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因为读过一番赵树理,我后来谈及他时便有了一些底气。比如,读博期间,我在北师大继续教育学院讲过中国现代文学史课程,用的教材是钱理群等人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讲到赵树理的“现代评书体”小说时,我立刻就来了情绪。又比如,从2003年起,我们八九位弟子跟随导师童庆炳先生编写高中语文教材。教材分必修与选修两种,必修教材中,我力主让《小二黑结婚》重新进入课本,理由是让学生体会一下说书讲故事的魅力。选修教材我负责《20世纪中国短篇小说选读》,于是《登记》又成为其中的一课。为编好这两篇小说,那一阵子我又开始跟赵树理较劲。或许是正在编写教材的兴头上,或许是也正好读了藤井省三的《鲁迅〈故乡〉阅读史》,一位教育硕士找不到毕业论文题目,我便给她布置一道:考察一下《小二黑结婚》在中学语文教科书中的出没情况。在我的想象中,《小二黑结婚》阅读史说不定比《故乡》阅读史更有写头。
我需要提一提席扬先生的《多维整合与雅俗同构———赵树理和“山药蛋派”新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了。席扬是赵树理研究专家,也是我在山西时就认识的一位朋友。1996年我办会时,曾邀他出席,他不但参加了会议,还给师专学生带去了一场精彩讲座。但自从我北上京城,他南下福州,我们就断了联系。他这本书刚一上架就被我发现,并立马请回家来,既是因为赵树理,也是因为与他的那份友情。记得拿到这本书时,我先是翻阅一番。见他反驳范家进先生,其中引用我那两篇文章的观点作为论据,达一个半页码之多,让我顿生他乡遇故知之感。但随后我又读范家进文,觉得他虽稍嫌偏激,却也提出了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1]席扬驳他既有些吃力,似乎也有点情大于理。因为在我的心目中,席扬不仅是赵树理的研究者,还是他的铁杆粉丝,可谓名副其实的“学者粉”(scholar-fans)。如此双重身份,他眼里哪能揉得下沙子?
更需要提及的是这本书中收录的另一篇文章:《角色自塑与意识重构———试论赵树理的“知识分子”意义》。此文力论“赵树理所恪守的身份并不是‘农民性’和‘干部性’,而恰恰是‘知识分子性’”,读后让人感觉分量很重,可谓席扬研究赵树理的一篇力作。但我读着既有共鸣,也有一些疑惑。赵树理固然坚守着自己的“良知”说话,但因此就能说他是一位知识分子吗?如果把他看作知识分子,我们该从哪个层面释放其义涵?是毛泽东所论的这一层还是萨特倡导的那一层?在“知识分子性”面前,赵树理的“农民性”和“干部性”又该如何摆放?或者在席扬所谓的三“性”之中,它们究竟是何种关系?是相互支援还是相互制衡?当它们成为一股合力时,又给赵树理的写作带来了怎样的影响?———2006年年初的一个夜晚,当我困惑于如何给赵树理定位时,我又读开了席扬的这篇文章,以至于浮想联翩,夜不能寐。一年多之后的一个深夜,我偶然读到昌切先生的《谁是知识分子?———对作家身份及其功能变化的初步考察》(《文艺研究》2005年第2期),此文开篇便说:“谁是知识分子?鲁迅还是赵树理?赵树理还是卫慧?卫慧还是张承志?张承志还是韩东?仔细想想,问题大了。”这一连串设问煞是有趣。而当我读出“赵树理不是知识分子,而是官员型作家”这层意思时,却又吃惊不小,很受刺激,便立刻找出席扬的这本书复习,又是一番思前想后,结果失眠至凌晨四点。
但2006年前后,我并没有把赵树理的身份问题搞清楚,待琢磨出点眉目,已又过了一个十年。遗憾的是,我的思考结果已无法与席扬兄分享了。他在2014年那个冬天溘然长逝,享年五十六岁,实在是令人痛惜![2]
就是在这种断断续续的关注中,我跨入了2006年,那一年是赵树理诞辰百年,赵树理研究界可谓动静不小。记得2005年秋,傅书华先生已张罗着为《山西大学学报》组稿,计划在来年推出一组研究赵树理的文章,以作纪念。他邀请我加盟,我答应得痛快。当时我刚进一套《汪曾祺全集》,又差不多把汪老的作品通读一遍,就觉得可以在赵树理与汪曾祺之间做文章。于是我搬出《赵树理全集》,第二次面对他的作品了。
又一次读赵树理,我主要关注的是他的语言。赵树理的语言是独特的,这方面的文章已谈得不少。但他的语言观又该如何理解,却鲜有人谈及。而汪曾祺作为卓有成就的作家,其语言不仅同样独特,而且形成了一种稳健的语言观。这样,把两位作家的语言观放到一起进行比较,似乎就有了充分理由。我在后来形成的论文摘要中说:“赵树理的文学语言观出现于现代文学语言成型的第二阶段,对于第一阶段文学语言中盛行的书面化、西洋化来说,它是一次必要的否定。但由于这种语言观独重口头/民间传统而排斥其他传统,致使文学语言失去了充分的发展空间。出现于第三阶段的汪曾祺,其文学语言观既借助口头/民间文化传统又依靠书面文化传统,很大程度上扬弃和超越了赵树理的文学语言观,并完成了第二次否定。经过了这样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后,现代文学语言才算真正确立了自己的民族形式。”