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

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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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春天,莉拉交给我一个金属盒子,里面有八本笔记本。她当时非常紧张,说她不能再把盒子留在家里了,她害怕丈夫有一天会偷看她写的东西。我二话没说就拿走了盒子,只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盒子上捆了太多绳子。那段时期我们的关系很糟糕,但似乎只有我这样认为。我们见面次数极少,见面时她没有一丁点的尴尬,还是对我充满感情,从不说一句带刺的话。

她要求我发誓:在任何时候都绝不打开盒子。我发了誓,但一上火车我就解开了绳子,把笔记本拿出来看。笔记里详细描述了发生在她生活中的事情,从小学的最后几年开始,一直到她把盒子交给我为止,但那并不是日记。我觉得这些笔记特别像是一个热衷于写作的人自我训练留下的痕迹。笔记里有大量丰富、细致的描写:一根树枝、一洼池塘、一块石头、一片有着白色叶脉的叶子、家里的锅、咖啡壶的每个部分、炭火盆、煤块、煤渣、庭院的详细布局、大路、池塘边上生锈的铁架、小花园和教堂,还有铁路边上被砍伐的树木、新楼房、父母的房子、她父亲和哥哥用于修鞋的工具、他们工作时的动作,尤其是对色彩的描写,在一天的不同时刻,每种东西的颜色。但笔记里不仅有描述性的文字,也出现了一些方言和书面词汇,有时候是被圈出来的,但没有解释;还有拉丁语和希腊语的翻译练习;此外还有大段的用英语描写的城区里的作坊、货物,以及恩佐·斯卡诺每天都驾着驴拉车走街串巷,装满蔬菜和水果的小推车,也有许多她对自己读过的书的评价、在教堂影院看过的电影的影评、她和帕斯卡莱的对话、她和我聊天时坚持的想法,虽然文字的内容并不是很连贯,但任何事在莉拉笔下都变得栩栩如生,她十一二岁时所写下的文字,丝毫不让人觉得幼稚。

大体上讲,她的句子很缜密,非常注意标点符号的使用,书写也很优美,就像奥利维耶罗老师曾教给我们的那样。但有时候,莉拉就像血液里充满了某种毒品,让人感觉失去了分寸——一切都变得很仓促,语句的节奏变得非常紧张,标点符号也消失了,但她很快就能恢复轻松明快的笔法。有时候她的文字会突然中断,在一些页面里,她画满了扭曲的树木、云雾笼罩的起伏的山脉,还有狰狞的面孔。无论是清晰有序的语言,还是混乱的文字,我都被她深深地吸引。我越读就越觉得自己被骗了,几年前我在伊斯基亚时,她寄给我的那封信肯定是经过长期写作训练的结果:所以才写得非常好!我把那些笔记本都重新放回盒子里,告诉自己:不要再窥探了!

但很快我又无法抵抗那些笔记本的诱惑力,那就像莉拉从小就散发出的魅力一样吸引着我。她谈到了城区里的人、她的家人、索拉拉兄弟、斯特凡诺,她描写每件事、每个人时,用的都是一种精确、无情的笔触,比如说她非常直率地描述了她对我——对我所说的、对我所想的、对我所爱的,还有对我的外貌——的看法。那些对于她来说决定性的时刻,她都一一记录下来,丝毫不顾虑其他人和事。我看到她十岁那年写《蓝色仙女》时感受到的最纯粹的快乐;她遭受的痛苦和她体味的快乐一样强烈,对她写的故事,奥利维耶罗老师不但不屑于发表看法,而且完全无视它;我看到她的痛楚和愤怒,我上了初中,不再关心她,疏远了她;我看到她对做鞋的热情,是强烈的报复心推动她设计了那些新鞋,当她和哥哥里诺一起完成了第一双鞋时,我看到她的喜悦之情,当她的父亲费尔南多说他们做的鞋子不好时,她感受到的痛苦。在这些本子里,她记下了所有事情,特别是对索拉拉兄弟的厌恶之情。她坚决地回绝了马尔切洛的求爱,马尔切洛是索拉拉兄弟中的老大。她也记下了自己的决心,还有她与温和的斯特凡诺·卡拉奇订婚的那一刻。斯特凡诺是一个肉食店老板,为了追求莉拉,他买了她做的第一双鞋子,并发誓说会一辈子好好保存。她记下了她十五岁时那段美好的时光,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贵妇,在未婚夫的呵护下生活,富裕而高贵。出于对她的爱,斯特凡诺投资了莉拉父亲和哥哥修鞋的铺子,把铺子扩建成了“赛鲁罗”鞋作坊。莉拉当时多么满足啊!她关于鞋子的梦想基本已经实现了。她十六岁结了婚,在新城区有一套房子,那场婚礼十分奢华排场,她非常幸福。然而这时候,马尔切洛·索拉拉和他的弟弟米凯莱一起出现在了婚礼上,马尔切洛脚上穿着的正是她丈夫斯特凡诺说要一生珍爱的那双鞋。她到底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木已成舟,能撕破脸皮,把他可憎的真面目揭示出来吗?问题和真相都是赤裸裸的,她可悲的处境一目了然。有很多天,甚至是很多个星期,我都沉迷在她的文字里,我钻研这些笔记,甚至背下了我喜欢的段落,那些能激发我、让我沉醉或者让我感到羞愧的段落。在这些看似真实自然的文字背后,一定也有虚假之处,只是我没有察觉到。

在十一月的一个晚上,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拿起盒子出了门。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那不勒斯,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大学生,我再也受不了莉拉对我的影响了。我在索尔费利诺桥上停了下来,凝视着从寒冷的薄雾里渗透出的光芒。我将盒子放在栏杆上,用手慢慢地把铁盒向前推,直到盒子落入河里。我感觉那就像是莉拉本人带着她的思想、语言,还有那种与任何人都会针锋相对的恶毒态度一起落入河里;她影响我的方式,她拥有的每个人、每样东西和知识都落入了河里;那些和她相关的任何事情——书和鞋子,温柔和暴力,婚礼和新婚之夜,以拉法埃拉·卡拉奇夫人这个新身份回到城区——所有这些似乎都被我推入了河里。

-2-

斯特凡诺看起来如此善良,如此深爱莉拉,我不能相信他把莉拉小时候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那双鞋,那双沾满莉拉的手印,也包含着她所有心血的鞋子送给了马尔切洛·索拉拉。

当时在婚礼现场,我忘记了阿方索和玛丽莎的存在,他们眼眸闪烁,神采飞扬,坐在桌边交谈着;我也没注意我母亲那带着醉意的笑声;音乐、歌声、起舞的人,一切都黯然失色;安东尼出现在阳台上,他醋意大发,站在玻璃窗边望着紫色的城市和大海;尼诺如同大天使,一言不发默默离开了大堂的画面也都渐渐模糊了。我只看到莉拉很激动,在和斯特凡诺耳语。她穿着婚纱,脸色非常苍白,斯特凡诺脸上没有笑容,他满脸困窘,他的额头和眼睛上方那块有些发白,就像通红的脸上戴着一张面具。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的朋友用两只手把她丈夫的手臂拉了过来,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我很了解她,我觉得如果可以的话,她会把他的手臂撕下来,她会将撕下的手臂高举过头顶,穿过大厅,手臂会不断滴血,她会把这滴血的手臂当成一根棍棒,或是驴腮骨,狠狠劈在马尔切洛的脸上,瞄准他打下去。是啊!她本应该这样做,一想到这个情景我就心跳加速,喉咙发干。她本该将两个男人的眼珠都挖出来,撕咬他们,将他们脸上的肉从骨头上撕下来。是的,是的,我想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希望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让他们的爱情收场,让这场令人无法忍受的婚礼中断。在阿马尔菲海滩那张蜜月的床上,不会再有拥抱,让城区里的每件事、每个人突然间都粉碎。让一切都毁灭吧!我会和莉拉逃走,去远方生活,就我们俩,我们带着那种破坏性的快乐,在那些陌生的城市堕落下去。我认为那天这样结束才是最合适的。假如没有什么能够拯救我们——金钱不行,男人不行,学业也不行,那还不如马上毁掉所有一切。她的怒火在我的胸中燃烧,一种属于我的力量,或者说不属于我的力量,自我迷失的快感将我淹没了。我希望这种力量能得到蔓延,但我又意识到我对这种力量的恐惧。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我只能无声无息地体味不幸,因为我没有能力让怒火爆发,我害怕暴力,我对那些暴力反应感到害怕。我更愿意一动不动,让憎恨不断滋生。但莉拉却不是这样,她离开座位时,动作非常果断。她站了起来,桌子在晃动,脏盘子里的餐具也在晃动,一个玻璃杯被碰倒了。斯特凡诺动作有些机械,他急忙伸手扶住酒杯,防止酒洒向索拉拉太太的衣服。莉拉快步从侧门出去了,每次婚纱被什么东西挂住,她都会奋力扯开。

我想过追上她,抓住她的手,低声告诉她:离开,我们离开这里!但我没有动。斯特凡诺犹豫了一下,从那些跳舞的人中间穿过,去追莉拉了。

我看着周围,人们也意识到新娘在抗议着什么。马尔切洛依然若无其事,亲切地和里诺聊天,就好像他穿着那双鞋很正常。那个古董商的祝酒词继续进行着,而且越来越不堪入耳。那些等级最低的宾客,只能继续强颜欢笑。除了我,没有任何人意识到刚刚才举行的婚礼已经结束了。这场婚姻本应该持续到这对夫妇去世,直到他们子孙满堂,一起经历快乐和痛苦,银婚和金婚,但对莉拉来说,不论丈夫怎么乞求她的原谅都无济于事了,这场婚姻,这时候,结束了!

