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分期回顾

第二章 发展与分期

从960年后周的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在陈桥驿发动兵变,“黄袍加身”,建立赵宋王朝开始,到1276年谢太后在临安奉表降元,宋王朝宣告覆灭,赵宋王朝共历时316年。在中国封建社会发展史上,这也许应算是最长的朝代了,比前面的唐朝,后面的明朝与清朝,都要长一些。西汉与东汉加起来虽然号称400年,但那实际上是两个王朝,虽然帝王都姓刘;而北宋与南宋却是实实在在一脉相承的赵家之天下。

宋代是一个积贫积弱的时代,特别是在汉、唐两代恢宏国势的映照之下,更显出一种国势日蹙、气象不振的态势。然而宋代又是中国文化史上最发达也最为成熟的时代,在哲学、史学、科技以及文学艺术等方面都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伟大成就。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受人热爱的宋词,也正是在这三百多年时间里获得长足的发展,并成为宋代文学的代表样式。

第一节 分期回顾

关于宋词的发展分期,自宋人以来,已从不同的角度作过多种探讨。这里选取几种有代表性的说法加以介绍。通过对前人分期之回顾,事实上也就是在从不同的角度来考察宋词的发展。

一、前人的探讨

关于宋词发展分期的最早说法,是南宋时期汪莘提出的“宋词三变”说。他在《方壶诗余·自序》中写道:

唐宋以来,词人多矣……余于词所爱喜者三人焉。盖东坡而一变,其豪妙之气,隐隐然流出言外,天然绝世,不假振作。二变而为朱希真,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清气自不可没。三变而为辛稼轩,乃直写其胸中事,尤好称渊明。此词之三变。

按:汪莘(1155—1227)之为词,与苏、辛一派相近。这里所谓“三变”之说,虽然只是从个人兴趣爱好出发,不是全面客观地考察宋词流变,但他从与艳词相对的一个侧面揭示了宋词的发展变化,对后人考察宋词的发展分期仍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清代词论繁盛,对宋词的发展变化,多有分期划派之说。因为人们喜欢以唐诗宋词相提并论,而明代高棅《唐诗品汇》把唐诗分为初、盛、中、晚四期又早已得到广泛认可,所以清人往往以词比诗,主张词亦有初、盛、中、晚。尤侗《词苑丛谈序》云:

词之系宋,犹诗之系唐也。唐诗有初、盛、中、晚,宋词亦有之。唐之诗由六朝乐府而变,宋之词由五代长短句而变。约而次之,小山、安陆,其词之初乎;淮海、清真,其词之盛乎;石帚、梦窗,似得其中;碧山、玉田,风斯晚矣。

这里提到的宋词名家有所偏失,但其比附唐诗,四个阶段的划分还是清楚的。与尤侗同时代的刘体仁在其词话《七颂堂词绎》中写道:

词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牛峤、和凝、张泌、欧阳炯、韩偓、鹿虔扆辈,不离唐绝句,如唐之初,未脱隋调也,然皆小令耳。至宋则极盛,周、张、柳、康,蔚成大家。至姜白石、史邦卿,则如唐之中。而明初比唐晚。

所谓“词亦有初、盛、中、晚,不以代也”,就是说,他是以初、盛、中、晚的分期框架论词之一体在唐宋元明历代的演进,而不仅仅是论宋词的发展。张其锦《梅边吹笛谱跋》又将慢词与小令分开来论述。论慢词则谓北宋为初唐,南渡为盛唐,宋末为中唐,金元为晚唐。其论小令,则撇开初、盛、中、晚之说,而与诗史相比附:

小令:唐如汉;五代如魏晋;北宋欧、苏以上如齐、梁;周、柳以下如陈、隋;南渡如唐,虽才力有余,而古气无矣。

与张其锦的比况方式相通的,还有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五:

以词较诗,唐犹汉魏,五代犹两晋六朝,两宋犹三唐,元明犹两宋,国朝词亦犹国朝之诗也。

以词史比诗史,陈廷焯的说法更切当些。

着眼于词的发展变化,《四库全书总目·东坡词提要》中的说法更具有词史意义:

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然谓之不工则不可。故至今日,尚与《花间》一派并行而不能偏废。

因为只是评价东坡词而不是纵观整个宋词的发展,所以只说到前之柳永与后之稼轩,但纪昀及其他四库馆臣抛开初、盛、中、晚的空泛套话,以宋词名家的词史地位来比况唐诗名家的诗史地位,思路甚新而富于启发意义。

二、胡适三期说

20世纪的词学研究,因为词史类著作的增多与系统意识的增强,大都会涉及宋词的发展与分期问题。1926年,胡适在其《词选·自序》中提出了他的词史观。他说:

我以为词的历史有三个大时期:

第一时期:自晚唐到元初(850—1250),为词的自然演变时期。

第二时期:自元到明、清之际(1250—1650),为曲子时期。

第三时期:自清初到今日(1650—1800),为模仿填词的时期。

第一个时期是词的“本身”的历史。第二个时期是词的“替身”的历史,也可说是他“投胎再世”的历史。第三个时期是词的“鬼”的历史。

这就是胡适的词学观。在此基础上,他又把第一个时期的唐宋词分为“三个段落”:

(1)歌者的词

(2)诗人的词

(3)词匠的词

苏东坡以前,是教坊乐工与娼家妓女歌唱的词;东坡到稼轩、后村,是诗人的词;白石以后,直到宋末元初,是词匠的词。

胡适对词这种文体并没有做过系统而深入的研究,但他自具有学术的敏感,这使他能够在短时间的接触濡染中就提出一些颇有建设性的意见来。而且他又非常自信。他在表述了自己的词史观之后说:“这是我对于词的历史的见解,也就是我选词的标准。我的去取也许有不能尽满人意之处,也许有不能尽满我自己意见之处。但我自信我对于词的四百年历史的见地是根本不错的。”是的,胡适把唐宋词分成这样三个段落,以及他对每个段落词的特点的概括,都具有化繁为简、举重若轻的特点,而且具有启发与认知意义。但当他再进一步分说时,就暴露出他浮光掠影、主观率意的缺点了。比如他说苏、辛等人“他们不管能歌不能歌,也不管协律不协律,他们只是用词体作新诗”;又如说姜夔、吴文英等人“不是词人,不是诗人,只可叫做‘词匠’”;又说“他们没有情感,没有意境,却要作词,所以只好作‘咏物’的词。这种词等于文中的八股,诗中的试帖;这是一班词匠的笨把戏,算不得文学”。似此则不免口滑,不仅有失公允,从治学态度来说也显得不够严肃了。

三、六期说

更多的词史或词学著作倾向于把宋词的发展分为六期,大致为北宋三期、南宋三期。薛砺若的《宋词通论》(1937年开明书店初版)可以作为这种分期观的代表。在该书第三章“宋词作风的时间分剖”里,作者以“宋词的自然趋变,同时大作家的影响与时代的转变”作为考察与分期的依据,把宋词分为六期,并作了概括说明。摘引如下:

第一期 由宋初一直到仁宗天圣、庆历间,是北宋词的蓓蕾含苞时期。代表作家为晏殊、欧阳修、张先、晏几道。

第二期 由仁宗天圣、景祐以后起,直至英宗、神宗、哲宗三朝,是花之怒放时期,是创造时期,同时也是北宋词最灿烂、最绚丽的时期。代表作家为柳永、苏轼、秦观、贺铸、毛滂。

第三期 由哲宗末年,历徽宗一朝,直至汴京被陷以前止,是“柳永时期”的总集结时期。代表作家为周邦彦、宋徽宗赵佶和李清照。

第四期 约自宣和以后起,直至南渡后庆元间,约七十余年当中。是传统下来的词学史中一个桠枝旁干的怒出,是由苏轼到辛弃疾的一个最光辉的时期。这一时期有两大词派:一派为放达颓废的词人,以朱敦儒为最杰出;还有一派是愤怒的词人和热烈的志士,以辛弃疾为最伟大。

第五期 由嘉泰、开禧间起,是苏辛一派词的终了,姜夔时期的开始。代表作家为姜夔、史达祖、吴文英。

第六期 为南宋末期,是“姜夔时期”的稳定与抬高时期。代表作家为王沂孙、张炎、周密。

这种六期分法,打破了胡适“三段说”的粗糙把握;对宋词的发展作了近距离考察,因而也更接近词史的客观面貌。其他的文学史著作如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龙榆生《中国韵文史》等,也都采用六期分法,只是在各期名目及代表性词人等方面略有出入而已。把他们的主要观点梳理出来,可以列为下表:

