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20世纪70年代

辑一 20世纪70年代

罪人

当第一声喝问,匕首一样投进人群

“罪人”——两个字,何等惊心!

当第一个罪人被拖出家门

无名的愤恨,咆哮着四处翻滚……

当第二块黑牌挂上了罪人的脖颈

恐怖的阴影,无声地爬向六故三亲

当食指突然指向了第三个脑门

台下,战战兢兢地浮动出一片家族索引

当第四个高帽又找到了主人

虔诚的孩子们,慢慢低头思忖

每当台上增加了一个罪人

台下,就减少了一片狂欢的声音

当会场上响起无数次审讯声

人群,已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

当台上出现了第五、第六……第一百个罪人

台上和台下,互相无声地交换着眼神

当台上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罪人们,已经把手臂挽得紧紧!

每当台上增加一个罪人

台下,就出现十个叛逆的灵魂

历史的天平……一寸一寸,被扭歪着嘴唇

一天,又一天——它,突然一个翻身!

1978年

早春之歌

春天美好吗?

是的,千真万确,就像太阳初升一样。

漫天的风寒停息了,

厚得令人发愁的冰山奇迹般地消亡。

清新的气团,涌进世界,涌进胸腔,

会激起人们多少美妙无尽的幻想……

呵,朋友,原谅我的诗吧,

(它可能会大煞风景呢)

可能会冲淡你的满心欢喜,扫你的春兴,

但是却希望它能够唤起诚实的力量——

春天的日历上并不篇篇都印满鲜花,

春天的疆界并不全都和火热的盛夏接壤。

不要忘记,它的另一端还连着冰雪呢,

依我看呀,

早春的景象,似乎比深秋更为萧条,

比残冬更为荒凉——

树木抖落了最后一片枯叶,

枝条纯洁了——却光秃秃,空荡荡,

像千万根清瘦的手指伸向苍穹。

与严寒搏斗过的大地喘着白色蒸汽,

融雪的山峰,袒露着嶙峋的脊梁。

就连那刚刚苏醒、泛着冰排的大江呵,

也在调整音律,昼夜练习着新的歌唱……

怀胎母亲的姿容可能会暂时丑陋,

然而婴儿却正在一天天饱饮着营养。

当粉饰的胭脂一层层剥落,

褶皱的皮肤怎能不显得格外枯黄?

但,这是真正的颜色呀——

虽然并不容光焕发,却千倍百倍于娇滴滴的乔装。

明丽的早春呀,冲破了寒冬,虽然赤贫如洗,

旷野中,新的生命却闪着多么蓬勃的光芒。

呵,朋友,春天是慷慨的,

但是,她却忍受不了苛刻的奢望。

春天是温暖的,

但对迟疑观望的脚步却冷若冰霜。

春风是勤快的,

但是却不愿托起梦想家荒唐的翅膀——

冰雪乍消,就摇起羽扇,等待乘凉,

当心寒潮把美梦与躯壳一起冻僵。

尚未开犁,就摆开碗筷,筹办酒席,

杯盘里,理所应当地被春风灌满泥浆。

春天呵,唤醒了多少新嫩的生命,

但初醒的大地怎么能一夜间百花喷香?

