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知己 知君何事泪纵横

第三章 知己 知君何事泪纵横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康熙十五年(公元1676年)丙辰。

这一年,纳兰容若认识了他一生之中的知己至交——顾贞观。

一首《金缕曲》,“德也狂生耳”,纳兰容若词名从此流传天下。

纳兰容若在十九岁那年因为急病而错失殿试机会,在外人看来,究竟是惋惜还是惆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事实上,纳兰容若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一次的失利而一蹶不振,相反,这几年的空闲,他反倒是能够将自己大部分的心思都花在了所喜爱的诗词上,从而认识了自己一生之中视为至交的好友们。

第一节 秋水轩唱和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在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釭掩过看逾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裘典。休便把,落英剪。(《金缕曲》)

就在纳兰容若十七岁这一年,在京师孙承泽的别墅秋水轩,发生了一件声势越来越浩大的文坛盛事——

秋水轩唱和。

秋水轩唱和不光是当时的一大话题事件,也是中国诗词史上的一件盛事。

起因,则是周在浚来到京城拜访世交好友孙承泽,住在孙承泽的秋水轩别墅里面。周在浚也颇擅长填词,有不小的名气,因而周围的一些名流闻听消息,都纷纷前去拜访,“一时名公贤士无日不来,相与饮酒啸咏为乐”,颇为热闹。

这天,一名访客曹尔堪见墙壁上写着不少酬唱的诗词,一时心血来潮,便在旁边写了一首《金缕曲》。

哪知他一写,其他来访的文人名士们纷纷响应,用《金缕曲》这个词牌,写出不少词来。

要注意的是,这些唱和的词,每处韵脚都和最初填词的曹尔堪一样,这叫作“步韵”,难度十分大,但正因为难度大,所以这些文人名士们纷纷技痒,彼此间也隐隐有了较量的意思。

周在浚、纪映钟、徐倬等词人也都加入了唱和的队伍,接连举行了多次唱和活动,一直持续到了年末。

这场热闹的盛事影响力越来越大,乃至于天南地北的文人骚客们得知消息之后,也纷纷表示要参加,秋水轩唱和波及全国,一时间投书如云。

当时一时兴起写了《金缕曲》的曹尔堪,也完全没有料到,他写这首词,竟然会成为改变整个康熙初年文坛风气的导火索!

在秋水轩唱和之后,“稼轩风”便从京师推往了南北词坛。

参加了秋水轩唱和的词人大多数都是社会上的名流,身份也复杂。有的是朝中新贵,有的是仕途坎坷的失意之人,有的曾经是明朝的旧臣,后来又在清廷出仕,而有的又是坚持着不肯与清廷新朝合作的。他们各怀心事,而词历来是抒发作者情感的载体之一,所以在秋水轩唱和的这些词里面,虽然“词非一题,成非一境”,但都表达了作者当时的心境,流露出各自的心声。

后来,周在浚把这些词都集成《秋水轩唱和词》,一共二十六卷,共收录二十六位词人的176首词,其中,有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的这首《金缕曲》,便是他参与秋水轩唱和的作品。

这首词的韵脚,分别是“卷、遣、泫、茧、浅、展、显、扁、犬、免、典、剪”。

“疏影临书卷”,疏朗的花影高低不齐地映在了半掩的书卷上。开篇,纳兰容若便描写出一幅清幽的画面。

这倒是与他向来清丽的词风颇为吻合。

当时,纳兰容若也就十七岁。

十七岁的少年,已经能写出这样成熟的、风格清丽哀婉的词来,也难怪当时徐文元等大儒都称赞他才气逼人了。

书卷上映着扶疏的花影,月光照在花枝上,仿佛照在洁白的冰茧上一样。把灯光遮掩起来,那花影就更加明显了,莹白色的花瓣仿若白玉一般。

纳兰容若用他一贯清新的字句,写出了这番幽静的画面,字里行间仿佛带着淡淡的清香。

而下阕,他却笔锋一转,写道:“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

白衣,这里是酒的意思,浮云苍犬,则出自唐时诗人杜甫的诗《可叹》:“天上浮云如白衣,须臾改变如苍狗。”

这两句便是说,只要有酒在手,又何必去管世事沧桑变化如何?

其实纳兰容若,在当时所写的词里,已经隐隐地流露出了不愿参入俗世事务的内心意愿。只是那时还年少的纳兰容若,并未完全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和全天下的乖孩子一样,默默地、毫无异议地按照父亲的安排,走向那注定铺满鲜花与荣耀的道路。

第二节 一见如故

如果对清代的文化史稍微了解一点儿的人,大概都听过顾贞观的名字。

顾贞观,清代著名的词人,字华峰,号梁汾,著有《弹指词》。

他的名字,很多时候都是和纳兰容若联系在一起,作为纳兰容若一生之中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在康熙年间词坛上并驾齐驱的人物,两人的关系十分密切。康熙十五年的时候,明珠仰慕顾贞观的才气,聘请他做自己儿子纳兰容若的授课师傅。可以这样说,顾贞观与纳兰容若,是半师半友的忘年之交。

