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孑民传略

蔡孑民传略

都昌 黄世晖记

其家世及其幼年时代 蔡氏以明季自诸暨迁山阴,其初以艺山售薪为业,至孑民之高祖以下,始为商。孑民之祖名嘉谟,字佳木,为某典经理,以公正著。其父名光普,字耀山,为钱庄经理,以长厚称,家中人至以“爱无差等”笑之。孑民之母周氏,贤而能。以民国纪元前四十四年(一八六七)一月十一日(即清同治六年十二月十七日)生孑民。方孑民丧父时,仅十一岁。有一兄,十三岁。又有一弟,九岁。其父素宽于处友,有贷必应,欠者不忍索,故殁后几无积蓄。世交中有欲集款以赡其遗孤者,周氏不肯承认。质衣饰,克勤克俭,抚诸儿成立,每以“自立”“不倚赖”勉之。常自言“每有事与人谈话,先豫想彼将作何语,我宜以何语应之。既毕,又追省彼作何语,我曾作何语,有误否?以是鲜偾事”。故孑民之宽厚,为其父之遗传性。其不苟取,不妄言,则得诸母教焉。

孑民有叔父,名铭恩,字茗珊,以廪膳生乡试中式。工制艺,门下颇盛。亦治诗古文辞,藏书亦不少。孑民十余岁,即翻阅《史记》《汉书》《困学纪闻》《文史通义》《说文通训定声》诸书。皆得其叔父之指导焉。孑民自十三岁以后,受业于同县王子庄君。王君名懋脩,亦以工制艺名,而好谈明季掌故,尤服膺刘蕺山先生,自号其斋曰仰蕺山房。故孑民二十岁以前,最崇拜宋儒。母病,躬侍汤药,曾刲臂和药以进。(孑民有叔父曰纯山,曾因母病而刲臂,家中传说其母得延寿十二年,故孑民仿为之。其后三年,母病危,孑民之弟元坚又刲臂以进,卒无效。)居母丧,必欲行寝苫枕块之制,为家人所阻,于夜深人静后,忽挟枕席赴棺侧,其兄弟闻之,知不可阻,乃设床于停棺之堂,而兄弟共宿焉。母丧既除而未葬,其兄为之订婚,孑民闻之,痛哭,要求取销,自以为大不孝。其拘迂之举动,类此者甚多。

旧学时代 孑民以十七岁补诸生,自此不治举子业,专治小学,经学,为骈体文。偶于书院中为四书文,则辄以古书中通假之字易常字,以古书中奇特之句法易常调,常人几不能读,院长钱振常、王继香诸君转以是赏之。其于乡会试所作亦然。盖其好奇而淡于禄利如此。然己丑庚寅乡会试联捷,而壬辰得翰林庶吉士,甲午补编修,在孑民亦自以为出于意外云。

孑民二十岁,读书于同乡徐氏,兼为校所刻书。徐氏富藏书,因得博览,学大进。

孑民之治经,偏于故训及大义。其治史,则偏于儒林文苑诸传,艺文志,及其他关系文化风俗之记载,不能为战史、政治史及地理官制之考据。盖其尚推想而拙于记忆,性近于学术而不宜于政治。于旧学时代,已见其端矣。

孑民二十四岁,被聘为上虞县志局总纂。因所定条例,为分纂所反对,即辞职。一生难进易退,大抵如此。

委身教育时代 自甲午以后,朝士竞言西学,孑民始涉猎译本书。戊戌,与友人合设一东文学社,学读和文书。是时,康梁新用事,拜康门者踵相接。孑民与梁卓如君有己丑同年关系,而于戊戌六君子中,尤佩服谭复生君。然是时梁谭皆在炙手可热之时,耻相依附,不往纳交。直至民国七年,为对德宣战问题,在外交后援会演说,始与梁卓如君相识,其孤僻如此。然八月间,康党失败,而孑民即于九月间请假出京,其乡人因以康党疑之,彼亦不与辨也。

孑民是时持论,谓康党所以失败,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数人弋取政权,排斥顽旧,不能不情见势绌。此后北京政府,无可希望。故抛弃京职,而愿委身于教育云。

