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953年4月,弗里达·卡罗在自己的国家墨西哥举办了第一次重要的画展,此时,四十六岁的她,离生命旅程的终结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当时她的健康状况相当糟糕,无人指望画家本人会出席这次画展。但晚上八点,正当墨西哥城的当代艺术美术馆的门向公众敞开之时,一辆医院的救护车开来了,画家穿着她最喜爱的墨西哥服装,被人用担架抬到了一张四根帐柱的床上。这张床是那天下午放置在美术馆里的,并按她的意图作了布置,挂上了她的丈夫迭戈·里维拉——一位杰出的壁画家——的照片。还有政治偶像马林科夫和斯大林的照片。纸做的骷髅摇摇晃晃地从帐顶垂下来,一面床镜照出了画家憔悴但欢愉的脸。两百多位朋友和仰慕者逐一向弗里达·卡罗致意,然后将她的床围成圈,与她一起唱起了墨西哥民歌,一直欢闹到深夜。
这一幕是这位非凡女性一生的浓缩,也将其一生推向顶点。事实上,对许多人来说,它恰好证明了卡罗作为画家同时也作为一个人所具有的秉性:豪侠并勇于面对肉体的折磨、对惊奇和特殊的偏爱、对场面作为一种保护隐私和尊严的面具的嗜好。总之,画展开幕的场景绝妙地诠注了弗里达·卡罗的中心主题——自我。她在短暂的生命中所创作的两百多幅绘画,绝大多数是自画像。
卡罗是一位美丽的女人,稍有瑕疵也恰好增添了她的魅力。两条眉毛在前额连成一线并不断开,性感的嘴唇上依稀可见一撇胡子。杏仁状的眼睛是乌黑的,眼神稍稍有些向外睥睨。认识弗里达的人都说她的智慧和幽默就在那双眼睛里,还说她的情绪也表露在其中:或好奇或迷人,或疑虑或内敛。她的目光锐利,让人觉得无从掩饰,犹如被一只豹猫注视一样。
她大笑起来非常有感染力,或表达欢愉的心情,或是对痛苦之荒谬的认命。她的嗓音很响亮,略带嘶哑,说起话来总是急促而有力度,伴随着迅速而优雅的手势。她的笑是一种充分的、开怀的笑,偶尔是感情的尖叫。弗里达的英语说写都很流利,而且喜欢使用俚语。在今天看她写的信,一定会为她英语里使用的土语的“粗俗”而感到惊讶,好像她是从美国作家达蒙·鲁尼恩那里学来的英语。至于西班牙语,她喜欢说脏话——例如pendejo(白痴)和hijo de su chingada madre(婊子养的)。在说这两种语言时她都喜欢人们对这些土语粗话的反应,而且这些脏话是从一位如此有女人味的女人口中说出来的——弗里达总是将她竖在长脖子上的头高高仰起,像一位高贵的皇后——这更加强了人们的反应。
她总是穿着鲜艳华丽,特别喜欢穿时髦的拖地长的墨西哥民族服装。无论走到哪里,她总是那么引人注目。一位纽约人曾记得孩子们常常在大街上跟随她。他们会说“哪里有马戏?”,可弗里达一点也不在乎。
1929年,弗里达·卡罗成了迭戈·里维拉的第三任夫人。可真是绝配的一对!卡罗,纤小而热烈,犹如马奎斯小说中的人物;里维拉,肥胖而奢侈,简直出自拉伯雷的作品。他们的交际看来似乎很广。托洛茨基是朋友,至少有一段时间是。还有亨利·福特和尼尔逊·洛克菲勒、多洛雷斯·德尔·里奥及波利特·戈达德。里维拉夫妇在墨西哥城的家是国际知识界渴望去的麦加圣地,帕布罗·聂鲁达、安德烈·布勒东和塞奇·艾森斯坦等人都曾去过。弗里达曾在巴黎去过马塞尔·杜桑家做客,伊桑姆·诺古奇是她的情人,而弥罗、康定斯基、坦圭则是她的慕拜者。在纽约,她见到过施蒂格利茨和佐治亚·奥基夫;在旧金山,爱德华·韦斯顿和伊莫金·坎宁安曾为她拍照。
由于里维拉嗜好虚荣,他们的婚姻成了公众关注的话题。他们的每一次冒险,他们的爱、争吵及离婚,都曾被一家报纸作过详尽而细致的描述。人们对他们都是直呼其名,人人都知道谁是弗里达谁是迭戈: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家;她是他这座庙宇的祭司,有时却也叛逆。鲜活、聪明、性感,她总是对男人有吸引力并有着许多的情人。至于女人,有迹象表明她也曾有过同性恋情。对后者里维拉似乎并不在乎,但对前者却是强烈地不满。“我不想与别的男人共用一把牙刷。”他这样说。他还曾威胁说要用手枪去枪杀一位第三者。
如果有机会和认识她的人说上几句,那么你就会知道人们是怎样深深地爱着弗里达·卡罗的。他们承认弗里达是尖刻的、冲动的,但当人们回忆起她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人们对她的鲜活记忆使她的人生听起来就像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一样——充满乐趣和魅力,直到以悲剧收尾。但弗里达的故事实际上更凄惨。1925年9月17日,正值十八岁花季的弗里达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她乘坐的公共汽车和一辆有轨电车相撞。她被一根金属棒刺穿,脊梁折断,骨盆破裂,还有一只脚骨折。从那天起直至生命结束,这以后的二十九年里,弗里达一直生活在病痛的折磨之中。“我保持着做手术的记录。”她曾这样说。她还一直渴望着一个不能实现的梦想——要一个孩子,但那碎裂过的骨盆常常引发流产,以及至少三次人工流产。弗里达也因此饱受了被所爱的男人欺骗甚至抛弃的痛苦。她像孔雀一样展示其美丽的羽毛,但内心深处却藏着无奈的悲哀和自弃。
