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論

本書爲《明代前期楚辭學史論》的姊妹編，以明人楚辭學著述爲核心，輔以其他著作中的相關材料，探討傳統經典《楚辭》在明代後期世俗化語境下的接受情況。明代前期，皇權膨脹，道學獨尊。由於道學家認爲屈原行徑有失中庸，作品華而少實，故作爲傳統經典的《楚辭》也鮮爲學者論及，唯一流通的本子爲南宋朱熹的《楚辭集注》。明人葉盛即以爲《楚辭》在朱熹注釋後，就獲得了儒家規範。正德以降，君主怠政，經濟發展，心學興起，文壇繁榮，楚辭學著述大量湧現。這些著述除了傳統的輯注外，尚有評點、總集、考證、詩話、類書等各種形式。因爲屈騷的獨特性，學術風氣在儒學主導的傳統社會中一旦有變，新的學術特色很快就體現於《楚辭》的接受情況。明代楚辭學著述體現出明代後期《楚辭》接受的三種面貌：一、地緣文化的反映：明代《楚辭》著述者的籍貫絶大多數在長江沿岸，如四川、湖廣、江西、南直隸及浙江諸省份，這與當地的文化傳統、地理環境、經濟發展、出版事業關係甚大。二、政治取向的呈現：明代後期，政争甚爲激烈。由於屈騷對忠奸之辨的强調，影響到趙南星、何喬遠、黄文焕等皆透過注騷來表達政見，乃至官場失意的哀憤。三、博雅尚趣的潮流：博雅風氣在明代前期已流行於吴中，明代後期更有影響全國的趨勢。在《楚辭》著述中的體現，可歸納爲兩方面，一爲對名物考據的重視，二爲對神話材料的興趣。而心學的流行引發個性解放的思維，以致《楚辭》著述和評點者對屈原個性及作品的審視不再以儒家思想爲唯一準則，對於屈騷“有失中庸”、“華而少實”的特徵，表露出理解的態度，如桑悦、陸時雍注重屈騷的“深情”即是。

故此，本書整體分爲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共三章，分别就上文所言三種面貌加以討論，茲縷述如下：

第一章題爲“從區域出發：明代楚辭學的地緣文化特徵”。明代弘治、正德以降，楚辭學著述大量湧現。這些著述者的籍貫絶大多數在長江沿岸，如湖廣、江西、安徽、南直隸諸省份，這固然與屈騷的地域色彩關係甚大，也涉及明代自身的地緣文化特徵。舉例而言，江浙經濟繁榮，出版業發達，文風昌盛，是楚辭學著作迭出的主因。江西直到明末清初才出現李陳玉、賀貽孫、漆嘉祉三家注，蓋此地爲明代前期臺閣重臣故里，中葉以後又是江右學派重鎮，故終明一代文化與屈騷格格不入。至於湖北著述者每多“狂狷景行”之士，未必非千百年來地域性格一脈相承。有見及此，本章依次檢視湖廣、江西、南直（江蘇）、南直（安徽）、浙江、福建、其他（四川、山東、北直）諸區域的地緣文化與楚辭學面貌。每節先從地理環境、經濟活動、文化傳統等宏觀角度考察各區域，其次以專書爲主，宏觀介紹當地楚辭學發展情況。最後再以楚辭學最爲興盛、著作型態最爲多樣化的明代江南地區爲例，探論該學科在當地流行的原因，以窺測明代楚辭學的地緣文化特徵。

第二章題爲“忠清與愛國：明代政治場域下的楚辭學”。明代後期，人們對《楚辭》的評論與研究皆與政治環境關係密切，而這必須從明代前期尋找肇因。明代前期，皇權膨脹，理學獨大，朱熹《楚辭集注》大抵是唯一流行的《楚辭》本子。明代中葉以後，學術思想轉趨自由，《楚辭》新刊新注本的大量出現，標志著楚辭學的日益興盛。故此，本章以明代政治場域爲背景，考察明人《楚辭》研究的特色。全章共分爲四節：一、明代前期政治場域下的楚辭學，二、明代後期政治場域下的楚辭學，三、明末政治場域下的楚辭學，四、清初明遺民的楚辭學。