是时绍兴绅士徐君方经营一中学校,名曰绍兴中西学堂。徐君自为堂董,而荐孑民为监督。校中有英法两外国语,然无关于思想。孑民与教员马用锡君、杜亚泉君均提倡新思想。马君教授文辞,提倡民权女权。杜君教授理科,提倡物竞争存之进化论。均不免与旧思想冲突。教员中稍旧者,日与辨论,孑民常右新派。旧者恨之,诉诸堂董。堂董以是年正人心之上谕送学堂,属孑民恭书而悬诸礼堂。孑民愤而辞职。

孑民为中西学堂监督时,丧其妻王氏。未期,媒者纷集。孑民提出条件,曰:(一)女子须不缠足者。(二)须识字者。(三)男子不取妾。(四)男死后,女可再嫁。(五)夫妇如不相合,可离婚。媒者无一合格,且以后两条为可骇。后一年,始访得江西黄尔轩先生之女,曰世振,字仲玉,天足,工书画,且孝于亲(曾因父病刲臂)。乃请江西叶祖芗君媒介,始订婚焉。是时,孑民虽治新学,然崇拜孔子之旧习,守之甚笃。与黄女士行婚礼时,不循浙俗挂三星画轴,而以一红幛子缀“孔子”两大字。又于午后开演说会,云,以代闹房。

其时孑民好以《公羊》《春秋》三世义说进化论。又尝为三纲五伦辨护,曰:“纲者,目之对,三纲,为治事言之也。国有君主,则君为纲,臣为目,家有户主,则夫父为纲,而妇子为目。此为统一事权起见,与彼此互相待遇之道无关也。互相待遇之道,则有五伦。故君仁,臣忠,非谓臣当忠而君可以不仁也。父慈,子孝,非谓子当孝而父可以不慈也。夫义,妇顺,非谓妇当顺而夫可以不义也。晏子曰:‘君为社稷死则死之。’孔子曰:‘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若如俗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者,不特不合于五伦,亦不合于三纲也。”其时孑民之见解盖如此。

庚子辛丑之间,孑民与童亦韩君至临安县,为绍兴侨农设一小学校。又在浙江省城议改某书院为师范学校,未成。

辛丑,膺澄衷学堂总理刘君之请,代理一月。

是年,南洋公学开特班,招生二十余人,皆能为古文辞者。拟授以经世之学,而拔其尤,保送经济特科。以江西赵从蕃君为管理,而孑民为教授。由学生自由读书,写日记,送教授批改。每月课文一次,由教授评改。孑民又教诸生以读和文之法,使自译和文书,亦为之改定云。是时,孑民于日记及课文评语中,多提倡民权之说。学生中最为孑民所赏识者,邵闻泰、洪允祥、王莪孙、胡仁源、殷祖伊诸君,其次则谢沈(无量)、李同(叔恫)、黄炎培、项骧、贝寿同诸君。

是年之冬,蒋观云君与乌目山僧发起女学校,孑民与陈梦坡君、林少泉君赞成之。罗迦陵女士任每月经费之一部。建设后,名曰爱国女学校,由蒋君管理。及蒋君赴日本,由孑民管理之。

是时留寓上海之教育家叶浩吾君、蒋观云君、钟宪鬯君等,发起一会,名曰中国教育会,举孑民为会长。

南洋公学自开办以来,有一部分之教员及管理员,不为学生所喜。吴稚辉君任公学教员时,为组织卫学会,已起冲突。学生被开除者十余人。吴君亦以是辞职,赴日本。而不孚人望之教员,则留校如故。是年,有中院第五班生,以误置墨水瓶于讲桌上,为教员所责。同学不平,要求总理去教员,总理不允,欲惩戒学生。于是激而为全体退学之举。特班生亦牺牲其保举经济特科之资格,而相率退学。论者谓为孑民平日提倡民权之影响。孑民亦以是引咎而辞职。