以上的几种分期,也都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削足适履、剪裁词史以就其主观给定的发展模式的倾向。比如说,几乎所有的文学史、词史,都把晏殊、欧阳修放在“宋初词坛”来论述,而把柳永放在第二个时期,而事实上是柳永比他们二人都要年长。词学界考证柳永生年有971年、980年、984年、987年诸说,即使我们按照唐圭璋先生的考证定其生年为987年,那他也比晏殊(991—1055)略长,而和比他晚生20年的欧阳修(1007—1072)相比则差不多分属两代人了。而且我们还知道柳永景祐元年(1034年)方及第,而“及第已老”,那么他致力于词的创作应远在这之前。甚至是当欧阳修以荻杆画地学字的时候,晏殊还在秘阁读书的时候,柳永就已经是伶工歌妓追逐的著名词人了。可是就在人们已知柳永生年早于晏殊和欧阳修之后,却仍然坚持把晏、欧放在宋初词坛,把柳永放在晏、欧之后的第二个阶段,就因为晏、欧是继承南唐冯延巳词风且以小令创作为主的,而柳永在词调的创制、题材的开拓等方面多有创辟,而且又是以长调创作为主的,所以按照先小令后长调的惯性思维,仿佛就该晏、欧在前,柳永在后。同样,把基本同时的周邦彦与秦观、贺铸分开而划入后一时期,把姜夔与辛弃疾等分开而划入南宋后期,似乎也不是因为时代、年辈关系,而是因为这样更符合周邦彦结北开南的词史地位,符合姜夔统领南宋后期一个被人为地勾勒出来的格律词派的情形,即符合一个人们主观给定的词史框架的缘故。人们似乎只能适应一个单纯的、清一色的共时性词坛,而不能接受同时词坛上小令与慢词共生、婉约与豪放并存的局面。事实上,各类词史所勾勒、展示出来的词史面貌,与宋词当初的原生状态相比,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被提纯或被简化了。当我们追索词史发展脉络的时候,我们总想通过挖掘、勾勒形成一条不断不复、不枝不蔓的词史线索来,而事实上词史却是按照“复调”法则组织起来的一个五音繁会的乐章,一个被时代因素和词人个性率意点染出来的五彩斑斓的画卷。

四、王兆鹏新六期说

因为有鉴于以上的一些偏失,王兆鹏在他的《唐宋词史论》中提出了宋词六段分期的“修正版”。他对以往词史分期的重大调整,在于淡化了分体别派的意识,而充分注重词人群体的共时性原则。按照这种原则,柳永和晏、欧就同在一段,周邦彦与苏、黄同在一段,一向被单独描述的李清照也与叶梦得、朱敦儒、李纲、张元幹等同在一段,姜夔也与辛弃疾被划归同一段落。他把这种分期方法称之为“代群分期法”。于是形成了如下的“宋词代群分期表”:

这是对过去流行百年之久的宋词分期的一种突破与超越。讲词史而注重词人年代,本来就是题中应有之义。如柳永、姜夔之“代群”变动,也只是回归历史本然之必然。这些都是值得肯定的。但作者在强化时间概念的同时也强化了“群”的概念,为了使这些词风各呈异彩的词人有一个归属感,他又概括出六个“词人群”的名目。本来,所谓“代群分期法”,强调的是同代之群,所以,把叶梦得等人称之为“南渡词人群”是可以的,但把浪迹四海的柳永(尽管他也做过屯田员外郎)与晏、欧等人并称为“台阁词人群”,就显然并不妥当了。因为文学史研究中早就形成了与“流派”宛转关生的“群体”概念,而要把这些政治倾向、人生姿态、创作风度各不相同的词人概括成一个群体名目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也许,要下一点功夫,在柳永与晏、欧之间,在姜夔与辛弃疾之间,找出一些相近相通因素是可能的,但却是不必要的。换个角度说,在同一时代的词坛上,既有柳永这样致力于通俗的慢词创作的市井词人,也有晏、欧这样位居宰辅而染指小词创作的台阁词人,正可以见出当日词坛的多姿多彩,有什么不好呢?另外,因为把北宋三期压缩成了两期,而南宋又多出来一个“江湖词人群”来,故孙惟信、黄升等人亦有幸成为一个代群的代表性词人,无论从创作成就还是从声名影响来看,似乎与其他各期的代表词人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第二节 北宋词坛

从宋太祖赵匡胤建隆元年(960年)到宋钦宗靖康二年汴京陷落,前后共经九帝166年,北宋词的发展可以大致划分为三个时期。现把各期词的概况及代表词人简介如下。

一、宋初六十年:词坛的寂寥期

宋初的五六十年,是词史上的寂寥期。王灼《碧鸡漫志》卷一说:“国初平一宇内,法度礼乐,寖复全盛,而士大夫乐章顿衰于前日。”这是因为词与其他那些个人性的案头文学不同,在战乱的创伤尚未平复之时,词人乐工都还没有放声歌唱的心情,客观上也缺少娱乐升平的环境。这一时期,见于《全宋词》的仅有十余位作者,30多首词作。所以一些词史类论著不把它单独看作一个阶段,而径从晏殊、欧阳修讲起,这也就造成了晏、欧等人为宋初词家的误导与错觉。事实上在晏殊、欧阳修登上词坛的仁宗时代,宋代开国已经半个多世纪了。无论怎样宏观远眺,把他们看成宋初词人也是不合适的。而在这之前的五六十年,尽管词坛上较为冷清,亦自为词史上的一段光景,一笔抹杀或忽略不计都是不可取的。比较令人费解的是传为李清照所作的《词论》,其中说:“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把柳永视为宋代第一个大词人并没有错,但把柳永的时代安放在入宋“百余年”后,未免太“不靠谱”了。李清照与柳永的时代相去未远,假如《词论》真是她所作,她不可能产生如此之大的记忆误差。很多人怀疑《词论》不是李清照所作,此亦为疑点之一。

在这一时期,有几个作家及其作品值得提一下。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济州巨野(今属山东)人。他的词存下来的只有一首《点绛唇》: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王禹偁太平兴国八年(983年)中进士,次年知长洲县(今江苏省苏州市)。这首词写江南风光,应是作于长洲令任上。在词中抒写自己的抱负,唐五代词中极少,宋初也很少。因为这在当时被认为是诗的题材。王禹偁当时刚过而立之年,登高远望,便有顾盼自雄之意。当时所写的诗中即云:“何当升大用,吾道始辉光”(《寄主客安员外十韵》),就表现了他施展身手、经世济时的人生理想。所以这里凭栏感慨,情调高旷沉郁,在宋初词坛上别具一格。夸张一点说,或可称为宋词“登高感愤之祖构”。后来他的同乡辛弃疾在建康登高远望,就写了一首意境非常相近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虽然一为小令,一为长调;一在苏州,一在建康;可是两人都是山东人,又都是在江南登高,辛弃疾提到的张翰(季鹰)又正是苏州人,所谓“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两人的感慨亦正相通。

潘阆(?—1009),字逍遥,大名(今属河北)人。他写了10首《酒泉子》,回忆描述杭州景色,在词中属“联章体”。后来欧阳修写了10首《采桑子》咏颍州西湖景色,可能就从他这里受到启发。录其忆西湖一首如下:

长忆西湖,尽日凭栏楼上望。三三两两钓鱼舟,岛屿正清秋。笛声依约芦花里,白鸟成行忽惊起。别来闲整钓鱼竿,思入水云寒。

《酒泉子》10首,“长忆观潮”一首,以描绘生动、气势渲染取胜,这首词的特色则在于取境用笔,萧疏如画。当时人所喜爱,更在于结尾处的隐逸之思。据说石延年(曼卿)曾使人绘成图画,苏轼曾书于玉堂屏风,可见当时影响。

林逋(967—1028),字君复,钱塘(今杭州市)人。隐居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真宗闻其名,诏长吏岁时存问,卒后赐谥和靖先生。林逋诗为晚唐体,《山园小梅》最著名。其中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尤为传诵。《全宋词》题为《瑞鹧鸪》而收入,盖因《瑞鹧鸪》词调亦为七言八句体,实际从神理意味来看,还是应看作七言律诗。清人谭莹《论词绝句一百首》有一首专写林逋:

萋萋芳草遍天涯,何预孤山处士家。

更谱长相思一曲,未应孤冷伴梅花。

林逋的词流传甚少而不乏名作,这里提到的就有两首。一首是以咏草著称的《点绛唇》: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这是一首较早的咏物词。《全宋词》中有调无题,后代选本则往往以“草”字为题。阮阅《诗话总龟》和魏庆之《诗人玉屑》尤以其终篇不露一“草”字为含蓄雅洁。春草意象,自淮南小山《招隐士》写过“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之后,就成为抒写离别之情的常用点缀物了。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再一次强化了它的“语码”功能,于是在离别之路上,它就一次又一次地“萋萋刬尽还生”了。

另一首为表现男女相思离别之情的《长相思》: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据说,林逋一生未曾婚娶,在孤山种梅养鹤,因有“梅妻鹤子”之称。这样一个孤高的处士却能写出这样缠绵的相思之词来,也是一种耐人寻味的现象。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吴县人(今苏州市)人。卒谥文正。范仲淹存词只有5首,可是在历代词选与词话中,他被选与被评的频率使他可以跻身于宋词名家之列。这是因为范仲淹的词至少在两个观察点上具有词史意义。首先,他的《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还有他的《御街行》“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等等,充分显示了一个治世之能臣的绮怀艳思,同时也可以说是显示了词为艳科的文体个性。其他如寇准、韩琦、司马光等名臣大儒也写了一些婉媚的小词。对于这种现象,前代词学家常用“人非太上,未免有情”,或“情之所钟,贤者不免”之类说法来解释。然而此前亦有大贤,此后亦有大儒,为何他们都没有写出这样的艳词或艳诗来呢?合理的解释应是,在词日渐流行之时,是词的艺术魅力使这些名公大臣偶生染指之心,并且不自觉地敛情约性以就词为艳科的本色。范仲淹的婉约词写得较为当行出色,所以具有词史典型之意义。其次,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苍凉悲壮,气象开阔,在宋代早期词坛上亦可谓一种异响。尽管其中的“燕然未勒归无计”或“将军白发征夫泪”不无乡愁与感伤,但词中所展示的长烟落日、重峦叠嶂的边地风情,给人的感觉不是悲观消沉,而是苍凉悲壮。这和小说创作中“形象大于思想”的情形颇相类似。魏泰《东轩笔录》卷十一记载:

范文正公守边日,作《渔家傲》乐歌数阕,皆以“塞上秋来”为首句,颇述边镇之劳苦。欧阳公尝呼为穷塞主之词。及王尚书素出守平凉,文忠亦作《渔家傲》一词送之,其断章曰:“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顾谓王曰:“此真元帅之事也。”

欧阳修所作词今不可见,单就这三句来看,不过徒作大言而已,比范仲淹所作要差得远了。

二、仁宗时代:宋词的发展期

宋仁宗赵祯也许算不得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但他在位四十年间,却造就了宋代文化的繁荣。也正是在仁宗时代,柳永、张先、晏殊、欧阳修以及其他一批在政界与文坛都颇有地位的词人,共同造就了宋词的繁荣局面。

柳永(987?—1055后),字耆卿,初名三变,崇安(今属福建)人。在宋初名家词人中,柳永的年代最早。据吴熊和先生考证,柳永作词始于真宗时期,如其《巫山一段云》、《玉楼春》等,就作于真宗大中祥符年间。他是宋代第一个专力为词的人,对宋词也最多开创之功。

第一是慢词的创制。由唐五代至柳永之前,传世的慢词总共不过十多首,而在柳永的《乐章集》213首词中,慢词就多达一百余首。在他所用的127个词调中,与唐五代相同的只有二十几个,而据《词律》、《词谱》等书考证,柳永创制词调达95个。这其中有不少是“因旧曲作新声”者,但在教坊曲或敦煌曲中本为小令者,在柳永手中都衍为长调了。如《长相思》本只有36字,柳永展衍为103字;《浪淘沙》本双调54字,柳永度为三叠144字。而他所创制的《戚氏》,更是长达212字。

第二,与慢词的创制同时,柳永创造性地把铺叙手法引入词的创作。晚唐五代的令词往往只是描写一种情境或片断,缺少流动变化,或者说早期之词本来就不追求叙事与写景的铺陈描写。而柳永因为慢词开拓了描写的空间,或铺叙空间景物,或展衍事件层次,于是创造了一整套的章法与技巧,于传统词法可谓别开生面。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就说过,作词本应“以《花间集》中所载为宗,然多小阕,至柳耆卿,始铺叙展衍,形容盛明,千载如逢当日”。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亦称道“耆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

第三是题材的开拓。柳永当然写了不少艳词。他写闺怨,咏美人,恣游冶,忆欢情,这是敦煌曲子词和《花间集》中原本就有的题材类型,而柳永的俗词多在这一类。但他尤工于羁旅行役之词,这方面的题材可以说是他的新开拓,柳词中格调较高的多在此类。赵令畤《侯鲭录》卷七记苏轼云:

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

实际上,在柳永的羁旅行役之词中,类似的佳作还有很多。如《曲玉管》(陇首云飞)、《雨霖铃》(寒蝉凄切)、《卜算子》(江枫渐老)、《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倾杯》(鹜落霜洲)等名篇,皆可谓不愧前人。

后人对于柳永词的不满,主要在于他的词“浅近卑俗”。柳永词中确有俚俗乃至庸俗之作,但这样的词是少数,不足以动摇柳永的名家地位。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耆卿乐府多,故恶滥可笑者多,使能珍重下笔,则北宋高手也。”说得很对。但应该说,即使删去那些冗滥之词,柳词中的佳篇还是很多的,他也仍然是北宋高手。另外应加分剖的是,正因为柳永的谐俗性质,才使他在当时拥有最多的受众。叶梦得《避暑录话》所谓“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不仅说明柳词广为传播,同时也表明词在那时已赖柳永的创作推动,成为广大民众最喜爱的艺术形式了。假如没有这种词的传播与消费的盛况,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文人投身词的创作,词繁荣的速度或程度也就要大打折扣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柳永词的谐俗亦不尽可非。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全宋词》中收其词150余首。张先与柳永基本同时,而从词坛声名来看,却几乎为两代人。盖柳永得名早,仁宗初期已为词坛名家;又岂止为名家,几乎是一枝独秀。而张先作词,多在晚年。从吴熊和、沈松勤《张先集编年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版)来看,张先现存词作于皇祐、嘉祐至熙宁年间(1049—1078)为多。如《天仙子》作于庆历年间秀州判官任上,在集中已算较早的作品,而张先那时也早已年过半百了。再加上苏轼与张先来往唱酬颇多,苏轼初学作词,似乎就有张先影响与怂恿的因素。实际苏轼比张先小近50岁,是地道的忘年交,但在一般读者心目中,也就觉得张先行辈比苏轼同时而略早而已。晚清陈廷焯评词,于张先独加青眼。《白雨斋词话》卷一云:

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自子野后,一千年来,温、韦之风不作矣,益令我思子野不置。

这一段话说张先有所开创而不失古意,大致是对的,但说“前此则为晏、欧”,“后此则为秦、柳”,却把除秦观之外的三人年代都搞颠倒了。

张先与柳永,又分别属于不同的文化圈子。柳永一天到晚与伶工歌妓厮混,周围不过虫娘、酥娘等勾栏艺妓而已。张先来往唱酬的却都是颇有誉望的士大夫。其词题或词序中出现的有赵抃(阅道)、唐洵(彦猷)、郑獬(毅夫)、蔡襄(君谟)、李常(公择)、杨绘(元素)、孙觉(莘老)、陈襄(述古)等。当然,交往唱酬最多的还是晏殊和苏轼。晏殊于皇祐二年(1050年)以观文殿大学士知永兴军,辟张先为通判,宾主相得。我们看张先《木兰花·晏观文画堂席上》、《碧牡丹·晏同叔出姬》、《玉联环·送临淄相公》等,可以想见二人交谊。联系到晏殊当面拒斥柳永的情形,可知张先与晏、欧等人虽作小词,仍然属于上流的文化圈子,而柳永虽然也出自书香门第,却早已从上流社会中自我放逐出来了。

柳、张异同,宋人亦有所论列。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引晁补之《评本朝乐章》云:“张子野与柳耆卿齐名,而时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韵高,是耆卿所乏处。”这个评价把握得比较准确。从词的流传之广来说,“子野不及耆卿”;从词的格调来说,柳永不如张先。试以张先《谢池春慢·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一词为例:

缭墙重院,时闻有、莺啼到。绣被掩余寒,画阁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巧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

这首词从基本题材来说是写艳情,也就是说,这是柳永词中最常见的题材。单看词中对谢氏的色相描写,其俗艳之感并不下于柳词,可是“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数句,并不停留于色相色欲,而是升华到一种颇具审美意味的绰约风姿了。另如《一丛花令》的结拍:“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亦具有同样的审美效果。而这样的词句在柳永词中是很难见到的。所谓“子野韵高”,也正体现在这样一些升华之处。

晏殊(991—1055),字同叔,江西临川人。幼以神童著称。真宗景德二年(1005年)15岁时,赐同进士出身。历居显职。先后除参知政事,进枢密使,加同平章事。卒谥元献。晏殊著作极富。《宋史》本传说他有《文集》240卷,他的门生宋祁《笔记》说他晚年编集其诗,乃过万篇,为唐人以来所未有。可惜身后诗文散佚,仅存《晏元献遗文》2卷。在今日看来,晏殊仿佛是以专门词人名世的,而《全宋词》所收其《珠玉词》一百余首,不仅是诗余,亦是政事文章之余。焦循《易余龠录》云:“一代有一代之所胜,舍其所胜以就其所不胜,皆寄人篱下者也。”晏殊的诗文散佚而词独得以保全,也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文学史“喜新厌旧”的淘汰规律。

论北宋名家词,一向以晏、欧相提并论。刘熙载《艺概》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实际词脉一线,尤在晏、欧二人。晏殊对冯延巳词风的继承,主要在于他一直执着于表现人生短促、年华易逝的哀感,而这种意识往往并不诉诸理性,而只是一种流连光景、惆怅自怜的感伤情绪。在冯延巳词中,往往表现为黄昏月下、怅然独立的寂寞,如“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鹊踏枝》);“残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练天如水”(《鹊踏枝》);“小堂深静无人到,满院春风,惆怅墙东,一树樱桃带雨红”(《采桑子》)。而在晏殊词中,他更喜欢从梦回酒醒切入,表达对人生底蕴的偶然“触着”的悸动与迷惘。如“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木兰花》);“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踏莎行》);还有“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之后的“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清平乐》)。这是一种无端而来的闲愁,一种与现实生活无关的莫名哀感,它在饮酒作乐时潜伏在人心的底层,而在梦回酒醒时却会因一缕斜阳或管弦之声而激起。这样的词心词境,深造精微,若以“无病呻吟”视之,不啻痴人说梦。郑骞《成府谈词》云:“晏、欧词虽不能如苏、辛等几于每事皆可写入,而堂庑气象,决非花间所能笼罩。张皋文‘尊体’之说,为词坛正论,欲于五代宋初求能尊体者,正中、二主与晏、欧皆是。能深刻真挚以写人生,即是尊体,非必缠绵忠爱。”这才是深知词家三昧的有得之见。

