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在时光的水中
水流进大海,就消失在浩瀚之中了,这是水的无奈。同世界上其他大多数河流不同的是:黄河在不停地、徒劳地搬运着泥沙,就像传说中的精卫,衔来石子和树枝,不停地填埋着大海,不停地诞生出新大陆……
琉璃的锋芒
一
会有一道光,穿过琉璃的表面,扫过我们的双目,抵达灵魂。如果你能感觉到战栗和灼伤,你就会读懂琉璃,并成为琉璃的知音。
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当我说出“琉璃”这个词的时候,会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力量直冲过来,这是词语本身所具有的能量。琉璃圆润无比,晶莹剔透,却又透出一种让人无法躲避的锋芒。它穿过时间,穿过黑暗,抵达我们身边。它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它大到无边无际,又细如发丝,环环入扣,拨动我们的毫发和心弦。
“世界琉璃看中国”,这是陈述琉璃这种古老、神奇的物质源于中国,是这片神奇土地上诞生的奇迹;“中国琉璃看博山”,这样肯定的话语一经说出,就具有了无须自证的威严,从此博山就披上琉璃的光芒,成了一个让人向往的神秘之地。
火,成就了石英的虚幻想象。在火中,在1400℃的高温中,一切言说都是无用的,只有把自己完全打开、融化,在火红的炉膛里、烈焰中打几个滚,体会灵魂的煎熬,才能在之后的冷却中获得新的生命。琉璃的诞生,就是一个从生到死,然后死而复生的过程。
就像此刻,我坐在夏至最长的阳光里,感受太阳的炉火,用一个个滚烫的文字,写下内心澎湃的激情。沉静的文字被火点燃,关于琉璃的美妙诗篇源源不断地溢出。
二
石头生长在哪里,其实是一个随机的事件,在大自然的形成过程中,谁也无法预料结果,更无法控制结局。比如,全国拥有石英石和高岭石矿的地方何止千万,为何独独在博山这块土地上形成了巨大的琉璃窑炉,形成了数百年的手工历史?这种必然里面,一定有着我们无法解释的密码。
一个地方所具有的一切,一定是和她的文化传统相互印证的。说起博山,也许我们要回到2000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
公元前374年—公元前221年,在齐国,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所著名的学府——稷下学宫。在长达150年的历史中,由于有着开放、包容、自由的学风,来自各地的学者和门生居住在此,辩论、切磋、著述、育人,稷下学宫出现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百家争鸣”、思想多元的格局。
博山陶琉文化历史悠久,享有“中国琉璃之乡”的美誉。它不仅有国内最早的元末明初的古琉璃窑炉遗址,而且在明朝初年就已经开始为宫廷进贡产品了。后来,博山的琉璃产业逐渐发展壮大,清代的时候,博山成为全国琉璃生产的中心。
艺术的创造需要的就是自由,以及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想象。琉璃从古到今落脚在淄博这块土地,与2000多年前形成的自由不拘的思想同出一辙,有着无法割断的精神渊源。
同陶瓷相比,琉璃从一出生就与众不同。
陶瓷是冷进热出,一坨冰冷的陶泥,在人的手中变成了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坯胎,它们带着人的体温,带着人的想象,走进火热的窑炉中,在烈焰中完成了蜕变,成为质地坚硬的陶器和瓷器。而琉璃是热进冷出,先把自己变成1400℃的红色晶体,融化在这样的温度里;然后经过数十道工序,成型之后慢慢降温,在冷却中诞生;全部的热量收拢在内心,光润其外,怀揣锋芒,成为一件外圆内方的艺术珍品。
它们的作用是不同的。陶器和瓷器是大众化、世俗化、生活化、物质化的载体(当然不能否认,不少瓷器也具有精神上的象征);而琉璃从来都是精神高蹈的器皿,从未在民间游走,由于稀缺的缘故,它的足迹一直是神秘的,它游走在古代少数人手中,穿越在高于平民的生活之外。琉璃为中国五大名器之首(琉璃、金银、玉翠、陶瓷、青铜),又是佛家七宝之一,佛经《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里这样写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
说起来,琉璃的诞生,有着一个非同寻常的传说,正是这样的传说,使得琉璃从一出生就蒙上了神秘的色彩。事实上,琉璃与青铜剑有着同样的出身和血缘关系。
青铜器作为一种兼具实用与象征意义的器具,在历史上有着让人无法回避的重要性。它的出现,使得人类文明进入了“青铜时代”。青铜器不仅可以衡量时代的生产力水平,更可以衡量古代文明发展的程度。“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青铜器的使用,与祭祀、战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1965年,在湖北省荆州市发现的一座楚国贵族墓里,出土了许多青铜武器,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带有铭文的越王勾践剑。这把剑历经2000多年的掩埋,出土时毫无锈蚀,并闪烁着炫目的青光,寒气逼人,锋利无比。
