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那美丽的云朵——我与美术创作结缘的历程

苦乐人生

过往,无论是自豪、优秀的一面,还是落寞、欠缺的一面,都已成为过去时,该珍视的珍视,该记取的记取,这应当是正确人生的一种常态。流水有情,岁月如歌,而今,我即将跨入七旬的门槛,但我仍有一颗年轻的心,年轻的心不会衰老,因为它有瑰丽的梦想,梦想在,就有美的未来。

心底,那美丽的云朵——我与美术创作结缘的历程

进入美术创作这方绚丽多彩的天地,对我来说或许不是误打误撞。

我1948年8月生于海滨城市大连。1945年8月苏联红军进驻旅大地区,大连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之际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并成为新中国诞生之前最早获得新生的一个城市。

记忆中,我曾随着爸妈回过一次故乡——河南省清丰县晁家小寨,一个平原上的小山村。爸说,我们的祖先就是“水泊梁山”的晁盖。我幼稚地想,说不定我长大也是一条好汉哩。

老家的房子有些破旧,屋里挺暗,一脸慈祥的奶奶一边慢慢地摇着纺车纺线,一边与坐在炕沿边的爸妈交流离别多年之苦以及无尽的思念,他们谈论最多的还是眼下的日子、城里的变化、乡下的变迁。唠呀唠,总也唠不完,而这些都好像与我无关,我便悄悄地溜了出来。

院子里几只母鸡正在不紧不慢踱着步寻食,一只趾高气扬的公鸡却紧随其后抢食、捣乱,石碾下一只黑猫慵懒地缩着身子趴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挺有意思的一幕。门里东侧墙边,被铁链拴着的大黄狗不时地朝我张望,仿佛要说咱们已经认识了,我不会咬你的,一扫我和爸妈下车刚进宅门时的张狂。门外一侧,一棵又粗又高的大树把一些细枝和绿叶伸进了小院,既给黄狗营造了阴凉,又给小院带来一些生机。放眼远眺,墙外的青纱帐一望无际,像没边缘的墨绿毯子铺向远方。突然,我发现几朵粉红色的彩云正缓缓地向西移动,有时也停一停,但它们不总是粉红色,一会儿加进了黄,一会儿加进了白,色彩虽不成定式地变换,却始终不改那飘逸、妩媚、温柔的姿态。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那么美,那么令人心醉。我只是痴痴地张望着。直到妈喊我吃晚饭时,我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挪动脚步进屋后,心里似乎有几丝惆怅……

回到城里,我时常想起故乡天边那美丽的云朵,其实,在葱绿青山与蔚蓝大海相连的大连,要想看到故乡那般漂亮云朵的机会并不少,尤其是春秋两季的天上,一朵、十朵,甚至几百朵,只要有这种机会,我总要在放学的路上、楼前或窗口凝神张望。

我兄弟姊妹六个,我是老大,爸十七岁时从老家“闯关东”来到大连,先是打“卯子工”,后来才找了份相对稳定的工作,一家八口全靠爸的工资维持生活,其艰难之状,可想而知。只是小时候我对此认识并不深刻,深刻的是爸哮喘挺重,靠药维持身子,而且早出晚归。又瘦又弱的我竟然像爸,气管炎频发,三天两头就得住院。爸妈疼我,不仅不让我干一点儿零活,甚至吃的都要比弟弟妹妹好许多。我无所事事,就画天边那美丽的云朵,也画和平鸽、小狗和小猫,有时还用泥巴做小动物玩。妈看在眼里总是笑笑,而爸却渐渐有了重大发现,说我可能遗传了基因,说我爷爷就喜欢画画,至今,我仍珍藏着他老人家的一张古装人物小画。

在母亲的怀抱中

我的父亲和母亲

小学六年匆匆而过,留下印象最深的是老师讲课时我在下面偷偷地画画,这自然免不了常挨老师的训斥和罚站。有意思的是,那时候好多同学都挺喜欢我的画。

初中时,气管炎加重,无奈住院、出院、再住院。我落课太多,总也撵不上,也不能上体育课,学校开展的好多活动都不能参加,为此爸妈对我的现状和将来时有担忧。爸说你乐意画画就画吧,自己有个一技之长,学会一门手艺,将来找工作就不愁了。我点点头,懂得爸说的理儿……

