最接近诺贝尔文学奖的人。2008年,艾特玛托夫与世长辞,人们在阿拉套广场上为他送葬。如今,广场一侧还伫立着他的铜像。
在阿拜看来,艾特玛托夫是第一代完全融入苏联体制的吉尔吉斯人。他的父亲是共产党的高官,在“大清洗”中遭到处决。他在大学时代学习畜牧业,随后到莫斯科进修文学。1958年,他在苏联的文学杂志上发表小说《查密莉雅》,描绘了遥远的群山、秋天的草原和草原上的爱情故事。这篇小说让他一举成名,那年他不过三十岁。
我问阿拜是否读过艾特玛托夫。
“当然,艾特玛托夫是每个吉尔吉斯人必须阅读的作家,就像中国的鲁迅。”阿拜说,“不过我现在认为,艾特玛托夫的成功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怎么讲?”
“在苏联的大家庭里,每个加盟共和国都要有一个作家,能够代表那个民族的文学——这既是苏联体制的要求,也是一种政治需要——艾特玛托夫恰好成为吉尔吉斯文学的代表。”
我们走进一家看上去不错的英式酒吧,由苏联时期的剧院改造。然而,除了我们,顾客只有一个西方男人,带着一位漂亮的吉尔吉斯女伴。我和阿拜坐下来,要了啤酒。这时,我才有机会仔细审视阿拜的面容。
他有一张孩子气的圆脸,肤色苍白,长着一对很大的、颜色接近透明的招风耳。头发软塌塌地耷拉在额头上,发际线很高。他不时狠抓发根,好让头顶的头发形成一个鸡冠似的造型。尽管生于1992年,他的眼角已经长出轻微的鱼尾纹。他告诉我,这是游牧民族的基因特点。
“对我这代吉尔吉斯人来说,苏联就像史前时代,与我们无关。”阿拜说,“从父母那里,我听过不少苏联时代的故事,但却无法激起太多共鸣。”
与父辈不同,阿拜从小受到西方文化的熏陶。他的吉尔吉斯语很差,母语是俄语,但能讲流利的英语和不错的法语。他认为自由和民主是与生俱来的权利,批评政府是作家的义务。对其他中亚邻国,他没有太多兴趣。他认识几个哈萨克作家,仅此而已。
“我以后会去美国,”他对我说,仿佛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当然,中国也不错……在吉尔吉斯,如果能卖出两万本书,那几乎就是人手一册了,因为读书的人口就这么多。”
“既然你用俄语写作,是不是可以在俄罗斯发表作品?”我问。
“当然,”阿拜说,“在俄罗斯文学杂志上发表作品很容易,但那不是最好的出路。”
他喝了口啤酒问我:“除了契诃夫、托尔斯泰、索尔仁尼琴,你听说过任何当代俄罗斯作家吗?”
“没有。”
“所以就算我在俄罗斯发表作品,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到这里,阿拜停下来看我,仿佛在等着我提出问题。于是,我问他在哪里发表作品。
“我的一篇小说被翻译成了英文,发表在一本美国期刊上。”
我突然想起,在天山碰到的吉尔吉斯向导也对我说过这件事。看得出,在比什凯克的青年文学圈里,此事非同小可,算得上令人瞩目的成就。
我告诉阿拜,我有兴趣读一读他的小说。谁知话音刚落,他就掏出手机,把那篇小说发给了我——速度之快,让我感到其实他早就把这封邮件存在了草稿箱里。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阿拜说。
我答应尽快阅读,不过直到快要离开吉尔吉斯斯坦,我才在长途汽车上把小说读完。小说写了一个普通的吉尔吉斯男人,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去莫斯科打工。在那里,他受尽屈辱,在建筑工地干活,每月把微薄的收入寄回老家。为了赚钱,他把积蓄借给一个放高利贷的同乡,结果血本无归。他回到吉尔吉斯,不甘心失败的命运,再次回到莫斯科。这一次,他当上了夜总会的保安,却失手打死一名寻衅滋事的花花公子。他被判刑入狱十五年,妻子也改嫁他人。这篇小说的名字叫“移民的命运”。
在酒吧里,我问阿拜以后打算写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通常,一个作家不会把自己要写的东西告诉另一个作家。因为好主意会被偷走——这种事在文学史上屡见不鲜。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不要抨击绿色和平,更不要抨击LGBT——这是我的女友说的。她说,阿拜,如果你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你就不要抨击绿色和平,更不要抨击LGBT。”
“她确实聪明。”
“艾特玛托夫原本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他自己搞砸了。有一次,他在某个欧洲国家演讲,顺口抨击了LGBT,从此西方就不再理他。你知道那届诺贝尔文学奖给了谁吗?高行健!”