南洋公学学生既退学,谋自立学校,乃由孑民为介绍于中国教育会,募款设校,沿女学校之名,曰爱国学社。以孑民为代表,请吴稚辉君、章太炎君等,为教员。与《苏报》订约,每日由学社教员任论说一篇(孑民及吴章诸君,凡七人,迭任之,一周而遍),而苏报馆则每月助学社银一百圆以为酬。于是苏报馆遂为爱国学社之机关报矣。吴君又发起张园演说会,昌言革命。会南京陆师学堂退学生十余人,亦来学社,章行严君其一也。于是请彼等教授兵式体操,孑民亦剪发,服操衣,与诸生同练步伐。无何,留日学生为东三省俄兵不撤事,发起军国民教育会,于是爱国学社亦组织义勇队以应之。是时,爱国学社几为国内惟一之革命机关矣。

方爱国学社之初设也,经费极支绌。其后名誉大起,捐款者渐多,而其中高材生,别招小学生徒,授以英算,所收学费,亦足充社费之一部。于是学社勉可支持,而其款皆由中国教育会经理,社员有以是为不便者,为学社独立之计画,布其意见于学社之月刊。是时会中已改举乌目山僧为会长,而孑民为副会长与评议长。于是开评议会议之。孑民主张听学社独立,谓鉴于梁卓如与汪穰卿争《时务报》,卒之两方面均无结果,而徒授反对党以口实。乌目山僧赞成之,揭一文于《苏报》,贺爱国学社独立,而社员亦布“敬谢中国教育会”一文以答之。此问题已解决矣。而章太炎君不以为然,以前次评议会为少数者之意见,则以函电招离沪之评议员来,重行提议,多数反对学社独立。孑民以是辞副会长及评议长,而会员即举章君以代之。于是孑民不与闻爱国学社事矣。

方孑民尽力于爱国学社时,其兄鉴清,亦在上海,甚危之。与戚友商议,务使孑民离上海。然孑民对于学社,方兴高采烈,计无所出。及其决计脱离学社,于是由沈乙斋君从容劝其游学,孑民言游学非西洋不可,且非德国不可,然费安从出。沈谓吾当为君筹之。其后告以汤,张,刘,徐等,均每月贷款若干,可以成行。于是探行程于陈敬如君,则谓是时启行,将以夏季抵红海,热不可耐,盍以秋季行。且盍不先赴青岛习德语。于是有青岛之行。

当孑民任南洋公学教员时,曾于暑假中,游历日本。到东京,未久,适吴稚辉君以陆军学生事,与驻日公使蔡钧冲突,由日警强迫上船。是时,陆仲芬君等将伴送至长崎。相与议曰:“万一所乘船直赴天津,则甚危,谁可偕去?”孑民以在日本无甚要事,且津京均旧游地,则曰:“我偕去。”于是偕吴君归国。或疑孑民曾在日本留学者,误也。

张园之演说会,本合革命与排满为一谈。而是时邹蔚丹君作《革命军》一书,尤持“杀尽胡人”之见解。孑民不甚赞同。曾于《苏报》中揭《释仇满》一文,谓“满人之血统,久已与汉族混合。其语言及文字,亦已为汉语汉文所淘汰。所可为满人标识者,惟其世袭爵位,及不营实业而坐食之特权耳。苟满人自觉,能放弃其特权,则汉人决无杀尽满人之必要”云云(其文惟从前坊间所印之“黄帝魂”曾选之),当时注意者甚鲜。及辛亥革命,则成为舆论矣。

孑民到青岛不及一月,而上海《苏报》案起,不涉孑民。案既定,孑民之戚友,以为游学之说,不过诱孑民离上海耳。今上海已无事,无游学之必要,遂取消每月贷款之议。而由孑民之兄,以上海有要事之电,促孑民回。既回,遂不能再赴青岛,而为外交报馆译日文以自给。

孑民在青岛,不及三月,由日文译德国科培氏《哲学要领》一册,售稿于商务印书馆。其时无参考书,又心绪不甚宁,所译人名多诘屈。而一时笔误,竟以空间为宙,时间为宇。常欲于再版时修正之。