同样是感慨人生苦短,晏殊的词却似乎达到一种清澄圆融的境界。他不像《古诗十九首》那样大声慨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甚至也不像冯延巳词那样过于悽婉悲凉。他的词风流闲雅,温润秀洁,既显示了对人生之美的深情眷恋,又能面对人生悲剧镇定自持地凝眸深赏。这是一种以诗意的态度玩味人生的风度与境界。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欧公以“一代儒宗,风流自命”,主盟北宋文坛数十年,在诗、词、文三体创作上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然而自曾慥《乐府雅词序》提出“当时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亦云“欧阳公词多有与《花间》、《阳春》相混,亦有鄙亵之语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子所为也”。后人遂动辄以为伪作,其实不然。如《南歌子》: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此词亦自香艳,却不涉狭邪。其情景有如沈复《浮生六记》中的《闺房记乐》,馨香可人。我们深信写作此词的欧阳修,也正是那个写过《朋党论》、《与高司谏书》的欧阳修。

欧阳修的《六一词》,调式丰富而多有发展。如《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诉衷情》(清晨帘幕卷轻霜)等婉约名篇,仍用代言体,也仍然是表达传统的伤春伤别情调。然而如《采桑子》: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又如《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还有《朝中措》(平山栏槛倚晴空)、《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等,表现的乃是诗中常见的人生感慨,已可谓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了。冯煦《蒿菴论词》称其“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开少游者或许不止一人,而“疏隽开子瞻”者则非公莫属。即以上面提到的词来看,其胸次之高旷,思路之颖脱,均可视为苏轼词的出蓝之助。

三、北宋后期:宋词的兴盛期

假如要把宋词的发展与唐诗相比附的话,也许只有这个时期可称为“盛宋”。词的繁荣有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词由少数文人手中解放出来,变成了人人能写、人人爱写的一种“新乐府”形式了。在晏殊的时代,做宰相而写小词还要防人说闲话,而在这个时代,不能写小词就会被人看成落伍或“不韵”了。连司马光这样的正人端士,也能写出“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西江月》)之类的绮语来,也就可以想见词的魅力与普及程度了。而词在这时最大的变革与发展,就是词已基本摆脱了原先的音乐附庸地位,而成为一种个人性的抒情诗体了。主要标志就是词中的抒情主人公不再是类型化的伤春伤别的女子,不再是“代言”式的化装表演,所表达的也是作者现实中的个性化的情感了。这一时期的代表性词人,有开宗立派的苏轼,有在继承传统的过程中各自名家的晏几道、秦观、贺铸,还有上结北宋、下开南宋的周邦彦。其他如黄庭坚、晁补之、毛滂等人,本来也都足称名家,只是有上述词人的光环所掩,他们也就只好委屈地退为衬托之背景了。

苏轼(1036—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属四川)人。苏轼在宋词发展史上的最大影响,是他率先把个性化、风格化的作风引入词坛。词是一种较为晚起的音乐文学体裁,但它在晚唐五代,已经形成了香艳婉约的文体风格。这种风格本来是由文人造成的,但它一旦约定俗成,成为众所认可的审美规范,便对后来词人的创作构成一种极具暗示性与约束力的艺术假定性。仿佛词的功能价值就在于刻红剪翠,表现男女之间的相思别情。而且不止是应该如此,几乎是只能如此;稍不如格,便觉龃龉。因此我们看晚唐五代词人的作品,在风格趋向上便显示出惊人的一致性。譬如一部《花间集》,那500首词的面目气韵是如此相似,仿佛是看古代的仕女图,或者就是面对一样装束的500宫女;一样的珠光宝气,意态雍容,以至于很难寻出差别来。假如当初便泯去词人的姓名,我们很难想象那会是出身、个性完全不同的18个词人的作品合集。当然,这只是就唐五代词的总体情况而论,其中有一些著名词人,当然不能说全无个性。温庭筠之绮艳,韦庄之清丽,冯延巳之感伤,尤其是李后主的亡国之痛,自然是各有其特色。但是,他们的作风也仍然在词体风格的笼罩下,或者说是在词的文体个性所允许的范围之内。清代著名词论家周济评诸家词曰:“毛嫱、西施,天下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这里论温庭筠、韦庄、李后主三家词的风格,可谓善于形容。然而这三家词的风格,不论相去多远,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严妆、淡妆或粗服乱头,毕竟都是女子,所体现的都是女性美。而苏轼词一出,则是须眉丈夫突入红粉队中,是一片莺声燕语之中“铁骑突出刀枪鸣”,是关西大汉绰铁板,唱“大江东去”!因此他给当时词坛带来的喧哗与骚动,以及随之掀起的本色正变之争,都是自然而且必然的。

苏轼对传统词风的变革,虽然不无有意变革的想法,但更主要的是其天才闳放、不受羁束的创作个性使之然。有人说他是“以诗为词”,又有人说他是“以文为诗”;但他的散文中又蕴含着浓郁的诗意,正不妨说他是“以诗为文”。事实上,各种文体的相互渗透既是宋代文学的重要表征之一,而苏轼那种特出的创作个性又足以冲破一切成法的桎梏,使文体风格趋于淡化,并使个人风格成为各体文学共有的特性。特别是当熙宁五年(1072年)前后苏轼开始写词时,他不仅已经成为朝野皆知的著名文人,而且创作个性已经趋于成熟和定型了。在这种情况下开始从事词的创作,与那些少小时便流连坊曲的词人自然不同。而且他无意于以词人自命,他不在乎人们怎么评价他。词之于苏轼,不过是他用以自娱的手段。他只是顺着自己的性子,毫无顾忌地去写,用他自己的大本嗓子,唱他自己随口哼出的歌,于是就有了那些富有个性的词章。不管你说那是豪放,是旷达,还是别的什么风格,总之是不同于前人。有时他出于好奇,或者是因为好玩,也许还不无逞才的意识,即所谓“毛嫱西施,净洗脚面,与天下妇人斗好”,也来“反串”式地按照传统的婉约词风进行创作,于是就有了那些仍然带有东坡个性的婉约词。或者也可以说,是苏轼创作个性与词体个性的相互作用,才造成了苏词创作中豪放与婉约词风的双重变奏。

苏词的雅化或士大夫化,首先来自于抒情旨趣的转移。如他的诗、文一样,对人生的吟味和人生哲理的探索,也是东坡词的基本主题。旧时文人称他为“坡仙”,说他超然高妙、胸无纤尘、不食人间烟火,等等,那是从鄙薄名利、解脱挚缚的特定角度来说的,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更执着于人生。他的作品,往往平淡中见奇警,旷达处见悲凉,与旷达相表里的是对于人生痛苦的索解和带有悲剧意味的人生感喟。读《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语气未重而觉惊心动魄。读《鹧鸪天》:“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望江南》“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可以感知他执定现实人生的澄明态度。而读其《水龙吟》:“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临江仙》:“酒阑清梦觉,春草满地塘”,则更能感受到具有参禅悟道意味的空明境界。

晏几道(1037—1110),字叔原,号小山,临川(今属江西)人。晏殊47岁时才有了这个儿子,故旧称其为“贵人暮子”。晏几道之为人,应与宋玉、杜牧、唐寅、苏曼殊等多情才子为一系列,一方面是孤标傲世,一方面又是锐感多情。黄庭坚《小山词序》云:

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乃共以为然。

黄庭坚是以贬语作赞语,所谓“四痴”,实为四美。黄庭坚又说他“磊隗权奇,疏于顾忌”,“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平生潜心文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这些也都会使人想到整日价杂学旁搜而不问仕途经济的贾宝玉。如此“不知自重”,再加上他未成年时晏殊即已去世,所以他也就被从上层社会放逐到歌儿舞女队中了。晏几道《小山词自序》中写道:

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工以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栊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这一篇充满深情与人生感慨的美文,其追怀眷恋与幻灭之感,使人想到张岱《陶庵梦忆序》,和《红楼梦》开头“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那一段序引之语。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个性、这样的遭际,晏几道才会以他全部的生命与激情投入词的创作。故历来论其词者,皆以情胜为贵。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七云:“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则无人不爱,以其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不韵,何足感人。”冯煦《蒿庵论词》云:“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夏敬观《吷庵词评》云:“晏氏父子,嗣响南唐二主,才力相敌,盖不特词胜,尤有过人之情。叔原以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哀丝豪竹,寓其微痛纤悲,宜其造诣又过于父。”现代学者郑骞《成府谈词》亦云:“小山词境,清新凄婉,高华绮丽之外表,不能掩其苍凉寂寞之内心,伤感文学,此为上品。”又曰:“小山词伤感中见豪迈,凄凉中有温暖,与少游之凄厉幽远异趣。小山多写高堂华烛、酒阑人散之空虚,淮海则多写登山临水、栖迟零落之苦闷。二人性情家世环境遭遇不同,故词境亦异,其为自写伤心则一也。”晏几道词中也写了不少的女子,以及彼此相爱、目挑心招的情形,但他给人的感觉却不是生活放荡,而是一个天生的情种。他没有占有欲或者邪念,而只是对这些明慧可爱的少女持审美欣赏的态度。何况其词又不仅情深,而又隽美风流。如《木兰花》:“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蝶恋花》:“月细风尖垂柳渡,梦魂长在分襟处”;《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生查子》:“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真是天生好言语。晏几道在历代词选词评中能够跻身“十大词人”之列,应是实至名归,全无其他偶然因素的。