我向阿拜保证,以后既不抨击绿色和平,也不抨击LGBT,更不会偷走他的好主意。
于是,阿拜告诉我,他打算写“全球化对吉尔吉斯人的冲击”:“苏联解体后,全球化将这个国家的信仰和生活方式冲击得七零八落,成为一片废墟,而我们这代人——后苏联时代的吉尔吉斯人——就在废墟当中,艰难地寻找可以依赖的东西。”
阿拜一口干掉杯中酒,然后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2
传说,上帝分配土地时,吉尔吉斯人正在睡觉。等他们一觉醒来,发现土地已经分完。他们请求上帝多少分给他们一些土地,于是上帝就把自己的后花园给了吉尔吉斯人。
吉尔吉斯人喜欢这个故事,因为这表明他们是上帝(或真主)的宠儿。这个故事也表明,他们对自己的家园非常满意。
他们喜欢告诉我这样的外国旅行者,吉尔吉斯是“中亚的瑞士”。这里既有阿尔卑斯般雄伟的天山,也有明净如眼泪的伊塞克湖,还有向远方延展的大草原,上面点缀着枣红色的骏马和白色的蒙古包。
不过,考古学家认定,吉尔吉斯人的传统家园并不在这里。公元9世纪以前,他们的祖先还在西伯利亚的叶尼塞河沿岸游牧。后来的几个世纪里,他们才一路漫游到位于中亚的新家园。
当时的中亚一片混乱,不同的族群和势力彼此征战。弱小的吉尔吉斯人不得不一直生活在各路强权的阴影下。他们的焦虑与抗争构成了《玛纳斯》的主体。这部史诗比希腊的《荷马史诗》和印度的《摩诃婆罗多》都要长,有二十多万行。史诗的主人公就是吉尔吉斯的民族英雄玛纳斯。史诗中,玛纳斯和他的儿孙带领着吉尔吉斯人,不断反抗一个又一个敌人。
乾隆在位时期,吉尔吉斯人曾经臣服于清朝。当时,清朝军队歼灭了蒙古准噶尔汗国,平定了大小和卓之乱。不过到了19世纪20年代,浩罕汗国的势力开始渗入到楚河河谷和天山地区。游牧的吉尔吉斯人发现,他们被孤立于偏远的天山牧场之间。为了守护通往喀什的商路,浩罕汗国建立起一系列城堡哨所,比什凯克就是边境线上的哨所之一。
浩罕汗国是从乌兹别克人建立的昔班尼王朝中衍变出来的小国,中心位于今天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的浩罕。我去过浩罕,参观过浩罕的可汗宫。那是一个并不怎么气派的院落,有着孤立的小国君主所特有的浮夸和局限。可以想象,当时作为前哨站的比什凯克,是一个更为荒凉的地方。
中亚史学家巴托尔德称18世纪的中亚正处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堕落期”。在腐败的伊斯兰毛拉的影响下,整个地区的道德和信仰水平急转直下。此前,西欧国家开辟出全新的海上贸易线路,古老的丝绸之路日趋衰落,整个中亚陷入更深的隔绝与疏离,成为地图上的一个黑洞。
乌兹别克人的统治十分残暴,令吉尔吉斯人无法忍受。与此同时,为了开辟前往印度的通路,俄国在中亚的扩张逐渐加强。19世纪60年代,俄国已经牢牢控制了整个哈萨克草原。与比什凯克一山之隔的阿拉木图,成为俄国的军事堡垒。