-3-

当时发生的事情让我很失望,我坐在阿方索和玛丽莎旁边,但我并没有听他们在说什么。我等待着莉拉的反抗,但什么也没发生,像往常一样,我猜不出莉拉的脑子里在想什么,我没有听到她的叫喊,没有听到她说威胁的话。半小时后,斯特凡诺再次出现了,他看起来很平静,换了衣服,眼睛和额头周围的那层灰白也消失了,他在亲戚朋友中间周旋,等待着新娘的到来。莉拉再次回到大厅时,身上穿的不再是婚纱,而是一身浅蓝色的旅行套装,头上戴了一顶蓝帽子。她用银勺子从一个水晶罐子里舀出糖果,发给孩子们,然后走到每张桌子前发喜糖。她先给她的父母发了喜糖,接着是斯特凡诺的父母,她无视索拉拉一家,甚至无视了她哥哥里诺。哥哥面带苦笑,问道:“我得罪你了吗?”她没有回答,把喜糖包发给坐在她哥哥身边的皮诺奇娅。莉拉目光茫然,两腮泛红。轮到我了,她心不在焉地递给我一个陶瓷做的篮子,里面装满了包裹着白色薄纱的喜糖,我拿喜糖时,她并没给我一个会心的微笑。

因为莉拉的无礼,索拉拉兄弟很难堪,斯特凡诺逐一拥抱了他们表示补偿,他表情平静,低声嘀咕了一句:

“她累了,请对她耐心一点。”

他亲吻了里诺的脸颊,大舅子满脸不高兴地说:

“她不是累了,斯特!我很抱歉,她生来就是这个脾气。”

斯特凡诺认真地回答说:

“所有问题都会解决的。”

这时候,莉拉已经走到门口了,我看到斯特凡诺跑过去追上他的妻子,乐队演奏着乱哄哄的音乐,许多人挤在一起,相互告别。

他们的关系没有破裂,因此莉拉和我不会从这里逃走,我们不会浪迹天涯。我想象着,新娘和新郎坐上敞篷车,漂亮而优雅,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到达阿马尔菲海岸,在一个豪华的宾馆里,之前所有残忍的冒犯,都会变成一个容易消去的不悦。莉拉彻底脱离了我,没有任何懊悔。我突然感觉到:她和我之间的距离比我想象的还要遥远,不仅仅是因为她结婚了,也不仅仅是因为每天晚上她都会恪守婚姻规则,和一个男人睡觉。当时我觉得,有一件之前不明白的事情忽然变得很清楚:莉拉小时候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鞋子,被她丈夫拿去和马尔切洛做了一个交易。莉拉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她不得不承认:对于她来说,她丈夫比任何人、任何东西都要重要。莉拉已经做出了让步,她已经原谅了那种冒犯,这意味着她和斯特凡诺之前的关系非常坚固。她爱他,就像照片小说里的姑娘一样爱着他,她会为了斯特凡诺牺牲自己的一生,而他根本不会在意这种牺牲,他将占有她丰富的情感、智慧和想象力,但却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会白白浪费她。我觉得自己不可能像她那样爱上任何人,甚至是尼诺,我只知道看书打发时间。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有缺口的碗——那是我妹妹埃莉莎用来喂猫的碗,后来那只猫再也没有出现,那只空碗落满灰尘,被遗忘在楼梯间。我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焦虑,我觉得自己有些夸张了,我走得太远了。我告诉自己,我要向后退,我应该像卡梅拉、艾达、吉耀拉或者莉拉那样,抹去傲慢,惩罚自己的自负,不再羞辱那个爱我的人。阿方索和玛丽莎离开了,他们和尼诺在说好的地方汇合,我避过我母亲的目光,绕了一个大圈子来到露台上和我的男朋友碰面。

太阳已经落山了,我穿得很薄,觉得很冷。安东尼奥看到我,点了根烟,假装在看海。

“我们走吧。”我说。

“你和萨拉托雷纳的儿子一起走吧!”

“我想和你一起走。”

“你别撒谎了。”

“为什么?”

“因为那家伙要你的话,你就会把我丢在这里,连一声再见都不会对我说。”

他这样毫不留情、没有一点遮掩地对我说话,让我真的很生气。我气呼呼地对他说:

“我母亲随时都可能过来,为了你,我有可能会挨她的耳光。如果你不明白我来这里冒的风险,这意味着你只想着你自己,根本就不在乎我。”

他听到我说的句子很长,没用方言,而且还用了虚拟式,这让他失去了耐心。他扔掉香烟,抓住了我的手腕,根本就没有控制所用的力度,他对我吼道——是嗓子眼里发出的那种吼声,他在那里,只是为了我,因为是我告诉他,让他一直待在我身边,在教堂里,在吃饭的地方。是的,是我。“你让我发誓,”他喘了一口气说,“你说,你要发誓,你永远不会留下我一个人。我做了衣服,欠了索拉拉太太很多钱,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让你高兴,照你说的去做,甚至没和我母亲、弟弟妹妹在一起待上一分钟,但我得到的回报是什么?我得到的报偿就是:你像对待白痴一样对待我!你一直在和那个诗人的儿子说话,你当着所有朋友的面,让我没面子,让我丢脸,因为对于你来说,我什么都不是。你受过教育,而我没有,我听不懂你说的话,这是真的,我真的不懂!但是,真该死!莱农!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你觉得你可以玩弄我,你觉得我不会说‘不’!你错了,你知道所有的事,但你不知道,如果我们现在从这扇门出去,如果现在我说‘可以’,说我们一起走,但如果我发现你在学校里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再和尼诺那个混蛋见面,我会杀了你!莱农,我会杀了你!因此你要好好想想,在这里马上离开我——”他有些绝望地说,“这对你是最好的选择。”他红着眼睛,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大张着嘴巴,说了许多话,他没有叫喊,却像是在叫喊一样,他的鼻翼也大张着,鼻孔显得黑洞洞的,他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我感觉到他的内心一定更痛。他说的那些话都是通过喉咙,发自肺腑的话,那些话像是在空气中爆破了,如一块铁片割伤了他的喉咙和肺。

混乱中,我感觉我需要他的侵犯,我需要他钳住我的手,需要那种害怕被他打的感觉。那些滔滔不绝、痛苦的话甚至带给我安慰,我知道,他至少是在乎我的。

“你弄疼我了!”我说。

他慢慢松开了手,但还是张着嘴,瞪着我。我决定在意他,顺从他,依靠他,我的手腕已经发紫。

“你的决定是什么?”他问我。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噘着嘴回答说。

他闭上了嘴巴,眼里充满了泪水,然后他望向大海,极力想咽下眼泪。

后来,我们俩单独走在路上,我们没有等帕斯卡莱、恩佐和其他女孩,也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最重要的是,不要让我母亲发现,因此我们是步行离开的。天已经黑了,起初,我们彼此并没有身体接触,后来他犹豫了一下,把一条胳膊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他想让我明白,他希望得到我的宽恕,就好像犯错误的人是他。因为他爱我,他决定把自己几个小时前亲眼看到的那些情景——我和尼诺勾搭的事情,当成一种幻觉。

“我把你的手弄青了?”他拉住我的手腕问。

我没有回答,他用他的大手握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做了一个推开他的动作,这让他放慢了节奏。他等着,我也等着。当他又一次做出妥协的表示,我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了他的腰。

-4-

在树后面,在大楼的门房下面,在黑暗的街道上,我们不停地接吻。后来我们坐上了公共汽车,中间换了一趟车,到了火车站,我们沿着铁路旁那条人迹罕至的路步行,向池塘走去,一路上我们还在不停地接吻。

尽管我的裙子很轻薄,夜晚的冷风吹得我直打寒颤,但我觉得自己在发热。在暗处,安东尼奥有时会贴着我,激烈的拥抱会弄疼我。他的嘴唇滚烫,那种温度点燃了我的幻想。我想,也许莉拉和斯特凡诺已经在酒店了,他们也许正在准备吃饭,也许他们正在为夜晚做准备。啊,被一个男人拥抱着入睡,就不会感到冷了。我感觉到安东尼奥的舌头在我的嘴里游走,手隔着衣服摸索着我的胸,我隔着他的裤子口袋,抚摸着他的下面。