秦观(1049—1100),字少游,号淮海居士,高邮(今属江苏)人。秦观似乎是一个天生的词人。《四库全书总目·〈淮海词〉提要》就说:“(秦)观诗格不及苏黄,而词则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这看起来是说各有偏胜或各有专工,其实正是一个问题的两面。宋代的《王直方诗话》记载:“东坡尝以所作小词示无咎、文潜,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对曰: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敖陶孙《诗评》曰:“秦少游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元好问《论诗绝句》先引其《春日绝句》“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然后说:“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这些都表明,秦观的情感个性宜于词而不宜于诗。用于诗则不免“女郎诗”之讥,用于词则正见本色当行。苏、黄等人当然亦能词,也写了一些好的婉约词,但读他们的词作,总有敛情约性或化装表演之感,而秦观则是纯任天然,却又正见词之本色。假如说苏轼对于词的革新主要体现为题材的开拓与词风之转变,秦观则是在词的传统题材与风格上的净化与提高。他仍然写男女之情,相思离别,但是却远离冶叶倡条,浮花浪蕊;其深情远韵,妩媚而不失风度。刘熙载《艺概》说:柳永词“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故觉风期未上耳”;“美成词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相比之下,柳、周词是俊,秦观词是美;柳、周词俊在词句,在眉目,秦观词美在意态,在风韵。

秦观是婉约词的正宗,也是婉约词之极致。此前的词虽有佳作,犹觉功力火候未到,不能篇篇精美,句句相称;以后的词人又往往流于刻露,有雕琢之痕。秦观词则是炉火纯青,情韵兼胜,流利轻圆,咀嚼无滓。在他的词中,没有一个不和谐的意象,没有一篇不圆成的结构,没有一个生硬的词句。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选择与熔炼,字面光洁,音韵和美,意象晶莹。如《望海潮》(梅英疏淡)、《八六子》(倚危亭)、《满庭芳》(山抹微云)、《鹊桥仙》(纤云弄巧)、《千秋岁》(水边沙外)、《踏莎行》(雾失楼台)等词,都是历来传诵的名篇。像这样的名作,有一二首便足名家,而在《淮海词》中几乎比比皆是。

贺铸(1052—1125),字方回,晚年号庆湖遗老,卫州共城(今河南汲县)人。他是一个创作很勤奋的人。陆游《老学庵笔记》说他“诗文皆高,不独工长短句也”,潘大临赠诗亦有“诗束牛腰藏旧稿”之句。但他的诗宋时已不多见,文集亦散佚无传。他的词作亦很丰富。程俱所作《宋故朝奉郎贺公墓志铭》说他有乐府辞500首,今存284阕。即便如此,在北宋词人中,其作品的数量也算较为可观的了。

从宋词的发展来看,贺铸词值得关注的有两个方面。其一是喜用前人成句,尤其是中、晚唐人诗句,词集中比比皆是。叶梦得《贺铸传》说他“尤长于度曲,掇拾前人所遗弃,少加隐括,皆为新奇。常言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本来,宋人用前人诗句入词,亦犹元明散曲作家以宋人词句入曲,或可称为“异体相袭”,本不足为病的。如隋炀帝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秦观化入其《满庭芳》;五代翁宏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用于其《临江仙》,不仅不以为病,而且更见精彩。但贺铸变本加厉,不知节制,就有点过火了。如其《小梅花·行路难》上片: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又如《水调歌头·台城游》下片:

访乌衣,成白社,不容车。旧时王谢,堂前双燕过谁家?楼外河横斗挂,淮上潮平霜下,樯影落寒沙。商女篷窗隙,犹唱后庭花。

前一例交错用李贺、李白诗组合而成,后一例则化用刘禹锡和杜牧诗句。与前述晏几道、秦观用前人诗句作小点缀不同,贺铸则是全用前人诗句隐括而成“百衲衣”了。前人或以肯定态度称其善偷,其实这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创作,而是拆东补西做带,虽有剪裁熔炼之功,总落第二义。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云:“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瞻,惜少真味。”王国维很少以这样直截尖刻的语气贬斥前人,他之所以毫不假借,也许正因为贺铸这种摹拟剽掠的作风已近于游戏文字,既无真性情,也就称不得创作了。

贺铸词的另一个特点是婉约与豪放兼容并举。其婉约或艳冶的一面自不必说,而其豪放词无论是作品的数量还是豪放的程度,都超过了他所崇拜的苏轼。如《六州歌头》(少年侠气)、《小梅花》(缚虎手)、《小梅花》(城下路)、《水调歌头》(南国本潇洒)等篇,均可视为稼轩词派先声。夏敬观《手批东山词》于以上诸词评点中,一再强调稼轩豪迈之处,从东山词脱胎。并于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词后评曰:“稼轩浓丽之处,从此脱胎。细读《东山词》,知其为稼轩所师也。世但言苏、辛为一派,不知方回,亦不知稼轩。”也许夏敬观夸大了贺铸对稼轩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则是确实存在的。

贺铸词亦自有佳作。除了久负盛名的《青玉案》之外,下面一首《浣溪沙》也是深受读者喜爱的佳作:

楼角初销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玉人和月摘梅花。笑捻粉香归洞户,更垂帘幕护窗纱。东风寒似夜来些。

陈匪石《宋词举》评曰:“此种小令,从唐乐府之七言绝句脱胎而来,全以比兴出之。言景不言情,而情之所寄于言外得之,上也。言情而以景融入,用吞吐之辞,见含蓄之妙,耐人咀嚼,余味盎然,次也。方回此作,纯是唐五代遗音,通首不见一情语,而深厚之味,绵邈之情,必几经讽咏始能领会。”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云:“此与少游‘漠漠轻寒’一首,同为美妙小品。惟少游写人情沉郁悲凉,而此则有潇洒出尘之致耳。”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在宋词发展史上,尤其是在北宋词与南宋词嬗变的交会点上,周邦彦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四库全书总目·〈东坡词〉提要》中云:“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一派。”因为是论东坡词,所以只到苏轼为止,未及宋词之三变。实际上,在宋词发展史上,当然还有其他富于开拓性的关键词人。缪钺先生《诗词散论·论词》中即云:

在宋词流变中,有开拓之功者数人,曰柳永、苏轼、周邦彦、辛弃疾、姜夔。北宋词浑雅,南宋词精能。由浑雅变精能,周邦彦是一大关键。

这是很有见地的看法。在周邦彦之前的词人,自然也各有各的讲究、各有各的法度,但总起来看,仍以自然浑成为旨归。周邦彦也追求浑成,但那是精心安排匠心经营的浑成,不是天然的浑成。事实上,周邦彦在南宋词人的心目中,就已经成了词法的典范。沈义父《乐府指迷》就说他“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后来周济更把他看成词法的“集大成者”。《介存斋论词杂著》云:“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后有作者,莫能出其范围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说:“词法之密,无过清真;词格之高,无过白石;词味之厚,无过碧山。词坛三绝也。”在这所谓“词坛三绝”之中,后二绝或有争议,王沂孙尤未足当词味之厚的说法,但说“词法之密,无过清真”,无论古人、今人,皆无异议。当朱祖谋、王国维等人把周邦彦推为词中老杜的时候,也应该是就词法而言的。周邦彦身后有那么多的追随者,也是因为《清真词》集中体现了词的法度与技巧。因为有法度,故可学,像李煜、苏轼那样靠性情与才气写词,后人是无从步趋的。

周邦彦的法度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音律,二是章法。

周邦彦精通音乐。他的室名取名为“顾曲堂”,亦足见他对音乐的自负。据说三国时周瑜精于音律,每听歌女弹唱,有差误处则注目而视,故谚曰:“曲有误,周郎顾。”中唐时李端《听筝》诗云:“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尤能曲写女儿心事。周邦彦精音乐而又姓周,故以周郎自比,可见其自负自喜心态。周邦彦创制词调,主要有两种途径:一是在大晟府时,以旧有曲调为基础,通过组合变化,增演慢、引、近、犯等;二是以民间曲调为基础加以改造升华,即“变旧曲作新声”。据王国维等人的研究,周词中用“大晟新声”(新的乐律)创制的词调很少,其所用词调大多属于俗乐范围。周邦彦创制新调的数量不如柳永多,但远比柳永的影响大。柳永所创词调如《竹马儿》、《昼夜乐》、《佳人醉》等,柳永之后即成绝响。周邦彦以他词坛领袖而兼乐坛提举的地位,在词调的创制与词律的规范化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同时也使他所创制的词调成为当时以至后来递相沿用的曲调。邵瑞彭《周词订律序》云:“宋世大晟府创自庙堂,而词律未造专书,即以清真一集为之仪埻。”这就是说,在南宋时期,在词谱、词律之类专书产生之前,《清真词》是被作为词律来看待的。南宋方千里、杨泽民各有《和清真词》一卷,均以周邦彦词平仄格律为标准。

周邦彦在柳永创制慢词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丰富了慢词的章法。词史上柳、周并称,主要是从慢词的作法继承发展关系着眼的。柳永以长于铺叙著称,一是铺陈景物,二是叙述事件或行踪。由小令发展为慢词,必然要增加叙述与描写,所以铺叙成为慢词的基本特征。但随着慢词的发展,柳永的铺叙手法也暴露了一些缺点:一是铺叙展衍,备足无余,缺少含蓄之余味;二是上景下情的结构,或今、昔、今的思维模式,看上去段落井然,章法却失之于单调和模式化。周邦彦十分理性地看到了柳永词的缺点,而努力使词的章法更为曲折、缜密、繁复而富于变化。他的主要方法是打破结构的方整界限,以参差、错综求变化。在他的词中,写景、叙事、抒情彼此交融,难于截然分切;当下光景、对过去情事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想象,也是回环往复,不循故辙。另外,他还注意从意义词脉与句法节奏两个方面,使顺中有逆、流丽中有顿挫,读来便不会一泻直下或一览无余。如《瑞龙吟》(章台路)、《兰陵王》(柳阴直),都是典型的例子。

