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5.夏济安致夏志清 1955年6月14日

285.夏济安致夏志清 
1955年6月14日


志清弟:

两天没有写信给你,这两天心情变化很多,现在可以说心平气和,也有点惆怅,但并无bitterness。Ruth待我“真是再好也没有”,这句话是抄你描写Carol的;Carol待你是as wife to husband, Ruth待我是as a friend(而且是素昧平生,并不是很熟的friend),她能够待我如此,我应该心满意足了。

昨天(一天说了不满十句话)阴雨而冷(只有五十几度),我一天没有打电话给Ruth,也没有继续写小说,只是遵照她的嘱咐,闭门读书。把她的尚未完成的“家谱研究”仔细读了一遍,结果对于Ruth的家世当然知道得非常之多,远胜于我所知道关于我们夏家或其他任何一家的。发现Ruth的英文不大好(粗看看觉得很好),有几句句子写得很“蹩脚”,还不如我交给Edel的那些papers。(关于style问题,我们已讲好,明天再讨论。)

另外一本书是她借给我的:Goshen College,1894—1954:A Mennonite Venture into Christian Higher Education,by他们的一个退休老教授John Umble[9]。我初以为这是一本很沉闷的书(即使《哈佛大学沿革》《耶鲁大学发展史》之类的书,一定也很沉闷的,可能只是些事实记录,加上了一些complacent自我鼓颂,一点nostalgia怀旧,一点“教育为百年大计”“上帝领导着我们”之类的commonplace),可是这本书竟然非常有趣,竟然很有drama成分在内,若改编为电影故事,由Robt.Donat[10]之类主演可列入十大巨片。Drama哪里来的呢?

一方面是Goshen的教育家,他们苦心孤诣地要适应潮流,提高教会的文化水准,一方面是教会方面,他们固步自封,除了《圣经》外不相信任何书本,反对文化,反对和教外的人混杂(“separation”是他们一大tenet)。那些开明的教育家,处处受到教会的掣肘,开头几十年(我现在看到1924年),校长换了很多人,没有一个人能做得长,而且他们内心都很苦闷(Robt.Donat可以发挥精湛的演技了)。该书作者态度很坦白,关于批评教会的话,我可以抄几句在下面:


Most of the Amish&Mennonite immigrants from Switzerland&Germany to the U.S.were of the peasant class;they were farmers&small tradesmen, suspicious of the arts&of the refinements of city life.Many of them came to America poor;they settled on the frontier, won their living with their bare hands, carved a farm out of the woods, attained economic independence,&built their churches without the aid of books.They were thrifty, moral, god-fearing,&loyal to their church.But even as late as 1884 the Indiana Mennonite conference passed a resolution condemning certain cultural practices especially with regard to the use of tobacco in the meetinghouse.Industry, thrift, attending church services regularly,&observing church regulations……were among the major virtues.When young people of Mennonite&Amish Mennonite families attended school or dressed in the more conventional form they were considered"dressy",this marked them as"worldly".Many of them became discouraged&united with other denominations.Thus the school came under suspicion&the instructors of the Elkhart institute(Goshen之前身)were accused of misleading the young people, leading them away from the church.(p.7)


From the beginning(in 1525)of that branch of the Anabaptist movement from which the later Mennonite church emerged, the leaders had emphasized scriptural concepts like nonresistance&nonconformity to the world order.Later their adherence to their concepts took the form of resistance to change.After the lapse of centuries, this devotion to the old established order to preserve certain Biblical principles became an outstanding Mennonite&Amish characteristic.A striking example of this resistance to change survives in present-day Amish congregations.(p.105)


其实我参加了3[次]M教大会,加上看了这些材料,可以替New Yorker来一篇“A Report At Large”,只怕写来太吃力,时间又不够。

我看到这种地方,对于M教大起反感,同时相形之下对于天主教大起好感。天主教传统上是“learned class”的教,新教不过是“不学无术”之人对于天主教的一种反动。若说天主教的教会专制,M教的教会可能更专制,而且专制得更不近情理。女人戴帽子([允]许戴Bonnet),任何人保了寿险,都有被开除教籍的可能:In that year(1923)The Indiana Michigan Conference by a large majority adopted a regulation that"sisters who wear hats or members who carry life insurance……forfeit their membership……"(p.108)

被开除教籍的人,再去另立一会。所以韦氏大字典里,Mennonite一条下,列有不少教会的名称。M教如此浅陋,除了做礼拜、读《圣经》之外,不知何谓人生,何谓文化;教的规模如此之小,还要门户对立。我的眼光见解已经算是很开阔的了,岂能自己锁进这个小圈子里,作茧自缚?那时我对于M教的反感很深,因此Ruth的可爱也大打折扣。