为了治好气管炎,四姨为我讨了个偏方,但四十天不能吃咸吃甜。四十天算个啥!只要能治好,八十天我都乐意。不久,我的病情大为好转。

全家人没有不替我高兴的。为了让我坚持画画,爸去自由市场买回纸笔、颜料和小人书。见爸这么支持,我便如饥似渴地几乎天天在家临摹小人书,临摹彩色的连环画,如华三川的《白毛女》《董存瑞》等,一边画一边揣摩,画了再改,改了再画,挺上瘾的。那时我们家住的是解放前的楼房,楼上楼下是串通式的,邻居经常相互串门,他们见我画画有股子认真劲儿,总是夸奖和鼓励。一天,我突发奇想,就把我临摹的连环画拿给楼里同龄甚至小点儿的孩子看,问他们,我画得像不像,他们看后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像。我又问他们,我画你们,你们乐不乐意?他们纷纷说乐意、乐意。我高兴得差点儿蹦起来。于是他们就成了我画画的对象,女孩子也乐意做我画画的模特,一张又一张,整个楼的小朋友几乎都让我画遍了,他们和他们的家长看了都说我画得真像,一时,全楼没有不知道晁家的老大会画画。楼下的大婶对我爸妈说,你家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楼上的大叔对我爸妈说,你家这孩子长大以后说不定有大出息哪……

在家中小屋作画

在创作中

爸妈听后眼里都放异彩,他们的心愿是希望我将来能有个饭碗,至于他们是否期望我长大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美术家,这我真的不知道。高中上不了是明摆着的,为进一步激发我画画的热情,提高我画画的水平,爸大费周折,经朋友介绍,把我送进了大连铁路文化宫学习画画。受此消息的震动,当晚我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无眠。

去铁路文化宫学习的日子,正赶上“文革”武斗升级那当口,街头口号震天,枪声时常响起,我只知道早出晚归、风雨不误地去跟老师学画画,这完全不是我胆儿大,而是我压根儿就没想什么危险不危险。过了一段时间,我从文化宫的领导和老师的眼神里解读出他们对我勤勉、好学的认可,不久,我就被正式调入铁路文化宫,成了一名专职美术员,终于端上了爸妈期望已久的饭碗。在我人生的这个重要起点上,我以饱满的热情天天画画、写标语,如有机会画大幅油画,甚至画毛主席的大幅画像、大连火车站的巨幅油画,我也敢承担。今天看来,那个时期的大多作品虽然带有强烈的时代印痕,但给予我的莫大锻炼与提高却是不可否认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1968年,我被临时抽调参加市阶级教育展览筹备阶段的创作工作,第一次有幸接触了美术界的一些前辈画家,心里既高兴又不免惴惴,生怕自己这个小字辈在这样的场合丢人现眼。任务领了后,我像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不敢懈怠,更不敢张扬,只一门心思构图作画,最终以较快的速度完成了任务。交卷后,大家相互传阅,集体把关,没想到我的这组作品竟获得了前辈画家们的一致肯定。有的老画家还拍着我的肩膀说,不错不错,看来你小子还真有那么两下子……

在铁路文化宫的几年,我真有点儿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味道,我越画越爱画,越画也越熟练。有朋友约我创作一幅宣传画,准备在刊物上发表,我就爽快应了,不久,这幅作品真的发表了!收到刊物,注视自己的作品,只觉得血液流动在加快,因为这毕竟是我得以发表的首幅作品,于是我激动地把刊物带回家。弟弟妹妹拿到刊物争相传看,似乎比我更高兴,爸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1969年,为迎接省美展,市里文化部门组织重点作者抓紧创作,我有幸被选中,给我的任务是创作反映海港工人大干社会主义精神的大幅油画。

铁路延至海港,海港工人的生活我比较熟悉,但是,为了更好地表现主题,我必须再去海港观察与体验。登高望远,一艘艘满载货物的巨轮进出有序,一排排大型岸臂吊上下左右飞舞,船笛声、车笛声、哨声和钢铁的撞击声汇成雄伟、奇妙的交响曲。港区的繁忙景象,海港工人大干社会主义的精神与情怀,令我感动和振奋。