除了创调与章法两个方面的主要成就之外,前人称道周邦彦的还有两个方面。

一是善于融化唐人诗句,在这方面,他比贺铸更能把握得住分寸。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说《清真词》“多用唐人诗隐括入律,浑然天成”。刘肃《陈元龙集注〈片玉集〉序》说:“周美成以旁搜远绍之才,寄情长短句,缜密典丽,流风可仰。其征辞引类,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来历,真足冠冕词林。”张炎《词源》卷下曰:“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又称其“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沈义父《乐府指迷》亦云:“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因为后来人评价周邦彦词,即很少以用前人诗句为其特长,看来宋人与后人评价标准体系有所不同。若以独立的诗词创作来看,本应重视其原创性,用前人语句,即使不可非,似亦不必提倡;但作为歌词来看,融化前人名句往往讨好。君不见当今之流行歌曲,于唐诗宋词名句割截嵌入,即往往赢得掌声与喝彩。以今例古,想即如此。

二是言情体物,善于巧言切状。强焕《片玉集序》称其“抚写物态,曲尽其妙”;郑文焯《清真词校后录要》说“美成词切情附物”;王国维《人间词话》说“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称道的都是这一特点。如《苏幕遮》:“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风流子》:“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玉楼春》:“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大酺》:“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黏帘竹”等等,皆可谓体物入微,巧言切状。南宋词写景咏物,亦颇致力于此,或即受周邦彦的启发导引。

除以上所述苏、晏、秦、贺、周等人之外,还有一些在词的创作上颇有成就的词人,他们各骋才气,共同造就了北宋后期“盛宋”词坛气象。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他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其词今存190余首。传为陈师道所作《后山诗话》曰:“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唐诸人不逮也。”其实就词而论,黄庭坚远不如秦观,陈师道之所以秦、黄并称,应是由于山谷诗名的映照,遂对其词亦加青眼。刘熙载《艺概》曰:“黄山谷词,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办。惟故以生字、俚语侮弄世俗,若为金元曲家滥觞。”黄庭坚词有两大缺点:一是用俚语俗字,插科打诨,以游戏态度出之,可谓以曲为词之先声;二是用生字涩句,生硬槎牙,与其诗一样,颇有偃蹇横放之致。然当其高处,亦确实与东坡词境相近。兹录《水调歌头》一首: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春。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这首词清旷雅洁,颇有坡仙风味,上片尤俊快。这表明黄庭坚只要有意摆落俳谐气味,他就能写出好词来。而且凭他的才力与个性,他也是最可能追步东坡而得其仿佛的人。

晁补之(1053—1110),字无咎,济州巨野(今属山东)人。“苏门四学士”之一。《全宋词》录存其词167首。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云:“晁无咎、黄鲁直皆学东坡,韵制得七、八。”刘熙载《艺概》卷四云:“东坡词,在当时鲜与同调,不独秦七、黄九别成两派也。晁无咎坦易之怀,磊落之气,差堪骖蔪。然悬崖撒手处,无咎莫能追蹑矣。”在苏门弟子中,晁补之的词风还是比较接近苏轼的。录其《摸鱼儿·东皋寓居》一首:

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湘浦。东皋嘉雨新痕涨,沙嘴鹭来鸥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

这首词境界清空,意气旷放,上片似东坡而下片似稼轩。刘熙载《艺概》卷四曰:“无咎词堂庑颇大。人知辛稼轩《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为后来名家所竞效,其实辛词所本,即无咎《摸鱼儿》‘买陂塘、旋栽杨柳’之波澜也。”

僧仲殊,生卒年不详,俗姓张名挥,安州(今湖北安陆)人。曾举进士,后出家为僧。与苏轼交往唱酬,《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说他有词7卷,今仅存70余首。黄升曰:“仲殊之词多矣,佳者固不少,而小令为最,小令之中,《诉衷情》一调又其最。盖篇篇奇丽,字字清婉,高处不减唐人风致也。”兹录其《南柯子》一首: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这首词音韵清婉和美,上下片之末的两个长句尤觉摇曳生姿。末以问语作结,情韵悠然。

毛滂(1061—?),字泽民,号东堂,衢州江山(今属浙江)人。有《东堂词》,今存词200首有余。录其《惜分飞·富阳僧舍作别语》一首:

泪湿阑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这首词颇有晚唐五代小令风味,虽为用心之作,却能出之自然。首句用白居易“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诗意,次句则化用张泌《思越人》词“黛眉愁聚春碧”之句。卒章意兼比赋,但觉烟水迷离,情韵尤胜。

第三节 南宋词坛

这里所谓“南宋词”是一个较为宽泛的概念。一方面是把李清照、叶梦得、朱敦儒等两宋之交的词人均划入南宋前期,另一方面又把周密、张炎、蒋捷、王沂孙等由宋入元的“遗民词人”划入南宋后期,所以从词人、词作数量来看,南宋词远多于北宋词。

从宋朝国祚来看,南宋与北宋一脉相承,都是一个赵姓王朝,只不过是国土变小了,国都从汴京(开封)迁到了杭州。但从两宋词的精神内涵与艺术风格来看,南宋词又与北宋词有着很大的差别。从词体自身的进化来说,由短章小令到长调慢词,由应歌之词到案头之作,由本色天然到人工安排,这是一种文体自身发展的逻辑周期。而从时代巨变对词体创作的影响来看,靖康国难与退守江左的现实,不仅影响到与现实较为贴近的散文与诗的创作,对词的主体精神、创作姿态、艺术风貌等等也产生了不可回避的巨大影响。神州陆沉的深悲巨痛,强力楔入词的自然演变进程,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词的走向。它促进了词的诗化,强化了词关注现实、干预现实的功能,同时也使豪放悲慨、沉郁顿挫等等非婉约词风,从词的变格别调的附庸地位解脱出来,得到了广大词人的认可与发展。南宋词的发展走向,正是时代巨变与词体自身发展逻辑彼此乘除的结果。

南宋词坛,也可以大致分为三个时期。

一、南渡时期:词的变调

从时代来说,这一时期主要指宋高宗赵构在位的数十年时间;而从词人来说,则大多是身际两宋,由汴京旧都漂泊到东南来的文人。家国盛衰之感,荆棘铜驼之悲,形于词章,遂使宋词一改传统的婉约艳情之主题情调,变为郁怒情深的悲愤,或幽忆怨断的悲凉。词在这时就逸出了文体自然演化的轨道,而被时代的无形巨手所箝制了。

关于这一时期的词坛风会,杨海明先生别致地划分为三个“音区”:一是“伤感词”,这是南宋前期词坛的“低音区”,主要以李清照词为代表;二是“愤慨词”,这是南宋前期词坛的“高音区”,主要以李纲、赵鼎、胡铨、张元幹等人为代表;三是“隐逸词”,这是南宋前朝词坛的“尘外音”,主要以朱敦儒、叶梦得等人为代表。王兆鹏先生的思路与此相通而分类不同。他认为这一代词人又可分为三个创作阵营或三种创作类型:一是愤世与救世的志士词人群,大多爱国词人均在此列;二是遁世与玩世的隐士词人群,其中包括周紫芝、吕渭老、杨无咎等人;三是颂世和谀世的宫廷词人群,其中包括康与之、曹勋、史浩、曾觌、张抡等人。我们则认为,对词人群体进行大致归类只是为了便于把握,而事实上,在相当数量的词人作品中,都有悲慨与感伤杂糅、进取之志与隐退之思交相出现的情况。至于所谓隐士词人和宫廷词人,无论是从作品的质还是从其影响来看,根本不足构成与词坛主流并立分流的态势,三者平列似乎也太抬举他们了。何况他们词中也不乏悲慨现实之作。比如曾觌,他写过应制之作《壶中天慢》,并以“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的谀词受到赏赐,可是他也写过《金人捧露盘·庚寅岁春奉使过京师感怀作》,其中的故国黍离之悲也是很感人的。

着眼于词的创作成就,此期值得介绍的词人是李清照、叶梦得、朱敦儒、陈与义和张元幹。

李清照(1084—1155年),号易安居士,章丘(今属山东)人。她是中国文学史上最负盛名的女作家,在词史上更是首屈一指的女词人。沈谦《填词杂说》云:“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王士禛《花草蒙拾》则说:“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无论是“二李”还是“二安”,都得数到李清照。从历代词选和词评资料来看,李清照毫无争议地置身于两宋十大词人之列,也仿佛为李调元《雨村词话》中“不徒压倒巾帼,直欲俯视须眉”的说法提供了有力的佐证。李清照的文学天才首先表现在各种文体兼工。各种版本的《宋文选》都会选录她的《金石录后序》,各种版本的《宋诗选》也都会选入她的诗作。我们看流传下来的李清照画像,那是一个纤细柔弱的“人比黄花瘦”的女子形象;可是我们读她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读她的七古大篇《和张文潜浯溪中兴颂》:“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是那样的大笔如椽,气势健举,使人疑心它是否真的出自一个弱女子的手笔。她哪来那么大的见识,那么黄钟大吕般的声气,真真是不可思议。

最能充分展示李清照才气的还是她那些风致隽美的词作。靖康国难的那一年(1126年),李清照43岁;建炎三年(1129年)赵明诚去世时,她46岁。国破与家亡的双重打击,就发生在战乱初起的数年之间。此后她就孤身一人,辗转流徙在东南的台州、温州、越州等地,在凄苦光景中又度过了二十余年。因为有这样的身世遭际,李清照前期与后期的词作,也自然体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特点。