1862年,吉尔吉斯人邀请浩罕的将军赴宴,将其杀死,随后向比什凯克的浩罕驻军发起进攻。由于缺乏现代化武器,吉尔吉斯人选择向阿拉木图的俄国人求助。在俄国重炮的轰击下,比什凯克很快陷落。俄国人顺水推舟地接管了整个楚河地区。正是在俄国和苏联的统治下,荒凉的比什凯克逐渐成为地区的行政中心,在吉尔吉斯独立后成为首都。
在莫斯科飞往比什凯克的飞机上,我意外发现比什凯克的机场代码依然写作FRU——“伏龙芝”(Frunze)的缩写。这多少道出了如今存在于这个国家内部的冲突。
伏龙芝是比什凯克在苏联时代的旧称。这位布尔什维克将领,出生在今天的比什凯克。他平定了中亚地区反对苏联统治的“巴斯玛奇运动”,让中亚与俄国的捆绑关系又维持了将近七十年。
伏龙芝死后,斯大林将中亚地区分割为五个民族共和国。在他看来,应付五个小共和国,显然比对付一个突厥斯坦自治共和国容易得多。然而,这样的划分方式,也让中亚出现很多切开族群的奇怪界线。吉尔吉斯南部的奥什地区,位于费尔干纳盆地,历史上一直是乌兹别克人的聚居地,却被划入吉尔吉斯斯坦。这为日后的政治动荡和族群分歧埋下了伏笔。
在比什凯克这座城市,全球化的冲击或许还没大到成为问题的地步。这里没有遍布世界各地的国际快餐店,商场里也见不到任何耳熟能详的品牌。某种程度上,比什凯克仍然是一座苏俄城市,有着棋盘一样规划整齐的街道、高大的行道树、雕像众多的公园,以及每个俄国城市都有的芭蕾舞剧院和马戏团。走在街上,我有时会产生一种恍惚感,觉得眼前的街景似曾相识。
然而,苏联已经离去,成为历史的弃儿。独立近三十年来,苏联留下的遗产正在无可奈何地磨损、折旧,甚至渐渐沦为废墟,成为怀旧的对象。所以,阿拜是对的,也是错的。如果说吉尔吉斯人正在废墟上寻找着可以依赖的东西,那废墟也并非全球化冲击的结果。恰恰相反,全球化有意无意地放弃了这里,甚至放弃整个中亚。废墟,只是苏联离去后留下的遗迹。
比什凯克的街道两侧,原本是苏联时代的混凝土排水沟,但由于疏于管理,大都扔满了垃圾。苏联时代的供电系统也处于慢性电力不足状态。夜幕降临后,除了楚河大道,整座城市显得照明不足。坑洼不平的路面,莫名失踪的井盖,让夜间行走变得惊心动魄。在比什凯克的最初几日,我的行程几乎全都沿着楚河大道展开。不过,我知道,我必须走到更远的地方,才能发现这座城市的秘密。
3
一天傍晚,我决定步行前往一家远离市中心的餐厅。这家传统的吉尔吉斯餐厅开业于1998年。在变幻不定的比什凯克,几乎算得上恒定的存在。我绕过路边的壕沟,穿过柏油开绽的马路,经过有些破败的苏联公寓。一只眼窝潮湿的公狗悻悻地尾随着我,干咳般地叫了几声,然后消失在坑洼的街巷里。
我想去的餐馆,在马路一侧的小巷里。当我终于找到那里时,发现餐馆没有营业。太阳就要落山,天空呈现出一种兑水威士忌的颜色。这时,我发现就在这家餐馆对面,有一家规模更大、但有些可疑的餐厅。透过窗玻璃,我看到餐厅里摆着几张大圆桌,桌上堆满干果点心,摆着漂亮的茶具。每张桌子旁都坐着衣着古板的吉尔吉斯人,像是家庭聚餐,只是没人开动。我突然意识到,现在是斋月,他们大概在等待日落时分的降临。
