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与科学

哲学与科学

(八年一月)

哲学与科学同为有系统之学说。其所异者:科学偏重归纳法,故亦谓之自下而上之学;哲学偏重演绎法,故亦谓之自上而下之学。古代演绎法盛行之时,但有哲学之名,今之所谓科学者,悉包于哲学之中焉。

盖人智之萌芽,本为神话。拜物之习,拟人之神,雷公电母,迎虎祭猫,皆自然科学之对象也。世界原始之谈,人类生死之解,中国之盘古及感生帝,印度之梵天及轮回说,《旧约》之《上帝创造世界记》,皆哲学之对象也。然以偏于科学对象者为多。本此等神话而组成不完全之系统,引以切近人事,于是有宗教。中国之丧祭等礼,印度之婆罗门,波斯之火教,犹太人之《旧约》皆是也。其理论亦大抵包于近世科学之对象,而关于哲学者为多。其后人类又迫于科学思想之冲动,不餍于此等独断之宗教,乃各以观察所得者立说,是为哲学之始。如中国之八卦说,五行说,印度之六派哲学(数论、胜论等),希腊之宇宙论,皆毗于自然界之独断论也。及其说为时人所厌,而怀疑派之哲学继之而起,于是有中国之少正卯一流(《荀子·宥坐篇》:“孔子曰,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少正卯兼有之,故居处足以聚徒成众,言谈足以饰邪营众,强足以非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正与希腊诡辨派相类),印度之六师外道,希腊之诡辨派。此等怀疑之论,不足以久维人心,于是有道德论之哲学继之。如中国之孔子,印度之佛,希腊之苏格拉底是也。佛氏以宗教之形式,阐揭玄学,其后循此发展。永为宗教性之哲学,遂与科学无何等之关系。孔子之后有庄子,苏格拉底之后有柏拉图,皆偏于玄学者也。孔子同时有墨子,苏格拉底之后有雅里士多德,则皆兼治科学者也。庄子之哲学为神仙家所依托而有道教,柏拉图之哲学为基督教所攀援而立新柏拉图派,则又由哲学而转为宗教矣。中国墨学中绝,故以后科学永不发达,而宗仰孔子之儒家,自汉以来,不能出烦琐哲学之范围。西洋之宗教,引雅里士多德学派以自振,故中古之烦琐哲学,虽为人智之障碍,而科学之脉未绝。及文艺中兴以后,思想界以渐革新,自然科学次第成立,于是哲学与科学之关系缘之而起焉。

其在古代所谓哲学者,常兼今日之所谓科学而言之。如柏拉图分哲学为三大类:一曰辨学,二曰物理,三曰论理,而以辨学为纲。雅里士多德则分哲学为理论实际二大类。其属于理论者,为分析术(论理学)、玄学、数学、物理学、心理学;其属于实际者,为伦理学、政治学、辨论学、诗学。此种观念,至近世哲学家如培根、特嘉尔辈亦尚仍之。培根分学术为三大类:一曰记忆之学,史学是也;二曰想象之学,诗学是也;三曰思想之学,哲学是也。哲学之中,分为自然宗教、宇宙论、人类学三纲。于宇宙论中,分为自然学(物理)及自然鹄的论(玄学)二门。又于自然学中,分为记述学(具体的物理学)及自然说明学(抽象的物理学即物理学及化学)。其于人类学中分为各人及社会二纲。属于各人者,为生理学(其应用为医学)及心理学(包论理学及伦理学);其属于社会者,为政治学。特嘉尔著《哲学纲要》一书,其第一编为认识论及玄学之概论,第二编为机械的物理学要旨,第三编为宇宙论,第四编为物理学、化学、生理学之说明。说者谓等于学术丛编焉。而特嘉尔自序谓哲学即人类知识之综合,其主要者,(一)玄学,(二)物理学,(三)机械的科学,包有医学机械学及伦理学云。皆以哲学之名包一切科学也。

又有以哲学与科学为同义者。如霍布斯分哲学为三部分:曰物理学,曰人类学,曰政治学;又谓不属于哲学者为神学及历史(自然史及政治学)。何也?以其非科学也。洛克分哲学为二部:一曰物理(亦谓之自然哲学),二曰应用(如伦理学、论理学等)。一千六百九十六年英国著名算学家韦里斯(Wallis)于皇家科学会成立式演说曰:本会者,超乎宗教及政治之外而专为哲学之研究者也。研究之对象,曰物理学,曰解剖术,曰形学,曰天文,曰航海术,曰统计学,曰磁学,曰化学,曰机械学,曰实验之自然科学。我等所讨论者,曰血之流行,曰静脉,曰哥白尼学说,曰彗星及新星之性质,曰木星之卫星,曰远镜之改良,曰空气之重量,曰真空之能否。要之所谓一切新哲学者皆包之而已。曰科学,曰哲学,曰新哲学,初未为界别也。伏尔弗(Wolff)者,于十八世纪中组织通俗哲学者也,分哲学为三部:曰自然神学,曰心理学,曰物理学,此模范科学也,为第一部;曰论理学,曰与心理学相应之实用哲学,曰与物理学相应之机械学,为第二部;曰本体学,为综合一切现象而考定之之科学,为第三部。是亦以哲学包科学者也。至康德作《纯粹理性批判》,别人之认识为先天、后天二类。先天者出于固有,后天者本于经验,前者为感想而后者为分析法,前者构成玄学(即哲学)而后者构成科学。于是哲学与科学始有画然之界限。

