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儒者之经与文人之赋
在汉赋与乐制相关的文化结构中,汉代尊儒重礼的学术思潮为其更广远的文学背景,其影响于赋论,则是儒学与文学的关系,具体而论,又是经与赋的问题。
汉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是他崇礼尊儒、托古改制政治的反映,而赋家献赋,或宣上德,或通讽喻,也是产生于这样的文化背景。只是在“经”之用与“赋”之用这一问题上,产生了冲突与矛盾。因为汉人尝以《诗》为谏书,以《春秋》断狱,以《禹贡》治河,表现了政治的实用精神;而赋家的功用受制于文学体裁,所以往往掩盖于华词之下,自然受到经学家的菲薄与批评。这一现象反映于汉人赋论,扬雄的“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的区分及对赋“欲讽反劝”的批评,最为典型。这种经、赋冲突论一直延续到唐、宋科举取士考经义或辞赋之争,如北宋时王安石批评“策进士则但以章句声病,苟尚文辞,类皆小能者为之”(《取材》),认为“先除去声病对偶之文,使学者得以专意经义”(《乞改科条制》)。而针对熙宁罢诗赋章句之学而专取经义,苏轼则持经、赋互补观作反批评云:“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责实。……自唐迄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议学校贡举状》)即为一例。其实,从更广远的文化背景来看,经、赋冲突只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实质上统属于汉代以礼乐制度为中心的尚文之教。
古之礼乐制度,统合文教范畴,如周朝“大司徒”为教职,行“十二教”,有“祀礼教敬”、“阳礼教让”、“阴礼教亲”、“乐礼教和”(《周礼·地官·大司徒》)等。周天子朝廷“保氏”之教,首在“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而作为对应“保氏”之教的诸侯国主掌教职的“儒者”,在“天子失官,学在四夷”(《左传》昭公十七年)的情形下,成为“六艺”的传承者,亦即孔子施教“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而从诗教的延展看赋体之兴,又有两点值得关注:一是诗教传统,一是修辞艺术。关于前者,如前述由“赋诗言志”到“贤人失志之赋”再到汉代“崇礼官,考文章”、“立乐府”而行献赋之制,前人显然是将赋创作纳入诗乐之教范畴的,这也是赋家每铺陈体物、夸张述事后均归于“讽谏”,曲终奏雅的道理。古人称“升高能赋”为“九能”之一,汉人归赋于“诗”统,如《汉书·艺文志》以“诗赋”同“略”,意义在确立赋体文学发生之初即内涵的“经义”传统。当然,作为赋体的完形,又在“铺采摛文”,以擅长描绘而显示其修辞的艺术。对此,我们又须追溯“辞”的意义。在先秦典籍中,“辞”字内涵“文词”之义,具体运用则在“诉讼”、“祭祝”和“聘问”三方面。如《尚书·吕刑》“民之乱,罔不中听狱之两辞”,此“讼辞”之例;《周礼·春官·宗伯》“大祝,掌六祝之辞,以事鬼神,祈福祥,求永贞”,此“祝辞”之例;《周礼·秋官·司寇》有大行人之职:“王之所以抚邦国诸侯者,岁遍存,三岁遍俯,五岁遍省,七岁属象胥,谕言语,协辞命”,此即“聘辞”(辞命)。探究诸“辞”应用的根本,在于说服对方,故重情理辞藻,关键在“文辞”。《易·乾·文言》:“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而儒门礼乐之教,极重文辞的功用。《论语·宪问》载:“子曰:为命(辞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在此“圣人之情见乎辞”的重“辞”氛围中,好辞之风在战国楚地尤盛。屈原在他的作品中就反复推述“陈辞”之义:“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历兹情以陈辞兮,荪详聋而不闻”;“结微情以陈辞兮,矫以遗夫美人”;“不毕辞而赴渊兮,恐壅君之不识”。屈原的“陈辞”虽主要表现于规谏楚王与自我辩护,但在人世间“哀而无告”的境遇中,他的“陈辞”方式与心态则与祈神祝辞相通,《离骚》主要以“女媭劝告”、“灵氛占卜”、“巫咸降神”三情节构篇,实为古老楚国的祭祝神喻的回响。而汉赋是“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刘勰《文心雕龙·诠赋》),就其尚辞而言,又是楚辞的嗣响与发扬。所以前人谓“赋者,古诗之流也。义取铺张,词归鸿丽,马卿扬云,称盛轨焉”;其体现于汉人赋论,则如扬雄以为“辞莫丽于相如”而仿之,并谓“长卿之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答桓谭书》)。同时也因赋尚辞而掩其义,所以前人又针对班固所述“赋者古诗之流”而发论云“赋言铺也,意主华赡”,故异于诗;其体现于汉人赋论,则如王充评述扬、马赋“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然而不能处定是非,辩然否之实”(《论衡·定贤》)。
