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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柳病患者

“先生!你老这有一〇六药针吗?”诊察室的门口站着一个黑衣的,一只腿翘着的人在问,一种羞怯而颤抖的问询。

“什么?一〇六!”白衣的大夫从大堆血渍的纱布中抬起头来,很惊愕的睁大了眼睛。

“……是……是。”被回问的人嗫嚅了,手痉挛着去揪嘴旁的胡须,脸上显着难堪的笑。

望着那黄白相杂的丛生的胡须和枯皱的手,年青的看护生从鼻端嗤出来笑声。

“没有一〇六那种药针。你是治什么病呀?”大夫再问。

“是……是……”

“进来说,治病没有怕人的!”大夫在招呼。

这回我们有机会来看一看这位新来的病患者了,约摸有五十岁光景,看去并不是怎样孱弱的人,长方脸,脸上刻划着长时间劳苦的皱纹,眼睛因病的折磨有点模糊了,脸上有一种城市人稀有的诚朴的颜色。

一翘一翘的,黑布的大褂在屁股上摇摆,襟上有些积久的泥印,一股干硬活的人的汗味从摆着的衫下泄出来。

“是……是治脏症候的!”进来就倚在屏风侧,很显明的这位患者对他的病是这样的感觉羞惭。

“哦!那是六〇六,不是一〇六,是你要打针吗?”

“是我,唉!你老别见笑。”脸飞上了一朵孩子才有的羞红。说的话在喉里转着。

“好!你坐那边等一会吧。”

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坐在一条凳子上,坐下去的时候,可以清楚看到他咬牙忍受着病痛的样子。

大夫忙于他的诊治,他被暂时的遗忘在角落里。

先还低头坐着,一会他慢慢的扬起脸来,用惊奇的眼光巡视着室内。

一个看护走过去,向他举起手里的检温表。

“来!来!把扣解开,这个夹在胳肢窝里。”

他小心的一如看护所说的放好检温表,跟着就急忙掩藏着地皮色的白小褂,捎带像跟自己说又像跟别人解释:

“唉!竟叫病闹的,连衣裳都不能洗。”

“唉!可不是,人一有病什么要强的心都没有了。”看护有意的,微笑着说出引逗他的话。

立刻的他脸上有了笑,他似乎从没受过这种同情的知遇似的,用着笨拙的谄媚嬉笑望着那看护的脸嘴说:“嗯……嗯……这……这位先生真明白人。”

检温表拿出来,他的脸稍稍转白,手也轻度的颤抖着,眼睛恐惧的注视着看护的嘴,像是生怕从那双合着的唇里迸出来什么不幸似的。

看护竟自拿了那检温表走向大夫去。

他的脸色转向惊愕,惊愕中又极力的压抑着,到底还是压抑不住的问着邻座的男人:“这……这就看完了吗?”

邻座的人摇了摇头。

他更茫然了,不安的四顾,手焦灼的叠着,一会遮遮掩掩的去摩内衣的钮扣,一会痉挛的去扯嘴旁的胡须。

看护再来,手中拿着张白纸。

“先生!我的病要要……紧不?”没待看护开口,他便抢着问了。

“还没看呢!可是挺热,大概没什么危险,这么大岁数了,怎么惹上……”看护的话没说完,他已经默默的低下头去,连耳根都羞红了。

“你叫什么名字?住那?病了多少天?”护士翻动着手中的纸。

“叫李贵,住二道河子,病……病了七天了。”说着话,头依然俯着,忽然两粒大的泪从俯着的脸坠下来,跟着又粒粒坠来,又两粒。

看护脸上有了怜恤,拿笔触一下他的头:“唉!别伤心啦!走,上那边看去。”说着走向布幔中去。

他迅速的擦去了泪,用手撑着椅背试验着往起站,站定后用窥探的眼光,偷瞧着周围的人,再一拐一拐的走进布幔。

大夫带了大大的白口罩进去。

布幔中有了绛丝的脱衣声,半晌,一声滞浊的呻吟冲出布幔来。跟着呻吟的是大夫的声音。

“住几回?”

“就……就两回。”回答的声音是呜咽着。

“在那?”

“塘子胡同。”

“病到这样也不能做什么啦!”

“有十天没干活了!”

“干什么的?”

“瓦匠。”

“那么家呢?”

“没家,要不叫跑腿还……”呜咽转向低沉的啜泣。

啜泣稍止,换上了痛楚的呻吟。

约摸五分钟过去,大夫走出来,一面挑选着橱中的刀一面向看护生说:

“预备麻药针。”

(原载于《大同报》1938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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