琉璃的诞生,就与这个卧薪尝胆的勾践有关。相传春秋时期,范蠡受命为越王勾践督造王者之剑,用了三年时间才铸成。在卸下模具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伴生的奇怪的绿色粉状物质,把它与水晶熔合后形成了晶莹剔透、形状圆润、美妙无比、敲击有金属之音的物质。于是,范蠡将此物称为“剑道”,随铸好的王者之剑一起进献给越王。可惜勾践不识范蠡的良苦用心,只留下了宝剑,而将宝物命名为“蠡”,然后退还给范蠡。
这是文献中最早关于琉璃诞生的故事。我很庆幸,在这个故事中,琉璃和青铜剑发生了密切的联系。
宝剑作为战争的武器,在冷兵器时代,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就在铸剑的过程中,中国人心目中最有魅力的男人之一范蠡,终于发现了琉璃。在范蠡看来,一把绝世宝剑从诞生起就有了天然的锋芒和锐气,它阳气十足;而阴柔无比的琉璃作为剑锋的映衬,用一个充满了哲学意味的“道”字涵盖了全部。也许在范蠡那里,剑是物质的,是阳刚的,琉璃是阴柔的,是物质的另一面——精神的象征。宝剑是取得胜利的法宝,用来赢得战争;而“剑道”是止战,是不战而胜的最高境界。
在这里,虚幻的琉璃作为一种精神的凝聚,一种超凡脱俗的象征,是对战争、兵器的另一种诠释。
故事后来就有了更加感性的色彩:范蠡遍寻天下工匠,将退回的“蠡”打造成精美的首饰送给了他爱慕已久的美女西施。后来西施作为“间谍”埋伏在吴王夫差的身边,演绎出一场旷日持久的复仇和复国的故事。当然这些都已经隐在了历史深处,只是西施流在“蠡”上的眼泪,在2000多年之后,依旧在琉璃之上诉说着什么……
克罗齐说“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因为所谓的历史都是当代人的解读和关照。在克罗齐看来,时间本身不是独立的存在,也不是事物存在的外在条件,它只是精神自身的一部分,所以我们既不能把时间,也不能把过去看成是精神以外的事物。故此又可以说,在大家看来早已消逝的过去的荣光,其实依然活生生地存在于精神之中,存在于我们之间。
正是这样的解读,使我们对琉璃的来源有了深刻的理解——琉璃其实是我们关于精神和诗意生活的一种向往和寄托。
三
从周敬王元年,也就是公元前496年,范蠡发现琉璃至今,已过了2500多年,琉璃经过了太多的历史事件,以至于我们在提到琉璃的时候,都不知道它到底处于什么样的时间节点上。
我在一个琉璃展览馆里看见过战国时期的琉璃。那几枚战国琉璃珠静静地躺在聚光灯下,那绝美的光泽,透过藩篱,从遥远的时间深处,发出一道道闪电。
是的,我这里用了“闪电”这个词。因为在那个上午,我穿行在各色的琉璃制品搭起的长廊里,当我走到一个展柜的时候,那道闪电击中了我。
那是一个叫作“蜻蜓眼”的战国琉璃。在古朴的琉璃上面,胡乱地长着几只眼睛,我所感受到的光就是从这些眼睛里射出的。历经了这么多年的磨砺,这几枚琉璃珠子依旧掩藏不住犀利的光芒。
看来,时间是无法屏蔽琉璃的光芒的,就像沙漠永远无法阻挡水的存在,琉璃也不会因为时间而废弃,相反,正是由于时光的尘埃落在琉璃上,才使那些古老的琉璃更加意蕴深邃。
由于制作工艺保密,琉璃从诞生之日起就显示出它的与众不同。关于制造琉璃的原材料,在我国古籍中一直是语焉不详的。
古代的琉璃是用琉璃石加入琉璃母烧制而成的。琉璃石是一种有色水晶材料,《天工开物·珠玉篇》说过:凡琉璃石与中国水精、占城火齐,其类相同……其石五色皆具……此乾坤造化,隐现于容易地面。天然琉璃石日渐稀缺,尤为珍贵。琉璃母是一种采自天然又经人工炼制后的古法配方,可以改变水晶的结构与物理特性,使其在造型、色彩与通透度上有明显改善。
如果说琉璃石是一种天然水晶还好理解,那么神秘的琉璃母就成为难以解开的谜。宋人在《铁围山丛谈》中记载:琉璃母者,若今之钱滓然,块大小犹儿拳……又谓真庙朝物也……但能作珂子状,青红黄白随色,而不克自必也。
作为一种神秘的原料,琉璃的出身被虚幻了。
西方的玻璃是由钠和钙元素组成的,而中国的琉璃所含的元素是铅和钡。琉璃的颜色多种多样,古人也叫它“五色石”。到了汉代,琉璃的制作水平已相当成熟,但是冶炼技术却掌握在皇室贵族的手中,一直秘不外传。当时,人们甚至把琉璃看得比玉器还要珍贵。
四
是那些无用的东西吸引着人们去探究,去发现,去享受。相比于吃穿,制造琉璃压根就是一种无中生有的人类活动。
关于琉璃起源的另一种传说,源自古代的阴阳家和方士,他们为了追求长生不老的仙丹,用坩埚、铅石和火制造出来琉璃。火中,人类为了长寿,寻找与时间对抗的仙丹妙药,却在无意中炼成了琉璃,一种具有生命力的物质。
从某种意义上说,无用的琉璃是在无意中闯入了人的世界,它来自石英、高岭土和铅钡构筑的故乡,直到有一天突然走进了烈火,成为一个失去故土的浪子。
在人间,由于它晶莹剔透,所以具有了特别的象征意义。
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就具有了天生的、义不容辞的义务,成为人类对美的追求的一个特殊的标本。
琉璃具有其他物体所不具备的个性,比如纯粹性和无用性。它既单纯又复杂,纯粹的质地和丰富多彩的琉璃表面,使得它自身带有一种无法抹去的特质,具有了一种难得的灵性与神性。
琉璃是易碎的,瞬间的撞击就可以让它粉身碎骨,从一个完美的构架变成无法挽回的碎片。琉璃又是绝美的,它身上有一种不确定的美,这从它的诞生过程中就能体现出来。琉璃在火中是不确定的,人们无法把握它的样子。正因为这样的不确定性,使得每一个琉璃都成为唯一的、不可复制的。每一个琉璃都浑然天成,它不属于大自然而独独属于人类自己,它是美的尤物,是一种不可控之中的可以控制的美。
“仓颉造字”的传说是这样的:“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仓颉造出的汉字体现的是天地造化、阴阳变化之规律,揭示了自然客观秩序的大美与和谐。自然造化不再有任何秘密可言,所以天降雨粟;灵怪不能隐其身,故鬼怪夜哭。