此文最终确定的题目是《口头文化与书面文化:从对立到融合———由赵树理、汪曾祺的语言观看现代文学语言的建构》(《山西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给了傅书华老师之后,他在邮件中连夸我是“大手笔”。傅老师也是赵树理研究专家,他如此给我“阳光”,我岂有不“灿烂”之理?于是,我立刻就找到了陈景润攻克哥德巴赫猜想的感觉。但这篇文章发表之后似无多大动静,倒是我紧接着写出的《汪曾祺喜不喜欢赵树理》(《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4期)刚一发表,就被《新华文摘》转载了。
后来,我在课堂上谈到文学语言问题时,这两篇文章已变成了一次课的个案分析。每当我报出《汪曾祺喜不喜欢赵树理》这个题目时,学生们就哄笑起来,仿佛那是一对好“基友”的话题。但实际上,我要谈论的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作为沈从文的学生,当汪曾祺写出那些“散文化小说”时,他是如何看待赵树理的“评书体小说”的?而“看待”的基础,既有汪曾祺写的那两篇怀念文章(《赵树理同志二三事》和《才子赵树理》)撑腰,也有人们不太在意的散见于汪文中的其他文字打气。怀念赵树理的文章我差不多都读过,我觉得写得最好的是孙犁的那篇《谈赵树理》(《天津日报》1979年1月4日),其次就是汪曾祺这两篇和严文井的《赵树理在北京胡同里》(《中国作家》1993年第6期)了。谈到赵树理爱唱上党梆子时,汪曾祺还将了严文井一军:“严文井说赵树理五音不全。其实赵树理的音准是好的,恐怕倒是严文井有点五音不全,听不准。”[3]严文写尽了赵树理在北京的憋屈,但在五音全不全的问题上,我觉得汪曾祺说得更靠谱。他可是与京剧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老司机”啊。
除以上二文外,我在2006年还写了篇《民间进入庙堂的悲剧———以赵树理为例》(《南方文坛》2006年第3期),但实际上那只是篇半拉子文章。那一年的年初,我读洪长泰著、董晓萍译的《到民间去》,读霍长和与金芳合著的《二人转档案》,实际上是想写篇《脆弱的民间》的大文章。我想象中的副标题是《从赵树理小说、东北二人转与长沙歌厅看民间文化的真实处境》。记得读过《二人转档案》后,我给霍长和先生写邮件请教,我说:“二人转是正宗的民间文化,但因为它的粉词脏口却几乎遭殃。后来倡导绿色二人转,我觉得可能更多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生存策略。我没看过原汁原味的二人转,但似乎能想象到一点它的性话语和性表演给人们带来的欢乐。也许这正是民间文化的魅力所在,巴赫金所谈到的民间文化就是这种样子。只有这种样子的民间文化才是生机勃勃的,而去掉了所谓的粉词脏口,二人转就像去势之后的大老爷们,男不男女不女的,不成样子了。”霍老师则这样回复我:“你对二人转问题的基本估计是正确的。作为一种民间文化,二人转离开了‘脏口’,就像相声没有了讽刺,一点看头也没有。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也曾想多搜集一些民间的没经去势的有生命力的东西,但十分困难。……‘绿色’二人转纯属胡扯,就像反对盗版光盘一样,完全是做给人看的。”这番讨论之后,我动笔了,却只是写出了第一部分内容。大概还是准备工作不足,后面的内容并没有跟上趟。
就是因为这次琢磨,我又想到个好题目:《从赵树理到赵本山:中国当代大众文化的演变轨迹》,以此谈论农民文化的更新换代,谈论革命群众文化如何转变成了商业大众文化。这个问题若想谈透,应该是一本书的规模,于是我又马上想到该去做怎样的前期准备。这个题目让我激动了一上午,此后的十年,我也不时会想起它,玩味一番,甚至在2010年还买了有关赵本山的几本书和一堆碟,但是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而就在这十年中,赵本山也盛极而衰,变成真正的赵“老蔫儿”了。
注释
[1]参阅范家进.为农民的写作与农民的“拒绝”———赵树理模式的当代境遇.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1);席扬.农民,何曾“拒绝”过赵树理?———面对“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感言∥多维整合与雅俗同构———赵树理和“山药蛋派”新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122 134.
[2]席扬先生去世后,笔者写有《忆席扬》(《山西文学》2015年第3期)一文,可参考。
[3]汪曾祺.才子赵树理∥汪曾祺全集:第6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