此前,比什凯克并没有给我强烈的宗教感——我没有听到过宣礼声,在市中心也没看到过清真寺。在我所熟悉的楚河大道上,散落着一些追求情调的餐厅,追求时尚的年轻人进进出出。没人在意斋月的问题,随时随地有人进餐。然而,在稍微偏僻的郊区,我却感到迥然不同的气氛:这里有一屋子正在虔诚等待开斋的吉尔吉斯人。
我走进餐厅,里面有些昏暗。我在门口的一张小桌子旁坐下来。一个年轻的吉尔吉斯姑娘走过来,以标准的美式英语问我要吃点什么。我问她有没有菜单,她转身去找。她穿着白棉布衬衫、淡蓝色牛仔裤,非常瘦,但显得活力十足。她拿着一本菜单走过来,抱歉地告诉我,菜单没有英文,但她愿意给我翻译。
我能看懂菜单,但是出于好奇,我让她帮我翻译。她有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小麦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浓密的眉毛,鼻梁坚挺。然而,从她的五官中,我却难以判断她来自何处。她像吉尔吉斯人,也像维吾尔人,甚至有点像墨西哥人。她年纪不大,但威严十足。她用吉尔吉斯语命令服务员拿来餐具,又用俄语命令另一个服务员去厨房看看,然后用英语向我解释,什么是laghman,什么是manty。
我点了拉条子和烤串——我的标配晚餐。她说烤串要等一段时间,我问她有没有酒。
“没有,”她抱歉地一笑,仿佛感到了我的失望,“我们这里不供应酒水。”
我点了一小瓶可乐。她亲自拿过来,为我倒上。她说她叫佐伊,是这家餐厅的老板。餐厅刚刚开业四天,一切还在磨合之中,所以有点混乱。
我一边喝着可乐,一边看着忙前忙后的佐伊。她时而指挥服务员,时而自己上阵。在我看来,她的英语、俄语和吉尔吉斯语全都无懈可击。如果在中国,想必早已成为精英人士。可是,在比什凯克,她却在郊区开着一家刚刚起步的本地餐厅,为我这样偶然进来的外国人讲解什么是拉面,什么是蒸包。
佐伊为我端上拉条子时,我问她是不是吉尔吉斯人。她告诉我,她出生在吉尔吉斯,但在沙特长大,又在美国佛罗里达读了两年大学。她的母亲是吉尔吉斯人,后来嫁给了一个荷兰男人。
“他是我的继父,在石油公司工作。”佐伊说,“我从小跟着他一起在世界各地生活。”
几年前,佐伊的父母离婚。佐伊带着母亲和未成年的妹妹离开美国,回到比什凯克。她开了这家面向穆斯林家庭、不卖酒精饮料的餐厅——没去争抢楚河大道上的繁华地带——是因为她注意到整个国家渐趋保守的氛围。她的思路看起来颇为正确。刚刚开业不久,餐厅已经口耳相传,涌进大批以家庭为单位的顾客。
这时,餐厅内突然出现一阵骚动。我看到围坐在桌边的人们,纷纷举起双手,开始喃喃祈祷。窗外,太阳已经落山,天色黯淡下来,远处的棚户区露出歪歪扭扭的剪影。祈祷结束后,盛大的晚餐开始了。服务员手忙脚乱地穿梭在大厅里,把一盘盘烤肉和面条端上桌来。
佐伊说,她要去厨房监工。不过,等送走这些客人后,她想请我去楚河大道上的酒吧喝一杯——如果我愿意的话。
“这么说,你自己喝酒?”