运动革命时代 孑民既自青岛回,中国教育会新得一会员,为甘肃陈竞全君。自山东某县知县卸任来沪,小有积蓄,必欲办一日报。乃由孑民与王小徐君、汪允宗君等组织之。陈君任印刷费及房费,而办报者皆尽义务,推王君为编辑。以是时俄事方亟,故名曰《俄事警闻》。不直接谈革命,而常译述俄国虚无党历史以间接鼓吹之。每日有论说两篇,一文言,一白话,其题均曰告某某,如告学生、告军人之类。此报于日俄战争后,改名《警钟》。其编辑,由王君而嬗于孑民,又嬗于汪允宗、林少泉、刘申叔诸君,自王君去后,均不免直接谈革命,历数年之久,卒被封禁云。

是时西洋社会主义家,废财产、废婚姻之说,已流入中国。孑民亦深信之。曾于《警钟》中揭《新年梦》小说以见意。惟其意,以为此等主义,非世界大多数人承认后,决难实行,故传播此等主义者,万不可自失信用。尔时中国人持此主义者,己既不名一钱,亦不肯作工,而惟攫他人之财以供其挥霍,曰:“此本公物也。”或常作狭邪游,且诱惑良家女子,而有时且与人妒争,自相矛盾。以是益为人所姗笑。孑民尝慨然曰:“必有一介不苟取之义,而后可以言共产。必有坐怀不乱之操,而后可以言废婚姻。”对于此辈而发也。

自东京同盟会成立后,杨笃生君、何海樵君、苏凤初君等,立志从暗杀下手。乃集同志六人,学制造炸药法于某日人,立互相鉴察之例,甚严。何君到上海,访孑民,密谈数次。先介绍入同盟会,次介绍入暗杀团。并告以苏君将来上海,转授所学于其他同志。其后苏君偕同志数人至,投孑民。孑民为赁屋,并介绍钟宪鬯君入会,以钟君精化学,且可于科学仪器馆购仪器药品也。开会时,设黄帝位,写誓言若干纸,如人数,各签名每纸上,宰一鸡,洒血于纸,跪而宣誓,并和鸡血于酒而饮之。其誓言,则每人各藏一纸。乃教授制炸药法,若干日而毕。然能造药矣,而苦无弹壳。未几,黄克强、蒯若木、段□书诸君,先后自东京来,携弹壳十余枚。是时王小徐君、孙少侯君已介绍入会,乃由孙君携弹药至南京隐僻处,试之,不适用。其后杨笃生君来,于此事尤极热心,乃又别赁屋作机关,日与王钟诸君研究弹壳之改良。其时费用,多由孙君担任,而经营机关,则孑民与其弟元康任之。元康既由孑民介绍入会,则更介绍其同乡王子余、俞英厓、王叔枚、裘吉生及徐伯荪诸君。徐君是时已联络嵊天台诸会党,而金衢严处诸府会党,则为陶焕卿君所运动。孑民既介绍陶君入会,则乘徐陶二君同到上海之机会,由孑民与元康介绍陶君于徐君,而浙江会党始联合焉。制弹久不成,杨君奋然北行。抵保定识吴樾君及其他同志三人,介绍入会。并为吴君介绍于孑民,言吴君将送其妹来上海,进爱国女学校。吴君后来函,言有事不能即来。未久而中国第一炸弹,发于考察宪政五大臣车上。孑民等既知发者为吴君,则弹必出杨君手,恐其不能出京。孙少侯君乃借捐官事,北上,访杨君于译学馆。知已被嫌疑,有监察者。其后杨君卒以计,得充李木斋君随员而南下。

孑民既却《警钟》编辑之任,则又为爱国女学校校长。其时并不取贤母良妻主义,乃欲造成虚无党一派之女子。除年幼者,照通例授普通知识外,年长一班,则为讲法国革命史,俄国虚无党主义等,且尤注重化学。然此等教授法,其成效亦未易速就。其后,遂由中国教育会中他会员主持,渐改为普通中学校矣。

