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谈浅予
1938年初夏的一天,我从油麻地搭巴士上山,到兵头花园时上来一位乘客,穿着卡其衫裤,这种装饰当时在香港很少见,一望而知是从广州来的。他上车后便在我对面坐下,我注意到他唇上的短髭,和那双大眼睛,为风吹得散乱的头发披在额上。于是晶莹的目光向车厢里望一眼,在我身上停留了下,接着便点起纸烟望车外去了。在他看我的一霎那,我心里跳了一下,是他,准是他——因为早晨离家前,宪锜曾对我说叶浅予到了香港。当我看到他那双深沉的大眼睛,似乎看透了我的全身,没有一丝可以躲藏,我为他那清如流水的目光所震慑了。于是有一天宪锜带我去看他,一见面时他便问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我说在巴士里,他拍着我的肩头便爽朗地大笑起来。这样我们成了朋友,永生的朋友。
一班人都怀着成见,以为艺术家必是懒散、任性、不修边幅,甚至极为怪僻的人,自然我不能说在这个社会里没有这样的艺术家,但对于浅予,我想这些形容词是最不适用的。我第一次和宪锜去看浅予,他刚到香港不久,住在中华中学里,那间小小屋子,已经布置成四壁琳琅的画室。一进去便有一股扑人的艺人风味,以后我发觉这种气氛永远跟在浅予一起。初次见面使我怯于开口,只是静静地听他们谈得起劲,一面则在翻阅他堆积在桌上的画稿和旅中速写。他所给我的印象极深;他们正在看一幅幅的战时宣传画,他的眼睛眯一下,头一侧,于是慢慢地说出他的意见;多潇洒的姿态,使我起了莫名的艳羡,这感觉一直到八年后的今天,我还保留在心里。
浅予出门,总带一册速写本,这不是他做画家的装饰,而是他成功的由来。只要有引起他注意的目的物,便用笔给它写在本子里。这些随时记下来的线条、轮廓是他作画的源泉。他是极用功的人,无论寒暑,不作休息;每到一处,第一件事便是物色一个可以作画的地方。每当他出去狩猎,静下来时,就伏案作画。他对于人生的看法极为严肃,他的观察和理解是超绝的,没有一些细微的特点能逃过他的视野。有人曾经说浅予的画不脱小市民趣味,特别指他的《王先生与小陈》。他自己也说那时所画《小陈在南京》中有些故事简直荒唐,现在看来倒留着那一分真实。从画来讲,今日为小市民留下一丝可笑可乐可歌可哀的,却还是他的画。以在战时重庆所作的而言,翻翻他那本在印度出版的《今日中国》,便可以见到重庆市民的勇敢,坚定,已在他笔下留下不朽的影子。他的画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因为他酷爱生活,生活中的一切,才在他画里显得栩栩如生。
他是个满有风趣、人情味和幽默感的人。譬如去年在成都闻胜利之夕,他和张大千先生及爱莲去酒家大醉,这一份淳朴多可爱。从我八年来和他的交往,我没有看见他临难畏惧或是有不能排遣的事情。他第二次到香港是在1938年秋天,我和他同住在学士台,一起还有宪锜和邦琛。那次正是他情感上遭受一次重大的打击,他似乎成了个迷失的人,但是他勇敢地接受他的遭遇。每当他夜不成寐,便起来作画,这个时期可说是他生命中的大转变,不但增加他看世事的深广,更使他鞭辟入里,参悟了人生的真谛。也有人批评他是玩世不恭的人,我想这是误解了他的幽默感。因为他对于自己的诚挚,对于生活的诚挚,而生在今日中国社会里,幽默感是唯一的自卫。他要谋得自己的存在,为中国人民记录下他们的悲愁与欢欣,这显示在他的画里——他不爱用尖酸的讽刺,正因为他是个热情的人。
我不敢谈他作画的技巧,我是个槛外人。但他在这八年中的进步,似乎无法否认。印度的旅行使他观摩到印度绘画的宝藏,融和在他的画里,便是他那些线条和彩色;这为中国画辟了条新路。而去年在西康的盘桓,佛画的精致,使他的画笔更多了风采。
