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

亡命

夜半听见藤萝架上沙沙的雨滴声,我曾掀开帐幔向窗外张望,藤萝叶子在黑暗里摆动,仿佛幢幢的鬼影。天容如墨,四境寂寥,心里有些悚然,连忙放下帐慢,翻身向里面睡,床头的挂钟滴答滴答响个不住。心绪如怒潮般的涌掀。从新翻转身来,窗外的雨滴声越发凄紧,依然睡不着。头部微微有些涨闷,眼睛发酸,心里烦躁极了。只得起来,拧亮了电灯,枕旁有临时放的一本《三侠五义》,翻起来看了,但见一行行如黑点般的闪过,一点没有领会到书里的意思。

忽听门外有人走路的脚步声,心房由不得怦怦乱跳,莫非是来逮捕我的吗?……今午庚曾告诉我:市党部有十五起人,告我是反革命,将要逮捕我,承庚的好意叫我出去躲一躲。这真仿佛青天里一个霹雳,不过我又仔细地想了一想,似乎象我这么一个微小的人儿,值不得加上这么一个尊严的罪名,所以我对庚说:“也许是人们开玩笑吧?我想不要紧,因为我从没有做过这种活动。……”

但是庚很诚挚的对我说:“现在正是一切都在摇动的时候,我看还是走一步好,只当出去玩一趟。”

我说:“也好吧!就出去走一趟……不过真冤!”

庚叹息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况且熬到有被逮捕的资格也就不错。”

庚这种解嘲的话,使得我们都不自然地惨笑了。当时我就决定第二天早晨到天津去,夜里收拾了一个小藤箱,但是心乱如麻,不知带些什么东西才好,直弄到十二点钟才睡下,正朦胧间,就被雨点惊醒。

真是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大,还似乎有人在窃窃耳语。我这时连忙起来,悄悄地把那小藤箱提在手里,只要听见打门,我就从后门逃到我舅舅家里去暂避,我按定乱跳的心,把耳朵向外静静的听着。过了些时,还没有人叫门,而且说话的声音似乎远了,我的心渐渐的平定了,吁了一口气,把小藤箱仍然放在地下,拧了电灯,打算再睡,可是东方已经发白了。要赶六点半的那一趟车,自然睡不成,因轻轻开了房门,把老妈子叫了起来,替我预备脸水,我一面洗脸,一面盘算,我到天津去住在什么地方呢?那里虽也有朋友,但是预先没有写信去通知他们,怎好贸然去搅扰人家?住旅馆?一个人孤孤凄凄……想到这里心绪更乱,怔怔地站了许久,这时候已五点半了。没有办法,到天津再说罢!提着藤箱无精打采的走吧!回头看见罗纱帐里小宝儿,正睡得浓酣,不忍去惊醒她,只悄悄在她额上吻了一吻,心里由不得一阵怅惘,虽然只是暂别,但是她醒来时不见了妈妈……今夜又不见妈妈回来和她同睡,她弱小的灵魂,一定要受重大的打击了。我不禁流泪了,同时我诅咒人类的偏狭,在互相排挤的中间,不知发生多少悲惨的事实。唉!我真愤恨!不由得把藤箱向地下一摔,似乎这样一来,我也总算得了胜利:因为我至少也斯负死几个蚂蚁吧!

车子已经叫来了,我把藤箱放在车上,我年老的姑妈对于这严重亡命,更感觉得情形紧张,她握住我的手,含着眼泪说:“这实在是想不到的祸事!但愿你此去平安……并且多方请人疏通,得早些回来!……都要留心!……”我点了点头,要想说话觉得喉头哽咽,连忙跳上车子,不敢抬头向姑妈看,幸喜车夫已经拉起车子如飞地走了。这时候只有五点三刻,街上的行人很少,清凉寂静,我一夜不曾睡的困倦,这时都被晨气驱散了,脑子里种种思想,又一都一幕一幕地涌出来。车子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我忽然转了一念,亡命为什么一定要到天津去,北京地方大得很,谁又准知道我住在哪里?于是我决定无论如何我不离开北京,因告诉车夫,叫他拉我到西长安街去,不久我就在西长安街一家医院门口下车了。——这医院的院长,是我的乡亲,那里房屋很多,——我到医院里,因为时间尚早,我那乡亲还没有来,我只得在会客厅里等着。九点钟的时候,他才来了。我将一切情形和盘托出,请他借我一间房子暂住,从此我就充起病人来了!