顾贞观出身名门望族,他的曾祖父顾宪成,是晚明时期东林党人的领袖,前朝大儒。

说起顾宪成,很多人可能不甚了解,但要是说起他写的名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想必是耳熟能详了。

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的时候,顾贞观因为受同僚排挤,不得不辞职回家乡去,在临走之际,他愤而写下一首《风流子》,词序中自称“自此不复梦如春明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反正自己在京城也待不下去,干脆回老家好了!文人的脾气一犯,倒是颇有一派“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气势。

不过五年之后,顾贞观再度来到了京城。

他并不是为了自己前途而再来京城的,是为了营救一位好朋友——吴兆骞。

这次,顾贞观在奔走营救好友之际,还得以认识了权相明珠之子——纳兰容若。

很难说顾贞观在得知徐乾学、严绳孙要介绍纳兰容若与自己认识的时候,脑中第一个想到的,究竟是文人间惺惺相惜,还是可以借此营救吴兆骞,当时的顾贞观是初识纳兰容若,而对方,却对他早已闻名已久,心存敬仰。

渌水亭,在徐乾学、严绳孙的相互介绍之后,顾贞观与纳兰容若算是正式见面了。

严绳孙与姜宸英甚至这样对顾贞观说过,这位年轻公子,虽然出身豪门,但是颇有古人之风,丝毫不输江湖游侠的侠骨丹心,以诗词会友,谦和清落,浑不似权相豪门的公子,反倒像世外高雅之士。

顾贞观在四处营救吴兆骞无果之际,也曾想到利用纳兰容若,让如今皇帝面前最当红的权臣明珠去求情,想必让吴兆骞重返中原,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所以,才在徐乾学、严绳孙等人说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

但是当两人见了面,对着纳兰容若那张纯真的、带着敬仰的面孔,顾贞观却未把吴兆骞之事说出口,那天,他们只是在谈论着诗词,谈论着文学,互为知音。

如同俞伯牙终于遇到了钟子期,顾贞观也终于发现,这位比自己小很大一截的纳兰容若,大概才是自己真正的知音!

相见恨晚。

道别之后,年少的纳兰容若哪里能按捺得住自己的兴奋与激动之情?

他自然不可能保持沉默,满腔的激动必须得找到个渠道发泄出来,于是,便在一幅命名为《侧帽投壶图》的画上,写下了这首《金缕曲》,送给了顾贞观。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惧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沈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首词完全不似平时人们印象里纳兰词的清婉哀丽、缠绵悱恻,而是一气呵成,颇有豪气,以至于此词一出,顿时传遍京城,轰动一时,人人争相传颂。

也因为这首词,纳兰容若正式在清代的文学史上留下了属于他的位置。

《词苑丛谈》中曾这样称赞这首《金缕曲》:“词旨嵚奇磊落,不啻坡老、稼轩。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无不知有《侧帽词》者。”言下之意,是把这首词看成不输给苏东坡、辛弃疾等豪放派词人的作品了,对纳兰容若此词评价之高,可见一斑。

而顾贞观收到了这幅画,看到了画旁的词,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读着这首《金缕曲·赠梁汾》,顾贞观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愧疚。

他愧疚的是,一开始,他不过是想借纳兰容若明珠之子的身份,来营救好友吴兆骞,如今纳兰容若全无保留地信任着自己,把自己当作知音,更用这首《金缕曲》来表白自己的心迹,回想起自己并非是抱着完全单纯的目的来结识纳兰容若的,他就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地烫了。

但欣慰的,是自己终于寻到了知音。

人生得一知音足矣!然而,又有多少人能像他这般幸运,寻找到自己的钟子期呢?

我们如今一说起纳兰词,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词语就是“缠绵悱恻”。

确实,长久以来,纳兰容若的词作,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大多是清雅哀婉的,无论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也好,“人生若只如初见”也好,还是“当时只道是寻常”,那字里行间不输给后主词的清丽,怎么也是和“豪放”或者“狂生”等词语沾不上边儿的。

但在这首让他享誉满京城的《金缕曲》中,纳兰容若劈头第一句,便是“德也狂生耳”。

“德”是谁?自然是纳兰容若。

他在与朋友的交往中,都是仿效汉人的习俗,自称“成容若”,俨然是名唤成德,字容若,与汉人的姓氏一样,所以他才会自称“德”。

“德也狂生耳”,纳兰容若这里是说自己其实也是狂放不羁的人,只是因为天意,无可抗拒,才生在了乌衣门第,富贵之家。

开篇,纳兰容若便介绍了自己的一些相关情况,接下来,他在词中很是用了几个典故。

“有酒惟浇赵州土。”出自唐代诗人李贺的《浩歌》:“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意思是说后世既无好养门客士人的赵国公子平原君,唯当买来丝线,绣出平原君的形象来供奉,取酒浇其坟墓,即赵州土,来凭吊。平原君乃是战国时期的“战国四公子”之一,是赵国人,他性喜结交朋友,也是出名的仗义好客之人,大名鼎鼎的自荐的毛遂,也曾是他门下的门客。而纳兰容若是当时权相明珠的长子,出身豪门,身份尊贵,以平原君自比,倒也说得过去。而下一句“谁会成生此意”中,“成生”也是纳兰容若的自指,乃询问其他人,谁能了解我的这一片心意。其实也是在暗指,自己就和平原君一样,并不在意朋友的出身,只要性情相投,自然互为知己,倾盖如故。