而人们造出的琉璃,同样揭示了人间大美,将人们对自然的感悟融入其中,天地将为之彰显神迹……
在人与时间的角力中,琉璃是人们手中唯一可以掌握的果实。每一个心怀善念的人,都看得见琉璃发出的光芒……
穿越棋山
什么样的奇迹都有可能发生。当我动身沿着大汶河逆流而上时,我知道,这将是一场魔幻之旅。
说逆流而上并不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沿着阳光的来路,向着东方前行。这很有意味,很有那种被文人们津津乐道的象征意味。大汶河是唯一一条自东向西流淌的大河,它的走向和阳光一致。
我所谓的逆行,也只是一种表达。我没有前人郦道元那样的毅力和耐性,我驾驶着飞驰的汽车,从泰山赶往莱芜。窗外急促倒行的风景,仿佛和传说中的故事一般无二。
那是一个久远的没有了特征的传说,每一次的述说都与时间有关,每一次的讲述都让人陷入一张蜘蛛织就的大网,在风中飘摇着,在丝线扯开的想象里,感受暂时的失意。
这是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故事:
一个砍柴的小伙子,扛着他的斧头上山了,他的名字叫王质。因为贫穷,阳光的王质显得质朴可爱,他身上没有浮华的影子,本质上更接近原始的大山和单纯的石头,因此他才有可能作为使者,跨过人间和仙境,亲历万般传奇,触摸到时光的内核。
就这样,在棋山深处,樵夫王质第一次和棋相遇,和两个举着棋子的老者相遇。他看到石头被老者握着,一块一块摆上棋盘。他一定是惊呆了,他质朴的少年脸上满是惊讶,他不知道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会有这样一局棋,有这样两个老者气定神闲,举棋不语……
当我行走在泰莱大平原的时候,我的心被一种美妙的情感充盈。我知道棋山在莱芜市不过是一座海拔596米的小山,可是,烂柯的故事却将山的高度无限拔高,让想象直立起来,向着无穷无尽的苍穹生长……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我想那两个髯发飘飘的老者,已经改写了棋山的繁简体,从未谋面却又永远难忘,棋山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让每一个造访者变成了棋山上的一枚枚棋子。
此前从未谋面的文友老周却是一见如故,不知是因为他的文人气质,还是因为至圣先师孔子的缘故。说起来老周也是名门之后:他的86代高祖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朝辅臣宰相周公,也是孔子的老师。孔老先生一再强调的“克己复礼”,就是恢复周朝的礼仪——这大概是有记载的至圣先师最早的老师了!
因为久远,因为醇厚,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一切都有可能。你也许会遇见一些难以解释的人和事,这里的人们怀着质朴的情感认为,这很正常,发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老周虽长得一表人才,可是举止贫民化,丝毫没有贵族气质。他像一本打开的地图,又像是一本地方志,他的讲述让棋山的故事渐入佳境。
……误入山中的少年樵夫王质,看棋看得如醉如痴。这一定是本质中的某种情感暗合了这样的情形,青石板上,几横几竖的深痕就是天然造就的棋盘了,棋子就是浑然天成的圆形石头。一手接着一手,一颗跟着一颗,石头仿佛有了灵性,有了生命,在一段奇异的时空中,辗转腾挪,舞动着,跳跃着,而拨动棋子的老者,却是那样淡定、从容,仿佛在轻轻抚动一粒尘埃,他的目光扫过广袤的大地,缥缈得仿佛没有分量。
少年王质随手接过老人递来的一颗枣子,含在嘴里,顿时津液丰沛,甘泉汹涌,时光掠过了少年的额头。王质在恍惚中,感觉到四周的树叶如同万花筒,一会儿绿过,一会儿黄过,各种色彩交互替换,如同窗外倒退的光景……
这就是棋山下我的老家!老周的话把人的思绪拉回了现世。是的,是现世,这是我们生存着、恪守的时光序列。
世界一定是由不同的序列组成的。人总是活在现世,而神仙们居住的是另一个时光空间,只是他们可以推开时光之门走入我们的生活,走进我们的文化或传说,而我们却无法走进他们的,我们只能在文字的描述中,感觉一次次精神恣意的飞翔。
老周的故事和棋山的关系很简单。下学后的老周耽于读书和写作,而这和农村的生活格格不入,于是看山就成了青年小周的最佳选择。
和王质不同,小周一年四季都在山上,这个被称为懒汉才干的活儿,对小周来说再合适不过,既满足了他的观山欲望,又提供了足够想象的空间和时间。
山和山是相连的,却分属不同的行政区划。邻村看山的大爷很看重这个小伙子,在和他聊熟之后就下山去了,第二天就派了自己的大闺女来看山。少男少女在浑然无拘的大自然中,一边看山,一边迎着阳光,在青色的草地上,畅谈着青春、未来和生命中的种种新奇。
我在这座大山行走的时候想象过,寂静的大山,是否因了两个单纯的生命,就变得更加柔情了一些?结论是否定的。大山依旧冷峻无语,青春只在记忆里留下了某些异样的色泽。
王质看棋不语,成就了千年的传说。小周看山,还不定隐藏着邻村大爷什么样的秘密呢!
……关于王质看棋的时间,没有人能够详细计算,传说中的王质只是感觉时间很短,甚至只有一盘棋的工夫。
其中一个老者在下棋的间隙扭头说了一句:孩子你还不回去?!王质如醍醐灌顶,从痴迷中清醒,提起插在地上的斧头就要转身,忽然间只摸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而坚硬的枣木把儿已然烂掉!
