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悲剧(上)

一个悲剧(上)

中学时代,我没几个朋友。在不同的时间段里,有两个人算得上是我的密友。我和其中一人的友情并没有维持多久;不是因为我抛弃他,而是在我结交了第二个朋友后,他就不和我交朋友了。我人生中的一个悲剧就是与这第二个朋友的交往。我是以一种革新的精神与他交朋友的,这段友谊维持的时间很长。

他和我二哥是同班同学,本是我二哥的朋友。其实我很清楚他的缺点,但我坚持把他当一个忠实的朋友看待。母亲、大哥和妻子都告诫我,说我交友不慎。为了维持丈夫的尊严,我并没有把妻子的提醒放在心上,但却不敢不听母亲和大哥的建议。我仍坚持为他辩护:“我知道你们所说的他的缺点,可是他也有你们不知道的优点。他不会把我带坏,而我和他交朋友正可以改造他。如果他改过自新,一定会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请你们不要担心我。”

我也不知道我的话是否能让家人放心,总之最后他们不再过问了。

后来事实证明我的想法错了。一个革新者是不应与他要改造的对象保持过于亲密的关系的。真正的友谊是灵魂上的契合,然而这是人间稀少的巧合。只有性情相投的两人才能结成高贵持久的友谊。

朋友是互相影响的,所以友谊中几乎没有改造的余地。我们应该尽量避免那种排他性的亲密关系,因为人容易学坏,却不容易学好,要么就孤独地与神灵面对面,要么就和全世界的人为友。也许我的想法是错误的,无论怎样,我想要培养亲密友谊的企图以失败告终。

我刚遇到这个朋友时,一场“改革”的热潮正冲击着拉奇科特。他说我们的老师中有不少人背地里吃肉喝酒,还列举了本地许多有名的人,甚至有一些中学生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我既讶异又难过,向他追问原因。他解释道:“我们之所以是一个孱弱的民族,正是因为我们不吃肉。英国人之所以能够统治我们,就是因为他们吃肉。你是知道的,我身体强健,跑得也快,是因为我也吃肉。吃肉的人不会长血瘤,偶然长上了瘤也好得快。那些老师和社会名流并不是傻子,有好处他们才吃肉。你也不妨试试看,不要紧,亲自体验一下效果。”

他诱导我吃肉并不是一次和盘托出的,而是一次又一次的深入引导。我二哥已经坠入此道,因此他也支持我这位朋友说的话。同我二哥和那位朋友比起来,我确实显得很单薄,他们都比我结实、强壮、胆大。我当时也真的被这个朋友的技能迷住了,他跑步时速度又快耐力又强,跳高跳远也很棒,多重的体罚他都受得了,还常常在我面前展示他的技能。当一个人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不具备的才能时,常常会为之神往,我也是这样的。此时我有一种想赶上他的强烈欲望。我既不能跳,也不擅长跑,怎样能像他那样强壮?而且我还是一个胆小鬼:怕贼、怕鬼、怕蛇,夜里我甚至不敢到室外走动,恐惧常萦绕在我的心里。对我而言,黑暗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在黑暗里,我根本睡不着,我怕要么这一边来鬼,要么那一边来贼,或是另一边又来蛇。因此,如果房里没灯,我就不能入睡。我怎么好把这些都告诉睡我身边的妻子呢?那时她已经不是小孩了,也是一个青年了。我知道她比我勇敢,为此我常常自惭。她不怕蛇和鬼,夜里也敢出去。我的朋友非常清楚我的这些弱点。他说因为他吃肉,所以能抓住活蛇,不怕贼,也不信什么鬼。

当时,同学圈子里面流传着古遮拉特诗人纳玛德的一首诗:英人高大威猛,印人渺小可怜;强者盖因食肉,弱者必被其治。

我在这一切的影响下,终于妥协了,也渐渐地认同了吃肉有益这种观点,以为吃肉能使我身强体壮,胆识过人;以为如果全国民众都吃肉的话,便可战胜英国人。

于是我们便选定了一日,在那天开始了肉食体验。这一切必须秘密进行。我们家族都是毗湿奴信徒,我的父母更是笃信宗教,他们经常定期到哈维立的神庙参拜。我们家族也有自己的神庙,除此之外,古遮拉特盛行耆那教(Jainism),这个教派随时随地都在影响我。耆那教徒和毗湿奴信徒都极其反对和厌恶吃肉,其厌恶程度是印度的其他地方或印度以外任何地方都罕有的。我成长在这样的传统下,况且我十分孝顺我的父母,所以一旦他们知道我破戒吃肉这件事,一定会吓坏的。再加上,出于对真理的热诚,我一定要谨慎从事。我并非不知道吃肉就是欺骗父母,但当时,我是为了“改革”,并不是逞口腹之欲,我并不觉得肉特别好吃,更多的是希望我自己和我的同胞变得强壮勇敢,从而打倒英国人而使印度获得解放。我倒还没听过“自治”这个词,但已经明白自由的意义。这种“改革”的欲望蒙蔽了自己。既然这件事是秘密进行,我便说服了自己:仅仅隐瞒着父母,算不得是违背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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