前期词作塑造了一个天真无邪、活泼开朗、富于才思的少女、少妇形象,基本风格是妍丽明快。如《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因为词的创作一向有“代言”的传统作风,所以尽管李清照是以女性词人来写女性形象,我们也不主张把词中人物形象与实际生活中的词人画等号。更何况这首词也是以韩偓《偶见》诗“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为原型的二度创作。但我们却始终认为,词中妍丽明快的艺术形象与清新韶雅的可人风度,事实上是词人健康聪颖的思想情调与审美趣味的直接呈现。“露浓花瘦”四字不是写景,仍是写人,是“薄汗轻衣透”的虚拟与美化,其修辞手法使人想到“梨花一枝春带雨”。又如《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这首词也是写少女生活,也是那么活泼而富于情趣。假如我们以李清照创作的诗、词以及《金石录后序》中的有关描写来连缀成一个传记体影片的话,在她后半生孤独困苦的境地里,上面词中所写的“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的承平、幸福、欢快的“镜头”,会一次又一次地“闪回”,用以慰藉她后半生孤独落寞的心田与灵魂。

在前期作品中,正如在生活中那样,当然也并不全是欢快活泼之作,也有愁怨与忧郁,如《醉花荫》: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花昏后,有暗香凝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醉花荫》结尾三句为脍炙人口的佳句。其妙处在于以“莫道”二字唤起,然后翻转,透过,遂觉隽妙而富于韵致。像这样的一些词,尽管也写了相思离别的感伤,但绝不像后期的愁苦那般浓重。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些绮怨的小词,正显示了女词人的风流才调与敏感多情。这是一种“甜蜜的忧郁”,与后期那种国破家亡的惨痛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靖康”之后,国破而家亡,李清照备遭丧乱流离之苦,词风一变而为凄婉悲凉。如《永遇乐》: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惟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因为前后期生活反差太大,李清照后期词中常用对比、映带之法,以旧日的承平欢乐与温馨生活反衬眼下的孤独与凄凉。《南歌子》:“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武陵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皆致慨于今昔之别。这首《永遇乐》因在他乡又逢元宵佳节而兴感,而元宵节在宋代是最为盛大的节日,所以在由北入南文人的故都春梦中,关于元宵节的回忆为最多。从某种程度来说,元宵节的游乐场面已成为承平盛世的一种象征或载体了。李清照以孤独之身,流落他乡,当元宵佳节而听人笑语,她的痛苦与寂寞可想而知。至于《声声慢》以白描手法,写出一种茕独恓惶之景况,在后期词作中亦具有代表性。

叶梦得(1077—1148),字少蕴,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吴兴家中有石林园,因号石林居士。有《石林词》一卷,存词103首。其词不作剪红刻翠之语,风格与东坡词风相近。如《水调歌头》数首、《临江仙》数首,皆有潇洒放旷之致。《鹧鸪天》一词,把苏轼《次韵刘景文》七绝取三句入词,亦可见其着意追步东坡的意趣。《念奴娇》(雪峰横起)一词,用东坡《赤壁怀古》词原调原韵,更可见追仿东坡之迹。因为是登临北固山怀古,故以孙郎(孙权)为主。读“万里云屯瓜步晚,落日旌旗明灭”,英词壮采,上承东坡而下开稼轩,正好视为苏、辛之词的过渡。又如《虞美人·雨后同干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作》:

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罥晴空。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流连光景而不作惆怅自怜、顾影徘徊之态,感慨人生短促而出之以审美的态度,这正是东坡式的人生姿态。此词似东坡,而在神不在貌。假如说不必执定共时性原则而承认确有一个东坡词派,那么叶梦得堪称东坡词派之后劲。

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号岩壑,河南(今河南洛阳)人。有词集《樵歌》3卷,《全宋词》录存其词246首。《樵歌》一集,从词人的精神意态到词的风格气象,可以区分为三种“音乐动机”。

一种是“摇首出红尘”的“尘外之想”。汪莘《方壶诗余自序》称苏东坡、朱希真和辛稼轩为宋词之三变,后来梁启勋《词学》亦云:“计两宋三百二十年间,能超脱时流、飘然独立者,得三人焉。在北宋则有苏东坡……在北宋与南宋之间则有朱希真……在南宋则有辛稼轩。”此说显然以汪莘说法为依托,但称此三人为“超脱时流,飘然独立”者,既不违背传统的正变说,又对此三人独表推崇,比汪莘的说法更为准确。当然,以朱敦儒置于苏、辛二公之间,也似乎有过誉之嫌。张端义《贵耳集》说朱敦儒的《鹊桥仙》词“横放消瘦一如无,但空里疏花数点”,“语意奇绝”,“如不食烟火人语”;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说他“天资旷远,有神仙风韵”;与汪莘所谓“尘外之想”,所指的是同一个意思。这方面的代表作是《好事近·渔父词》5首,此选录一首: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梁令娴《艺蘅馆词选》引梁启超语:“五词飘飘有出尘想,读之令人意境翛远。”

另一种是闲适冲淡的悟道述理之作。最有代表性的为《西江月》二首: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评曰:“《西江月》二曲,辞浅意深,可以警世之役役于非望之福者。”评价确当。若把这两首词放在宋词发展史程中来看,其中所表达的居易俟命、及时行乐、反对行险侥幸的人生姿态与人生哲理,在词中还是富于新意的。而明人对此种见识与理趣特别欣赏,选家多选,作词者多仿,遂使诗中“击壤体”在明词中变体而繁衍。尤其耐人寻味的是,明代“三言”、“二拍”等小说,以及反映世俗生活的戏曲,尤其爱用这两首词以及这一类词作为人物“上场诗”或叙事中的穿插,终于使得这些曾有新意的小词变得俗浅可憎了。

第三种是有感于时代变迁的忠愤之词。代表作为《相见欢》: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这首词当作于建炎元年(1127年)春,朱敦儒时在六朝故都金陵。那时正是靖康国难尚未平复之时,词人登高望远,自饶悲慨。难得的是以小令而具有雄大的笔力和苍凉的气韵。

朱敦儒的词多用白话口语,写世俗生活,当时称为“樵歌体”。吴儆有《蓦山溪·效樵歌体》,开头曰“清晨早起,小阁遥山翠”,结尾曰:“花下石,水边亭,醉便颓然睡。”看来他所理解的“樵歌体”正是以口语为主要特色的。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今属河南)人。他主要以诗著称,为“江西诗派”三宗之一。其词有《无住词》一卷,《全宋词》录存18首。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一说他:“词虽不多,语意超绝,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之垒也。”从他的词来看,其于东坡词,亦确有心摹手追之意。如《虞美人》(大光祖席,醉中赋长短句):

张帆欲去仍骚首,更醉君家酒。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歌声频为行人咽,记著尊前雪。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

按:苏轼在扬州别秦观所作《虞美人》词有“无情汴水向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陈与义不知是有意借用还是久习而忘,总之可见他追步东坡的意思。而且不只此二句,上片后二句尤有东坡风味。又如《临江仙》: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从字面意象到句法情调,也都极像东坡词。其他如另外二首《虞美人》:“洛阳城里又东风,未必桃花得似旧时红。”“酒阑明月转城西,照见纱巾藜杖带香归。”亦可见东坡式的惆怅与东坡式的洒脱。

陈与义写得最好的词当然还是那首备受称道的《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这首词感慨于今昔对比。昔日是承平光景,而今则是乱后流落他乡;昔日是青春少年才华艳发,而今则已壮心消磨殆尽。两两相形,百感交集,多少事欲说还休,却道是“闲登小阁看新晴”,遂使悲凉感慨见于言外。既隽快,又沉郁,确为佳作。

张元幹(1091—1161),字仲宗,号芦川居士,永福(今福建永泰)人。有《芦川词》,《全宋词》录存其词185首。靖康元年(1126年)时为李纲行营幕僚,李纲罢官,元幹亦遭贬逐。绍兴八年(1138年),李纲上书反对宋金议和,罢居福建长乐。张元幹在福州,作《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

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谁伴我,醉中舞。十年一梦扬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谩暗拭、铜华尘土。唤取谪仙平章看,过苕溪、尚许垂纶否。风浩荡,欲飞举。

绍兴十年(1140年),胡铨(字邦衡)因反对议和得罪秦桧而被除名,送新州(今广东新兴)编管。张元幹又作《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化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张元幹因这两首词忤怒秦桧而被除名,亦以此而得名。蔡勘《芦川居士词序》说他“喜作长短句,其忧国忧君之心,愤世嫉邪之气,间寓于歌咏”。《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八《芦川词》提要称“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均指此类作品。如果说叶梦得、朱敦儒、陈与义是在追步苏轼之后尘,张元幹则可以说是辛派词人的先锋。词在这时已不仅冲破了伤春离别的“艳科”藩篱,而几乎成了指斥时弊、干预政治的利器了。

二、南宋中期:二派分流

南宋中期的词坛,因为词人对待时事政治的不同态度,自然分成了两大词人群落,他们的词作也自然形成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风貌。