黑色的天空中散落着一些黯淡的星星,池塘腐败的泥土气息和苔藓的味道,被春天甜丝丝的气味掩盖着,草湿漉漉的,水忽然荡漾起来了,好像有一颗橡子、一块石头,或者是一只青蛙落了进去。我们沿着一条熟悉的路慢慢地走,这条道路通往一排干巴巴的树,树干很细,树枝被剪得乱七八糟,几米远的地方有一家破败的罐头厂,有一座屋顶已经塌了的房子,只剩屋脊和一些铁皮板。就像有一根绒线在我身体里拉扯着我,我的欲望在涌动,我迫切地期待着欲望能得到满足,以粉碎那天所有的一切。我的腹部下方有一种快感刺激着我,比其他时候更强烈。对着我的嘴,对着我的脖子,安东尼奥用方言对我说着情话,语气热烈而迫切。我一句话也不说,在和他私会时,我总是不说话,我只是在喘息。

“告诉我,你爱我。”他恳求说。

“是的。”

“告诉我。”

“是的。”

我没说其他的,我抱着他,我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着他。我渴望他亲吻和爱抚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需要被撕咬,被碾碎,我渴望喘不上气来。他把我推开了一点,依然在吻着我,一只手伸进了我的文胸里,但是我觉得还不够。那天晚上,对我来说这些还远远不够。在那之前,我们所有的接触,都是他非常谨慎地提出来的,而我也谨慎地接受了,但那一次我觉得不够,不舒服的感觉迅速占据了我的身体。然而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我想要更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每次我们幽会,都会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一场又一场。他抚摸我的乳房,撩起我的裙子,抚摸我的双腿之间,这时候,他就示意我抚摸他那里柔软敏感的皮肤。但那一次我迟疑着,没有抚摸他的下身,我知道我只要那么做了,他就会忽略我,不再关注我的感受,停止抚摸我,放开我的胸部、腰肢和下身,只会专注于我的手,而且他很快会握住我的手,让我按照正确的节奏移动,然后他会拿出手帕,为那一刻做准备。他嘴里会发出轻轻的呻吟,下体会流出危险的液体,他会有些晕头转向。可能是因为害羞,然后我们就回家了。我迫切需要改变这个一贯的结尾:我不在乎未婚先孕!苍天有眼,但我不在乎在神灵的眼皮底下犯下罪行,圣灵还有其他神,我都不管了。安东尼奥感觉到我的渴望,他有些不知所措,吻我的时候,他越来越激动了,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的手向下推,但我一再把手抽出来,用我的耻骨对着他抚摸我的手指,我一次次紧紧贴着他,发出长长的喘息。这时候他把一只手抽出来,想解开裤子。

“等一会儿。”我说。

我把他带到了那个破败废弃的罐头厂里,那里要黑暗一些,更僻静一些,但是里面到处是老鼠,我听见老鼠窸窸窣窣跑来跑去的声音。我的心开始狂跳,我害怕那个地方,我害怕我自己,我害怕我的狂热。就是在几个小时前,我发现了自己和这个城区的疏离感,现在我想抹去那种感觉、那种方式、那种声音。我想回到我的城区里,深陷进去,就像一直以来的样子。我想放弃学业,扔掉我写满作业的笔记本。做作业?为什么要做作业?在莉拉的影子和影响之外,我做的所有事情一点儿都不重要。她穿着婚纱,在敞篷车里,戴着蓝色的帽子,穿着浅蓝色的套装,和她相比我算得了什么?在生锈的废铁中间,在老鼠的沙沙声里,我和安东尼奥偷偷幽会,把裙子提到腰上面,怀着迫切、痛苦而内疚的情感;而莉拉和斯特凡诺躺在亚麻床单上,赤裸相对,慵懒地待在一个面朝大海的房间里,斯特凡诺会侵犯她,进入她身体的深处,在她的身体里留下种子,他们是合法的,没有任何恐惧。而我,算什么呢?安东尼奥在调整他的裤子,我在他的双腿之间,男性巨大的肉身摩擦着我的下身,他一边移动,一边喘息。那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那不是我想要的。他只是蹭着我,这还不够,我想要被刺穿,我想要在莉拉回来的时候告诉她:我不是处女了,你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我不会落后于你。因此我搂着安东尼奥的脖子,吻着他,我踮着脚尖,用我的身体在迎合他的身体,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尝试。他也意识到这一点,就用手扶了一下我,我感觉到他的身体进去了一点点,带着好奇和害怕。我感觉到他在努力地克制自己,阻止自己全力推进,那是他整个下午所积累起来的力量,那个时候,那种劲头还没有消散。他就要放弃了,我意识到这一点,就紧紧地贴过去,想让他继续。但安东尼奥长出一口气,他把我推开,用方言说:

“不,莱农,我们成为夫妻才能做这事儿,这样不行。”

带着一种压抑的喘息,他抓住我的右手放到他那里,我用手抚慰了他。

最后我们从池塘那里出来,他有些尴尬地对我说,他尊重我,他不希望在那个肮脏的地方,用那种不体面、随随便便的方式,做一件让我后悔的事情。他说这些的时候,就好像是他想越雷池一步,也许他真的以为事情就是这样的。一路上,我什么话都没有说。直到我说了再见,我才松了一口气。我敲了家门,是我母亲开的门,她并没有叫喊,也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尽管我弟弟拉着她,她劈头盖脸的耳光还是扇在了我脸上。我的眼镜一下就飞到了地上,我马上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大喊起来,一丝方言的痕迹都没有,我用纯粹的意大利语喊道:

“你看你做了什么?你打碎了我的眼镜,因为你的缘故,我不能再学习了,我再也不去学校了。”

我母亲一下子僵住了,她正在打我的手,也像一把斧头一样停在空中,我的小妹妹埃莉莎捡起了眼镜,轻轻说:

“拿着吧,莱农,你的眼镜没摔坏。”

-5-

我觉得精疲力竭,无论我怎么休息,总是缓不过来。我第一次逃学了,没去学校。我记得我有十五天都没去上学,就连和安东尼奥我也没说,我没告诉他我的书读不下去了,我想退学。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出门,整个早上都在城市里转悠,这段时间,我对那不勒斯更加熟悉了。我在黎明港口的旧书摊上翻阅旧书,我不由自主地记住那些书名和作者的名字,我接着往前走,走到托雷多,走到海边,我顺着萨尔瓦多·罗莎路,走上沃美罗,走到圣马蒂诺,然后经过佩特拉里奥回来。我在多哥内拉路摸索,一直走到公墓,我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林荫小路上,读着石碑上死者的名字。有时候我会遇到一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行动迟缓的老人,甚至看似文质彬彬的中年绅士,他们用猥亵的语言调戏我,感觉危险在逼近,我低着头,加快脚步,急忙逃开。但我并没有就此打住,而且变本加厉。那些在外面晃荡的早上,让我越来越不顾忌学校的规章制度,那些从六岁起就开始禁锢我的规章制度。我按时回家,没有人怀疑我——怀疑我没有去上学。下午我读小说,稍晚些时候,我就去池塘那里和安东尼奥私会,因为我总是有空和他见面,安东尼奥现在很高兴。他本来想问我有没有见萨拉托雷的儿子。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问题,但他不敢问我,怕引起争吵,他怕我会生气,也怕会失去那短短几分钟的愉悦。他拥抱着我,我的身体顺从他,他的怀疑就消除了。在那些时刻,他也排除了我见那个男生给他戴绿帽子的可能。

他错了!实际上,尽管我觉得有负罪感,但我一直在想着尼诺,我渴望遇见他,和他说话。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又有些害怕,我怕他的优越感会让我感到屈辱,我怕他聊着聊着,就会说到那篇记载我和宗教老师冲突的文章没发表的原因,我怕他会告诉我编辑那些无情的批评,这都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无论是在城市漫步,还是晚上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我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欠缺,我宁愿相信那篇文章被扔到了废纸篓里是因为杂志没有版面了,安插不进去了。我希望慢慢淡忘这件事,让它渐渐褪色,但那并不容易。我没有尼诺的才华,因此我不配出现在他身边,对他讲我的思想,让他聆听我。我有什么思想?我根本没有任何思想。我最好知趣一点,不要再读书了,不要再热衷于分数和表扬了,知难而退吧。我希望自己能渐渐淡忘掉那一切——那些整日盘踞在我脑海的想法、那些死的或者活的语言、那些就连我和几个弟弟说话时,也会冒出来的意大利语。我想,我之所以会这样,那也是莉拉的错,我应该忘掉她。莉拉一直知道她想要什么,而且总是能得到她想要的;而我什么都不想要,我自己本身也没有价值,我只希望自己早上醒来时,没有任何期望。当我清空我的脑子时,我会做进一步打算:安东尼奥对我的感情、我对他的感情,这就够了。