这个医院,是临街的三层高楼,在楼上窗子里,可以看见大马路的车马奔驰,并且可以听见隆隆呜呜的车轮和汽笛声。我生性最怕热闹,因在西北角上,选了一间离街较远的屋子,但是推开后窗,依然可以看见大马路上的一切,并且这窗子是朝东的,早晨的太阳正耀人眼目地照射着。天气又非常闷热,我忙把这面窗关上,又加上黑色的帐幔,屋子里的光线立刻微弱了,心神的压迫也似乎轻松些。我坐在一张椅子上,看医院里的佣人,替我换床上的褥单和枕头布,他走后我便睡下了。头顶上的白云一朵朵的向西北飘去,形状变化离奇:有时候像一头伏虎,有时像一条卧龙。……

我因昨夜失眠,今天精神极坏,本想在这隔绝一切的屋子里用一点功,或者写一篇稿子,谁知躺下后,就瘫软得无法起来。而且头昏目眩,似睡非睡地迷沉了一天,到夜晚的时候,街上的声音也比较少点,我起来把前后的窗门都开了。屋里的空气,立刻流通起来,一阵阵的温风,吹拂在我的脸上,神思清楚多了。仰头看见头顶上的天空,好像经海水洗过似的,非常碧清,在那上面缀着成千成万钻石般的星星,我在那繁星之中,找到其中最小的一个,代表我自己,但是同时我又觉得我不止那么一点。我虽然不愿意,但是这黑夜中最光芒,最惹人注意的一颗星……但是事实上,我也不是那最无光,最小的一颗,因为藏在井底的一群蛙,它们都张着阔口向我呱呱地叫,似乎说:“你防备着吧!我们都在注意你呢!……你虽然在千万的繁星之中,是最不足轻重的一个,但是我们不敢希冀那第一等的大星的地位,只要我们能取得你的地位,我们已经很够了!”……于是乎我明白了,在这种世界上,我应当由一颗最小而弱的星的地位,悄悄逃出,去作一朵轻巧的云,来去无心,到毫不着迹的时候,便是我得救的时候了。

这思想真太渺茫,不知不觉已走入梦境,梦中我觉得我已真是一朵轻巧的云了。我飘然停在半天空,下面是一片大海,这时一点风都没有,海面上的波纹,轻轻地漾着,清凉的月光,照在这波浪上,闪出奇异的银花,我正想低下(头)来,吻着那可爱的海的时候,忽然从海底跳出一条鳄鱼来,立时鼓起海浪,仿佛山崩地塌般的掀动,澎湃起来,我吓极了。幸喜我这时已是不着迹的行云了!我轻轻浮起,无心的歇在一座山上,那山上正开着五色灿烂的山花,一阵的清香,又引诱我要去和它们接近。忽砰的一声,一个猎人的枪弹,直射在树梢头,那股凶猛的烟焰,把我冲散了。渐渐不是白云了。睁眼一看,依然是个着迹的人类,无精打采地睡在病院的钢丝床上。唉!我明白了!到如今我还只是一个着迹而微弱的人类哟!

我怅惘,我暗暗撕碎了不值一笑的雄心,我捣碎了希望的花蕊,眼前的一切,只是烦闷可怜!

马路上隆隆轧轧的车声,人声,又将我从天空拖到地狱似的人间,在这时候,我没有办法安慰我自己,只想睡去,或者梦里,还有不可捉摸的乐园,任我休养我的沉疴。无奈辗转反侧,再也不能入梦。正在苦闷万分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我应道:“谁?请进来吧!”门呀的一声开了,我的朋友莉走了进来,她一看见我的脸色,不禁惊叫道:“呵!隐,怎么你真病了吧?……脸色青黄得好不怕人!”