第三章題爲“博學與尚趣：明代《楚辭》接受史的一個面向”。近人嵇文甫指出，明朝中葉以後，學者漸漸厭棄爛熟的宋人格套，争出手眼，自標新意，表現爲心學和古學運動。心學與古學看似相反，但其打破當時傳統格套的精神則一。影響所及，博學與尚趣的風氣在士林間頗爲盛行，尚趣肇乎師心，博學主於師古。且博學之風並非純爲考據，尚有助於文人之閒適玩賞、涵養性情。换言之，學術之古學與心學、文學之師古與師心、士風之博學與尚趣，皆可謂一體兩面，在程朱道學以及與之相隨的臺閣文風式微後，逐漸自吴中波及全國。博學與尚趣的風氣，也呈現在《楚辭》研究上。屈原人格高潔而未必合乎中庸，《楚辭》文字絢麗而多有異於經典的内容，在明代後期自然受到世人的重視。如黎民表稱許屠本畯《離騷草木疏補》有益於考據，袁宏道以楚風原本就“勁直而多懟，峭急而多露”，馮夢禎視乎《楚辭》爲“消塵滓之上藥，蹈雲天之秘典”，不一而足。本文嘗試以明人有關屈騷的論述爲中心，探析明代後期博學尚趣之風如何影響《楚辭》之接受。

本書第二部分，則以明代後期《楚辭》論者爲討論核心。由於當時論者多有，本書僅以張鳳翼、郝敬和陳仁錫三位論者爲關注點。縱然三人只佔了明代後期芸芸《楚辭》學者中的少數，但從籍貫、身分及評論方式各方面來説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讀者自能收一臠知味之效。現分述如下：

第四、五章分别題爲“張鳳翼及其《楚辭》眉批”、“張鳳翼《文選纂注•楚辭》初探”。第四章以晚明文人張鳳翼及其《楚辭》眉批爲中心，主體共分爲四節：第一節概述張鳳翼的生平，並以吴中文氏及後七子派成員爲例，管窺其交遊狀況；第二節考察張鳳翼的著述，初步考述其文集《處實堂集》的編刊情形，並就《楚辭合纂》的真僞提出看法；第三節考論張鳳翼的詩文觀，主要歸納爲論作者心志、論詩文作法及論文壇風氣三目；第四節以諸家集評所見張鳳翼《楚辭》眉批爲中心，從探研比興、討論文意、辨析文體三方面探析其《楚辭》評點之内容與特色。而第五章則就張氏《文選纂注•楚辭》作一通盤考察。

第六章題爲“郝敬《藝圃傖談》的楚辭論”。明代中葉以後，作爲屈原故里的湖北也出現了好幾種楚辭學著作。專著之外，其他著作中論及《楚辭》者亦爲數不少，郝敬《藝圃傖談》便是其一。有明一代，以經學家之身份而研究《楚辭》者爲數寥寥。有見及此，本章嘗試以《藝圃傖談》爲本，勾勒郝敬詩論的内涵，進而著眼於郝氏對《楚辭》淵源、辭章和影響的觀點，探析其楚辭論。

第七章題爲“陳仁錫及其《楚辭》眉批考探”。萬曆、天啓時，陳仁錫先後編印《古文奇賞》及《諸子奇賞》，其中亦皆有評注《楚辭》的部分。本章在就陳氏生平、著述及文學思想作出初步論述後，以二《賞》的眉批爲中心，考探陳仁錫《楚辭》研究的内涵，包括論述二《賞》編纂及評注情況，統計分析其眉批數量，由檢點舊説、文本互證兩方面討論陳氏運用舊説的方式。並從强調屈騷地位、標舉屈原人格、探析作品章法三端，探析陳仁錫《楚辭》眉批的創見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