而“青眼高歌惧未老”中,“青眼”代表着敬重的意思,出自唐代诗人杜甫的《短歌行·赠王郎司直》:“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我老矣。”青眼的典故,来自于昔日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中的阮籍,此人出名的放浪形骸,据说能作青白眼,对讨厌的人就翻白眼,对高人雅士就露出眼珠,作青眼,后来人们就用“青眼”来表示对其他人的敬重。当时纳兰容若与顾贞观都还年轻,要是按照现在的年龄划分,顾贞观不到四十岁,纳兰容若二十二岁,一位壮年,一位青年,都正是最风华正茂的时候,所以,纳兰容若才言道“惧未老”,劝慰顾贞观,我们都还不算老,能得到知己,又有多少人能和我们一样幸运呢?

下半阕中的“娥眉谣诼”“古今同忌”,则是纳兰容若在清清楚楚地告诉顾贞观,我知道你才学高博,却招来了小人的嫉妒,这种嫉贤妒能的事情,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又何必介意呢?

这世上,有人白首相知犹按剑,有人朱门先达笑弹冠,又有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更有人倾盖如故,互为知己。

纳兰容若在这首词中毫不掩饰地写出了自己那一腔的澎湃炽热之情,是如此地激烈,都不像他素来的清婉哀怨的风格了。

倒是正应了他开篇的第一句“德也狂生耳”。

他在词中告诉顾贞观,我纳兰容若也不过是一介狂生,只不过生长在京城权贵之家,别把我当成是皇族贵胄,其实我也想像自己所倾慕的平原君那样,与性情相投之人成为朋友,成为知己,不论出身,不论贵贱。但是我这样的心意,又有谁能了解呢?好在终于遇到了梁汾兄你,一见投机,一见如故,不妨今夜就一起痛饮一番,不醉不归吧!我知道梁汾兄才学高博,也知道你以前遇到的那些不公正的待遇,不过世事向来如此,嫉贤妒能,造谣中伤,向来就是那些宵小之徒的卑鄙手段,梁汾兄也没必要放在心上,冷笑置之便好,更何况去徒劳地解释呢?我与你相见如故,结为知音,即使是横遭千劫,友谊也定然会永恒长存的,即使来世,这信义,也定然不会忘记。

顾贞观看着这首词,突然间觉得,自己苦苦找寻而不得的知音,如今可不就是天赐一般,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于是他提起笔,和着纳兰容若的韵脚,也写了一首《金缕曲·酬容若赠次原韵》: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直,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愈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已。但结记、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藉,石函记。

文人之间的交往,总是那么文绉绉的,透着一股子高雅的味道,那是属于文人之间特有的文雅,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也不例外,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词来互相唱和,倾述心意。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在这之后,用词来唱和互诉心意,竟成了一时的流行风尚,只是东施效颦,后来无数人效仿这一题材,但是都平铺直叙,再无顾贞观、纳兰容若二人之词的一气呵成,激情澎湃。

顾贞观一生恃才傲物,以至于招来宵小之辈猜忌,处处被打压,仕途不顺,所以,他才在这首赠还纳兰容若的《金缕曲》里面,写了这样一句:“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

这一句,化自杜甫的诗句“世人皆欲杀,我独怜其才”。

也许是想到自己前半生的坎坷遭遇吧,顾贞观这里不无自叹之意。在这样“世人皆杀”的环境下,纳兰容若却能如此真心真意地对待自己,叫他如何不感动呢?

顾贞观一时之间,既是感动又是欢喜,还有着一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惺惺相惜,两词不光是词韵相同,顾贞观更是同样用了战国时期的典故,来应对纳兰容若《金缕曲》中的自况平原君。

那便是侯嬴。

纳兰容若本出身豪门,自比“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平原君,也并无不妥之处,但顾贞观却不能,他此时只是一介白丁,当然不可能自比其他的几位信陵君或者春申君,于是,他以信陵君的门客侯嬴自比。

信陵君魏公子无忌,也是战国时候的四公子之一,与平原君齐名。与平原君一样,他也是喜好结交朋友之人,从不以门第取人,礼贤下士,为当时的人们所津津乐道。

侯嬴当时只是魏国都城大梁的一位守门人,信陵君听说他是个贤士,于是便准备了厚礼要去拜访,丢下满大厅的宾客,自己亲自驾车去迎接侯嬴。

当时周围的人见到信陵君亲自驾车前来,都十分惊讶,想要见是哪位贤者如此厉害。却见侯嬴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毫不推辞地就坐上了信陵君的车,任由信陵君驾车,他却泰然自若,坦然受之,等车子到了中途,他又说要去见一位叫朱亥的朋友,乃是市集上卖肉的。信陵君就半途改道去了集市,侯嬴与朱亥聊了多久,他就在旁边等了多久,周围的人都纷纷指责侯嬴,信陵君却阻止了大家对侯嬴的责备。

