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前言 幽暗的树林
“在三十五岁那一年,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幽暗的树林里。”但丁的《神曲》,是这样开头的。但丁的向导是前辈诗人维吉尔;但丁的旅程,是对阅读的象征。维吉尔引导但丁,只能到炼狱为止,不能进入天堂,因为阅读是凡人的事。阅读总是在直线前进的时间里进行。时间的概念,是构成历史的要素;而只有人类才有历史,天堂是永恒不变的。
八九岁的时候,读希腊神话,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看到神的局限,英雄的悲剧;又正是在这局限与悲剧里,展现了他们的力。
吴楚材、吴调侯的《古文观止》,是我的古汉语入门教材之一。记得最喜欢《左传》和《国语》的选段,不为别的,单只是欣赏里面的辞令:那么悠扬委婉,却又绝不肯委屈。
蔡东藩从两汉到民国的历史演义,也是那时爱读的,虽然直到多年后,才意识到,其实所有的历史,都不过是演义而已;叙述的方式和角度,往往比叙述的内容更重要,因为它们决定了叙述的内容。
大学时读的书很杂,印象深刻的也有很多,其中包括《世界史》、《圣经》。每个文明,都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了解世界和人类多一点,对找到自己的位置有好处。《圣经》则好比一座宝库,可以满足不同读者的不同需求。我喜欢的章节有《约伯记》和《雅歌》。约伯是忠厚好人,却无缘无故遭到厄运,在他对上天的号诉里,我们听到人对自身命运的质问,对信仰的质问。《雅歌》是我所读过的最美的情诗之一,写爱人“美好如耶路撒冷,威武如展开旌旗的军队”,写爱情“如死之强大,嫉妒如阴间之残忍,众水不能淹灭,大水也不能息”。
少年时看书,在书中看到的总是自己;年长后,才逐渐开始真正听到他人的声音。从另一方面来说,少年时读的书,也往往很容易被它们影响和淹没;成年以后读书,则好像平等的朋友,可以互相尊重,也更容易在这样的关系里得到乐趣。
二十八岁那年,发现了曾经弃之如敝屣的《金瓶梅》。这真是一部世界罕见的奇书。我特别钟情于绣像本:它从不居高临下地对待读者,也从不居高临下地对待小说中人。爱读《金瓶梅》,不是因为作者给我们看到人生的黑暗——要想看人生的黑暗,生活就是了,何必读小说呢——而是为了被包容进作者的慈悲。慈悲不是怜悯:怜悯来自优越感,慈悲是看到了书中人物的人性,由此产生的广大的同情。
《论语》是一部少有耐看的书。千百年后,孔子和他的弟子们,仍然如闻其声,如在目前。孔子让弟子“各言其志”,在众弟子中,孔子独独赞同曾点:“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在以治国平天下著称的儒家来说,是让人惊讶的回答,但其实也许正该这样:别的弟子,只会想到自己可以“做”什么,“成就”什么;只有曾点,能够想象自己“成为”什么,“是”谁。
对魏晋南北朝的文学与社会,我一直有强烈的兴趣。这几年读得最勤的,恐怕是逯钦立编辑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清人严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所谓的“二史九书”,以及《大藏经》和《道藏》里与这一时期相关的材料。读这些书的最大体会是:文本细读,应该有泛读作基础;文学史背后,应该有文化史和社会史作支柱。否则,总难免是片面的。
一系列关于欧洲手抄本文化的著作,对我的学术研究产生了很大影响。简单说来,手抄本文化与印刷文化最本质的区别,在于前者的流动性,从抄写者到编辑到读者(这些身份往往是并存的),都参与了抄本的制作和——更重要的——创作。我认识到传统的考证如何可以被提升到理论的层次,从而获得一种新的生命,与当代世界接轨。对文本多重性的认识,只能发生于后现代文化之中。
近年来读的杂书里,印象格外深刻的有迈克尔·塞尔斯(Michael Sells)译注的古典阿拉伯诗歌,《沙漠之痕》(Desert Tracings)和《欲望的驿站》(Stations of Desire)。古典阿拉伯诗歌似乎较其他古典文学都更不容易翻译,看过许多英文译本,都觉得不成其为诗。塞尔斯本人是学者,也是诗人,他的译文,是我见过的阿拉伯诗歌译文里最出色的。
谈到阿拉伯古典文学,不能不提到伊贲·哈赞(Ibn Hazm),中世纪西班牙伟大的学者和诗人,苏轼的同时代人。几年前,我在写《赭城》一书的时候,读了他的著作《鸽子的颈环》(The Ring of the Dove)。哈赞于公元994年出生在西班牙南部柯尔多巴的一个贵族家庭。他的少年时期是无忧无虑的: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和他交游的也都是柯尔多巴的贵公子。后来,哈赞的父亲因政治原因被投入监狱,并于1012年去世。次年,北非的柏柏尔军队入侵柯尔多巴,哈赞开始流亡。他死于1064年8月15日。
《鸽子的颈环》写于1027年。这是一部奇异的著作。它描述了爱情的各个方面:它的性质,表征,源起,过程,直到它的终结。我们看到这样的章节:“关于一见钟情”,“关于眼语”,“关于进谗者”,“关于离别”,“关于憔悴”,“关于遗忘”。在这些篇章当中,哈赞对爱情的描述,既有个人体验,也穿插了亲朋好友的经历和传闻。总之,这部书,是给爱情的献礼,也是对逝水年华的追忆。哈赞让我想到庾信,想到张岱,也想到《东京梦华录》的作者。也许,正因为这部书充满了对往事的回忆,即使在表达强烈情感的时候,它的文字也还是具有一种优美而宁静的力量,就好像柯尔多巴开在十二月的素馨花,散发着寒冷馥郁的芬芳。
下面是《鸽子的颈环》中,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
有一天,齐亚德·伊贲·阿比·苏扶严问他的大臣:“谁的生活是最快乐、最幸福的?”
“信徒们的领袖。”大臣们回答。
“但是,库拉什给他带来的烦恼和不幸,又该怎么说呢?”
“那么,就是陛下您自己了。”大臣们说。
“但是,”齐亚德继续发问,“卡拉基人给我找的麻烦,还有帝国的边疆给我带来的忧虑,又该怎么说呢?”
“尊敬的陛下,那么照您看来,谁才是天下最快乐、最幸福的人呢?”
他答道:“一个善良的人,娶了一个善良的妻子,两个人不愁吃穿,他满足于她,她也满足于他;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
故事最后的话,让人想到中国古代的《击壤歌》。天下大治,百姓无事,田间老父击壤而歌,观者叹息道:“大哉帝德!”老父回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一个普通人,满足于自己的生活,不觉得这和君王的统治有什么相干。假如统治是成功的,那么,这也正是应当出现的情形吧。
秋水
记于波士顿寓所,时年三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