有一天我回家时,遇到了斯特凡诺的妹妹皮诺奇娅,我从她那里得知莉拉刚度完蜜月回来了,并且准备了一顿大餐来庆祝哥哥和嫂子订婚。

“你和里诺订婚了?”我假装自己很惊讶。

“是啊。”她满心欢喜地告诉我,还向我展示了她的订婚戒指。

我记得皮诺奇娅说这些的时候,我的内心极度不舒服——莉拉在她的新家里搞了一场聚会,却没邀请我。但我想,这样也好,我很高兴,我再也不必和她进行比较了,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皮诺奇娅讲完了订婚仪式的每个环节,我才慎重地问了一下我的朋友莉拉的情况。皮诺奇娅干笑了一声,用方言回答我说:“她正在学呢。”我没问学什么。那天我一回到家里就开始睡觉,睡了整整一下午。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早上七点钟走出家门,我去学校,确切地说是假装去学校。我刚穿过大路就看到莉拉从敞篷车里出来,她头也没回就钻进了我家的院子,并没有转身和坐在方向盘前的斯特凡诺打招呼。她穿着考究,虽然没有太阳,她还是戴了一副深色的大墨镜。那条蓝色纱巾更是让我觉得不同寻常,她把纱巾打了一个结,盖住了嘴巴。我有些愤愤地想道,那应该是她的新风格吧,不再像杰奎琳·肯尼迪,更像我们从小都想成为的那种神秘的女士。我径直向前走去,没有理她。

走了几步之后,我又返回去了,并不是为了什么,只是有些不由自主。我的心跳得很快,脑子很乱,也许我想听她当面告诉我,我们的友情已经结束了,也许我想大声告诉她,我不想上学了,我也想结婚,住在安东尼奥家里,和他妈妈以及弟弟妹妹生活在一起,和疯寡妇梅丽娜一起打扫楼梯。我快步穿过院子,看到她进了她婆婆住的那栋楼里。我走上楼梯,就是我们小时候去找堂·阿奇勒让他把洋娃娃还给我们那次一起走的那些楼梯。我叫了她一声,她回头了。

“你回来了?”我说。

“是啊。”

“那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

“其他人都可以见到你,就我不能吗?”

“我不在乎其他人,但你不一样。”

我犹疑地看着她,她有什么不能让我看到的呢?我向上走了几级台阶,走到她跟前,我小心地揭开了她的纱巾,还有墨镜。

-6-

我现在又想象着我揭开她的面纱和墨镜时的情景:我开始讲述她的蜜月旅行,但这次我讲述她的蜜月,不是她在楼梯口告诉我的那些,而是后来我在她的笔记本里读到的。我对她是不公平的,之前为了贬低她,我认为她轻易让步了,就像尼诺把我一个人留在宴席大厅时我所感受到的挫败感,我要使她变得低微,以减轻我自己的挫败感。事实是,那场宴席结束的时候,她坐在敞篷车里,身上穿着一套蓝色的衣服,头上戴着一顶蓝帽子,她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发红,斯特凡诺启动车子之后,她用我们这个城区最肮脏、最让人难以忍受的话语辱骂他。

像往常一样,他忍受着她的谩骂,勉强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莉拉最后也闭嘴了。但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莉拉又开始攻击他,这次是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她说她再也不想待在那辆车上了,一分钟也受不了了,她讨厌呼吸他呼出的气息,她想马上就下车。斯特凡诺在她脸上看到了厌恶,然而他继续开车,什么也没有说。莉拉提高嗓门,让他停下来。这时候斯特凡诺停了车,当莉拉真去打开车门时,斯特凡诺紧紧拉住了她的一条胳膊。

“现在,你给我听着。”他慢慢地说,“发生这些事,有着非常严肃的理由。”

他平静地向莉拉解释了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为了避免鞋厂在正式开张之前就倒闭,就需要西尔维奥·索拉拉和他的两个儿子入股,只有他们才能保证生产的鞋子进入这个城市最好的鞋店,甚至让他们能在马尔蒂里广场上开一家鞋店,在秋天之前,就会有一家专门经营“赛鲁罗”鞋子的鞋店开张。

“你的需求关我屁事!”莉拉打断他,想挣脱他的手。

“我的需求就是你的需求,你是我的妻子啊!”

“我?对你来说我什么都不是,你对于我来说也一样,放开我!”

斯特凡诺放开了她。

“那你父亲跟哥哥也都什么都不是吗?”

“提到他们时,你最好先漱一下口,你根本不配谈论他们。”

斯特凡诺却对他们指名道姓,他说跟西尔维奥·索拉拉协商的事情是费尔南多亲自提出来的,他说最大的障碍是马尔切洛,马尔切洛很生莉拉的气,他对赛鲁罗全家人都很不满,尤其是对帕斯卡莱、安东尼奥和恩佐,因为他们把他的汽车砸了,还打了他一顿。他说是里诺让马尔切洛平息下来的,总之他们费了好多心思。马尔切洛说他想要莉拉做的那双鞋子,里诺答应了他,就把鞋子给了他。

那真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时刻,莉拉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但她仍然喊道:

“那你就把鞋子给他了?”

斯特凡诺一时有些尴尬。

“我能做什么呢?跟你哥哥吵一架?毁掉你的家庭?让马尔切洛开始报复你的朋友?让我失去我投的所有钱?”

对莉拉来说,他的每句话、他的语气都是一种虚伪的掩饰。莉拉没有让他说完,她用拳头捶着斯特凡诺的肩膀,叫喊着:

“所以你就说可以?你就去把那双鞋子拿给他了?”

斯特凡诺任凭她捶打叫喊,直到莉拉试图打开车门,要逃出去的时候,才冷冰冰地说:“你冷静点。”莉拉忽然转过身,叫喊着说他把错误都推卸到了她父亲和哥哥身上,她怎么冷静得下来,他们三个人像对待一块擦地板的抹布那样对待她,她冷静得下来吗?“我不想冷静下来!”莉拉尖叫着,“混蛋!马上送我回去!你刚刚对我说的那些事情,你要回去当着另外那两个狗屎男人再说一遍。”当她用方言说“狗屎男人”的时候,她意识到这越过了丈夫的底线,他没法再保持心平气和,斯特凡诺的耳光顷刻间狠狠地掴向了莉拉,那么响亮,就像一个真相的昭示。莉拉的脸火辣辣地疼,她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斯特凡诺,他重新启动汽车,第一次失去了平静的语气——这是他自追求莉拉以来第一次失控,他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

“看到了吧,是你逼我这样做的,你有没有意识到你太过分了?”

“我们都错了。”她咕哝着说。

斯特凡诺果断地否定了她,就像他从来都很肯定一样,他说了一大串话,有点威胁,也有些说教,还用了一种带着痛苦和悲怆的语气。他的话大体是这样的:

“我们一点儿都没错,莉娜,我们只需要澄清一些事实。你再也不是赛鲁罗家的人了,你现在是卡拉奇太太,你应该照着我跟你说的去做。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世俗的人,你不知道什么是商业,你觉得钱是我从地上捡的,但其实不然,钱每天都要去挣,要把钱放到那些能生钱的地方去。你设计了鞋子,你父亲和哥哥特别能吃苦,但你们三个一起还是没办法赚到钱。索拉拉家却能做到——好了,你现在听我讲,我才不在乎你喜不喜欢那个人呢。我也很讨厌马尔切洛,当他用眼睛瞄你的时候,当我想到他说的关于你的那些话,我真想拿一把刀捅到他肚子里,但当我想到要赚钱的时候,他又成为了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如果不去赚钱的话,那么这辆车就不再是我们的了,我也不能给你买这件衣服了,我们甚至会失去我们的房子以及家里的一切东西,你就不再是一位阔太太了,我们的孩子也会像叫花子一样长大。所以,如果以后你再像今晚那样对我说话,那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就会被我打得不能出去见人。你听明白了吗?回答我。”

莉拉的眼睛眯着,她的脸颊已经变紫了,而其他地方非常苍白。她没有回答他。

-7-

当晚,他们来到阿马尔菲,他们俩以前都没住过旅馆,所以表现得很不自在。前台接待员带着一丝讥讽的语调让斯特凡诺尤为羞怯,他不由自主地表现得有些低三下四。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马上用生硬的方式去掩盖尴尬。前台接待员让他出示证件,他的耳朵变得通红。与此同时,一个行李员出现了,留着短胡须,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但斯特凡诺推开了他,好像他是个贼一样,但是他又想了想,在没有享用服务的情况下,给了他一笔丰厚的小费。他扛着行李走在莉拉前面上楼梯。莉拉跟我说,每级台阶都让她感觉到,在路上她已经失去了早上和她结婚的那个男人,现在和她在一起的是一个陌生人。斯特凡诺真的是眼前这个长着粗短的腿、长长的胳膊,手指白皙的人吗?这个和她结合的人到底是谁呢?在旅途中那些难以抑制的愤怒现在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焦虑。

一进到房间里,他努力让自己变得温和,但他也很疲惫,给了莉拉一耳光之后,他心里很不安。他用一种虚伪的语气称赞房间的宽敞,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唤她来感受空气的芬芳,欣赏波光粼粼的大海。但她心里一直想着摆脱困境的办法,于是只心不在焉地摇摇头,她很冷。斯特凡诺马上关上窗子,提议出去散散步,还要在外面吃饭,最好多穿一点。他说:“要不你给我带件西服背心吧。”那语气就好像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多年,她会熟练地从行李箱里给他找一件背心,就如同给自己找件毛衣一样。莉拉显得很听话,但实际上她并没有打开行李,既没有拿毛衣,也没有拿出西服背心。她马上到了走廊上,她一分钟也不想再待在房间里。他跟在后面,嘟囔着说:“我这样无所谓,但我是担心你,怕你会感冒。”

他们在阿马尔菲闲逛,一直走到大教堂,他们走上台阶,走到喷泉前。斯特凡诺试着去讨她开心,但逗乐向来都不是他的强项,他更擅于悲怆的话语,或是一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成熟男人会说的那种简洁如警句的话。莉拉几乎没有回应,最后丈夫给她指指这个,指指那个,惊呼着:“快看啊!”然而对她来说,在过去她可能会关注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块石头,可现在不管是街边靓丽的风景、花园的芬芳,还是阿马尔菲的历史和艺术,她都不感兴趣,尤其是斯特凡诺的声音让她很厌烦,他不停地说:“很美,不是吗?”