“我画我自己的现实,”弗里达说,“我只知道绘画是我的一种需要,我总是画那些从脑海里闪过的东西,而没有其他的考虑。”那些在弗里达脑海里掠过并被她变成艺术的东西,恰恰是20世纪一些最原汁和迷人的意象。她画自己流血、哭泣、破碎,她万分真诚地将痛苦转化为艺术,并用幽默和幻想来调和。她的画总是那么特别、那么个性化,在视觉上相当深入而非面面俱到。弗里达用颜料所作的自传有着一种艺术的紧张和力度,因而能紧紧抓住观众的心。
她的画大多数是小尺寸的,12×15英寸是经常的事。这种小尺寸正好与绘画主题的亲密性相适合。她小心翼翼地用纤细的貂毛画笔画每一笔色彩,将形画得相当精确,让想象通过实际技能的雕饰而更具说服力。
这种效果令超现实主义画家感兴趣,他们在20世纪30年代末将弗里达划入他们的行列。弗里达的画还吸引了一小部分有鉴赏力的收藏家,如爱德华·鲁滨逊、埃德加·考夫曼、小康格·古德伊尔、雅克·格尔曼,但她的画大多数长期委屈地被冷落,默默无闻地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直至最近才大放光彩。
1977年秋,墨西哥政府将美术宫里最大最著名的画廊用来举办一个弗里达·卡罗的回顾展。这是一种奇特的礼赞,因为展览似乎赞美画家奇异的个性和她的故事,甚于她的艺术。那些宏大的展厅里挂满了弗里达的各种生活照片,而且都是放大了的照片,这使那些钻石般微小的绘画看上去就像是标点符号一样。
不管怎样,弗里达的艺术——她自己创造的传奇——终于获得了成功。由于她的画相比于照片及画廊的空间显得那样小,观众必须站得很近方能欣赏。这种近距离的观赏反而增加了画作奇特的吸引力。这些画创作于弗里达生前的各个重要时刻,每一幅都如同一声沉闷的呼喊,画中蕴含着稠密的情感,似乎要爆发出来。这些画使那些照片的框架升格为一种建筑结构,在房间的中央显得很不稳定,零碎得像是卡片做的房子。
1978年11月2日,为了庆祝亡灵节——墨西哥最喜庆的节日之一,旧金山的弥撒教区的拉扎画廊举办了一个“向弗里达致敬”的画展。展出的作品是由大约五十多位画家(大部分是奇卡诺人)用不同艺术手段创作的作品,但都要求是在“弗里达的象征主义精神”下创作出来的。在画廊的后墙上放置了一个祭坛,点满了蜡烛,还有糖骷髅、草秆做的十字架。“死者的面包”形如人骨,一具棺材里放着糖鸟,里面的一张玩具大小的床上躺着一尊弗里达的微型塑像。其他几面墙壁则挂满了画家们的作品,有许多画家将自己的画像和弗里达的并放在一起,好像要表达对她的认同。弗里达被描绘成一位政治英雄和革命战士、一位受尽磨难的女性、一位被错待的妻子、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一个墨西哥的“奥菲利亚”。许多人把她看作是一个饱受折磨但又敢于向死亡挑战的人。一位画家用这样的话来表达对弗里达的尊敬:“弗里达诠释了奇卡诺妇女全部的文化含义。她激励着我们,她的作品不是自叹自怨,它们充满着力量。”
从此,弗里达·卡罗的观众日渐增多:1978—1979年间,弗里达作品回顾展相继在美国的六个美术馆展出,1982年在伦敦的白教堂美术馆组织了一次名为“弗里达·卡罗和蒂娜·莫多蒂”的画展,后来还在德国和纽约展出。对于女人们来说,卡罗那特别具有个性的形象和特有的女人气质,以及艺术上的独立性,已经变得十分有意义了。在艺术上,她既不与里维拉竞争,也不效仿他,而且有不少敏锐的评论家认为她甚至比里维拉更好。实际上,迭戈自己也常常夸耀一封毕加索写给他的信,信中是这样说到弗里达的:“不管是德朗、你还是我,都不能画出像弗里达·卡罗画的那么好的头像来。”
弗里达应当会为她身后赢得了那样丰富多彩的怀念而感到欣慰。事实上,她是她自己传奇故事的创造者,而且由于她十分复杂,且有着微妙的自我意识,关于她的神话是多切面的、含糊不明的、充满矛盾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们不愿意去揭开其真实生活的方方面面,唯恐会破坏她自己创造的形象。然而,事实并不会驱散神话,在仔细审阅后,弗里达·卡罗的故事依旧和她的神话一样传奇而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