而信陵君的礼贤下士也终有回报,后来长平之战,赵国都城邯郸被围得水泄不通,平原君便向信陵君求助,于是,在侯嬴的帮助下,信陵君窃符救赵,成就一段千古佳话。

只是侯嬴在事成之后,却是刎颈自尽,以死来报答信陵君的知遇之恩。

君以国士之礼待之,吾自以国士之礼回报。

“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

顾贞观与侯嬴是多么地相似啊,在一大把年纪的时候,才得遇知己,要报答对方的这番真情,只怕是当真也得如侯嬴一般,以国士之礼回报了吧?

顾贞观再度来到京城,其实是为了营救自己的好友吴兆骞。

吴兆骞,字汉槎,江苏吴江人。据说为人颇为高傲。本来才子轻狂,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在顺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的时候,发生了著名的“丁酉科场案”,吴兆骞被人诬告也给牵连了进去。第二年,他赴京接受检查和复试,哪知这人脾气确实执拗,居然在复试中负气交了白卷,这下子,不但被革除了举人的名号,更是全家人都被流放发配到了宁古塔,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长达二十三年之久。

后来,他从戍边给顾贞观寄了一封信,信中这样写道:

塞外苦寒,四时冰雪,鸣镝呼风,哀笳带血,一身飘寄,双鬓渐星。妇复多病,一男两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茕然在堂,迢递关河,归省无日……

此时,顾贞观才知道好友在那冰天雪地之处,过得有多么辛苦,回想起当初发誓要解救好友的诺言,当下就马不停蹄赶往京城,四处奔走,营救吴兆骞。

但这个案子毕竟是顺治皇帝亲自定的案,康熙并没有翻案的念头,顾贞观奔走多时,依旧毫无办法。

人情冷暖,他这时彻彻底底地知道了是什么滋味儿!

好在这时,徐乾学、严绳孙介绍他认识了纳兰容若。

顾贞观与吴兆骞是至交好友,而纳兰容若与这位吴兆骞,可以说是素昧平生,完完全全地毫不相识。

顺治十四年,“丁酉科场案”发生的时候,纳兰容若也就才三岁而已。

两人之间,根本是毫无交集的。

可是后来,吴兆骞被营救出来,却正是纳兰容若的功劳。

纳兰容若虽然不喜俗务,却并非就完完全全地待在象牙塔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世事一无所知,事实上,以他的聪慧,大概从认识顾贞观开始,就隐隐地觉得,这件事,自己是定然免不了要搅和进去了。

这件充满侠义之风的营救之举后来轰动了整座京城,纳兰容若在此事中表现出来的不输江湖豪侠的君子之义,也让无数人为之感慨,更应了以前严绳孙、姜宸英对顾贞观说过的话。

这位出身豪门的贵公子,有着一颗真真正正的侠骨丹心!

谢章铤后来更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这样赞叹道:“今之人,总角之友,长大忘之。贫贱之友,富贵忘之。相勉以道义,而相失以世情,相怜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负之矣,能爱友人之友如容若哉!”

其实你我皆凡人,整天为了生计奔波在这碌碌的人世间,有多少人,能在长大成人之后,还能记得幼时的发小呢?又有多少人,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呢?“友情”两字,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岁月磨砺中,逐渐地变了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一切的交往,都是以“利益”为目的了呢?

什么时候开始,所谓的“交际”,早已变成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前途而去构建的“人脉”了呢?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儿时玩伴,患难之交,早已在记忆被抛到了脑后了呢?

人情冷暖,不过是人走茶凉而已。

而就在这样的世态炎凉之中,却还有一个人,能够用一颗赤子之心来对待自己的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

那便是纳兰容若。

本来,吴兆骞与纳兰容若无关,只因是顾贞观的朋友,所以,把顾贞观当成了此生唯一知己的纳兰容若,也就把吴兆骞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那时候,吴兆骞还远在宁古塔,冰天雪地,与京城一样,同样大雪纷飞,千里冰封,一片雪白的世界。

看着庭院里厚厚的积雪,纳兰容若想到,吴兆骞一介书生,早已习惯了江南的四季如春,还能忍受宁古塔的冰雪多久?他残破不堪的病体,还能不能撑得过这一年去?又还能撑得了多少年?

桌上,是顾贞观刚刚写就的两首词,依旧还是《金缕曲》,只是,这一次的读者,却并不只自己一人。

或者说,这两首《金缕曲》,本来不是写给他的,是顾贞观写给远在万里之外吴兆骞的。

那时候,顾贞观借住在京城的千佛寺里面,见到漫天冰雪,有感而发,于是一挥而就,写出这两首情真意切的《金缕曲》。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潺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从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词誊抄了两份,一份装在信封里送往了宁古塔,另外一份,则送到了纳兰容若的手中。

也许顾贞观把这两首《金缕曲》送往纳兰容若那儿的时候,并未想过要以此来感动那位年少的知己,只是单纯地,把自己的词作给他看而已。

但是纳兰容若却回了顾贞观一首词。

还是《金缕曲》。

还是那熟悉的清秀飘逸的字迹。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着、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拼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煞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也许在看到顾贞观那两首写给吴兆骞的词的时候,被其中饱含的深情所感动,纳兰容若流泪了。

他突然发觉,自己与顾贞观原来都是同样至情至性之人。

情之一物,矢志不渝,又何妨去管它是爱情,抑或友情呢?