“不喝一杯的话,我就没办法把身体的零件装回去。”佐伊说。
4
我们去了一家有户外座位的酒吧,就在楚河大道南侧。有人在我们旁边抽着水烟,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佐伊点了一杯格鲁吉亚白葡萄酒,轻轻晃着杯子,然后啜饮一小口,脸上露出放松下来的表情。
我问佐伊:“每天都这么神经紧绷?”
她说:“这些天就像打仗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开餐馆,从里到外都要亲力亲为,还要不断面对“突发事件”。前一天,后厨的食材竟然全都用完了,佐伊不得不向那些已经点菜的顾客道歉。第二天一早,她和厨师一起去市场,买了多一倍的食材回来。这天,餐厅一共招待了两百五十多位客人。如果照这样下去,一个月大概会有六千美元的流水。
我向她祝贺,说这是很好的起步。
“我需要照顾母亲,需要交房租,需要给妹妹交学费。她今年十四岁,在比什凯克念国际学校。她和我同母异父,是我母亲和荷兰继父生的。不过,对我来说,她就像个小天使。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对她说,你知道我爱你,对不对?她以前会说,姐姐,我也爱你。现在,她只是看我一眼,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态——她正在叛逆期。”佐伊笑起来。
我问佐伊,她的生父在哪儿。
佐伊说:“他住在托克马克附近的村子里。我母亲也是那里的人。那时,母亲家里很穷,而父亲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母亲十八岁时怀上了我,但父亲一家不想让儿子娶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后来,母亲的家人就找到父亲家里,说这里是伊斯兰国家,他们的女儿已经怀孕,男方不能不负责任。”
佐伊喝了一口葡萄酒:“他们结了婚,不过关系很不好。尤其是父亲得知母亲怀的是女孩后,他坚决要求打胎。母亲不同意,她不顾反对,生下了我。”
三岁那年,佐伊的父母离了婚。母亲带着她来到比什凯克,从此佐伊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生父。佐伊十岁时,母亲认识了一个荷兰裔的印尼人,他在中亚的石油公司工作。母亲和他结了婚,成为家庭主妇。一家人先是搬去荷兰,后来又因工作需要搬去沙特。
在沙特的美国军队学校里,佐伊读完了中学,学会一口流利的英语。假期时,一家人会去欧洲度假。她最喜欢西班牙,希望有一天能去那里生活。她也喜欢旅行,去过很多地方,但还没有去过中国。她觉得中国太过神秘,而中国人都是那么努力。
“比什凯克有很多中国人,做生意,承包工程。”佐伊对我说,“但你看上去和他们不太一样。”
“是吗?”
“他们都很实际,很有目标,但你似乎无所事事……你是来寻找什么的吗?还是逃避什么?在餐厅里,我看到你一直在记笔记。或许你是作家?这让我觉得,可以对你说很多话。”
我告诉佐伊,我的确是作家,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写作上。这些年来,我用自己的方式旅行、写作。
佐伊微微一笑。“我也想过当作家。直到有一天,我和母亲失去了经济来源。”
高中毕业后,佐伊去了佛罗里达大学。大二那年,母亲的第二次婚姻到了无法维系的地步。她和荷兰人离了婚,然后发现她们连房租都交不起,更别提在美国立足。
佐伊退了学,带着母亲和妹妹回到比什凯克。这里的物价水平很低,她们的积蓄还可以维持。那是2011年,革命的狂热还未退却。南部的奥什地区又刚刚发生了吉尔吉斯人与乌兹别克人的族群冲突,造成数百人死亡。一天,佐伊在比什凯克的出租车上被人拦住。一个吉尔吉斯青年拉开车门,愤怒地质问她:是不是乌兹别克人?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
“因为我的眉毛很浓,像乌兹别克人。”佐伊微微侧过脸,给我看她的眉毛,“实际上,我有吉尔吉斯、维吾尔、塔吉克和土库曼血统。”
借着酒吧外昏暗的灯火,我看着佐伊的脸,寻找着突厥、蒙古和波斯的痕迹。那是一张中亚的民族熔炉塑造出来的面孔,但眼神不是。佐伊眼神中波动的光以及随之细微变化的神态,完全是美国式的。
回到比什凯克后,佐伊在这里继续上学,仍然是英语文学系,可她的英语比学校里的任何一位老师都好。学校让佐伊给其他同学补课,她坚持了一个学期。有一天,上完补习课,天已经黑了。她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想到:不对,我是来花钱上课的,不是来免费教课的!
