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序言

狄马

在陕北民歌的历史上,王向荣是一位空前绝后的人物。

说“空前”,是指在他之前,尽管也有许多优秀的艺人在演唱某一类民歌时得到了当地老百姓的喜爱,从而获得过一定的知名度,但从来没有一个艺人像王向荣一样出生在府谷,拜师在山西,又在内蒙古生活过,从而汇集了晋、陕、蒙三地优秀民间文化,最终成为一个集大成者的人物。说“绝后”,是指在他之后,尽管还有好多年轻的艺人不断涌现,陕北民歌在可预期的二三十年里,还不至于立即消亡。但由于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以及风俗习惯的巨大变迁,陕北民歌的历史上再也不会出现一位像他这样充满了泥土气息,从民歌的原生地出发,又在生活的苦水中泡大、泡老的艺人。因为说到底,民歌是一种寄生在农业生产方式之上的艺术,一旦这种慢节奏的单调循环的农业文明消失了,民歌也将不复存在。因为说到底,农耕生活与民间艺术是皮和毛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王向荣在谈到生活的巨大变化,给艺人带来的冲击时,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一位年轻的女歌手,听了他唱的《走西口》,觉得好听,想跟他学,但一开口就说,王爷爷,走西口是干甚了?是不是到西口旅游了?他听了哭笑不得。

在2015年的收徒仪式上,王向荣站在陕北民歌大舞台上,动情地讲了他的从艺生涯,并勉励徒弟们“做好人,把人做好;唱好歌,把歌唱好。”他说,我已是过了耳顺之年的人了,但仍然可以闭着眼睛吟唱200多首陕北民歌。这话给我以很大的刺激,因为这些歌是他打小从炭窑里,从山梁上,从黄河的波涛中,从香烟弥漫的神坛下,从赶骡子的脚夫队伍里,从做针线的婆姨们嘴里听来的,终生不会忘记。这不是吹的。1994年,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教授乔建中先生在为王向荣录制清唱专辑时,他不拿笔,不带本,一口气唱了40多首。中间口渴了,就喝上两口小酒润润嗓子。这种功夫年轻人已经没有了,多数年轻人上台前必须用手机百度歌词,甚至还有右手拿着话筒,左手拿着手机唱歌的。对他们来说,不用说200首,就是20首,也已经很困难了。

因此,十年前,当好友霍文多提出,他想写一本关于王向荣的传记时,我当即表示这是一个好主意,并愿意全力配合。

关于王向荣,零散的文章、评论以及通讯、报道已经很多了,我本人就专门到过他的老家,也经常听他在酒桌上、舞台上演唱,曾写过几篇关于他的文章。他的音像资料就更多了,较早的有1991年中央电视台摄制的纪录片《望长城》,此后央视的《艺术人生》《人物》、凤凰卫视的《鲁豫有约》等栏目都对他有专题介绍。但坊间一直缺少一本系统地介绍王向荣从出生、成长到拜师学艺,直至名扬全国的专著。喜欢他的歌迷、爱好者、专家,想要了解他跌宕起伏、笑傲歌哭的一生,不得不花好多功夫,从大量网站、报章杂志中披沙拣金,下载对自己有价值的信息。这时,作家霍文多的《艺术之路——陕北歌王:王向荣》应运而生,它适时地填补了这一空白,使得陕北民歌的爱好者、研究者,从此有了一本可资利用的权威性著作,这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尽管从文学专业的角度看,这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传记。严格意义上的传记从立意、布局到材料的运用都有一整套完整的要求。本书在文字风格上不大统一,有的章节偏重于采访实录,有的章节偏重于资料引用,有的章节是根据传主当时的生活实际做出的合理推演,材料的取舍也未必精当。但这是陕北民歌史上第一本全面记录“歌王”王向荣一生盛衰荣辱的奠基性著作,资料翔实,脉络清晰,书中用大量的篇幅写了一个拦羊小子被人从尘土中举起,一路跌打滚爬,成为一代歌王的曲折经历,也用了不少篇幅剖析了“歌王”之所以成为“歌王”的各种因缘际会。其中不少章节读后令人唏嘘。尤其是作者从生活的原发地,采录到的那些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故事,更是本书的亮点。我相信有了第一本,就会有第二本、第三本……第N本跟着出现;而且在写作条件大致相同的情形下,后来的版本在技法的纯熟上,材料的运用上都会比第一本完美,因为它有第一本可资借鉴。所谓“事如积薪,后来居上”,就是这个意思。

本书还有一大缺憾,就是传主丰富多彩的情感生活,由于各种复杂的人事纠葛,未能全部写进书里。当作者向我诉说了好多来自身边的难以克服的阻力,导致许多精彩的采访记录,被迫锁入抽屉时,始觉得古人“生不立传”的修史原则,很有道理。立则为“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反而尽失“不虚美,不隐恶”的史志传统。而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他的情感生活、精神生活至关重要,与他的想象力、创造力其实是一体两面的东西,去其一则尽失,取其一则全得。世人囿于道德偏见,以为去掉在他们看来有违纲常的情感片段,一个人就会变得“高大上”起来,这其实是一种错觉——犹如给维纳斯装上假肢,穿上香奈儿名牌一样。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写出一个更加真实,更加丰富,更加立体的王向荣,只能有待来者了。

是为序。

2018年10月12日草于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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