于是,纳兰容若便借这首《金缕曲》,向忧愁不已的顾贞观表白了心意。

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如今朋友有难,我又岂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

直白得不能再直白。

纳兰容若清楚地告诉了顾贞观,如今营救吴兆骞就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其他都是闲事,完全可以丢在脑后不管。

这首《金缕曲》,还有一个副标题,叫作“简梁汾”,全称是“简梁汾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简,书信的意思;而汉槎,则是吴兆骞的字,所以这里又称作吴汉槎;作归计,思考救回吴兆骞的办法。总之,在标题上,纳兰容若就写出了自己的心意。

“五载为期”,我一定会想办法营救回来吴兆骞的!

这是纳兰容若对顾贞观的承诺。

五年之后,吴兆骞终于被营救,从宁古塔安全地回到了中原。

顾贞观与纳兰容若合力营救吴兆骞一事,不但轰动了整个京城,更是轰动了大江南北。

史载纳兰容若“不干”政事,虽然是权相明珠的长子,但向来与政事无缘,即使后来成为康熙皇帝跟前的御前侍卫,深为康熙信任,也从未见他对政事有任何叽叽咕咕的地方,只有这一次,为了营救吴兆骞,他破例了。

不但是为了顾贞观,也是为了那无辜被牵连的名士吴兆骞!

在这一年,大学士明珠仰慕顾贞观的才学,于是礼贤下士,聘请顾贞观为儿子纳兰容若授课。

于是,这对忘年交在情投意合,一见如故之外,还有了一层师生之谊!

“知我者,梁汾耳。”

纳兰容若曾经这样说过。

在他的心目中,亦师亦友的顾贞观,俨然就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了吧?

第三节 滔滔天下,知己是谁

康熙十五年,顾贞观与纳兰容若做了两件事情。

一是在顾贞观的建议下,编辑纳兰容若的词作,刻板印刷,取名为《侧帽集》。

二是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两人一起,开始汇编《今初词集》。

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一样,都主张写词是“抒写性灵”。填词不是游戏,更非交际,而是直抒胸臆,真真切切地用笔表达出自己内心最真切的想法。

在这部词集中,收录了纳兰容若十七首,顾贞观二十四首,陈子龙词作二十九首,龚鼎孽二十七首,朱彝尊二十二首。

除开算是明朝人的陈子龙,被选录词作次数最多的,就是龚鼎孽与朱彝尊了。

对纳兰容若来说,与朱彝尊的相识,是在顾贞观之前。

那是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一位四十多岁的、落魄的江南文人,带着他的《江湖载酒集》,蹒跚地踏进了京城。

落拓江湖载酒行,杜牧的这句诗,当真是淋漓尽致地写出了朱彝尊的一生。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这首《解佩令》,便是朱彝尊为自己的《江湖载酒集》写的纲领之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样,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

那时候,朱彝尊被人们津津乐道,除了他的词确实写得好之外,还有他的绯闻。

当然,诗人词人闹绯闻,古往今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奉旨填词”的柳永,身故之后,青楼的女子们纷纷为他伤心不已,所以,若论风流,似乎诗人词人本来就有先天的优越条件,能获得女子的青睐,也多成就佳话。

但是,朱彝尊不同,他绯闻中的女主角,却是自己的妻妹,在当时人们的眼中,这完全就是一段不伦之恋。

但朱彝尊并不在意人们的目光。

他与妻妹发乎情、止乎礼,是如此的纯洁,又何必去在乎世人别有用意的目光呢?

朱彝尊很执拗,他不但爱了,还并不打算遮掩,而要把自己的这份爱意公开天下,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年私语小窗边,明月未曾圆。含羞几度,几抛人远,忽近人前。无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头船。一声归去,临行又坐,乍起翻眠。

这一首《眼儿媚》,写得婉转细柔,缠绵悱恻,正是朱彝尊写给自己心爱的妻妹的词。

朱彝尊与妻妹也算得上是一对命运多舛的恋人,他们心心相印,却因为世俗的身份而不能结合在一起,在四目相对的惆怅中,朱彝尊写出了一首又一首饱含思念之情的词来,其中,一首《桂殿秋》流传至今。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春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是用语言描绘的一幅画,而语言所不能描绘的,是两颗心之间永远倾诉不尽的千言万语。

后来,这首词被况周颐的《蕙风词话》赞为有清一代的压卷之作。

朱彝尊的词集慢慢地流传开来,自然,也传到了纳兰容若的面前。

那一年,纳兰容若十八岁,而朱彝尊,已经四十四岁。

正如他与顾贞观一样,一见如故,是不被年龄的差距所限制的,更何况,早在见面之前,他已经被对方的《静志居琴趣》给深深地迷住了。

对方只是一位落拓的文人,穷困潦倒,两袖黯淡,与自己完全可以说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但为什么,他在对方的词中,竟然会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呢?