或许惦记着山下的亲人,王质顾不上多想,转身下山了。他步履匆匆,飞一样赶回村子,却发现物是人非!村落变得既熟悉又陌生,巨大的树木擎天,而祖居的房子早已不在,没有人认得他,人们看他时奇怪的眼神犹如看着一个天外来客。
天上方一日,人间已千年。王质怀着巨大的失落问自己:我是王质吗?知道我王质的人今安在?我不是王质吗?那么我又是谁?我在哪里?我是活在当世还是活在未来?……
王质的疑问我们早就听不到了。我们是活在当世的一群俗人,碰巧聚在了棋山,聚在了传说的起点,于是忍不住想听一听,山中是否会有王质留下的回声。
老周的故事依然和棋山有关。那个邻村大爷企图靠棋山撮合一桩好事的计划终究没有得逞。少年小周和那个青春烂漫的叫小棋的女孩子,单纯得没有一丝悬念。他们一起枕着青草仰望白云,讲着久远的故事,也曾在无聊时画一个棋盘,三横三竖,三颗石子,一天厮杀。
3年后,小周招干成了干部,并在父母的包办下同表亲定亲,然后结婚生子。
20年后的一天,老周在棋山下的一个集上买东西,想回家看看父母,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小周,小周!老周心中诧异,是谁还用这样青春的嗓音在召唤?蓦然回首,他仿佛看见青春盈盈的小棋正站在远处。小周,小周!碎掉的时间像落叶一样,瞬间飘满了20年的空间。仔细端详,小棋已经年轻不再,额头上纵横交错着,就像棋山上那深深浅浅的棋盘。
流水行去世代殊,石棋山上有樵夫。
至今传说樵柯烂,不识当年柯烂无。
老周颇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传说中的王质重新回到了棋山。在现世中,老人老屋老的一切不复存在,王质失去了存在的参照物,他成了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虚无!或许,他只有在另一个时空中,才能找到自己的坐标。于是,王质回到了棋山,回到了故事中……
现实中的老周成了作家,他把自己和小棋的经历写成了故事。不知道1000年之后,这段故事会不会变成棋山新的传奇。
只有我这个外乡人,站在这个仅有596米高的海拔上,远远眺望着滚滚流淌的大汶河……
河两畔,埋葬着新石器时期的石头和祖先;河之上,高悬着奔涌不息、亘古未变的苍穹。
活着的水
水是有生命的。这个星球上流动的水,最终流向大海,在海里重新升腾挥发,形成新的生命的循环。万川归海,这是所有流水不得不面对的宿命。
九曲十八弯的黄河也不例外,它是从山东省的东营市垦利区汇入大海的,那里是黄河的归宿。
——题记
一
一条河,一条奔涌的大河,和别的山川河流一样,它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它们构成了大自然。
一条河能够从自然属性走出来,然后进入精神层面,进入人类创造的文化系统,一定经历了极其复杂的过程。
黄河,从一条自然的河流,走入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就包含了这样的奇迹。同黄河一样,长江、长城、泰山,脱去它们的物质外衣,最后都走进了历史词典,走进基因和血脉的暗流,成为华人生命的一部分,并伴随着人的生命延续、生长……
我曾经三次来到东营市垦利区的黄河入海口,感受到这种东流不归的结局。三次来,都没有写下文字。我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所谓事不过三,而这次,我不得不坐下来,仔细回味我生命中与黄河的三次遭遇。
那是2010年的春天。陪同几个作家采访完之后,我们向垦利当地主人提出了一个小小要求:想去看看黄河,想坐上游船从黄河入海,感受一下河海交汇的瞬间。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黄河东入海,何时复西归”……古人的诗句像泉水一样涌出,令人浮想联翩。然而,古人们都是站在诗意的高度看河、看海,写出自己的感觉,而我们这次是“沿黄河入海”,跟随着黄河水涌向大海,这样的句子本身就有张力,能够极大地激发诗人和作家的想象。
阳历五月初,正是黄河的枯水期,黄河开始变得“瘦弱”,但是游船仍然按时出发。在当地诗人的带领下,我们一行四人登上了游船。
风迎面吹过来,你分不清这是河风还是海风。在河海交汇的地方,所谓的边界是模糊的,就像流动的水没有边缘。
想象一下几位作家初次漂在黄河上的感觉吧。我们的船以每小时40公里的速度前进着,迎面而来的风实在太大,好像一块大布紧紧地裹在我们的脸上。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侧面而坐,以避开扑上来的风。
在中国的大江大河中,黄河是有着独特地位的一条河。伟大如毛泽东,一生何等豪迈,“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可是对于黄河,他始终小心翼翼。1948年,毛泽东在和周恩来等人乘舟过黄河的时候,曾感叹:“你们可以藐视一切,但是不能藐视黄河。藐视黄河,就是藐视我们这个民族。”新中国成立后,他曾经放出豪言,“一定要把淮河修好”“一定要根治海河”,也曾42次畅游长江,写出了“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诗句。但是面对黄河,他却始终异常低调地说,我们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
我想我们的交谈一定是被黄河水听到了,否则就不会有下面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的船在水面上飞着,溅起的黄色浪花射向远处,随波逐流的感觉油然而生。黄河像一把射出的黄色箭镞,沿着水的方向直插蔚蓝色的海洋。据说在航拍的时候,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一箭中的”的壮丽场面。可惜我们来的时候正是黄河枯水期,河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在距离大海还有几公里的时候,游船因为吃水问题而不能前行了。我们只得抱憾而归。
返航的时候,船依然高速行驶,我手持一架照相机,站在船尾的甲板上,不停地拍摄溅起的浪花。突然,飞驰的游船一个急刹,我手握相机仰面摔倒,由于惯性太大,在甲板上滑行了十几米才停住。那一瞬间,魂飞八极,时间仿佛返回了洪荒……
当时,同行的诗人和作家都吓坏了。大家慌忙围拢过来,毛三火四地伸出手来。没等他们拉扯,我近乎鲤鱼打挺一样坐了起来,相机还在胸前好好挂着。我最担心自己的腰椎和颈椎,这些地方都曾经不同程度地闹过罢工。爬起来活动一下腰身,居然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原来刚才两船相错的时候,船长的舵稍微往外打了一下,瘦长的河道水位很浅,碰到了底下的泥沙,相当于来了一个急刹车。别人坐在位子上还不至于有事,唯独我双手持着相机且背对船头,上演了一场惊险大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陆地上,一定非伤即残,想我当年因为腰椎牵引,还住过半个月的医院,实在害怕这重重一摔会引发什么后遗症,可我居然一点儿事都没有,好人一个!