然由是而康德以后之理想派哲学家遂有排斥科学之说,如菲屑脱云:“哲学者,不必顾何等经验而纯然从事于先天之认识者也。”赛零则又进一步,谓“自然学研究者之方法盲者也,无理想者也。故哲学破坏于培根,而科学则破坏于波埃尔(Boyle)及牛顿”,至于海该尔为悬想派哲学之完成者,则以科学为不外乎各种零碎知识之集合,而实在之知识惟有哲学耳。既有此排斥科学之哲学家,而科学发展以后,遂有排斥哲学之科学家。大率谓哲学者,严格言之,本不得为科学,是乃一种之诡辨术,据一种官能或理性之现象,以说明一切事物;或为一种之魔术,以深晦之神意,杂入最普通之概念而宣布之,要皆以震骇庸俗已耳。凡此等互相菲薄之言,其非真理,可不待言。惟有一种事实不可不注意者,则自科学发展以后,哲学之范围以渐缩是也。

自十六世纪以后,学术界之观念,渐与中古时代不同。其最著者:(一)培根于论理学极力提倡归纳法,因得凌驾雅里士多德之演绎法,而凡事基础于实地之观察。(二)自一千五百九十年发明显微镜,千六百零九年发明远镜,其后寒暑风雨电气等表次第发明,而实验之具渐备。(三)分工之理大明,渐由博综之哲学而趋于专精之科学。此皆各种科学特别成立之原因也。哥白尼(Copernicus,1473—1543)唱地动说,加伯尔(Kepler,1571—1630)发见行星绕日之规则,加里勒(Galileo,1564—1642)附加以地球绕日之时间,牛顿(Newton,1642—1727)更发见引力之公例,而天文学成立。自梅斯纳(Mersenne,1588—1648)、斯耐尔(Snell,1591—1628)发明声学光学之公例,齐贝尔(Gilbert)发见磁学公例,而物理学以渐成立。波埃尔(Robert Boyle,1627—1691)规定原子之概念而化学以渐成立。哈尔佛(Harvey,1578—1657)发见血液循环之系统,而生理学以渐成立。李鼐(Linne,1707—1778)新定植物系统而植物学成立。屈维野(Cuvier,1769—1832)创比较解剖学,研求动物自然系统,而动物学成立。凡自然现象,自昔为哲学所包含者,皆已建立为科学矣。而精神现象之学,如心理学者,近已用实验之法,组织为科学,发起于韦贝尔(F.H.Weber,1795—1878)、费希纳(Fechner,1801—1887)。而成立于冯德(Wundt)由是而演出者,则有费希纳之归纳法美学,及马曼(Menmamr)之实验教育学,亦将离哲学而独立。其他若社会学,若伦理学,若人类学,若比较宗教学,若比较言语学等,凡昔日之附丽于哲学而以演绎法治之者,至于今日,悉为归纳法治之,而将自成为科学。然则所遗留而为哲学之范围者何耶?

于是郎革(Albert Lange)以为将来之哲学,有思想的文学而已;而海该尔之徒,则以为将来之哲学,不过哲学史耳。夫文学必含哲理,在今日已为显著之事实;新哲学之发生,必胚胎于思想的历史之总和,不能不以哲学史为哲学之大本营,亦事实也。然哲学之各部分,虽已分演而为各科学,而哲学之任务,则尚不止于前述之二端。约举之有三。一曰各科哲学:如应用数学之公例以言哲理,谓之数理哲学;应用生理学之公例以言哲学,则为生理哲学等是也。二曰综合各种科学:如合各种自然科学之公例而去其龃龉,通其隔阂,以构为哲学者,是为自然哲学;又各以自然科学所得之公例,应用于精神科学,又合自然科学及精神科学之公例而论定为最高之原理,如孔德(Auguste Comte)之实证哲学,斯宾赛尔(Herbert Spencer)之综合哲学原理是也。三曰玄学:一方面基础于种种科学所综合之原理,一方面又基础于哲学史所包含之渐进的思想,而对于此方面所未解决之各问题,以新说解答之,如别格逊(Henri Bergron)之创造的进化论其例也。夫各科哲理与综合各种科学,尚介乎科学与哲学之间;惟玄学始超乎科学之上。然科学发达以后之玄学,与科学幼稚时代之玄学较然不同,是亦可以观哲学与科学之相得而益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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