今天阳光很好,上午我送去金鱼四尾。这几天天天逛百货公司,金鱼和鸟(parakeet长尾小鹦鹉),我决定要买一种送给Ruth。动机并不很好,一方面当然是想讨Ruth好,一方面也表示pity,“你这个老处女,让我来送些小动物来陪陪你吧!”结果买了鱼,没有买鸟。因为鸟较贵(parakeet$1.77一头,好种—能训练说话者—要四元多一头,鸟笼也要四五元一个);再则我想起来了:星期天有一篇sermon讲“鱼”是教会的象征(好像是某一verse开头几个字拼在一起,在希腊文的意义便是“鱼”),和Ruth身份很合;第三点:金鱼是中国特产,由我送也很好。

鱼也相当贵:两尾黑色龙种35¢,两尾金色假龙种(眼睛不鼓)50¢,缸59¢,goldfish kit(包括鱼食、养育法等)59¢,水草一束10¢,鱼网15¢。我相当肉痛(你知道我星期一下午的不愉快心情尚未完全消失),不过自己安慰道:“反正这是前世欠的债,还清了也好。”(我的思想很容易走入佛教一路,你恐怕是没有这种倾向。)

上午也没有打电话,径自坐公共汽车送去。门口有一张条子:“今日上午有要务,非去Goshen不可,但一点半必赶返,接你同去,你如来得较早,可在back porch小憩。”我现在想想,Ruth待我真是再好也没有,这样一个约会,她也绝不失信(想想吃中国女孩子不守信用之苦,真不知多少次了!),宁可长途跋涉,来回地跑。但是那时我并不感激,只觉得她neglect我,而且条子开头,把我的名字拼成Mr.Shia,心里更气。她连我的名字都不会拼,再会对我发生什么兴趣吗?(她在“家谱研究”中说:她祖辈对于姓名的拼法很随便的。想起这一点,我也该心平气和了。)我把鱼缸的水灌满,鱼缸放在back porch的茶几上,写了一张卡片(没有别的纸,但身边有空白明信片):


To Ruth

"The fish is a symbol of the church."

J. D.Graber(此即星期天讲道之牧师,她已把他介绍给我)

With the best compliments of the Pilgrim from Formosa(call him"summer")

回到城里,吃了午饭,换了“行头”再去,从那时起到下午四点止,我的态度很坏。但是好在四点以后,我大彻大悟,态度好转,变得很是可爱。也许受了圣灵感动之故。假如态度不改,那是我真还对不起Ruth,成了罪人,以后追悔莫及了。她向我道谢金鱼,我说:“The bowl will some day break the fish will die……”

你以前曾经批评过我,我很有点Othello式“自以为是”的骄傲,年来阅世渐多,已经力改前非,但有时仍露马脚。Ruth为了我,耽误很多公务,抽出时间陪我,但是她见了我还道歉:“很对不起,不能多陪你。”你猜我怎么答复的?“反正我讲在前面,决不多耽搁你的时间;你瞧,我连电话都不打,就怕耽搁你的时间。”这种话说得真是岂有此理!

我到时一点十分,Ruth正在厨房吃午饭。其实Goshen有cafeteria可以吃饭,她明明是为了我才赶回来,自己弄饭吃的。可是我那时并不感激。她说星期三要忙写文章,而且“大会”结束,家里要住几个客人,非得招待不可。可是她说:“我们星期三同进supper如何?”我说:“此事由我请客。我考虑此事已久,只是不敢启齿,你提起了正好。”但是她要另外约一位小姐—即去过中国传教的,我心里又有点不痛快。星期四要洗衣服、packing等,星期五非走不可,我说:“你刚刚见过你父亲,还有什么要紧事情找他的?”她说:“还有一个约会:高中同学的reunion,早答应人家,非去不可。”

我那时觉得事情很是拂逆,心里不高兴。到了Goshen,听了两个钟头讲演,没有听进去几句话。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个明白,到后来气愤渐消,心头充满了sweetness&light。

我对她的气愤,其实是我对你的失信。我说过:“她即使snub我,我也不生气。”我贸然来到Elkhart, Ruth待我如此好法,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但她既然待我好,我就拿她的“好”take for granted,求更进一步的“好”,因此就失望,容易生气。我仔细一想,我到Elkhart来expect些什么东西?现在得到没有?我所expect者是Ruth的good will,我明明已经得到plenty,为什么现在又要自己作怪,把已经得到的再丧失,徒然留一个不愉快的印象给Ruth呢?