春天呵,给收成带来了多少希望,

但金黄的稻谷可不会骤然间涌满谷仓。

再暖的春风也不会刮来现成的收成,

否则,只需让世界上的风车昼夜歌唱。

春天呵,赤裸裸地来到世界,没带来一方绿毡——

万紫千红,甚至要从零开始艰难地生长。

如果寒冬里望着飞雪,袖手观望,

冰封的大地,还可以给予深深的原谅。

可春天来了,你还不走向田野,

靠着土墙根,竟又晒起了太阳,

那么春风扑面,难道不该狠狠地抽打你的耳光。

扔下播种的犁铧,无休止地咒骂冬天的风雪,

犹如一味唠叨噩梦的懒汉,天亮了仍不愿起床。

呵,春天不愿听发疯的赞扬,更不欣赏无边的梦想,

春天要的是饱满的种子,爱的是勤劳的臂膀。

春天来到世上,绝不是为了惹游子们心飘神荡,

春光不仅仅是几缕清风,几条柳丝,几片春阳。

她来了,是为了唤起沉寂的生命呵,

把万物重新带到绿荫中尽情地成长。

然而,从早春的萌芽到金秋的果香,

生命的路呵,还将是多么的艰难,何等的漫长……

早春时节,田野里可能会更加泥泞,

修好的道路呵,还可能出现几处翻浆。

呵,不要惊慌,不要迷茫——

那是残冬留给我们的溃疡和脓疮。

甘醇的春雨总是难以满足大地的渴望,

春旱的狂风又常常刮得漫天昏黄。

但,不要埋怨,不要沮丧——

春光恰是在一天天稳步地生长。

一切呀都是多么的多么的正常。

你看,那枝头的蓓蕾正默默地膨胀……

呵,春天来了,她不是神之降临,

但是能唤起更为神圣的力量。

鹅黄浅绿,还靠几多汗水滋养,

鸟语花香,尚需一番耕耘垦荒。

没有劳动,春光只是没有曝光的底片,

没有耕耘,收成只是一个没有彩图的镜框。

春天呵,向天边铺开了一幅巨大的素绢,

千针万线,方能绣出花团锦簇的春装。

咏花叹草的诗人对着春光摇头哼唱,

一声不响的农民,却早已在埋头修理犁杖。

十一

像人类中的少年,春天是鲜美的,

早春更有她迷人的苍凉。虽然纤弱、单薄,

却处处闪烁着希望之光!亲爱的朋友,

如果你热爱春天,请莫再迟疑、观望和彷徨,

快把久蓄的理想织进生命的经纬,

汗水里才会有夏之叶、秋之果、冬之新粮。

1979年4月5日

载《诗刊》1979年第6期头题

谁见过真理

谁见过电!

只有头颅炸裂

只有长鞭劈天

只有一只只痉挛的手

烧成乌黑的焦炭……

谁见过风!

只有树木奔走

只有旗帜慌乱

只有不安分的衣裙

只有桅杆上的布

被撕成碎片的脸……

谁见过真理!

只有呆呆的凝视

只有苦苦的徘徊

只有恣意的嘲弄

只有掩面的悲哀

只有狂涛拍打史书

只有惊叫呜呼哀哉……

1979年6月

2018春改

致长者

我,尊敬你印满风霜的面庞

像尊敬每一轮即将归去的太阳

我尊敬你的每一根白发

像尊敬每一双轻拂过我的眼睛

像尊敬每一束照耀过我的月光

然而,我却想挑剔你的脚步

原谅我年轻的目光

你来自没有坦途的远方

把路,一直铺展到我的脚掌

可是,路只是原野的万分之几呀

没有路的土壤下,也许有最美的直线

山那边没有人烟的地方,也许更为宽广

那么,让我大步地把你超越

你慢腾腾的脚步早已如一轮夕阳

这个世界,比你更加古老

而未来——却比我还要漫长

你走一程,脚步就慢一程

汗水已经湿透你的衣襟

我浑身的骨节却憋得嘎嘎作响!

老人,快把你的一切交给我吧

落下去的,是昨天的讲述

升起来的,将是我肩膀上的辉煌

同样——几十年后,我也愿

接受更年轻、更挑剔的目光

1979年冬

1980年夏改于《诗刊》青春诗会

我们

在失去花香的严冬

我们,真诚地

抽动着饥渴的鼻孔

在群山也失眠的夜晚

我们在昏死中睁开眼睛,又

一次次痛苦地

闭上眼睛……

苦涩的早晨,惊恐的黄昏

街上的人群,贴满标语的校门

整整十年,唯一准时的

只有古老的日月星辰

我们,我们

灵敏的耳轮,缄默的嘴唇

没有开放,便已凋零

没有升起,便已沉沦

当死亡与新生交迭

我们徘徊着寻找脚印

在阳光刺眼的原野

我们以泪为露,呼喊童心……

我们,我们

麦芽般苍白、古藤般垂老的青春

重新,重新

脚下重新生出根须

前额重新抽出白云

我们,用全部余生追杀阴影

我们,用佛一般的头顶放射光明

……后代的责问

已遥远响起——我们

不理睬天地,更不在乎鬼神

一半,扔还给昨天

另一半,用来敲击自己的灵魂

我们!我们!

从深渊中走出的群峰

新世纪的父亲和母亲

1979年12月

  1. 《罪人》原发于《这一代》创刊号《不屈的星光》栏(全国十三所高校学生会联办)。后《这一代》停刊,仅存部分残本,《罪人》恰在残缺的两个印张中。本诗后来一直未发表。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