一个群体是以辛弃疾为代表的辛派词人,重要词人有陈亮、张孝祥、刘过、陆游等。他们上承南渡初期的李纲、赵鼎、张元幹等人,胸有大志,以气节自许,既以救国图强、收复失地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也以此作为文学创作的基本主题。从政治上来说他们属于主战派,从词风上来说属于豪放派。事实上,由于君主的昏庸和权贵们的忮忌,他们的主张不可能付诸实施。所以在他们的词中,往往一面是豪放热烈,一面是抑郁悲凉。因为激情难抑一吐为快,往往来不及从容地雕琢,这使得他们的词一方面应和着时代的脉搏,具有金鼓画角鼓舞斗志的功能,同时也容易失之于质直粗糙。而当他们涉世愈深、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在艺术表现上有意以旷达闲适掩盖愤慨忧伤的时候,他们的词反而会具有更加深永的艺术感染力。

另一个群体是以姜夔为代表,以史达祖、高观国、卢祖皋等人为羽翼的姜派词人。他们与现实政治保持着一定距离,以词为陶写性情之具,更看重词的艺术性。因为他们谨守音律,所以过去有的书中把他们称为格律派或风雅派。在慢词、咏物词的艺术技巧方面,他们以其力求精工的创作态度,作出了更大的贡献。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中原沦陷时,他率众抗金,高宗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奉表归宋。此后在事业与仕途上,他因为胸怀大志而不为庸人所容,欲有所为而终不能为,言官告讦,屡起屡仆,最终还是赍志以殁。辛弃疾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文人,而是一个能治军也能治世,富于英雄才略的文武全才。正是这种英雄本色,造就了他那些龙腾虎掷、气魄雄大的英雄之词。范开《稼轩词序》开头一段说:

器大者声必闳,志高者意必远。知夫声与意之本原,则知歌词之所自出。是盖不容有意于作为,而其发越著见于声音言意之表者,则亦随其所蓄之浅深,有不能不尔者存焉耳。

这就是说,辛弃疾的英雄之词或豪迈之词,正是其人英雄本色由内而外的必然表现。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说:“稼轩词仿佛魏武诗,自是有大本领、大作用人语。”也是把词风与人品联系起来的探本之论。

辛弃疾是两宋词坛上存词最多的人,其词集名《稼轩长短句》,《全宋词》录存其词629首。

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精神,是辛词豪迈词风的基调。我们读他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读他的“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水调歌头》),这些“壮词”抚时感事,磊落英多,以英雄自许或以英雄许人,充分展示了辛弃疾的英雄本色与报国豪情。然而现实是无处请缨,壮志难酬,故稼轩词中也时常流露出英雄失路的悲愤与哀伤。我们读他的《鹧鸪天》:“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水调歌头》:“雕弓挂壁无用,照影落清杯”;《木兰花慢》:“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念奴娇》:“醉里重揩西望眼,惟有孤鸿明灭。万事从教,浮云来去,枉了冲冠发”,会为这个“大仇不复,大耻不雪,平生志愿,百无一酬”,却在无休止的告讦中伤、流言蜚语中耗尽壮心的志士词人扼腕叹息。当然,即使是这一类词,也自有其廉顽起懦的作用。为了平息创伤,消弭悲愤,词人有时也会穿插描绘田园风物,抒写啸傲溪山的闲适旷放情趣。于是我们可以读到《西江月》:“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清平乐》:“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水调歌头》:“竹树前溪风月,鸡酒东家父老,一笑偶相逢”;还有《鹧鸪天》:“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幸有这些令人舒心惬意的风物情趣,才能平息词人心头的怨愤。有人说,后面二句似乎是从刘禹锡《杨柳枝》“城东桃李须臾尽,争似垂杨无限时”二句变化来的,那又怎么样呢?辛词即使有所本,仍以创变为主,故不足病。而且,假如读辛词而想到刘禹锡的诗句,那就更好了,因为这二句就不仅是写景,而因寄寓了词人的思想感情而变得更为丰厚深永了。

辛弃疾继承苏轼词风而又多所开创。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关于苏、辛异同多有论述。如卷一说:“苏、辛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矣。”又卷六云:“东坡心地光明磊落,忠爱根于性生,故词极超旷而意极平和。稼轩有吞吐八方之概,而机会不来,正则可以为郭、李,为岳、韩,变则桓温之流亚,故词极豪雄而意极悲郁。苏、辛两家各自不同。”这些说法都颇有见地。王国维《人间词话》更善于概括,曰:“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实际上,词风的变化根植于创作主体的变化。假如说在东坡词中,抒情主人公已由闺阁女子一变而为文人学士,那么到了稼轩词中,抒情主人公则又由一般意义的文人一变而为豪杰志士了。在辛词中,当然也有怀才不遇、性行高洁的文人墨客如屈原、贾谊、陶渊明,而作为他人生理想寄植体的,还是姜尚、孙权、刘裕、谢安那些建立不世之功的英雄豪杰。因为有了这样的主体定位,然后才是“迭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沁园春》),“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水龙吟》)那样形象飞动、气势壮阔的词境,才是“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了却君主天下事”(《破阵子》)那样志在恢复的词心,才有豪放与悲凉间奏或杂糅的词品词风。当然,是时代巨变造就了作为词人的辛弃疾,而辛弃疾又感应着时代的心理造就了一代词风。

张孝祥(1132—1169),字安国,号于湖居士,历阳(今安徽和县)人。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进士第一,即上疏言岳飞冤案,得罪秦桧,其后因主战而屡起屡罢,卒年仅38岁。有《于湖集》40卷,《全宋词》录存其词223首。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张浚任建康留守时,张孝祥曾在其酒宴上作《六州歌头》一阕: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六州歌头》词调连续用三字句,声情激壮。张孝祥这首词,读来尤有踔厉风发、唾壶击缺之慨。南宋人作《朝野遗记》载:“安国在建康留守席上赋此,歌阕,魏公为罢席而入。”魏公即张浚,他是当时主战派的旗帜性人物,所以对张孝祥的悲愤心情别有会心。

乾道二年(1166年)中秋,张孝祥由静江知府任上罢归至洞庭,写下他另外一首名作《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

魏了翁《鹤山题跋》卷二有《跋张于湖〈念奴娇〉词真迹》云:“张于湖有英姿奇气,著之湖湘间,未为不遇。洞庭所赋,在集中最为奇特。方其吸江酌斗、宾客万象时,讵知世间有紫微青琐哉!”这是说张孝祥已达超凡脱俗之境界,故能唾弃功名利禄。紫微、青琐,均代指帝王宫殿,这里用作功名利禄之象征。在传统词学观看来,上一首《六州歌头》犹不免近于粗豪,而这首《念奴娇》却似乎尽除杂滓与烟火气,读之亦有“表里俱澄澈”之感,所以更为人激赏。《于湖集》卷十四还有一篇短文《观月记》,为其同时所作,与词可以相互映发。

陈亮(1143—1194),字同甫,号龙川,婺州永康(今属浙江)人。其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下笔数千言立就。隆兴初年(1163年)曾上《中兴五论》,淳熙五年(1178年)六次诣阙上书,极论时事,为大臣交沮而不果。绍熙四年(1193年)进士第一,授签书建康府判官,未至官而卒。他与辛弃疾为挚友,其人品遭际亦约略相似。其《贺新郎·寄幼安见怀韵》写道:“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可以想见他与辛弃疾相知之深。其词以气慨胜。有人说他才甚高而学驳,词亦不免粗豪,自然不能说毫无道理;然而若以儒生目陈亮,或以婉约宗风论陈亮词,正无异于方枘圆凿。张德嬴《词征》卷五曰:

陈同甫幼有国士之目,孝宗淳熙五年,诣阙上书,于古今沿革政治得失,指事直陈,如龟之灼。然挥霍自恣,识者或以夸大少之。其发而为词,乃若天衣飞扬,满壁风动。惜其每有成议,辄招妒口,故肮脏不平之气,辄寓于长短句中。读其词,益悲其人之不遇已。

这才是对待古人应有的“理解之同情”。事实上,南宋的政坛与词坛也正需要一些叱咤风云的血性汉子。陈亮词中所谓“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表明他当时也听到过关于自己性格粗硬质直的批评,只是他不肯阉然媚世而已。

陈亮有《龙川词》,《全宋词》录存74首。其中最具有辛派词人特点的是《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章德茂即章森,他于淳熙十二年(1185年)被派遣北上贺金主生辰,陈亮这首词即为送他出使金国时的作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称此词“精警奇肆,几于握拳透爪。可作中兴露布读,就词论,则非高调”。事实上,可作中兴露布或伐金檄文读,正是这首词特定的功能特点。

陈亮也有一些摧刚为柔、风格婉约的词作,而这样的词作往往受到后代词人或选家的好评。如《水龙吟·春恨》: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好作壮词的陈同甫,居然也能写出这般婉约风味的词来,或许不免使人诧异。然而知人论世,读者会深信他在传统的伤春伤别题材中别有寄托。尤其是“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数句,更是别饶感慨。刘熙载《艺概》称此数句“言近旨远,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也许比拟太重,然而思维路径却是对的。

刘过(1154—1206),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今属江西)人。多次应举未第,终生未仕。曾上书朝廷,言恢复之策。漂泊江淮间,陆游、辛弃疾、陈亮等人以其同气类,折节与交。陆游有《赠刘改之秀才》诗,中有“放翁七十病欲死,相逢尚能刮眼看”之句。陈亮《赠刘改之》诗中云:“胸中磊块浇不下,时吐劲气嘘青红”;“安能规行复矩步,敛袂厌厌作新妇”,可以想见诸人气味相投之慨。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五说刘过为“稼轩之客”,“词多壮语,盖学稼轩者也”。刘熙载《艺概》云:“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着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有《龙洲词》,《全宋词》录存77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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