游学时代 孑民在上海所图皆不成,意颇倦。适绍兴新设学务公所,延为总理。丙午,春,遂回里,任事。未久,以所延干事,受人反对。后又以筹款设师范班,受人反对。遂辞职。

是时清政府议派编检出洋留学,孑民遂进京销假,请留学欧洲。无何,愿赴欧美者人数太少,而政府又拙于经费,悉改派赴日本。孑民不愿。而译学馆自杨笃生君出京后,尚未得适当之国文教员,章一山君延孑民任之,兼授西洋史。教授数月,颇受学生欢迎。

丁未,孙慕韩君任驻德公使,允每月助孑民以学费三十两。又商务印书馆亦订定,每月送编译费百元。孑民于是偕孙君赴柏林。

在柏林一年,习德语外,并编书,又由孙君介绍,以国文授唐氏子弟四人(每月得修德币百马克)。第二年,迁居来比锡,进大学,听讲,凡三年。于哲学、文学、文明史、人类学之讲义,凡时间不冲突者,皆听之。尤注重于实验、心理学及美学,曾进实验心理学研究所,于教员指导之下,试验各官能感觉之迟速、视后遗象、发音颤动状比较表等。进世界文明史研究所,研究比较文明史。又于课余,别延讲师,到寓所,讲授德国文学。此四年中,编《中学修身教科书》五册,《中国伦理学史》一册,译包而生《伦理学原理》一册。

《中国伦理学史》谓:“孟子之杨朱即庄周为我即全己之义,《庄子》中说此义者甚多;至《列子·杨朱篇》,乃魏晋间颓废心理之产物,必非周季人所作。”又清儒中特揭黄梨洲、戴东原、俞理初三氏学说,以为合于民权女权之新说。黄、戴二氏,前人已所注意,俞氏说,则孑民始拈出之。

孑民在来比锡时,闻其友李石曾言肉食之害。又读俄国托尔斯泰氏著作,描写田猎惨状,遂不食肉。尝函告其友寿孝天君,谓“蔬食有三义:(一)卫生,(二)戒杀,(三)节用,然我之蔬食,实偏重戒杀一义。因人之好生恶死,是否迷惑,现尚未能断定。故卫生家最忌烟酒,而我尚未断之。至节用,则在外国饭庄,肉食者有长票可购,改为蔬食而特饪,未见便宜(是时尚未觅得蔬食饭馆,故云尔)。故可谓专是戒杀主义也”。寿君复函,述杜亚泉君说:“植物未尝无生命,戒杀义不能成立。”孑民复致函,谓“戒杀者,非论理学问题,而感情问题。感情及于动物,故不食动物。他日,若感情又及于植物,则自然不食植物矣。且蔬食者亦非绝对不杀动物,一叶之蔬,一勺之水,安知不附有多数动物,既非人目所能见,而为感情所未及,则姑听之而已,不能以论理学绳之也”。

教育总长时代 辛亥,武昌起义,孑民受柏林同学之招,赴柏林,助为鼓吹。未几,回国,于同盟光复两会间,颇尽调停之力。南京政府成立,任教育总长。是时,陆伯鸿君方主任商务印书馆之《教育杂志》,曾语孑民谓:“近时教育界,或提倡军国民主义,或提倡实利主义,此两者实不可偏废。”然孑民意以为未足,故宣布“蔡孑民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谓“教育界所提倡之军国民主义及实利主义,固为救时之必要,而不可不以公民道德教育为中坚。欲养成公民道德,不可不使有一种哲学上之世界观与人生观,而涵养此等观念,不可不注重美育”。美育者,孑民在德国受有极深之印象,而愿出全力以提倡之者也。

孑民所谓公民道德,以法国革命时代所揭箸之自由、平等、友爱为纲,而以古义证明之。谓“自由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也,古者盖谓之义。平等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也,古者盖谓之恕。友爱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也,古者盖谓之仁”。

孙中山既辞总统职,欲派员迎袁项成来南京就职,其资格须同盟会会员而又现任阁员者,以孑民为合格,故派之。此行人人知必不能达目的,然南京政府,必须有此一举,遂往迎。及北京兵变,知袁氏决无南来之望,乃承认其在北京就总统职。孑民有宣言,见当时北京各报。