莉拉很快开始打颤,不是因为天特别冷,而是因为她非常紧张、焦虑。他察觉到了这一点,建议她回旅馆,他还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我们抱在一起就暖和了。但她还想一直走下去,直到疲惫不堪。尽管一点也不饿,她还是径直走进了一家餐厅,并没有征求斯特凡诺的意见,斯特凡诺耐心地跟着她。

他们点了很多菜,但基本没怎么吃,只是喝了很多酒。有那么一刻,他忍不住问她是否还在生气。听到这个问题,莉拉摇摇头,她确实没生气。让她感到吃惊的是,对索拉拉兄弟、她的父亲和哥哥以及斯特凡诺,她内心没有一丝憎恨,所有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她脑子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突然间,鞋子的事情对她来说变得不值一提,她甚至不明白,在看到马尔切洛脚上穿着那双鞋子时,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现在让她觉得恐惧的是无名指上那枚沉甸甸、亮闪闪的婚戒。她又重新回顾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觉得一切都难以置信:教堂、宗教婚礼仪式和宴会。她喝了酒之后晕乎乎地思考着,我做了些什么啊?这枚金戒指是什么东西?这枚我戴在手上的发亮的圆环到底是什么?斯特凡诺也有一只,在他那多毛的手指上,在黑色的汗毛间闪闪发亮。她记得他穿泳衣的样子,就好像在海边看到的一样:宽阔的胸膛,硕大的头颅就像倒过来的碗。她回想过去,他没有任何一个细节能对她产生吸引力。他只是一个生物,她感觉无法与其共享任何东西,而他却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嚅动着厚嘴唇,用手挠着硕大的耳垂,他常用叉子叉她盘中的食物,想尝一下。他和之前那个吸引她的卖香肠的小伙子,那个充满抱负、非常自信且有教养的小伙子,那个早上在教堂和她结婚的新郎没有一点儿关系。斯特凡诺张大嘴巴露出白生生的牙齿,嘴巴里吐出红红的舌头,他身体里和围绕着他的一切都在破裂。莉拉坐在桌前,周围来来往往的服务员,还有导致她来到阿马尔菲的一切,缺少任何关联和逻辑性,但又是无法忍受的事实。因此当眼前那个陌生的生物——斯特凡诺眼前一亮,以为暴风雨已经过去了,以为她已经理解了他那么做的原因,并且接受了他的解释,他终于可以对她讲述那些伟大计划了。莉拉想到从桌子上偷偷拿一把餐刀,想着回到房间的时候,如果斯特凡诺敢碰她的话,她就会用这把刀刺向他的喉咙。

最终,莉拉没有那么做,因为在那个餐厅,在那张桌子前,她喝得晕乎乎的。整个婚礼,从婚纱到婚戒,让她觉得没有任何意义,她觉得斯特凡诺的性要求没有任何意义,那对于他来说也是荒谬的。如果真要那么做的话,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把餐刀带走(把膝盖上的餐巾拿下来,包住餐刀,把餐刀和餐巾都放在怀里,把手提包拿过来,让餐刀顺势滑入包里,最后将餐巾放回桌子),但是她最后放弃了。那个把妻子的新身份、餐厅和阿马尔菲固定在一起的“铆钉”是那么松弛。在晚饭最后,她甚至听不到斯特凡诺的声音,她耳朵里充斥着喧闹声,陌生的人群还有他们的心思,都让她恍惚。

在路上,斯特凡诺开始谈论索拉拉一家的好处。斯特凡诺对她说,他们认识市政府的重要人物,他们和各个党派、保皇派还有新法西斯党都有关联。他谈论这些,喜欢装作自己很在行的样子,好像他真的知道索拉拉家在干什么,他强调说:“政治是很丑陋的,但对于赚钱很重要。”莉拉想起之前她和帕斯卡莱做的分析,还有订婚之后他们谈论的事情、他们的计划——要摆脱父母那一代的滥用权力、虚伪和残暴。她嘴上说是的,但其实心不在焉,她心里正想着其他事情——我在和谁谈论了这些事情呢?我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我不知道他是谁。

斯特凡诺拉着莉拉的手,在她耳边说着爱她,她没有后退。也许莉拉打算让他相信,一切都很正常,他们的确是正在度蜜月的新婚夫妻,她想等待时机,告诉他自己内心有多厌恶他、反感他,让他伤得更深。她会说,不管是和旅馆的行李员还是和你上床,都没什么两样。你们的手指都因为抽烟而发黄,都让我恶心。对我而言,最有可能的理由也许是:她太害怕了,试图把每一种反应都向后推。

他们刚一进房间,斯特凡诺就试图去吻她,但她躲开了,她神情严肃地打开行李箱,拿出睡衣,然后把睡衣递给她丈夫,对于她的贴心,丈夫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再一次想抓住她,但她迅速将自己锁在了浴室里。

莉拉一个人待在洗手间里,为了醒酒,也为了摆脱那种挥之不去的支离破碎感。她花了很长时间洗脸,但是她无法摆脱那种感觉,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行动缺乏连贯性。她心想,我该怎么办?难道整个晚上都把自己关在这儿?然后怎么办?

她后悔没拿餐刀,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拿了,最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没拿。她坐在浴缸边上,把旅馆的浴缸和新家的浴缸进行对比,她认为她家里的更美,家里的浴巾也要比这里的好。是她的,还是他的?浴巾、浴缸,所有的这一切都属于谁?一想到这些崭新美好的东西都属于外面正等她的那个人,只有跟他姓,她才能拥有这些,她就觉得很厌烦。那些好东西都是卡拉奇家的,包括她自己也是卡拉奇家的。斯特凡诺敲了敲门。

“你在做什么?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

斯特凡诺又等了一会儿,又敲了门,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他紧张地拉了拉门把手,用一种故作开玩笑的语调说:

“我要破门而入了哦!”

莉拉毫不怀疑他会这么做,这个在外面等她的陌生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想,我也是,我也什么都干得出来。她脱衣,洗漱,穿上睡衣,她带着鄙夷想到了几个月前她选这件睡衣时的用心。斯特凡诺现在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名字,他和几个小时之前那些情感和习惯已经联系不到一起,他现在穿着睡衣坐在床边,一看见她就马上站了起来:

“你洗得真久啊。”

“是得花些时间。”

“你真美啊!”

“我累了,想睡了。”

“等会儿我们一起睡。”

“现在你睡你那边,我睡我这边。”

“好吧,来吧。”

“我不是开玩笑。”

“我也没开玩笑。”

斯特凡诺微笑了一下,试图牵她的手。她躲开了,他沉下脸来。

“你怎么了?”

莉拉犹豫着。她想找到一种恰当的表达,慢吞吞地说:

“我不想要你。”

斯特凡诺有些疑惑地摇摇头,好像她说的是外语。他低声说,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朝思暮想。“求你了。”他央求道,几乎一脸悲伤的样子。他指着自己绛红色的睡裤,歪着嘴笑了一下说:“你看!单是看到你这里就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不情愿地看着他,做了一个厌烦的表情,马上移开了目光。

那一刻,斯特凡诺明白:她又想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他就像动物一样机敏地冲了过去,握住了她的腰,他把她抱起来摔在床上。正在发生什么?很明显,他不想知道。他以为在餐厅他们已经重归于好了,他不理解为什么莉拉现在会这样,太小姑娘气了。他笑着压在她身上,试图让她安静。

“那是件美好的事。”他说,“你不必害怕,我爱你,超过爱我母亲和妹妹。”

但是没用,她站了起来,避开了他。这个女孩的心思真难揣摩啊!她说“是”表示“不是”,说“不”但又表示“是”。斯特凡诺低声说:“别再耍小性子了。”他又一次抓住她,骑在她身上,把她的手摁在了床单上。

“你说我们要等,我们就一直等到这一天。”他说,“就在你的身边,但我不能碰你,这件事有多难受!我也忍了。但现在我们是夫妻了,你乖乖的,不要担心。”

他俯身去亲她,她躲开了,脸左右摆动,不断地挣扎,身子扭曲着,坚决地重复说:

“放开我!我不想要你!我不要你!我不要你!”

那一刻,斯特凡诺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嗓门,他吼道:

“莉娜,我他妈受不了了!”