想想刚才坐在船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一定是冥冥中的某个声音通过这一堆泥沙提醒和暗示我们,什么叫“过犹不及”。
船到码头,满船的游客涌向了出口。我回转身再次来到甲板上,对着滚滚东逝的黄河跪下,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感谢!感谢!感谢!
有时候,敬畏不是一种做派,而是发自内心的虔诚和自觉。在我低垂的头颅之上,是愈发高远的天空和蔚蓝的寥廓。
二
黄河是有生命的,就像人间的万事万物。第二次去黄河入海口是专程而去,为的是看那芦花飞雪的奇妙。
在黄河入海口,水携带着巨量的泥沙涌向海里,从海拔5000米的高度一路扑将下来,河与水相互成全。河护卫着水,九曲十八弯,冲破时间的藩篱,书写着圆润屈就和波涛汹涌;而同时,浑浊的水也身先士卒,用柔韧的刀子划开河床,切割出艺术家的审美和出人意料的鬼斧神工。他们一路相互依偎,抻开一条水做的彩带,流过之处,打湿了生命的萌芽。
当他们冲进大平原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有力气行走,几乎只是凭借着本能缓缓流动。他们还要在最后的时候,携手冲进大海,和海水争夺生存的空间。大团的泥沙沉积下来,黄黄的河水逼退了海水。高原的泥土在海里扑下身子,躺在岩石上,成为最初的大陆。厚厚的泥沙被海水腌渍,泥土成为腌制的标本。
新的大陆诞生了。千万亩的盐碱滩涂上,生命陷入一片死寂。湿地上一种叫作海蓬子的野草总是率先长出。它们吸取了盐分,改变地质,每年秋季,一簇簇的海蓬子变成红色。当海蓬子的红色燃遍海滩时,芦苇和荻子就开始生存——荒芜的土地已经有了生命的迹象。
芦苇和荻子,成为新生土地上生命力顽强的象征。
秋去冬来,黄河滩涂上,成千上万的候鸟途经此地,或者栖息,或者觅食,它们把影子投在水中,用黄河水照耀自己的倒影,借此证明自己的存在。——或者它们压根也不照什么镜子,只是沿着内心的本能,由南向北,由北向南,迁徙着,听从生命的召唤……
这时候,与候鸟一起飞翔的,就是漫天的芦花了!如果说黄河也有成熟的时候,那么芦花飞雪,就是其中最有意义的一个片段。
风吹起,被秋光染黄的苇子不停地摇动着弯下身体,用妥协换取生命的成熟而避免折断。有时候,妥协也是一种生的状态。
风再次吹起,芦花,这种伪装成花的种子就会艺术地解脱,它们摆脱母体,生出柔软的翅膀,借着风的浮力,顺利地升上天空,与候鸟一起迁徙,带着生命的密码,带着种族的重任,漂泊天涯……
飞雪一样的芦花,是黄色的河开出的秋之花。
就在我沿着黄河郁郁而行的时候,我遇见了一块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玉米地,夕阳从地的西头慢慢落下,把一架驴车和赶毛驴的老者,用剪纸的笔法镂空。
黄河向东,夕阳向西,老农赶着驴车,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样一幅安静的木刻画,镶嵌在黄河冲积平原上,大地上呈现出静寂与安详……
三
第三次看黄河,简直就是量身定制之旅。5月,为了槐花笔会,天南地北的文友相聚一起,沾着诗和香,寻找十万亩的槐林,以及散落四周的诗情和画意。
树对于黄河湿地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在入海口,有一个奇怪的地名,叫作“一棵树”。用一棵树来命名地名,显示了树在黄河入海口的重要性。
旷野大漠,盐碱滩涂,一望无际的白茫茫,一切都显得那么寂寥。一棵树的出现,让旷野变得有了内涵,有了生命的期待。尽管它只是一棵树,但是对人来说,它就是生命的全部。
不过,我们来的时候,那棵树已经死掉,人们在原来的地方重新种了一棵。
生命是消失了还是在延续呢?看见这样的树,你除了心生敬佩,绝不会有其他的想法。
在这块新生的土地上,生命就是奇迹。由于盐碱,每种一棵树,都要换掉树下一米见方的泥土。当树茁壮生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当我们为之庆幸的时候,生命也往往遭遇暗算:发达的根系会穿过换掉的土层而进入到盐碱泥土,生命就会戛然而止!
不生长是死,生长得太旺盛,竟然也是死!若生,只能在这样的夹缝中生存。这是黄河的馈赠还是无奈?