创作中,我虚心向老同志请教,同时认真学习他们娴熟的绘画技巧,终将油画《大战三万三》顺利完成。不久,好消息传来,《大战三万三》不但入选省展,而且在展出期间得到有关领导的好评。也正是这幅油画,再一次改变了我的命运,1970年2月,大连市群众艺术馆以我的参展作品和一些前作为依据,以发现培养年轻作者为理由,将我这个仅有初中文凭、年仅二十二岁的青年正式调入该馆美术组,从此,我便迈上了专业美术工作的道路。

应当说,能上到这一台阶是我逐渐走向成熟的一个标志。人的命运往往就是这般奇妙,有时艰难,有时顺畅,有时挫折,有时成功,但只要认准方向,执着不懈,你就会与幸运之神结缘。

市群众艺术馆美术组原是清一色的画家前辈,我的加盟无疑给他们带来了些许活力。我的好学、勤奋以及讨喜的性格,使他们对我爱护有加,指点频频,鼓励多多。他们鼓励我多去颇有特点的海岛深入生活,在生活中汲取创作的营养。

正是年轻的好时候,于是,我随渔船出海体验,去獐子岛下潜船上观察,去普兰店渔村临摹,一幅幅写生记录了我的兴奋和绘画技巧的提高,我的人物写生画在市美展中获得好评便是佐证。

1970年的冬天来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让我一生都不能忘记的冬天。为了参加省美展,单位派我随“元龙”号捕鲸船出海体验生活,并创作一幅反映捕鲸生活的大型油画。接到了这个任务,我有些兴奋,神往那令人耳目一新、颇有感性、刺激的画面。当我身着棉衣,匆匆赶到大连湾时,“元龙”号正在备航,轮机已经唱起,看来,人家正在等候我这个特殊的客人。

“元龙”号缓缓驶出港湾,我站在舷侧的甲板上任那爽爽的稍有寒意的海风迎面而来,极力想象着一次轰轰烈烈、定有收获的蔚蓝之旅。

我国捕鲸历史悠久,但到了现代,捕鲸技术却相对滞后,与其他拥有先进捕鲸设备及技术的国家相比较,我们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因此,1963年11月,当我国自行设计和建造的第一艘大型捕鲸船——“元龙”号于上海问世,并于次年交与大连水产公司之后,它在我国就受到了较高的关注,被寄予了较高的期望。它屡屡驰骋于黄海、东海,战绩不俗,多次被国内媒体所报道。是的,我需要船长这热情而简要的介绍,但我更需要的则是那大海猎鲸的精彩瞬间。

随着轮机的欢唱,海风硬了起来,海水的颜色也深了起来。我紧紧握着舷侧的栏杆,仍觉得头晕,在驾驶楼里的船长似乎看出来了,便喊我赶快进舱。

躺在休息舱的板床上,我只觉天旋海转,闭眼、睁眼都觉得恶心。船往左摇一下,又向右摆一下,紧接着朝上扬起,之后再向后压去,如此往复的狂躁,让我的五脏六腑都快跳了出来。机舱的柴油味道不时渗进了休息舱,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吐了一地。吐罢,稍感轻松点儿,可奇怪的是刚过了约两分钟又吐了,看来我真的完蛋了。船长进来了,他负责地说,如果挺不住的话,咱们就返航吧。我说不行,返航耽误了你们的海上生产不说,我也交不了差,所以我必须坚持到底。船长说克服晕船有个不错的办法,就是吐了吃,再吐再吃,慢慢就会适应风浪中船的摇晃。行,我就照此办法,喝点儿大米粥,再来几块咸菜,吃了吐,吐了吃,几天过去竟然好多了,只是仍未摆脱头涨、迷迷糊糊的状态。

海上的天气变化无常,时而发怒,时而温柔,三两天就变化一次。天气好时,我还是顽强地爬起来去驾驶室欣赏阳光下那一碧万顷的海洋,心里也顿觉敞亮起来。十天半月过去,其间,从高高的瞭望塔上传来几次“发现目标”的报告,但搜索、追踪,均无果。一次次折腾让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后突发奇想,竟暗地里祈祷大海和龙王爷,让我们这个航程有所收获吧!