他重复了两三遍,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为了模仿一个古老的咒语——他出生前就有的一个准则。这个准则就是:你得成为一个男人,斯特!要么现在就让她屈服,要么她永远都不会屈服;要让你的妻子明白她是女人,而你是男人,因此她应该顺从你。莉拉只听见他说,我他妈受不了了!我他妈受不了了!我他妈受不了了!看看他,他压在她纤细的腰上,身体宽大而笨重,他的生殖器将睡衣顶起来,像撑起的帐篷。

她记得几年前,他用手夹住她的舌头,想用针戳它,因为她在学校比赛中赢了他的弟弟阿方索,她让他弟弟丢脸了。她突然意识到:他一直都是堂·阿奇勒的长子!那个想法让她觉得丈夫年轻的面庞上突然浮现了一些特征,出于慎重,这些特征被默默地隐藏起来了,但它们一直潜藏在斯特凡诺的血液里,等待着在合适的时机显现出来。是的,为了在城区赢得人心,为了讨她欢心,斯特凡诺一直在努力扮演另一个人。因为他的客气,他脸上的轮廓也变得柔和,他的目光也变得温顺,他的声音里也流露出讨好的语气,他的手指、手以及整个身体,都在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但现在他的面部轮廓正在变形。莉拉的内心充满了恐惧,那是我们小时候经受过的那种恐惧,比我们下到地窖里找布娃娃的那次更令人害怕。堂·阿奇勒正从这个城区的泥潭里复活,附到了他儿子身上。堂·阿奇勒正在从斯特凡诺的皮肤里冒出来,正在改变他的目光,正从他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实际上他已经来了!

斯特凡诺扯下莉拉的睡衣,她的胸部暴露出来,他猛地抓紧她的胸脯,低下头去轻咬她的乳头。而她就像往常一样,克制住自己的恐惧,尝试推开他,去撕扯他的头发,挣扎着用嘴把他咬出血。他躲开了,紧拽着她的手臂,用腿把她的手压住,轻蔑地对她说:“你干什么?老实点,你就是一根小树枝,我随便一下就可以把你弄断。”但莉拉并没有安静下来,她继续撕咬着,弓起腰摆脱他的重压。但没有用,他现在空出手来,俯下身子用手指轻轻地扇着她耳光,反复逼近她说:“你看看,它有多大,嗯,你说是的,是的。”他从睡裤里掏出粗大的生殖器,对着她,她感觉那东西就像一个无手无脚的洋娃娃,因为哭不出来,满脸扭曲,想从另外一个更大的娃娃手里挣脱出来。他用沙哑的声音说:“现在我让你感受一下,莉娜,看看这多美啊!它独一无二,别人没有的。”她还是非常激动不安,又挨了两记耳光,他先用手掌,然后手背,他所用的力度让她明白,假如她再抵抗,他会毫不犹豫把她杀死——或者说,附在他身上的堂·阿奇勒会这么做。堂·阿奇勒让整个城区的人都很害怕,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力气可以把你举起来,扔向一堵墙或者一棵树。她打消了反抗的念头,陷入了一种无声无息的恐惧。最后,他从莉拉的身上下去,给她拉上睡衣,在她耳边说:“你不知道我多爱你,你会发现的,到明天你自己也会恳求我比现在更爱你,你会跪着恳求我。我会告诉你,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答应,你会乖乖听我的话。”

几次生硬的尝试后,他用一种残酷的激情撕裂了她的身体,莉拉始终心不在焉。夜晚、卧室、房间、床、他的吻、他的手放在她身上,每一份感受都融为一种情感:她痛恨斯特凡诺·卡拉奇,恨他的蛮横,恨压在她身上的躯体,也痛恨他的名字和姓氏。

-8-

四天后,他们回到了城区。当天晚上,斯特凡诺把岳父岳母和大舅子请到家里,用一种比平时更谦和的语气,让费尔南多告诉莉拉他们和西尔维奥·索拉拉之间的事情。费尔南多用一种不悦的口吻,用断断续续的句子,向女儿复述了斯特凡诺说过的事。斯特凡诺很快让里诺说明把鞋子给马尔切洛的原因,说他们很矛盾,但只能答应马尔切洛,把他想得到的那双鞋子给他。里诺做出一副很世故的样子,义正辞言地说:“在很多情况下,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些牺牲。”他还提起了帕斯卡莱、安东尼奥和恩佐惹上的麻烦——他们打了索拉拉兄弟,还砸了他们的车。

“你知道谁的风险更大吗?”他慢慢提高嗓门,对着妹妹说,“就是他们——你的朋友们,你的那些圣殿骑士,马尔切洛认出他们来了,他确信是你让他们干的。我和斯特凡诺该怎么办呢?难道你想让他们遭到报复?他们打了人,是要付出双倍的代价的,你想毁了他们吗?又能怎样呢?就是为了一双你丈夫穿不了,一下雨就进水的43码的鞋子吗?马尔切洛很在意那双鞋子,我们为了让他不再追究,就把鞋子送给他了。”

同样的话,人们可以这样说,也可以那样说。莉拉从小到大都非常擅长说话,但出人意料的是,那次她没有开口。里诺松了一口气,他用一种略带责怪的语气,说从小她就一直缠着他,说要发财。现在他笑着说:“让我们发财吧,生活已经太复杂了,不要让它变得更复杂。”

这时候门铃响了——对于莉拉来说是一个惊喜,但对其他人显然不是,皮诺奇娅、阿方索和他们的母亲玛丽亚来了,还端着一盘索拉拉家的糕点师傅斯帕纽洛亲手做的点心。

起初,他们似乎是为了庆祝新婚夫妻蜜月归来。于是斯特凡诺让大家传看婚礼的照片,那是他刚从摄影师那取来的(至于录像,他说还要一段时间才拿得到)。但很快大家就明白了,在他们眼里斯特凡诺和莉拉的婚礼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糕点是为另一对新人——里诺和皮诺奇娅准备的,所有紧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了。几分钟前,里诺还在用粗鲁的语气说话,现在一下子变得柔和了,他说着一些夸张的甜言蜜语,说要在妹妹漂亮的房子里举办他们的订婚仪式,他用戏剧性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的首饰盒,打开盒子,一枚钻戒出现了。

莉拉注意到,那枚钻戒和她戴在婚戒旁边的那枚没什么不同,她思忖着哥哥是从哪儿搞到的钱。拥抱接吻之后,他们都在畅谈未来,索拉拉兄弟准备秋天在马尔蒂里广场上开一家“赛鲁罗”鞋店,他们在猜测谁会去经营。里诺说可能皮诺奇娅会去管理,可能一个人,也可能和吉耀拉——现在她和米凯莱已经正式订婚了,她一定会提出这要求的。这次家庭聚会变得非常愉快,而且充满希望。

莉拉几乎一直站着,坐着身上会很疼。没有任何人提到了她发肿发黑的右眼、破裂的下嘴唇以及淤青的胳膊,包括莉拉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

-9-

莉拉走在通往她婆婆家的楼梯上,我摘下了她的眼镜,揭开了她的丝巾,她就是那副样子——眼睛周围的皮肤有些泛黄,下嘴唇上有一块紫色的淤痕,还带着血丝。

她对亲戚和朋友说,在一个明媚的早晨,她和丈夫乘着小船去发黄的峭壁下的沙滩,撞在了阿马尔菲海滩的礁石上才弄成这样的。在她哥哥和皮诺奇娅的订婚宴会上,在说这谎言的时候,她用了一种嘲讽的语气,所有人都面带嘲讽地相信了她,尤其是女人,她们总是很清楚:当男人爱她们的时候该说什么,当男人想打她们的时候又该说些什么。再说,整个城区的所有人,特别是女人,都觉得她早就该被修理修理了。所以她脸上的伤并没有激起人们对斯特凡诺的谴责,周围的人反而对他又增添了一份仰慕和敬意,觉得他知道怎样做个男人。

看到莉拉这狼狈不堪的样子,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我抱住了她。她告诉我,她没有来找我是因为不想让我看到她这副样子,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她的蜜月旅行就像照片小说中讲述的一样:干巴巴的,近乎冰冷。这让我很生气,也让我很痛苦,但我得接受这个现实,我甚至感觉到一丝快意。让我高兴的是,我发现莉拉现在也需要帮助,或者说是保护。她在整个城区的人面前都没有表现出脆弱的一面,只是在我面前才这样,这出乎我的意料,使我非常感动,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再次拉近了。我很想马上告诉她,我决定不上学了,因为学习也没什么用,我没有天分。我想这个消息可能会给她带来慰藉。

但这时她婆婆从顶楼的护栏上伸出头来叫她上去。莉拉匆匆忙忙结束了谈话,她说斯特凡诺欺骗了她,其实他和他父亲是一样的人。

“你还记得那次堂·阿奇勒没给我们布娃娃,给了我们一些钱吗?”她问我。

“记得。”

“我们不该拿那些钱。”

“我们拿去买了一本《小妇人》。”

“我们错了。从那时开始,我一直在犯错。”

她不激动,但是很悲伤,她戴上眼镜,重新围好丝巾。我觉得高兴,因为她说“我们”(“我们”不该拿那些钱,“我们”错了),但让我不舒服的是她忽然改了人称,从“我们”变成了“我一直在犯错”,是“我们”——我本想纠正她——应该说“我们一直在犯错”,但我没有那么说。我感觉她正尝试着搞清楚自己的新处境,为了摆脱这种处境,她要找到一个依托。走上楼梯台阶之前,她问我:

“你想到我家来学习吗?”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明天,什么时候都可以。”

“斯特凡诺会很烦的。”

“如果他是主人,那我就是主人的妻子。”

“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莉拉。”

“我给你一个房间,你可以自己在里面学习,把门关上。”

“这有什么用?”