因此,当黄河上有十万亩槐花林,当每年春天槐花绽放的时候,人们就有了欢呼的理由,这样的狂欢,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怎样做都不过分。
当我们为这个盛大的节日而赶来的时候,黄河边上的槐花林却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槐花早早开过,他们只用满树的绿叶来迎接我们的到来……
看来,花开是不要预约的,就像看海也不要预约。你可以骑上风,去追逐每一朵浪花。我们没有看见槐花,却从每一片叶子上看到了生命的存在,于是对明年有了新的期待……
大地上到处都有槐花盛开,唯有黄河滩上的十万亩刺槐林,有着如此复杂的含义。
黄河是母性之河,她孕育了中华文明。
黄河还是生命之河,千万年来,她不停地延长着自己的轨迹,铺展开身子一直成长着。
其实,水有着多种伸展方式:济南的泉水是从地下向着天空延伸,结果方向决定了它的高度;而黄河携带着万霆之势,从海拔之上呼啸而下直扑大海,沿着横坐标无限地延伸……
黄河用自己千万年的存在证明着什么叫生生不息。
水流进大海,就消失在浩瀚之中了,这是水的无奈。同世界上其他大多数河流不同的是:黄河在不停地、徒劳地搬运着泥沙,就像传说中的精卫,衔着石子和树枝,不停地填埋着大海,不停地诞生出新大陆……
所有的生都是有代价的,所有的生命都向死而生。
两位巨擘的相遇
一
站在北方放眼望去,一条江横亘在中国大地,蜿蜒曲折,犹如一条筋脉,忽而深埋,忽而凸显,在一万两千里的长度上,画着曲线。一条河,发源自同一个青海高原,在流经了9个省市之后,最终选择从山东省的东营市入海。长江,黄河,虽然看起来相隔千万里,其实却是同宗同源的。
就像齐鲁与吴越一样,早在2600年前,儒家的两位巨擘,就在齐鲁大地上有了某种深度交往。
公元前544年,在通往鲁国的驿道上,一辆马车郁郁而行。车上的人手握一柄宝剑,车身上是浮雕的一枝梅花。一个文静内敛的书生端坐其上,正打马向着鲁国首都——曲阜驶去。这时候,一段似有似无的音乐传来,他勒住马,停下车,侧耳细听。
此时的江南,在中原人的心里还是蛮荒之地,尤其是与周礼最为备至的鲁国国都曲阜相比。此次出访,肩负重任的吴国使者季札,心里充满了复杂之情。
说起来,吴国的开国始祖其实和周朝的渊源颇深。相传泰伯、仲雍二人是亲兄弟,他们的生父就是周朝太王古公亶父。按照当时的立法,他们二位相当于皇储,将来是要继承王位的。但是,他们的父王太偏爱三弟的儿子姬昌了,以至于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爱。这个姬昌也不是一般人物,他正是成就了周朝800年基业的周文王。
为了不让老父亲为难,泰伯三辞王位,带着兄弟仲雍从陕西老家岐山一口气跑到了夷蛮地带的江南,定居于梅里(今江苏无锡的梅村),自创基业,建立了勾吴古国。泰伯没有孩子,也一直不称王,只让人喊伯,死后把王位传给了弟弟仲雍。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泰伯让王”的故事。孔子称赞泰伯“至德”。泰伯被后人尊奉为吴国及吴姓的始祖。
历史仿佛总在重现。在传了19代之后,吴国又出了一个三次让国的季札。他的这次出使中原,就是一次历史的选择,也是他初辞国王之后第一次北上。他这次北上,完成了两件大事:一是踏上了鲁国的土地,聆听到正宗的周乐;再就是他的“墓门挂剑”,显示出他仁义宽厚、诚信守诺的品格。
二
季札的父亲寿梦做吴君时,以太湖为中心的吴国经济有了较大发展,国力增强,已敢于与中原强国抗衡。吴王寿梦生有四子,其中四子季札精通中原文化,智慧而又仁义,有远祖太伯、仲雍遗风。寿梦想把王位传给他,季札认为这样做破坏了嫡长子继承制度,会引起内乱,坚辞不就。寿梦只好立长子诸樊为太子。寿梦临终时留下遗命,将来一定要传王位给季札,当时的吴人也纷纷拥立季札为君。
为了让位,季札远离吴都而去,偶然发现了延陵(今常州)这块宝地。他觉得这里民风淳朴,便决定在此定居,躬耕山野,教化乡民。不得已做了吴王的大哥诸樊,只好封四弟季札于延陵,故季札又号延陵季子。诸樊同时立下规矩,死后君位继承采取兄终弟及制,一定要把君位传给季札。
因为季札通晓周礼,于是被委以重任,出使中原诸国。他和当时著名的政治家叔向、子产、晏婴都有过交往。
在路过徐国的时候,季札与徐王相交甚欢,徐王看中了他的佩剑,所谓心有灵犀吧,聪明的季札早已明白。但是佩剑出访是一种礼节,他这次北上,只带了一把剑一枝梅花而已,所以只能佯装不知。等他出访回来经过徐国时,竟发现徐王去世了。在徐王的墓前,祭奠之后的季札解下腰间佩剑,挂在树上离去……这一曲宝剑赠知音的故事,不知道将多少浪漫的种子撒在了江南。
当人们把季札作为一个政治家、外交家评论的时候,我更喜欢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人文气质。作为一个艺术家,季札的耳朵是如此之灵敏,以至于在听鲁乐后竟然听出了每个国家的命运。
在周代礼乐文化最完备的鲁国,乐人为他表演了商周古代歌舞。季札听了《王风》,说这是思念文王、吴王的德行;听了陈国的诗,季札直截了当地指出,陈诗反映了国君无道,这个国家即将灭亡;季札还认为《小雅》是怨恨商纣的暴虐而隐忍不发;《大雅》声音和乐,委婉而又正直;《颂》正直而不至于倨傲,委曲却不至屈服,五声和谐,八风均平,表现了文王极盛的德化……
他对周礼的精通和独到理解,赢得了鲁人的敬重。这是他第一次和齐鲁大地发生联系。在他走进曲阜的时候,孔子不足8岁,正在经历自己的童年时代。两个大家似乎擦肩而过。
在这次出访中,季札以自己优异的表现,让中原认识了吴国。后来,他把周乐引入吴国。
三
29年后,他再次出访齐国,遇见了后来被誉为“至圣先师”的孔子。那一年,季札61岁,孔子36岁。
这年夏天,季札带着自己的儿子出访齐国,在归途中,他的大儿子意外去世了。写到这里的时候,历史闪进了黑暗中,我们已经无法拉开灯照亮当时的情景。有人说,也许是吴王的公子光(阖闾)为夺取王位而刺杀吴王僚的暗杀计划的一部分;有人说,也许是真的因为生病而亡。总之,在路途中,季札失去了自己的大儿子。
他做出了一个非常痛苦的决定:就地埋葬。就这样,位于赢博之间的山东省莱芜口镇垂杨村,见证了两位大儒的见面。
《礼记·檀弓下》记载了当时的情景:“孔子曰:延陵季子,吴之习礼者也。往而观其葬焉……”因为素闻江南大儒季札是吴国最知礼数的人,所以孔子要前往观看葬礼。
他们开挖的墓穴很深,但深不致地下的泉水冒出。下葬的时候,死者没有换华丽的服装,只穿平常服装。灵柩放下掩埋,大小恰好掩住墓穴,封土仅及半身,人俯身就可以摸到。送葬者褪下左袖,从右边环绕墓茔三圈,边走边哀号:骨肉回归大地,这是命运,但魂魄没有到不了的地方。说完后,季子就离开了。
历史隐在了时光深处,我们已经无从知晓季札是如何忍住悲痛绕土堆而行走的,也无从知道当他大声喊出“魂归尘埃”时,他的内心是何等的苍凉和无奈。或者,他已经参透了生命的意义?为什么在白发人送走黑发人后,他能够淡定地转身离开?