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是一样地至情至性,一样地为情不渝吧。

那时,刚刚成为潞河漕总功佳育幕府的朱彝尊,并不知道在权相明珠的府邸中,十八岁的纳兰容若正为自己的词作而感慨万千,他只是看着镜子中白发苍苍的自己,唏嘘不已。

菰芦深处,叹斯人枯槁,岂非穷士?剩有虚名身后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无闻,一丘欲卧。漂泊今如此。田园何在,白头乱发垂耳。

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一刺怀中磨灭尽,回首风尘燕市。草屦捞虾,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这是朱彝尊《江湖载酒集》中的一首《百字令》,又有个副标题叫作《自题画像》,顾名思义,是他给自己这四十多年的人生的写照。

与古往今来大多数的文人命运一样,朱彝尊的前半生,概括起来就是几个词语,“落魄”“不得志”。一位好的诗人不一定就是一名好的官员,除却凤毛麟角的几位杰出人士,大多数都是属于官场失意、文坛得意的,李白、杜甫、白居易,再到后来的柳永,哪位不是如此呢?如今,多了一位朱彝尊,也算不得什么。

自己已经四十四岁了,却是漂泊半生,穷苦半生,空有一身好文章好才学,还是郁郁不得志,落拓潦倒。如今已白发苍苍,但是连一处能栖身的地方都没有!这么多年东奔西走,如今来到了京城,算是做了个小小的幕僚,怀中,名刺(名片)上自己名字的笔迹早已磨淡了,回首往事,似乎只有这部《江湖载酒集》才是自己唯一真实的过往。

词的最后,朱彝尊十分感慨地说道:“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是啊,在这红尘世间,究竟有谁才会是自己的知己呢?

此时的朱彝尊并不知道,他苦苦追寻的知音,就在距离自己不远之处的明珠府内,那少年公子,纳兰容若。

咫尺天涯而已。

纳兰容若也并不知道,他仰慕的词人朱彝尊也在京城内,他只是被词所感动,被词里那情真意切的热炽情感而感染,辗转难眠。

他发现,与对方相比,自己这十八年的岁月,是多么不值得一提呀!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明白了朱彝尊词里的含义,每一个字,每一句词,都让他觉得仿佛是写进了自己的心坎里。

朱彝尊与纳兰容若,他们是如此的不同。

一个寒门学士,半生潦倒;一个出身豪门,春风得意。

这样仿佛完全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俨然一个天,一个地,却在精神层面上是如此地契合。

纳兰容若就这样在还未曾见过朱彝尊一面的情况下,已经把这位年长自己很多岁的落拓词人,引为知己。

他写出了一首《浣溪沙》。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已经是三更天了,窗外隐隐传来缥渺的笛声,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何人吹奏,只是那么轻轻的,仿佛一阵淡烟,在夜色里缓缓地飘散着。银白色的月光洒下来,把月夜下的一切都笼了层朦胧的银光。

而自己呢?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这便是十八岁的纳兰容若的回答。

一年之后,纳兰容若写信与朱彝尊,写明自己的仰慕之情,想要与这位词人见面。

他是忐忑的。

以自己不足二十岁的年纪,对方真的能理会自己这个毛头小子吗?

但是,朱彝尊不但回信,而且还亲自登门拜访了。

衣衫褴褛、饱经沧桑的朱彝尊,面对豪门的贵公子纳兰容若,不卑不亢。

纳兰容若他仰慕的,不是外表,而是对方的才学。

在精神层面上的契合,让两人很快就是越聊越投机,最后的结果,大家也不难想到。

“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如今,可就要改成“滔滔天下,君乃知己”了。

第四节 我是人间惆怅客

曾经看过这样的一段话——

“意外造成的结果并不是悲剧。真正的悲剧,是明知道往这条路上走,结果肯定是悲剧,却还是必须往这条路走,没有其他的选择。”

纵观纳兰容若那短暂的三十一年人生,在我们如今看来,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早已明知他会痛失所爱,早已知道他会经历丧妻之痛,早已知道他的至交好友会一个个地过世,早已知道他会在理想与现实的不停冲撞中,逐渐消磨了那原本旺盛的生命力,早已知道他会在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的那一天,经历了七天的痛苦之后,终究还是撒手人寰,在生死相隔八年之后,与自己心爱的妻子在同一月同一天,离开这个红尘世间。

悲剧吗?

所谓的悲剧,大概也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罢了,若纳兰容若当真知晓,大概也会禁不住大笑三声的吧?