佐伊说,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恍然大悟的时刻。她恍然大悟时,家里的积蓄刚好捉襟见肘。于是,她决定退学。她先是和一个女朋友合伙,开了一家翻译公司。然而,因为钱的问题,两人发生矛盾,最终分道扬镳。这让佐伊认识到,尽量不要与好朋友做生意,因为那迟早会消耗掉双方的友谊。
回顾过去几年的生活,佐伊发现自己交往的都是年纪大于自己的人。比如,现在餐厅的合伙人是一个哈萨克中年商人。他们至今都算不上朋友,只是看重对方的才能。在阿拉木图,哈萨克商人开了几家成功的餐厅。他想进军吉尔吉斯市场,因而选择佐伊作为合作伙伴。
我问佐伊,是否想过进入一个相对稳定的体制,比如政府。
佐伊说,她的确认识很多吉尔吉斯官员。其中一位高官想让她进入外交部工作,负责与那些让人头痛的美国人打交道,但她拒绝了。
“我始终觉得政治太过肮脏。”佐伊说,“我也不想属于任何体制或派系。在这里,你要么属于北方势力,要么属于南方势力,但我不属于任何地方。”
我问佐伊,在比什凯克是否容易找到倾心交谈的朋友。
她摇摇头。
“更多的情况是,在我说完一句话,表达完一个想法后,对方会怀疑地盯着我问,这话是谁说的?因为他们从没这么想过,也不相信有人会这么想。他们总是需要一个权威来佐证。于是,我经常对他们开玩笑说,这话不是任何人说的,这话是佐伊说的。”
我笑着点点头,但没说话。
“十岁之前,我一直是一个不爱开口说话的孩子。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无法和任何人交流。母亲把我抱到亲戚朋友面前时,我总是转身就跑,一句话也不想说。后来,我去了沙特,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军队学校就像沙漠里的绿洲。我在那里学会阅读,从此就像发现了不停冒出的泉水。我喜欢阅读,有时候也把自己的想法写到纸上。”
佐伊喝了一口葡萄酒,拂了一下眼角边被风吹乱的头发:“我在很多地方生活过,可到哪里都没有归属感。美国不是我的家,沙特不是,吉尔吉斯斯坦也不是。我不属于任何地方。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不属于这个星球……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我告诉她,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在内心深处,我始终觉得自己流淌着游牧民族的血液——不是草原游牧民族,而是当代游牧民族。这样的人总是不停移动,从世界的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缺乏归属感,家只不过是当下的落脚之处。对他们来说,旅行不是为了去任何地方,只是为了旅行。最重要的事情是移动。
“当代游牧民族。”佐伊深吸了一口气,“我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我们喝完酒,晚风正吹着路边的杨树叶,发出哗哗的海浪声。我们离开酒吧,穿过阿拉套广场。路边有很多做生意的小贩,也有很多无所事事的青年。
走过射气球的摊位时,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冲我喊道:“叔叔,你要是能打爆六只气球,我就送你一只泰迪熊!”佐伊把男孩的话翻译给我,然后笑起来。
另一个摊位上,一群吉尔吉斯年轻人正围着一只沙袋拳打脚踢,与沙袋连通的音箱,随之发出人的哀嚎。
在沙袋的砰砰声和哀嚎声中,佐伊挑起眉毛:“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跟这里的年轻人一起玩了吧?”