整个葬仪既简朴又隆重,完全符合周礼,在旁边观看的孔子忍不住盛赞:“延陵季子之于礼,其合矣。”
及至孔子在他后来的岁月中痛失爱子爱徒的时候,似乎都没有那样淡定。孔子70岁的时候儿子孔鲤死、71岁的时候颜回死、72岁的时候子路死,孔子很悲痛,“恸哭”并“哭于中庭”。
圣人的恸哭,让我们看到的是“圣”背后真情袒露的人性。
四
关于孔子与季札的交往似乎就仅此一次。但是在孔子老年的时候,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很有意味的故事:
孔子与他最喜爱的门生颜回一起登上泰山,师徒两人站于峰顶,朝东南方向极目远眺,孔子竟然看见了千里之外的苏州城阊门外拴着一匹白马。孔子指着远方问道:“你看见吴地的阊门吗?”颜回说:“看到了。”孔子又问:“那阊门外有什么东西呢?”颜回凝神又看了一阵,说:“有一匹白练,白练前有生蓝。”孔子抚摸了一下颜回的眼睛,说:“这哪里是什么白练和生蓝呀!这明明是白马和马吃的草呀!”
每每读到这里,我就会想起孔子,站在天之下、山之上的孔子。
孔子站在泰山上看到了什么?
望吴?他望见的仅仅是吴国的首都吗?那个时候,隐居在常州的季札应该还健在。
还有那匹白马,究竟象征着什么?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不像颜回只看到局部,他看到了事物的全貌和本质。孔子将世界尽收眼底,不是因为山高让视野开阔了,而是因为他的胸襟打开了。他用的是诗人的天目,更是哲人的博大情思。
五
“季札三让”体现了中国古人宽厚、诚信、礼让、睿智的美德。但是,这样的做法并没有感化吴国的国君,他们照样穷兵黩武。季札的三个国王哥哥中两个都是横死,侄子吴王阖闾是战死,侄孙吴王夫差更是战败自杀并灭国的。同样,孔子周游列国14年,也没能阻止任何一场战争。但是,他们留下的精神财富,关于仁、义、礼、智、信的思考和身体力行的做法,最后都融入了我们传统文化的基因中。
历史的传说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个美好的结尾。《上博楚简》中记载,孔子在赞叹季札让国时,连声夸赞说:“延陵季子,其天民也乎?”
据说,在季札去世之后,孔子为他写下了碑铭“呜呼有吴延陵君子之墓”这10个古篆。但历经千年,今碑之字已不知其真伪。许多史学家考证过:孔子从未到过吴越之地。那又如何能为季札题写墓碑呢?其实千百年来,这只是人们心中的一个想法而已,不过是假孔子之名,书写了人们心中的一个梦。
有梦的民族,是长久的……
不肯死去的蝴蝶
……飞临这座山,找到另一半,这个使命让我无所畏惧。花的吸引还是其次。我抓住秋天最后的机会,打开嗅觉的探寻器,找到一只雄壮的蝴蝶,交尾,然后在一片叶子的背面产下圆形的卵。我还没有死的念头,只是毫无目的地飞了好久,然后被一阵风裹挟着,闯入了这个黑黑的门洞……这里没有落叶,我只能伏在亮亮的玻璃上休息一会儿……
十一月的北方,冬天早已光临。落叶似飞舞的蝴蝶,在风起的时刻,翩翩飞动。我和儿子外出归来,在走廊里的窗玻璃上发现了一只蝴蝶。它蜷缩在窗户一角,身上灰突突的,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到它。眼尖的儿子发现了它。
“我们捉回去吧,不然它会冻死的。”儿子以为它是冻得瑟瑟发抖。虽然最低气温已经0℃,但我知道它的抖动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飞翔的心愿在翅膀上的呈现。
我小心地捉住它,带回了客厅,随手把它放在了玻璃窗上,这样它就可以俯瞰外面寒风中的风景了。温暖的空调房里,它可以过得很好。
……突然进入到这样一个温暖、湿润的地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从前。我刚刚从一只卵中钻出来,变成一条毛毛虫……我不停地蜕皮,蜕皮,直到长大破茧,化蝶而出……我好像做了一个冰冷的梦,在梦中被一双温暖的手捧回了春天。时光仿佛正在倒转回去,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正在轮回而来……
忙碌的生活就像沙滩上的细沙,总是被浪潮抹平痕迹。我很快忘记了自己做过的种种小事。一周后的一天,我在书房的电脑旁,又发现了这只蝴蝶,它还活着!蝴蝶不时地扇动一下翅膀,好像在提醒人们关注它的存在。我不知道它是如何沿着楼梯,从楼下的客厅飞到楼上的书房的。惊奇之余,我挥笔为它写下了一首小诗:
一只躲避冬天的蝴蝶
误打误撞
闯进我温暖的家
它伏在玻璃上它伏在玻璃上
看着外面的菊花
一瓣瓣落尽
时间摇动手柄
蝴蝶慢慢变成了一朵
彩色的窗花
——《蝴蝶》
在诗中,我甚至预见到了它的死亡。说实在的,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能够多活一周,已经是它的造化了,最后变成窗花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我录下一段视频后,将它带回到楼下的客厅。这里绿色植物很多,我凭着直觉认为,蝴蝶一定是喜欢植物的。
……这不是一个花园。里面的植物很多,足够我吸取汁液。花才刚刚生出苞芽,我还要耐心等待,才能看到花开,吃到花粉。我早就习惯等待,我的骨子里面有着趋光的念头,每一次冲向巨大的窗子,总是会遇到玻璃的阻挡,看似通透,却紧紧禁锢着行动……
也许只是一个无意的举动,生命却带给你意想不到的奇迹。2019年的新年到了,姐姐来我家过元旦。她突然惊呼起来:“天哪!家里有一只蝴蝶,还在飞呢!”