浅予自身便像是本画册,有彩绘也有墨写。他对于人生的兴趣使他成为有风趣的人,这些可不是这篇短文所能容纳的。如果讲他艺术上的成就,我想徐悲鸿先生请他主持北平艺专的国画系,便可知这位当代画伯对于浅予的推崇了。
【人物介绍】
冯亦代(1913—2005),散文家、文学翻译家。浙江杭州人。1936年毕业于沪江大学工商管理系。与人共同创办《中国作家》(英文),主编《电影与戏剧》。曾任重庆中外文化联络社经理。1946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建国后,历任新闻总署国际新闻局秘书长、外文出版社出版部主任、《中国文学》编辑部副主任、《读书》副主编。著有散文集《龙套集》、《书人书事》、《漫步纽约》,译有海明威的《第五纵队及其他》。
背景扫描 叶浅予及其画作
叶浅予(1907-1995),原名叶纶绮,笔名初萌、性天等。浙江桐庐人。中学时自修绘画。1926年起在上海当过柜台伙计,画过广告、教科书插图,并事时装设计、舞台美术布景。1928年任上海漫画社编辑,开始漫画创作。1929年开始创作漫画,后集成《王先生别传》和《小陈留京外史》。
叶浅予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他在绘画上的造诣首先体现在速写上。可以说速写既是他成为漫画艺术和中国人物画大师的基础,又完全成为独立的、优秀的绘画艺术作品。由于他在速写上的长期积累,形成了塑造人物形象的独特风格,当他转向中国画时,便得心应手,卓成一家面貌。诚如徐悲鸿先生在《叶浅予之国画》一文中所称:“浅予之国画一如其速写人物,同样熟练;故彼于曲直两形体均无困难,择善择要,捕捉撷取,毫不避忌,此在国画上如此高手,五百年来,仅有仇十洲、吴友如两人而已,故浅予在艺术上之成就,诚非同小可也。”
叶浅予转向中国画的时期,正值张大千、常书鸿等人西赴敦煌,使敦煌艺术的风采重新展现之际。浅予先生历来重视中国绘画传统,他也从敦煌绘画宝库中汲取了艺术修养,并集中地表现在他的中国画人物画上。他采用敦煌绘画的重彩方式表现舞蹈人物,形成了他浓郁热情的舞蹈人物画风格。从四十年代开始,他长期专攻舞蹈人物画这一课题,他研究舞蹈人物的动态规律,塑造了富有生命活力和优美动感的人物形象,他将传统绘画的以线造型发挥到极致,形成了炉火纯青、传神写意的笔墨语言,许多作品堪称“以形写神、形象兼备”的当代典范。在舞蹈人物画这一题材上,他寄注了富有时代特征的审美理想和达观的人生情怀,使作品实现了新内容与新的艺术表现形式的高度统一,丰富了中国画人物画的内涵和意境。
从1947年徐悲鸿先生亲自聘请他到国立北平艺专任教开始,叶浅予在美术教育岗位上兢兢业业度过了四十多个春秋。中央美术学院成立之后,他投以全力筹建中国画系,并长期担任系主任职务。在他任职期间,团结了中国画系各位名家,抱定“学为人师,甘为人师”的宗旨,立足培养艺术人才、建设教师队伍和弘扬民族绘画传统,经过多年的摸索实践,终于建立起以白描写生为主、写生与临摹并重、练形与练笔结合的中国画基础教学系统,创立了“传统、生活、创造”三位一体、“临摹、写生、创作”三结合的现代中国画教学体系。1978年后,浅予先生主持研究生班期间,又总结出“吞吐古今,涉猎中外,自学为主,启导为辅,尊重个性,鼓励独创”的二十四字教学指导方针,并将自己的艺术论点著述结集,出版了《画余论画》、《画余论艺》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