我发现那种略带讥讽的笑容,完全是美国式的。在比什凯克,这让她与众不同,也令她倍感孤独。
5
来比什凯克之前,我在莫斯科的一家旅馆里,碰到了一位吉尔吉斯姑娘。当时,我不知道她正遭遇不幸。
我花了一个月时间,沿着西伯利亚大铁路,从海参崴到达莫斯科。当我找到这家位于特维尔大街上的旅馆,把行李塞进房间,走到公共厨房,想弄杯袋泡茶喝时,我看到一个亚洲脸的姑娘,正在做白汁鸡肉。
厨房不大,我们聊起来。
姑娘叫阿丽莎,来自比什凯克。我告诉她,我正打算去吉尔吉斯斯坦旅行:比什凯克、伊塞克湖、天山,然后南下奥什。
阿丽莎不理解我为何要去奥什。虽然奥什是吉尔吉斯的第二大城市,但她从来没去过。
“奥什有很多乌兹别克人,”阿丽莎警告我,“那里很危险。”
“比什凯克危险吗?”
“比什凯克都是吉尔吉斯人,很安全。”
我告诉阿丽莎,我之所以要去奥什,是打算从那里出发,沿着吉尔吉斯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的狭长边境线,绕过几块飞地,前往塔吉克斯坦。
“你要去塔吉克斯坦?为什么?”
“旅行。”
“塔吉克斯坦有什么?”
“帕米尔高原和瓦罕走廊。”
“有朋友在那边?”
“没有。”
“一个人去?”
“对。”
“塔吉克人都是疯子!你到那儿会被人杀死的!”阿丽莎此刻真的在惊呼了,仿佛旅馆里正有一个塔吉克疯子,挥舞着砍刀冲过来。
“不要去奥什!更不要去什么塔吉克斯坦!”阿丽莎认真地说。“如果你非去不可,至少找个朋友一起。”
“那会不会把朋友也害了?”
阿丽莎噗嗤一笑,继而怜悯地望着我。从那眼神中,我看出自己大概命在旦夕。阿丽莎认为,只有去欧洲才叫旅行。除了伊塞克湖,她甚至从没想过在自己的国家旅行。她对几个斯坦邻居更是充满隔阂,毫无兴趣。这倒是让我觉得,或许只有外来者,才能超越偏见地观察这片土地。
阿丽莎盛了一份白汁鸡肉,又盛了一份米饭,端到我面前,说是给我吃的。她坐在我对面,依然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不知道她自己也有烦心事。
阿丽莎说,她有个好朋友住在比什凯克,叫拉克希米。她会跟拉克希米说一下我的事,让她好好关照我。
“拉克希米这个名字怎么听上去像是印度人?印度教中有个女神就叫拉克希米。”我说。
“拉克希米是吉尔吉斯人,但信奉印度教。”阿丽莎说,“她还是素食主义者。”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在吉尔吉斯有人信奉印度教,而且吃素。我一边吃着白汁鸡肉一边想,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如果吃素的话,究竟能吃些什么?