外面是零下10℃的严寒,42天前的一次善意之举,竟让这只蝴蝶活到了现在!只是它的翅膀掉了一侧,变成了单翼天使,仅存的一个翅膀也是伤痕累累,不知道它经历了怎样惨烈的事件。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盛开的蟹爪兰花上,开足空调,拍下了最美的瞬间。在我看来,这样顽强的生命,必须要用最鲜艳最美丽的花儿,才可以配得上!
古人素有听虫鸣的习惯,蝈蝈、蟋蟀、纺织娘等昆虫都是他们的首选。每年秋末,他们将昆虫装进葫芦,揣进怀里,一边听着虫鸣,一边掩饰生命自带的各种疼痛。这种延长生命歌唱的企图,正体现出古人对生命易逝的一种留恋。
我没有禁锢这只蝴蝶,而是给了它一大屋子的空间和一大片绿植与鲜花,我只是想让它避开严寒,尽可能地多活一段时间。蝴蝶的翅膀是在窗玻璃上撞断的。也许室内的自由不是它想要的,它更向往外面的阳光,虽然外面会有生命之虞……自由和活着比较起来,它显然选择了前者。这也许是人与蝴蝶的不同之处,不知道谁的想法更人道一些。
我们不了解蝴蝶,如同蝴蝶不了解我们一样,在各自的世界里,我们无法真正相知。人往往过于自负,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不光对别的物种这样,对我们自己也不例外。
……我们蝴蝶家族的寿命是不一样的,从十几天到200天的都有。对一只蝶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交尾和产卵了。给我机会多活几天,不如给我机会多交配几次……我们活在子孙的命中……
新年过后的第五天,这只创造了生命奇迹的折翼天使,终于倒在了花下。这个冬天,它比它的同类多活了47天。
在北方,蝴蝶不是以成虫越冬的,他们有的以老熟幼虫的形式在砖瓦、石砾中越冬,有的以蛹的形式悬挂在树枝、墙角处越冬。一般蝴蝶成虫交配产卵后会在冬季到来之前死亡。目前,我国蝴蝶种类已达到2000余种,只有少部分会迁徙到南方过冬。我见过迁徙的候鸟,但是从未见过迁徙的蝴蝶群。蝴蝶越冬的最佳地点是美洲的墨西哥和中国的云南——难道这只蝴蝶原本是要飞到南美洲的?
思来想去,我把这只蝴蝶埋进了花盆。其实它不是死了,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活着——产下的卵春天时分将诞生新的生命,并最终变成蝴蝶,这是蝴蝶物种的生命延续;泥土中的蝴蝶将会在鲜艳的花朵中复活,这是精神蝴蝶的重生……
我非常大胆地说,蝴蝶是属于中国的,它是中国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象征。我们从梁祝化蝶的凄美爱情故事中,体会到了关于爱与现实的最浪漫的超脱,这种唯美与凄凉打动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再往前追溯到2500年前,在那个大思想家云集的年代,梦蝶的庄子用一只蝴蝶打通了真实与幻觉、生与死的界限,解决了人们的一个困惑,死亡也许是一种对肉体和现实束缚的解脱。
就像所有的文章都有一个结尾一样,好奇心促使我去做了一件久久不能释怀的事情。我费尽心机,反复比对,终于确定了这只死去的蝴蝶叫大红蛱蝶,“大红蛱蝶的幼虫吐丝卷叶,食害幼苗嫩叶,破坏生长点或卷食叶片,致植株生长缓慢,严重的全田麻叶被包卷,呈现一片白色,植株枯死”。资料中提供了多种防治办法:一是用农业防治网捕成虫,集中消灭;二是用农药杀虫,比如乙敌粉、杀螟松粉剂、敌百虫、辛硫磷粉剂等……
原来我是与教科书为敌,千方百计地救助了一只该杀的害虫。想到这里不禁悚然。
更令人震撼的事实是这样的:蝴蝶家族归类为鳞翅目,从白垩纪时期就随着显花植物演进,并为之授粉,迄今已有1.45亿年。人类是由古猿中的一支进化而来的,而古猿是在3000多万年前才第一次出现在地球上……从这个意义上说,蝴蝶才是地球上更古老的原居民。
这只不肯死去的蝴蝶,用自己的不死告诉我们它存在的理由;同时,又用自己的死,成全了人类的自大与无知、贪婪与残忍。
一个人的泰山
泰山是属于一个人的。这话听起来未免有些离谱。但是,正像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说的秘密一样,一座山属于一个人,也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比如说,仓颉造字的时候,就专门为泰山造了一个“岱”字。《说文解字》中写道:“岱,太山也。从山,代声。”然后又更详细地解释说:岱,就是泰山的别称,也叫“岱宗”“岱岳”。于是霸气的泰山就有了自己专属的字,这个字形象地表达了泰山伟岸雄浑的气势。
我们没有见过仓颉,但是他用心造出的这个字,乘着历史的小舟划过文化的长河顺流而下,早已闻名遐迩了。传说中的72位贤帝前来泰山封禅的故事,就是其中的华彩乐章。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昔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虙羲封泰山,禅云云;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黄帝封泰山,禅亭亭;颛顼封泰山,禅云云;帝喾封泰山,禅云云;尧封泰山,禅云云;舜封泰山,禅云云;禹封泰山,禅会稽;汤封泰山,禅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