唐少川君在北京,拟南北混合内阁名单,仍以教育总长属孑民,而孑民力持不可,荐范静生君自代,已定矣。范君时适在南京,闻讯,即行,并言决不承认。而外间不知因由者,且谓中山怪孑民不能迎袁来南,故褫其职。于是唐君仍商于孑民,孑民不能不承认矣。混合内阁中,总理已入同盟会,其他阁员,则自司法、教育、农林、工商四部外,皆非同盟会员也。同盟会员主用内阁制,以为事事皆当取决于国务院。而非同盟会员,主用总统制,以为事事须承旨于总统。于是最当冲之财政军政大问题,皆直接由总统府处理,并不报告于国务会议。孑民愤然,谓不能任此伴食之阁员,乃邀王亮畴、宋遯初、王儒堂三君密议,谓宜辞职,尽由彼等组织一纯粹非同盟会之内阁。均赞成,乃以四人之公意告唐少川君,唐亦赞成。其后,唐君辞职,孑民等虽备受挽留,决不反顾。人或疑其何以固执若此,不知彼等已早有成约,且孑民为倡议人,决无唐去而独留之理也。孑民有宣言一篇,当时各报均载之。

孑民在教育总长任,于普通教育司专门教育司外,特设社会教育司,以为必有极广之社会教育,而后无人无时不可以受教育,乃可谓教育普及。又改大学之八科为七科。以经科并入文科,谓《易》《论语》《孟子》等已入哲学门,《诗》《尔雅》,已入文学门,《尚书》《三礼》《大戴记》《春秋三传》,已入史学门,无庸别为一科。又以大学为研究学理之机关,宜特别注重文理两科,设法商等科而不设文科者,不得为大学,设医工农等科而不设理科者,亦不得为大学云。

第二游学时代 民国元年夏,孑民既辞职,秋,遂偕眷属再赴德国,仍至来比锡,仍在大学听讲,并在世界文明史研究所研究。二年,夏,得上海电,以宋案促归国,遂归。奔走调停,亦无效果,卒有赣宁之战。是年,秋,孑民复偕眷属赴法国,住巴黎近郊一年。欧战开始,遂迁居法国西南境,于习法语外,编书,且助李石曾、汪精卫诸君,办理留法俭学会,组织华法教育会,不能如留德时之专一矣。

在法,与李汪诸君初拟出民德报,后又拟出学风杂志,均不果。其时编《哲学大纲》一册,多采取德国哲学家之言。惟于宗教思想一节,谓“真正之宗教,不过信仰心。所信仰之对象,随哲学之进化而改变,亦即因各人哲学观念之程度而不同。是谓信仰自由。凡现在有仪式有信条之宗教,将来必被淘汰”。是孑民自创之说也。

孑民深信徐时栋君所谓《石头记》中十二金钗,皆明珠食客之说。随时考检,颇有所得。是时应《小说月报》之要求,整理旧稿,为《石头记索隐》一册,附月报分期印之。后又印为单行本。然此后尚有继续考出者,于再版三版时,均未及增入也。