“也许是要病了,但是我知道不是身体上的病,你知道我的心是伤上加伤……我如何支持得住呢?……”

“唉!何必呢?什么事看开点就好了,莫非你作了亡命,就使你这样伤心吗?……其实呢,这正足以骄傲,至少你是被人注意了,我们昨天和庚说笑话说你真熬出来了,居然成了时代的大人物了。”

莉说完笑了笑,我呢,也只得报之以苦笑:“真的,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脆弱?常常觉得这个世界上的阴霾太浓重了,如果再压下去,我将要在浓重的阴霾下咽气了。”我这样对莉说。

莉听了我的话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一时竟想不出说什么话来安慰我才好,那神气彷徨得使我也不忍。我转过脸去,看着窗外,好久好久莉才找到一些话,一些使人咽着眼泪苦笑的话了。她说:“这年头可不就是那回事吗?咱们看戏吧,有的是呢,将来也许反叛又成了英雄,……好好地挣扎着干吧!

“看吧……自然有的是毁裂破碎的悲剧呢!……不过我已经觉得倦了!……”实在的情形,我近来对于什么事,都觉得非常的无聊。在我心里最大的痛苦,是我猜不透人类的心,我所想望的光明,永远只是我自己的想望,不能在第二个人心里,掘出和我同样的想望。本来浅薄的人类,谁不愿意作个被人尊敬爱慕的英雄呢?于是不惜使千万人的枯骨,堆积起来,做成一个高台,将自己高高举起,使万众瞻仰。唉!我没有人们那种魄力,只有深藏在幽秘的芦苇里,听那些磷火悲切的申诉,将我伤了又伤的心,从新一刀刀地宰割了。

今天莉也很不快活,大概是受了我的影响,我们在没话可说的时候,彼此只有对坐默视着,其实呢,我们的悲苦,早已充满了我们的心灵,但是我们不愿意说什么,为了这浅近的语言,实在形容不出我们心头的痛苦。黄昏将近了,莉替我掩上了西边的窗,因为斜阳正射在我的眼上。她走了,屋里格外冷寂,几次走下床来,想在露台上看一看,但是刚走到露台口时,心里一惊,又忙退了回来,仿佛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将不存善意的眼光投射着我,要拿我开心呢。我忙忙退回,坐在一张藤椅上,我真感到人们对我太冷酷了,我仿佛是孤岛上一只失群的羊,任我咩咩地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个人给我一个同情的应和,并用沿着孤岛的四围的怒浪正伸着巨爪,想伺隙将我拖下海去。

我心里又凄楚,又愤恨,为什么我永远是被摧残的呢?……但是我同时要咒诅我自己太无能了,既是没有人来同情你就该痛快地离开这社会,去寻找较好的社会。现在呢,是又不满意这个社会,却又要留恋着这个社会,多么没出息呵!唉,好愚钝的人类!人们都在酣睡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唱着神曲有什么用呢?你应当大胆敲响他们的门,使他们由噩梦中清醒,然后你的神曲唱得才有意义啊!

我想到这里,我不知不觉流起泪来,这眼泪有忏悔,有彻悟,还有惭愧,种种的意味呢!最后我感谢颠簸的命运,……这不值一笑的亡命,使我发现了应走的新道路。

我深切地祝福使我下次的亡命,比这次有意义,便是绑到天桥吃枪子,也要值得。这一次真是太可耻了,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从家里逃出来,唉,天呵,太滑稽了!

不知不觉在医院又过了一夜,外面一无消息,中午时莉又来看我,她笑道:“没事了,回去吧!原来他们所以要逮捕你,是为了要你的地盘,现在你既经退出,他们也就不注意你的个人了,这正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傍晚的时候,我收拾了桌上乱堆的书籍,从新提起我的小藤箱,惘然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我站在石阶上看来往不绝的行人,我好像和他们隔绝了许久。正在瞭望的时候,远远两个穿西装的青年,向我站的地方走来,举手含笑向我招呼道:“隐!你上什么地方?……昨天听人说你到天津去了呵!”

“是的,”我想接下去说今天才回来,但是脸上有些发热,莉又在旁边向我笑,我只得赶忙跳上洋车走了。到了家里,走进我那小别三天的屋子,有说不出来的一种情绪兜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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