到了比什凯克,我与拉克希米取得联系。她邀请我第二天中午去她家里做客。第二天,我在住所楼下的蛋糕店买了一个十寸的蛋糕,然后打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拉克希米的小区。
那是一片苏联时代的高层住宅区,位于一条还算宽阔、干净的巷子里。巷口停着一辆报废的拉达轿车,漆面锈迹斑斑,像得了皮肤病,车厢里堆满杂物。我在骄阳下寻找着单元入口。和所有苏联时代的住宅区一样,这片住宅区也像一座巨大的迷宫。经过岁月的磨损,单元门牌号已经模糊不清。
我正站在明亮的、满是尘土的院子里不知所措,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呼叫。我抬头,看到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姑娘站在阳台上——这片住宅楼全是那样的阳台,从我的位置看上去,就像一排排俄式剧院的包厢。阳光照在那个姑娘的脸上。她不说话,只是微笑着,向我招手。
我上了楼,找到拉克希米家的房门。刚才那位黑头发的姑娘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容。房间是一套一室公寓,墙边摆着一张玻璃餐桌,两边各有一把黑色椅子。拉克希米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套头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破洞牛仔裤,光着脚在地板上走。她刚才正在做饭,平底锅里冒出饭菜的热气。现在,她走过去把电磁炉关掉,把蛋糕放进冰箱里。
房间里的家具不多,显得有些空旷,但摆在四处的小装饰,还是多少透露出一点主人的品味。一面墙上挂着一张拉克希米童年时期的黑白照片,梳着童花头,露出两个小酒窝。梳妆台上还有一张拉克希米母亲小时候的照片——同样的发型,同样的神态——可以看出母女二人在童年时期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房间出乎意料的凉爽,窗户向外敞开着。风轻轻吹动淡紫色的窗帘,阴影随之舞动。我发现窗户旁边有一个小小的神龛,上面摆着香炉,还有象头神迦尼萨的雕塑纪念品。
拉克希米端上饭菜。她特意为我做了鸡肉,自己吃蘑菇炒蛋。此外,我们还共享一盘番茄黄瓜沙拉和一些朝鲜泡菜。
为了打破僵局,我率先谈起阿丽莎,谈起我们在莫斯科旅馆的相遇,以及阿丽莎说去奥什有多危险,去塔吉克斯坦会被杀。拉克希米笑得眯起眼睛,眼角露出两条很深的鱼尾纹。她告诉我,其实阿丽莎那时正伤心欲绝。她去莫斯科,是因为丈夫要和她离婚。阿丽莎的丈夫常年在莫斯科打工,认识了别的女人。那个女人怀上了孩子,丈夫便提出离婚。
“阿丽莎还好吗?”我问。
“她还在莫斯科,想在那边找个工作。”拉克希米说,“可能是不甘心放弃她的丈夫,也可能只是不想一个人回来。”
“这种事多吗?听上去有点像小说里的情节。”
“不是小说,”拉克希米说,“这样的事很多很多。吉尔吉斯有三分之一的男人去俄罗斯打工,妻子就留在国内。很多男人在那边认识别的女人,又成了家,之后就不再联系国内的妻子。妻子去俄罗斯找丈夫,发现丈夫早已不在原先的城市。俄罗斯那么大,想在另外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真的太容易了。”
我想起我在俄罗斯旅行时碰到的那些吉尔吉斯人:有出租车司机,有建筑工人,有餐馆服务员,有开小卖部的……也许每个人背后都有类似的故事。
“相比那些突然失踪的丈夫,阿丽莎的丈夫是不是还算好的?至少他没有不辞而别。”
“也不尽然,”拉克希米说,“有的妻子会骗自己,宁愿相信失踪的丈夫是在俄罗斯死了,这会让她们的心里好受一些。就像战争年代,丈夫上了前线,没有回来一样——你感到伤心,但不会感到背叛。对有些女人来说,背叛和抛弃造成的心理创伤,可能更难愈合。”
“可怜的阿丽莎!”
“她会好起来的,我相信这点。昨天我们通了电话,她说她已经好多了。她还问你有没有联系我。”拉克希米下意识地撸起袖子。我发现她的左手腕上戴着两个细细的银镯。
“这是从印度买的吗?”我问。
她抬起手腕看了看,笑着说是的。她告诉我,她去过好几次印度。上一次在瑞诗凯诗待了三个月,学习瑜伽和冥想。
“你真的是印度教徒,还是只是喜欢那种生活方式?”
“我真的是印度教徒,”拉克希米说,“从两岁开始。”
“你的父母也信印度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