其时又欲编《欧洲美学丛述》,已成《康德美学术》一卷,未印。编《欧洲美术小史》,成赖斐尔一卷,已在《东方杂志》印行。

为华工学校,编修身讲义数十首,《旅欧杂志》中次第印行。

大学校长时代 五年,秋,孑民在法,得教育部电,促返国,任北京大学校长,遂于冬间回国。六年,一月,始任事于北京大学。其时北京大学学生,颇为社会所菲薄。孑民推求其故,以为由学生之入大学,仍抱科举时代思想,以大学为取得官吏资格之机关。故对于教员之专任者,不甚欢迎。其稍稍认真者,且反对之。独于行政司法界官吏之兼任者,虽时时请假,年年发旧讲义,而学生特别欢迎之,以为有此师生关系,可为毕业后奥援也。故于讲堂上领受讲义,及当学期学年考试时,要求题目范围特别预备外,对于学理毫无兴会。而讲堂以外,又无高尚之娱乐,与学生自动之组织。故学生不得不于学校以外,竞为不正当之消遣。此人格所由堕落也。乃于第一日,对学生演说时,即揭破“大学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责,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云云。于是推广进德会,以挽奔竞及游荡之习,并延积学之教授,提倡研究学问之兴会。助成体育会、音乐会、画法研究会、书法研究会等,以供正当之消遣。助成消费公社、学生银行、校役夜班、平民讲演团等,及《新潮》等杂志,以发扬学生自动之精神,而引起其服务社会之习惯。从前大学预科,自为组织,不求与本科第一年相衔接。于是第一步,解散独立组织,使分递各科。第二步,改为预科二年,本科四年,合六年课程,通盘计画,不使复重。

理科之门类既未全,设备亦甚单简,教室实验室又无可扩张。而工科所设之门,与北洋大学全同,同为国立大学,京津相去又近,无取重设。于是商之教育部及北洋大学,以工科归并北洋,而以北洋之法科归并北京。得以所省工科之地位及经费,供扩张理科之用。

旧有商科,毫无设备,而讲授普通商业学。于是第一步,并入法科,为商业学门。第二步,则并商业门亦截止,而议由教育部别设完备之商科大学。

孑民之意,以为大学实止须文理科,以其专研学理也。而其他医工农法诸科,皆为应用起见,皆偏于术,可仿德国理工农商高等学校之制而谓之高等学校。其年限及毕业生资格,皆可与大学齐等。惟社会上,已有大学医科、大学工科之习惯,改之则必启争端。故提议以文理科为本科大学。以医、工、农、法、商为分科大学。所谓分科者,以其可独立而为医科大学工科大学等,非如文理科必须并设也(比较元年之见解,又进一层)。又现行之专门学校四年制,于适当时期截止。因日本并设各科大学与专门两种,流弊已见,我国不必蹈其覆辙也。在校务讨论会通过,教育部则承认此制,而不用本科分科之名。

孑民又发见文理分科之流弊,即文科之史学、文学,均与科学有关,而哲学则全以自然科学为基础,乃文科学生,因与理科隔绝之故,直视自然科学为无用,遂不免流于空疏。理科各学,均与哲学有关,自然哲学,尤为自然科学之归宿,乃理科学生,以与文科隔绝之故,遂视哲学为无用,而陷于机械的世界观。又有几种哲学,竟不能以文理分者:如地理学,包有地质社会等学理。人类学,包有生物、心理、社会等学理。心理学,素隶于哲学,而应用物理、生理的仪器及方法。进化学,为现代哲学之中枢,而以地质学、生物学为根柢。彼此交错之处甚多。故提议沟通文理,合为一科。经专门以上学校会议,及教育调查会之赞成,由北京大学试办。

又发现年级制之流弊,使锐进者无可见长。而留级者每因数种课程之不及格,须全部复习,兴味毫无,遂有在教室中渴睡偷阅他书及时时旷课之弊。而其弊又传染于同学。适教员中有自美国留学回者,力言美国学校单位制之善。遂提议改年级制为单位制,亦经专门以上学校会议通过,由北京大学试办。

以上皆孑民长北京大学博采众议励行革新之荦荦大端也。

国史馆停办后,仿各国例,附入北京大学史学门。孑民所规画者,分设征集、纂辑两股。纂辑股又分通史、民国史两类。通史先从长编及辞典入手,长编又分政治史及文明史两部。政治史,先编记事本末及书志,以时代为次,分期任编,凡各书有异同者,悉依原文采录之,如马骕绎史之例。俟长编竣事,乃付专门史学家,以一手修之为通史,而长编则亦将印行以备考也。文明史长编,分科学、哲学、文学、美术、宗教等部,分部任编,亦将俟编竣,而由文明史家一手编定之。辞典,分地名、人名、官名、器物、方言等,先正史,次杂史,以次及于各书,分书辑录,一见,再见,见第几卷第几页,皆记之。每一书辑录竟,则先整理之为本书检目。俟各书辑录俱竣,乃编为辞典云。两年以来,所征集之材料及纂辑之稿,已粲然可观矣。