她耸耸肩。

“知道你在就好。”

我没说我去,也没说我不去。我离开了,像往常那样在城里闲逛。莉拉坚信我永远也不会放弃学业,对她来说,我就是那个戴着眼镜、脸上长着粉刺的朋友,永远埋头读书,在学校里成绩非常优秀,她根本不会想到我会发生改变。我再也不想扮演那个角色了,那篇并没有发表成功的文章,让我觉得受到了羞辱,我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适合这个角色。尼诺和我、莉拉一样,尽管他也生长在这个贫穷、悲惨的城区,但他会通过自己的学业摆脱这里,而我不行。所以,我决定不再心存幻想,不再徒劳了,应该接受命运的安排,就像卡梅拉、艾达、吉耀拉和莉拉那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莉拉不是也顺从了吗?那天下午以及接下来的那几天,我没到她家去,而是继续逃学,我内心很挣扎。

一天上午,我在离学校不远的植物园后面晃悠,想着最近和安东尼奥的谈话:他母亲是寡妇,他是家里的唯一支柱,他想逃避兵役,想让汽修厂给他加工资,还想存点钱,承包大路上的一个加油站;他希望我们结婚之后,我也可以在加油站给他帮忙,选择一种简单的生活,我母亲一定会很赞同。我脑中却始终无法挥去学习的巨大诱惑,但又不想事事都顺着莉拉的意思。这时候学校已经放学了,我不由自主往学校走去,在学校附近徘徊。我害怕被学校老师撞见,但又希望被他们看见。我希望他们看到我不再是个模范生,我耽搁的时间永远也无法弥补了;同时又希望能在上课时间碰到他们,期待他们要求我重新开始学习。

一些学生已经从学校出来了,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是阿方索,他正在等玛丽莎,不过她迟到了。

“你们在一起了?”我调侃他说。

“没有,是她一直在坚持。”

“撒谎。”

“你才撒谎,你跟我说你生病了,可我看你好得不得了。加利亚尼老师总是问起你,我跟她说你在发高烧。”

“我就是发烧了。”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

阿方索用胳膊夹着书,书用橡皮筋捆得紧紧的,上了一天的课,他的脸色有些憔悴。我注意到阿方索看起来很柔和,难道他也小心翼翼地把父亲堂·阿奇勒藏在心里了?难道父母永远都不会死,每个孩子都会无法避免地把他们隐藏于心吗?所以我母亲的影子一定会突然在我身上出现?她跛着的腿也会出现在我身上?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

我问他:

“你看到你哥对莉拉做了什么吗?”

阿方索显得有点窘迫。

“看到了。”

“你什么都没说吗?”

“那得看莉拉对他做了什么。”

“你也会这样对玛丽莎吗?”

他腼腆地笑笑。

“不会。”

“你确定?”

“确定。”

“为什么?”

“因为我认识你,我们一起聊天,一起上学。”

一时间我没明白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看到玛丽莎出现在街道尽头,她奔跑着,因为她已经迟到了。

“你女朋友来了。”我说。

他没转身,耸了耸肩,小声说:

“回学校来吧,拜托。”

“我不太舒服。”我又说了一遍,就走了。

我一点也不想跟尼诺的妹妹打招呼,我回想起的每一件事都让我难受。走在路上,阿方索的话又反复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的话暧昧不清,却让我觉得好受一些了。他说他不会殴打他将来的妻子以显示自己的权威——因为他认识了我,因为我们之间的交谈,因为我们是同桌。他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虽然用了一种暧昧不清的方式,但是很真诚,他把这一切都归因于我,因为我能够影响他,能改变他作为男人的行为方式。我很感激他对我说的话,就算有些混乱,还是让我感到安慰。我开始反思一个问题,一个已经很脆弱的信念,只需要再轻轻一击,就能使它完全崩溃。第二天我模仿了我母亲的签名,又回到了学校。那天晚上,在池塘边,我紧紧抱着安东尼奥,想要驱散寒冷,我答应他:等我念完那一学年,我们就结婚。

-10-

我每天都很累,因为要把以前缺的课都补回来,特别是理科,为了集中精力看书,我想要减少和安东尼奥见面的时间,但这真的很难。每当我因为学习提出取消约会时,他的脸色都很阴沉,惶恐地问:

“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好多作业要写。”

“为什么作业突然就多起来了?”

“一直都很多啊。”

“之前都没有那么多。”

“那只是碰巧而已。”

“你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吗,莱农?”

“当然没有!”

“你还爱我吗?”

我让他尽管放心。但时间过得飞快,每次我回到家里都非常生自己的气,因为我还有很多功课要补。

安东尼奥纠结的事情永远只有一个:萨拉托雷的儿子。他怕我跟他说话,也怕我见到他。我很无奈,为了不让他痛苦,就算偶然在上学和放学时,或在走廊上遇到尼诺,我也都瞒着安东尼奥。其实我和尼诺之间从没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彼此最多点个头,打个招呼,然后就快步走开。如果安东尼奥是一个理性的人,我会告诉他我跟尼诺见面的情况,然而他并不是,其实我也不是。尽管尼诺一直都没有搭理我,但只要看他一眼,接下来的几节课我都神思恍惚。我们之间就隔着几间教室,他真实、活跃,比我们有些老师更有文化,他勇敢又桀骜不驯,他从我脑海里抹去了老师讲的话、教材上的字、结婚计划,还有大路边上的加油站。

在家里我没法学习,关于安东尼奥、尼诺以及未来的混乱思绪时刻困扰着我,加上我母亲神经衰弱,事事都跟我大吵大闹,弟弟们一个个都把作业扔给我。这样没完没了的干扰也不是现在才开始,我一直都是在混乱中学习的,我曾经的决心和自制力让我在这样的条件下也能学得很好,但那种精神已经慢慢被消磨殆尽了。现在我做不到了,或者说,我不想做到了。通常,整个下午我都在帮母亲做家务,帮弟弟们写作业,我自己几乎没有时间学习。以前我还会牺牲睡觉时间来念书,但我已经筋疲力尽,只有睡眠能带给我片刻安宁了,于是我常常丢下没有写完的作业,就上床睡觉了。

就这样,在课堂上我开始心不在焉,我毫无准备地去上课。我担心老师会提问我,我的担心很快就变成了现实。有一次在同一天,我化学得了两分,艺术史得了四分,哲学得了三分,我脆弱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就在我拿到最后一科糟糕的分数时,我终于当着所有人的面哭了起来。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时光,我堕落了,迷失了自我,这让我既恐怖又享受,既害怕又自豪。

在学校门口,阿方索告诉我,他嫂子让我去她家找她。去吧去吧,他有些担心,一直鼓动我去,他说我在那儿一定比在家里学得好。那天下午我就朝着那片新小区走去,我去莉拉家,并不是要解决我在学校遇到的困扰,我肯定我们会一直聊天,让她知道从前作为模范生的我,也会学习越来越糟糕。我告诉自己:即便是跟莉拉聊天,堕落下去,也好过在家听我母亲嚷嚷,应付我弟弟们蛮不讲理的要求,或在对尼诺的狂热思念和对安东尼奥的埋怨中挣扎;至少我能学会一些婚姻生活中会遇到的事情——那时候我已经把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了,我觉得我迟早都会结婚。

看到我去,莉拉非常开心,她的眼睛已经消肿了,嘴唇也在慢慢愈合。她穿得很漂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抹了口红,她在自己家里走来走去,却像个外人,好像在别人家做客一样。进门的玄关那里还堆着结婚礼物,房子里有一股石灰和油漆味,还混合着饭厅崭新的家具散发出的隐约的酒精味,餐厅里有桌子,还有镶着镜子的餐具架,镜子周围嵌着黑色木头雕成的叶子,玻璃橱柜里放满了银器、盘子、杯子和五颜六色的玻璃酒瓶。

莉拉给我煮了一杯咖啡,我和她坐在宽敞的厨房里,感觉很开心,像两位阔太太,就像我们小时候在地下室通风口那里玩的那些游戏。我感到无比放松,觉得自己之前不来真是一个错误——我有一个年龄和我一样大的朋友,她有自己的房子,干净整洁,里面还有许多奢华的摆设,这个朋友整天没什么事可做,她很高兴能有我的陪伴,即使我们都变了,而且会继续改变下去,但我们之间的友情永远都不会减退。为什么我不坦然接受呢?自她婚礼那天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和她在一起很自在。

“你和斯特凡诺怎么样了?”我问。

“挺好的。”

“你们都说清楚了?”

她开心地笑起来。

“嗯,都说清楚了。”

“所以呢?”

“还是觉得很恶心。”

“和在阿马尔菲一样吗?”

“对。”

“他又打你吗?”

她碰了碰脸。

“没有,这都是以前的伤。”

“那他现在呢?”

“羞辱我。”

“那你怎么办?”