大概过了二十六七天的样子,那天海况不错,海面比较平稳,我们正在吃午饭时,久违的“发现目标”的报告再次传来。大家纷纷扔下碗筷,如同冲锋的战士,几个箭步便冲到结着冰凌的甲板上。当我带着相机赶到甲板上时,各司其职的渔工们已经各就各位,最吸引人眼球的就是船首正在瞄准的发炮手。

气氛异常紧张。看到了,看到了,一头长鲸在距船两百多米的地方正喷起高高的雾柱。轮机劲唱,船在加速,长鲸似有发觉,便东突西奔,忽左忽右,在好大的一片亮亮的浪花中仓皇逃窜,而船则尾随鲸踪,紧紧咬住不放。大约半个多小时的较量,长鲸似乎累了,奔突的速度降了下来,当船与它约距六十米,它那黑色的脊背露出海面的一刹那,我们的鲸炮响了,射出的炮箭准确命中!

乐了,都乐了,渔工们纷纷击掌相庆。在这一紧张、刺激、精彩的过程中,我的表现也似乎可圈可点,我始终用胳膊夹紧一条绳索,端着相机在船的颠簸中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快门,生怕错失每一个生动的细节……

返航回到大连,那种别样的激动,那种独特的体验,简直让我难以言表,于是我去澡堂子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后,站在案前稍经构思,《捕鲸》草图便一气呵成。后经推敲、修整,这幅大型油画就交卷了,并入选省美展,这是短短几年内我的作品第三次参加省美展。

好事连连。三年之后,当时国务院文化组准备举办全国连环画、中国画展览,市群众艺术馆要求我运用国画的形式再次创作《捕鲸》。他们是觉得捕鲸这一题材新鲜吗?是期望我在其他画种的创作上也能有所突破吗?个中原因我不得而知。记得单位领导还有这么一句:以前没接触的东西,现在可以学嘛。话虽简单,但语重心长,于是,我从书本里学,从一些优秀的国画作品中学,从我周围富有国画创作经验的老师那里学。经过一个多月的探求和制作,大幅国画《捕鲸》脱稿,并顺利入选全国美展,这也是我首次在北京中国美术馆看到自己的作品,激动和喜悦可想而知,在这里无需文字的赘述。喜事接踵而至,当年,这幅作品入选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画选集》,并被推荐远赴美国展出……

1973年,国画《捕鲸》在中国美术馆展出

如此,我真的感激生活,感谢生活给予我不菲的报偿和馈赠。没有扎实的生活和切身的体验,就不会有《捕鲸》的问世。毛泽东同志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作为文艺工作者,不论你从事哪个门类的创作,都需要无条件地真诚地深入生活,拥抱生活,熟悉生活,并在生活中拓宽视野,进而获得创作的灵感与激情。倘若只热衷于关在屋子里的凭空想象,闭门造车,其作品必然缺乏根基,也就永远没有生命力。

深入生活的过程,也是文艺工作者向人民群众学习的最好的机会。优秀文艺作品的新颖立意、鲜明形象、生动情节,乃至富有个性化的语言,莫不与人民群众的丰富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春天,我和美术组一位前辈画家受邀去我国唯一的海岛边境县长海县海洋岛创作一套反映安业民英雄事迹的组画,以配合海洋岛前哨部队形象化的宣传教育。刚到海洋岛,部队首长就为我们的住宿、作画空间做了特殊的安排,这让我们好感动。但是艺术馆领导给我们的时间有限,组画创作的任务量较大,加上我们对海防前线战士的生活又不够熟悉,内心的压力的确不小。好像是我国石油工人的代表“铁人”王进喜说过,油井没有压力不出油,人没有压力轻飘飘。如何将压力化为动力?我们一商量,觉得我们的切入点不是什么构思、构图和色彩的选择,而是要认认真真地先吃透组画文字脚本,吃透海军战斗英雄安业民生前的先进事迹。之后,我们又登上了云雾缭绕的哭娘顶,深入安业民岸炮连观察,熟悉前哨官兵的战斗生活,同他们唠家常,唠他们的理想与情操,唠他们日夜保卫祖国海疆的苦与乐。在体验生活的过程中,我们还做了一些必要的写生。内心充实,动力就足,创作的热情也就随之而来,经过一个多月的潜心创作,一套反映安业民英雄事迹的水粉组画出现在驻岛部队的展厅,并获得了驻军首长和战士们的一致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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