由经、赋的冲突看辞章与功用的矛盾,又依归于赋家的生存处境,即文学侍从与儒者双重身份。如前所述献赋与乐府的关系,属内廷“新声”系统,且汉代赋家生存处境多为文学侍从,所以娱戏帝王为其必须的创作功能。但同时又不能忽略另一事实,即从学术划分来看,由于汉大赋兴盛于汉廷崇礼重儒的时代,所以赋家又多继先儒传统,描写礼事,宣扬王道。与此相应,汉代赋家献赋不仅在制度上出于制礼作乐的需要,在创作思想上同样体现了儒家的礼乐思想,其所不同者只是将旧儒礼乐观与帝国政治相结合。班固《西都赋》云:“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汉京。”所言显示了汉人尊帝都、倡礼乐与崇王道的关系。从历史的发展来看,东周以降诸侯强盛,霸业行世,故孔子有“尊王攘夷”之倡;然由战国纷争到秦汉一统,中国整体文化格局形成,所赖实为霸道。直到汉武帝时董仲舒上策,以“春秋大一统”相号召,提倡“独尊儒术”,始将“霸业”融入“王道”。与学者思想一致,赋家是继战国诸子衰歇后兴起的另一知识群体,他们在强盛现实的感召与专制帝国的迫压下,通过“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的方式,显现其“体国经野”与“勤政恤民”的双重作用。也正如此,汉赋家描写天子游猎,在宣扬其武功的同时,无不旨归于俭德尚农、行仁恤民的理念。比如相如《上林赋》写天子游猎盛事后,即归于“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扬雄《长杨赋》写汉帝田猎之礼,亦归勤民思想,所谓“使农不辍耰,工不下机,婚姻以时,男女莫违,出恺悌,行简易,矜劬劳,休力役,见百年,存孤弱”。至于宣扬文治,尤为赋家所重。如班固《东都赋》“仁圣之事既该,而帝王之道备矣”;张衡《东京赋》亦谓“我世祖忿之,乃龙飞白水,凤翔参墟,授钺四七,共工是除”,充分说明礼乱而行逆败亡、礼备而德兴国治的道理。因为赋家所作体现王道政治,兼有娱戏功能,以致汉宣帝论赋有云:“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汉书·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同样,当赋以华美之词掩盖了儒者经世思想时,就会招致批评,扬雄的“悔赋”如此,张衡批评“相如壮上林之观,扬雄骋羽猎之辞……卒无补于风规,只以昭其愆尤”(《东京赋》),也是出此心态。
于是,从儒者诗教精神与赋家尚辞风貌,我们看到了经义与词采的内在冲突,提升而论,即文与质的矛盾。可以说,汉代赋论是最初将文与质的讨论落实到文学文本的。试观几则汉人赋论语:
或问:“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扬雄《法言·吾子》)
实无华则野,华无实则贾,华实副则礼。(扬雄《法言·修身》)
文质修者谓之君子,有质而无文,谓之易野。(刘向《说苑·修文》)
以敏于赋颂为弘丽之文为贤乎?……文如锦绣,深如河汉,民不觉知是非之分,无益于弥为崇实之化。(王充《论衡·定贤篇》)
在关注文与质的矛盾时,人们尝忽略这是一个问题两个方面,也就是说没有中国古代礼乐制度尚文的传统,也就不存在与“文”相对的“质”,强调“质”其实就是提倡有用之文。这种矛盾的统一在赋域有鲜明的体现。汉人尚礼制,立“乐府”,兴“太学”,博士论经,作家献赋,正处同一文化氛围,其意在复兴礼乐制度下的尚文传统。所以作赋献纳本身就内涵经义思想,只因赋创作的尚辞现实,又招致后世“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的批评,这也源于汉代赋论的文质副称思想。
- 《周礼·天官·大宰》孔颖达疏:“儒以道得民者,诸侯师氏以下,又置一保氏之官。不与天子保氏同名,故号曰儒。”参见章太炎《国故论衡·原儒》。
- 《毛诗·鄘风·定之方中传》:“故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族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谓有德音,可以为大夫也。”
- 阮芝生等编《本朝馆阁赋·凡例》,困学斋刊本。
- 朱珔《然松阁赋诗合钞序》,《金陵丛书》本。
- 挚虞《文章流别论》,严可均辑《全晋文》卷七七,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9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