孑民以大学为囊括大典、包罗众家之学府,无论何种学派,苟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兼容并包,听其自由发展。曾于《北京大学月刊》之发刊词中详言之。然中国素无思想自由之习惯,每好以己派压制他派,执持成见,加酿嘲辞,遂有林琴南君诘问之函,孑民据理答之。其往复之函,具见各报,国人自有公评也。

言行杂录

(已分见各节,补记数条于下)

孑民最不赞成中国合食之法,而亦不赞成西洋菜。以为烹饪之法,中国最为进步,惟改合食为分食可矣。于管理爱国女学校时,于办绍兴学务公所时,于长教育部时,皆提倡之。于北京大学,特备西洋食具,宴外宾时,均用中国酒菜。

孑民最不喜坐轿,以为以人舁人,既不人道,且以两人或三四人代一人之步,亦太不经济也。人力车较为经济矣,然目视其伛偻喘汗之状,实大不忍。故有船则乘船,有公车则乘公车。彼以为脚踏车及摩托车,最文明。必不得已而思其次,则马车。以两人一马代步,而可容三四人,较轿为经济。能不竭马力,亦尚留爱物地步。其不得已而乘人力车,则先问需钱若干,到则付之,从不与之计较也。

孑民于应用文极端赞成用国语。对于美术文,则以为新旧体均有美学上价值。新文学,如西洋之建筑、雕刻、图画,随科学哲学而进化。旧文学,注重于音调之配置,字句之排比,则如音乐,如舞蹈,如图案,如中国之绘画,亦不得谓之非美术也。

孑民对于欧战之观察,谓国民实力,不外科学美术之结果。又谓此战为强权论与互助论之竞争。同盟方面,代表强权论。协约方面,代表互助论。最后之胜利,必归互助论。曾于浙江教育会及北京政学会演说之,时为五年之冬,两方胜负未决也。

孑民对于宗教,既主张极端之信仰自由,故以为无传教之必要。或以为宗教之仪式及信条,可以涵养德性,孑民反对之,以为此不过自欺欺人之举。若为涵养德性,则莫如提倡美育。盖人类之恶,率起于自私自利。美术有超越性,置一身之利害于度外。又有普遍性,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寡乐乐不如与众乐乐,是也。故提出以美育代宗教说,曾于江苏省教育会及北京神州学会演说之。

孑民又提倡劳工神圣说,谓:“出劳力以造成有益社会之事物,无论所出为体力,为脑力,皆谓之劳工。故农、工、教育家、著述家,皆劳工也。商业中,惟消费公社,合于劳工之格。劳工当自尊,不当羡慕其他之不劳而获之寄生物。”曾于《勤工俭学传序》,及天安门演说时畅言之。

孑民小名阿培,入塾时,加昆弟行通用之元字,曰元培。其叔父茗珊君字之曰鹤卿。及孑民治小学,慕古人名字相关之习,且以鹤卿二字为庸俗,乃自字曰仲申,而号曰隺庼。及在爱国学社时,自号曰民友。至《警钟》时代,则曰:“吾亦一民耳,何谓民友。”乃取“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二句中字,而号曰孑民,以至于今焉。孑民曾改名蔡振,则因彼尝为麦鼎华君序《伦理学》,谓“四书五经,不合教科书体裁”,适为张南皮所见,既不满麦书,而谓蔡序尤谬妄。商务印书馆,恐所印书题蔡元培名,或为政府所反对,商请改署。故孑民于所译包而生《伦理学原理》,及所编《中国伦理学史》,皆假其妻黄女士之名而署蔡振云。

近时蒋梦麟博士于到北京时,对于北京大学学生演说,讲到蔡先生的精神,谓:“(一)温良恭俭让,蔡先生具中国最好之精神。(二)重美感,是蔡先生具希腊最好之精神。(三)平民生活,及在他的眼中,个个都是好人,是蔡先生具希伯来最好之精神。蔡先生这精神,是那里来的呢?是从学问来的。”闻者均以为确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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