他从来都是一个生活在成人世界内的孩子,带着纯真,用自己的心去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那是一颗最最真挚的心灵。

纳兰容若从来都是用这样的一颗心,去对待周遭的一切事物,一切的感情。

莫把琼花比淡妆,谁似白霓裳。别样清幽,自然标格,莫近东墙。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与凄凉。可怜遥夜,冷烟和月,疏影横窗。(《眼儿媚·咏梅》)

如果用现代人评价成功人士的标准来衡量纳兰容若,大概他就是“成功”的典型。少年进士,御前侍卫,一路高升,深得皇帝宠信与重用。但是,在这条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道路上,他却似乎从未开心过,抑郁终生。

年轻的心终究难以承载理想与现实纠缠不清的矛盾,那长期的重负最终压垮了最后一根承重的稻草,三十一岁的时候,纳兰容若离开了这个人世。

他曾写过这么一句词:“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不是人间富贵花”,七个字,恰恰写尽了纳兰容若短暂的一生。

他有着清高的人格,追求着平等与理想,但是这种别样的人格,在与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候,往往都是以凄风冷雨的失败告终。即使在外人看来,纳兰容若的一生并无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但“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他内心的孤独与伤感,终究不被外人所理解,只能化为笔下清丽的词句。

在古代文人的笔下,梅兰竹菊,都是高洁清雅的象征,在纳兰容若眼中也是一样。梅花暗香徐来,“别样清幽,自然标格”,并非凡花,纳兰容若借写梅花而喻己,梅花冰肌玉骨,却是生长在苦寒之期,而这与自己是何其的相似?

在长期的侍卫生涯中,对于无休无止的随驾出行,纳兰容若开始感到极度的厌倦。他在寄给好友张纯修的信中这样写道:“又属入直之期,万不得脱身,中心向往不可言喻……囊者文酒为欢之事今只堪梦想耳……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已经是很明显地表达出了自己对官职的厌恶,那些烦琐的事务让他觉得毫无意义,一心只想回到他所热爱的诗词世界中去。

一个冬天的夜晚,窗外,隐隐飘来了梅花淡淡的清香。

纳兰容若也许是正在看书,也许是正要上床歇息,这一缕幽幽的梅花香气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放下手中的事情,起身来到窗前。

细细看去,院子里并没有梅树的影子,那这缕清香是从何而来呢?

纳兰容若越发好奇,于是披上厚厚的御寒裘衣,缓步出房。

雪早已停了,地面的积雪被下人们清扫得干干净净,但树枝上还覆着一层白雪,在灯光的照映下,透出些淡淡的昏黄。

他循着香气找去,却在东墙的墙角处,见到了这株在冬夜中暗绽芳华的梅树。

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是何人种下的了,谁也没有发觉,这株被人遗忘的梅花,又是什么时候长成了树,如今,在黑夜中静静地绽放幽香。

这株孤傲的梅树,虽是冰肌玉骨,却是别样地清幽。

它不像那些富贵花一样,在向阳之处,被照顾得枝繁叶茂,然后在盛开之时接受着人们的赞美,而是静静地,在角落处顽强地生长着,散发出属于自己的清香。

而在向来自比“不是人间富贵花”的纳兰容若眼中,他所喜爱的,正是这“别样清幽”的寒梅。

正像在另外一首《金缕曲》中写到的那样:“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在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

一样以梅来拟人,高洁清雅。

第五节 爱情词之外的纳兰容若

骚屑西风弄晚寒,翠袖倚阑干。霞绡裹处,樱唇微绽,靺鞨红殷。

故宫事往凭谁问?无恙是朱颜。玉樨争采,玉钗争插,至正年间。(《眼儿媚·咏红姑娘》)

纳兰容若并非只会吟风弄月的风流士子,在他的词中,虽然描写爱情的词的数量占了大多数,但也有一些词作,表达出纳兰容若对历史变幻与时代变迁的思考。

例如这首《眼儿媚·咏红姑娘》。

红姑娘是什么呢?那就是酸浆草的别称,开白花,结红色的果子,所以又被称为“红姑娘”。

这首词里面,纳兰容若借“红姑娘”抒发兴亡之感,而且难得地点明了词中的年代,也就是最后一句“至正年间”,颇为意味深长。

“至正”是元代元顺帝的年号。元顺帝统治时期昏庸不堪,政治腐败导致民不聊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民间的起义此起彼伏,最终,政权落到了朱元璋的手中,他灭了元朝,建立了明朝。

据说元代宫殿前,种了不少“红姑娘”。纳兰容若见到这种橘红色小果子,想到的,却是历史的兴亡。

这首词上半阕用拟人的手法来描写红姑娘,那花萼好像霞绡一般,云霞似的轻纱,轻柔而且淡淡的透明,红色的果实就仿佛女子的樱唇一般,娇艳欲滴,那红艳艳的颜色好比红宝石,说不出地漂亮好看。

而下半阕,纳兰容若则是在借红姑娘开始抒发自己的怀古情怀。

“故宫”,当然不是我们现在所称“故宫”的含义,指的是元代的皇宫,如今朝代变迁,昔日恢弘的皇宫,也早就换了无数主人,只有那些生长在宫殿前的红姑娘,还静静地生长着,被一代又一代的宫女们采摘下来,簪在乌黑的发髻上。

可那乌黑的发,过了几十年,又何尝不会变得雪白?