想到这里,大彻大悟,态度立刻变得很可爱。她晚上在Goshen还有干部聚餐,抽空送我回Elkhart,同时领我去参观她做事的Bethany中学。在车子上我说I am very grateful for your kindness。我本来已经不预备把我的小说给她看了,但是现在仍旧提起此事,希望明天交给她,她如没有工夫看,可以带到Illinois Morton去看,看完后寄回纽海文。我说:“你看了我的小说,便可知道我是很serious的一个人:一则小说的theme是serious的,再则我的英文用功如此之苦,也是非十分serious的人莫办。”我又说:“你对于我的为人恐怕不大了解。”她说:“真的,我们只是在最后几个礼拜才认识,对于你的personality的确不大了解。”我说我很lonely,否则不会一个人躲到Elkhart来住了一个星期的。我说我又很shy,早想同她讲话,可是总提不起勇气。她也想起了Easter假期之后,我坐上去和她同桌“闷声不响”的情形。她也讲起到Bloomington读书的情形,她说这是她第一次“on her own”,远离她的亲戚朋友。人家也觉得她的行动怪僻,但是她考虑好久,决定照自己认为“对”的去做,决不从俗,不顾人家的批评(她的adjustment也很吃力)。我说虽然天主教对我有很大的fascination,但so long as you a member of Mennonite church,我的心总是向往Mennonite的。的确我对她的教已经毫无反感了,但是她倒并不希望我成为Mennonite,最要紧还是成为Christian。我来的第一天她就说:“他们的mission只是替基督传教,不替Mennonite传教。”她说今天的演讲,就是反对“小圈子主义”,主张部〔不〕分denomination,建立Church of Christ;我说这是很好的倾向。我读了她的书和Umble的书,也深觉得早年的Mennonite的门户之见如此之深是不对的。

车子上那段谈话,相当温柔,我相信我们的友谊又进了一步。我说我要送她茶叶,可是只剩了一小罐了(在去Goshen路上,和才听演讲时我是不预备送她茶叶的了)。她喜欢喝茶,我早已知道,我说我到了台湾之后,我可担保她不在〔再〕run short of tea了。她笑道:“你可不要overdo yourself,浪费金钱送东西给我。”我说:“我是个sensible man,同时又是个pessimist,一个sensible pessimist决不会overdo himself的。”她说:“那就好了。”

她送我到YMCA,我上楼拿茶叶给她,她很是喜欢。但是她的车子发动了两三下,都不动,我说:“有我可效劳之处乎?”她说:“这种事情,没有办法,只有patience。”我就趁她搬〔扳〕动机关的时候,替她照一张相。她说:“又要照了?”我说:“这张相片的题目就叫patience。”我快门按下,她的车子也开动了,她笑道:“希望这张相片能够得到prize。”说罢车子又往Goshen开去。

明天的节目是她下午四点半来找我,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假如没有地方,就只好在车子里谈了。到吃夜饭的时候,再去找某小姐一起吃夜饭。

我到回来路上,才知道她[住]的洋房不是她的。她和一位Esther Graber同住,Esther(星期天Ruth亦已介绍给我)是Graber老牧师的妹子,真正是位老处女了,这几天“大会”事忙,Esther身居“秘书”要职,住在Goshen照料,明天就要搬回来,而且还带了客人同来,所以我去不大方便。我至此误会全释。我已经答应她星期四离开Elkhart,不再替〔给〕她添麻烦。我说的时候态度很诚恳,并无半点bitterness。

明天我不预备再多说“爱情”的话,你说过:在美国,一个男人要存心追求,才送礼物给女人。我已送了她金鱼、茶叶,明天还预备送她不值钱的台湾别针。这样殷勤,加上我的自始至终的态度,就够speak for themselves了。我现在的原则:尽量留下一个好的印象,预备他日重见的余地。(我说:“我弟弟去Ann Arbor后,距离Elkhart较近,假期可能来看你。”她很高兴。)

今天上午送罢金鱼归来,到火车站和公共汽车站问明班期和票价。火车票太贵,要三十二元,加以晚上六点开,早晨到Springfield Mass;一大半时间在黑夜里,也看不到什么风景(本来想看看大湖区和Catskills的风景),决定坐Greyhound,星期四中午开车,要换两次车,先停在Toledo或Cleveland,转纽约(仍旧走Pennsylvania, Turnpike老路),再转纽海文。星期五可以见面。(Greyhound票价约二十元)。So the next stop after Elkhart is either Toledo, Ohio or Cleveland, Ohio.The same old humdrum journey.

余面谈,专颂

近安

Affectionate regards to Carol&Geoffrey.

济安 上

六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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