巍峨的宫殿,过了几百年,难道不会变成断垣残壁,变成废墟一片吗?

纳兰容若身为满族贵胄,又深得皇帝宠信,前途无量,按理说,他应该是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而不是如今这忧郁的、伤感的、带着忧国忧民之心的模样。

在清朝初期,尤其是在康熙年间的这段兴盛繁华年代,用歌舞升平来形容也不为过,但是,纳兰容若却从这之中,看到了朝代的兴替是谁也无法阻止的,历史的潮流正如洪水一般汹涌而来,悄然而退。

清朝虽然封闭了与外界交流的渠道,但一些外国的传教士,还是排除万难来到了中国,其中比较有名的,就有汤若望、南怀仁、郎世宁等人,他们带来了西方的一些先进的技术与知识,但是,在朝廷看来这些不过是一些小玩意而已,并未引起重视,可纳兰容若却在自己的《渌水亭杂识》中这样写过:“西人历法实出郭守敬之上,中国未曾有也。”“中国用桔槔大费人力,西人有龙尾车,妙绝。”很明显,与国外先进的科技相比,中国落后的科技现状已经引起了纳兰容若的思考。但是,处于他当时的环境与年代,就算能敏锐地看到这一点,却无力去改变。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无奈。

雨打风吹都似此,将军一去谁怜?画图曾见绿阴圆。旧时遗镞地,今日种瓜田。

系马南枝犹在否,萧萧欲下长川。九秋黄叶五更烟。止应摇落尽,不必问当年。(《临江仙·卢龙大树》)

卢龙是地名,是当年康熙出巡的时候经过的地方,在如今的河北省卢龙县,山海关的附近,在改朝换代的时候,这儿也是战场的所在。

纳兰容若随着皇帝来到卢龙,看到这些带有历史意味的地方,不禁有感而发。

开篇第一句,便是“雨打风吹”。宋代辛弃疾在《永遇乐》一词中这样写过:“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很明显,纳兰容若这句便是由此化来。

那么,雨打风吹去的是什么呢?以前血雨腥风的战场,如今已变成了寻常百姓的田地,种瓜种豆,闲话桑麻。

在纳兰容若的词中,流露出一种对沧海桑田的感慨,还有对兴衰交替的明了。

纳兰容若虽然无心官场,对政治并不感兴趣,但他毕竟是生在权贵之家,明珠从来都是政治的中心,在朝廷之中一言九鼎。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他,怎么可能没有见过那些血淋淋的钩心斗角?苏克萨哈的被杀、鳌拜的被除、索额图遭贬,颇有《红楼梦》中言“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味道,纳兰容若耳闻目睹,在感慨的同时,不禁隐隐地担心起自己的家族来,“惴惴有临履之忧”,虽然如今自己的家族正扶摇直上,但谁能保证,能够一直这样繁华下去呢?谁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会从云端摔落下来。

事实上,在纳兰容若亡故之后没几年,他的父亲便被罢相,只是那时候公子已亡去,也免得见到“哗啦啦一朝大厦倾”,伤心欲绝。

十里湖光载酒游,青帘低映白蘋洲。西风听彻采菱讴。

沙岸有时双袖拥,画船何处一竿收。归来无语晚妆楼。(《浣溪沙》)

和无数怀才不遇颠沛一生的人相比,其实纳兰容若是个幸运的男人。

从一出生起,他就锦衣玉食,轻取功名一帆风顺,但在内心的深处,他却是“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所以,他才会经常地在自己的词里描写江南。

历朝历代,文人隐士多喜江南,更有传说范蠡和西施,飘然隐居于西湖之上,白首偕老。

而对少年得志、功名轻取的纳兰容若来说,江南,也许就是他内心深处隐隐约约的憧憬吧?

纳兰容若究竟有没有去过江南?也许他随着康熙南巡曾到过苏杭,因为在他的词中,描写江南风光的词句,确实为数不少。

于是我不禁猜想,或许当他年少无拘无束之时,也曾在江南的烟雨中泛舟湖上,看天青色的湖光山色,青帘低垂白蘋洲;看如丝烟雨中的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

那时,纳兰容若尚且无忧无虑。

他在自己的词中,尽情地挥洒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随意的、洒脱的,以词写意,书写着自己所在意的、所追求的目标。

即使那并非钟鼓馔玉,并非青云直上,而是那心系江南的幽幽一缕思归之意。

江苏吴兴較溪有白蘋洲,倒是确有此地,一点儿不假。

而白蘋是水中的一种浮草,颜色雪白,颇有楚楚可怜之态,古时,男女恋人分别之时,常采白蘋花互相赠别,千百年来,就渐渐成了诗词中的泛指,无固定场所,只是一处满布蘋花的江中沙洲。一如温庭筠的《梦江南》:“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断肠白蘋洲。”

或是湖光山色在天青色烟雨中模糊的曲线,带着江南旖旎的气息,从纳兰容若的《浣溪沙》中,如水般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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