“他想要怎样,我就怎样。”

我想了一会儿,才隐晦地问她:

“至少你们在一起睡觉的时候,还是挺好的吧?”

她严肃起来,表情有点不自然。她开始谈论起丈夫,她很排斥他,但却又只能接受这个人,那不是一种敌意,并不需要报复,甚至也没有厌恶,那只是一种平静的蔑视,对她丈夫整个人的鄙视,仿佛他是地上的脏水。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莉拉曾经把刀架在马尔切洛的脖子上,威胁他,只是因为他抓着我的手腕,弄断了我的手镯。从那时开始,我就相信,只要马尔切洛敢碰她一下,她一定会杀了他。但现在她对斯特凡诺却没有任何明显的敌意。当然,理由很简单:我们从小就看着父亲打母亲。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都认为其他人绝对不能碰我们,但是父母、未婚夫和丈夫,只要他们想,随时都可以给我们一巴掌,这是出于爱,或是为了教育我们,不断地教育我们。斯特凡诺并不是可恨的马尔切洛,而是她说过她很爱的人,她嫁给了斯特凡诺,并决定和他永远生活在一起,这就是她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的后果。然而有些事情还是说不通,在我的眼里,莉拉就是莉拉,不是这个城区里任何一个普通女人。我们的母亲被丈夫扇了巴掌后,都不可能表示出冷静轻蔑的样子,她们总是很绝望,不断哭喊,对她们的男人拉着脸,在背后骂他们,然后多多少少,她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尊重他们(比如说我母亲,总是没有底线地欣赏我那倒卖东西的父亲)。可莉拉是一副顺从的样子,却毫无敬意。我对她说:

“即使我不爱安东尼奥,我和他在一起还是很自在。”

我希望按照我们之前的习惯,她可以抓住这句话里隐藏的所有意思:即使我爱尼诺——我虽然没有明说——可是只要想到安东尼奥,想到我们的亲吻拥抱、在池塘边的亲密,我也会很兴奋激动。对于我来说,爱情并不一定要带来快乐,也并不需要尊重。或许“恶心”“羞辱”都会从“以后”开始,当一个男人凭自己心情随意驱使你、强迫你,只是因为你已经成了他的人,还会有爱情吗?还会有尊重吗?当女人躺在一张床上,被男人压在身下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这一切她都已经经历过了,我希望她能跟我说一说。而她只是用有些讽刺的语气对我说:“你能觉得自在?真不错。”然后,她把我带到一个面朝铁轨的小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张折叠小床,墙上什么装饰也没有。

“你喜欢这儿吗?”

“喜欢。”

“那你就在这儿学习吧。”

说完,她转身关上门出去了。

房间里的墙壁散发出一股潮湿的味道,比其他房间味道都重。我望向窗外,其实我更想和她继续聊会儿。我很快就明白了,阿方索一定跟她说了我旷课的事,可能还有我那几科糟糕的分数,她希望我能回到以前,一如既往地聪明优秀,她甚至是强迫我回到之前。我听到她在家里走来走去,打了一个电话。让我震惊的是,她没有说“喂,我是莉娜”,或像我知道的“我是莉娜·赛鲁罗”,她竟然说,“喂,我是卡拉奇太太”。我坐在书桌前,打开历史书,强迫自己学习。

-11-

那学期的最后一个阶段,我可以说非常倒霉。高中的校舍很破败,教室漏雨,距离我们学校几米远的一段路,在一次强烈的暴风雨之后塌陷了,随之而来的是一段轮流上学的时期,家庭作业变得比上课更加重要,老师们给我们布置了很多作业,让我们难以承受。虽然我母亲很不情愿,但我还是养成了放学后直接去莉拉家的习惯。

我通常下午两点到那里,把课本放下。她会给我准备一个三明治,里面夹着火腿、奶酪和香肠,总之都是我想吃的东西。那是在我父母的家里从未见过的丰富食物:新鲜面包的味道多么美妙,还有夹在面包里的美味,尤其是生火腿,中间是鲜红色的瘦肉,边缘是白色的肥肉。我总是配着莉拉给我煮的咖啡,狼吞虎咽地把三明治吃完。我们热烈地聊一会儿天之后,她就把我关在小房间里让我学习。她很少进房间打扰我,进来也只是为了给我带些好吃的,和我一起吃点儿喝点儿。斯特凡诺通常晚上八点左右从肉食店回来,我不想遇到他,所以总是七点整准时离开。

我对那套房子熟悉起来,它的光线以及来自铁路的声音,房子里每寸空间、每样东西都是崭新而干净的,尤其是卫生间,里面有洗脸池、浴盆和净身池。有一天下午,我特别不想学习,就问莉拉我是否可以洗个澡。到那时候为止,我都还是在水龙头下或是在铜盆里洗澡。她说我在她家做什么都可以,就跑去给我拿毛巾。我开始放水,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水是热水。我脱了衣服泡在水里,只露出脑袋。

多么温暖啊!那种享受出乎我的预料。过了一会儿,浴缸每个角落里都全是泡泡,这些泡沫围绕着我,好像快要溢出来了。啊,莉拉拥有多少神奇的东西啊!这浴缸不仅仅可以清洁身体,还是一种放松的方式,像游戏。我发现了口红、化妆品、吹风机,还有一面大镜子,照出来的影像不会变形的大镜子。我发现我的皮肤变得前所未有的光滑,头发蓬松发亮,更加金黄。我们从小就想拥有的财富可能就是这些,财富不是一只装着金币和钻石的保险箱,而是一个浴缸,每天可以在里面泡澡;吃着面包、香肠和火腿;卫生间很宽敞;有电话;有装满美味食物的冰箱;橱柜上放着女主人穿着婚纱的照片,照片镶着银色相框里;拥有这个家里所有一切——厨房、卧室、餐厅、两个阳台,还有一个小房间(就是我学习的地方)。即使莉拉从没跟我说过,我也知道将来这个房间里会睡着一个小宝宝。

晚上我跑到池塘边上去,迫不及待地想让安东尼奥抚摸我,嗅到我身体的气息,想让他也觉得惊异,享受这清洁的身体,芬芳凸显了我的美丽,这是我想给他的一个礼物。但他却忧心忡忡,他说:“我永远也给不了你这些。”我回答他说:“谁说我想要这些了。”他反驳我说:“莉拉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非常生气,和他吵了起来。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做的事情是他和莉拉没有做过,将来也不会做的事情,我埋头苦学,眼睛都用坏了。我叫喊着说他不理解我,总是贬低我,让我生气,然后就跑开了。

但事实上安东尼奥太了解我了。我对莉拉家一天比一天着迷,那里变成了一个神奇的地方,有所有我想要的东西,和那栋我们生长的房子全然不同。那些死气沉沉、黯淡的老楼房墙皮脱落,门上全是划痕,日常用的东西破损陈旧而且恒久不变。莉拉一直都小心翼翼,不想打扰我,都是我在叫她:我有点渴了,我有点饿了,我们把电视打开吧,我们可以看看这个,我们可以看看那个。我对学习感到很厌烦,也很吃力。有时我高声复述书里的内容,我让她听着,她坐在小折叠床上,我坐在书桌旁。我给她指出要复述的那一页,我复述,让她一行行核对。

在这时候,我更加感觉到她和书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她变得羞怯了,她不再命令我,把她的节奏强加给我。之前她总是能够驾驭所读的内容,三言两语就能总结出核心所在,然后信心十足地对我说:“这就是最核心的内容,你从这儿开始。”而现在,当她看着课本,听我的复述时,如果她感觉我错了,会用各种委婉的方法来纠正我:“可能是我没理解对,你再检查检查或许好一些。”她似乎没有意识到,她不需要费太大力气就可以理解书本,这种能力还像以前一样,总之我注意到了这一点。举个例子,对我来说化学非常乏味,她敏锐的目光扫了几眼,几句简单的分析就能让我从昏沉中振奋起来。我看到她只翻阅了哲学课本中的半页内容,就能把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俄国化学家门捷列夫的周期表,以及人的智力赋予混乱事物的秩序非常神奇地联系到一起。但更多时候,她意识到自己没有理论根据,觉得她的分析很天真,只是一些建议。一旦意识到自己太过于投入,她就会马上抽身而出,就像前面是个圈套,低声抱怨说:“你能明白这些,真是幸运,我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有一次她很厌烦地合上书,烦躁地说:

“够了!”

“为什么?”

“因为我烦了,总是同样的事情:在小东西里面还会冒出来一些更小的东西,在大的东西外面,还有更大的东西束缚着它。我还是去做饭吧。”

尽管我学习的内容和东西的大小没什么关系,很明显,这些内容让她很烦躁,或许还让她恐惧,可能她的学习能力让自己都感到害怕,她退缩了。

退缩到哪里去了?

准备晚餐、打扫房子、看电视……为了不打扰我,她总是轻手轻脚的。铁轨上来往的火车、维苏埃火山模糊的轮廓、还没有树木和商店的新城区、车辆稀少的街道、挎着购物袋的女人和紧紧拉着她们裙子的小孩,都让我着迷。莉拉很少出去,除非是斯特凡诺要求她,或是请求她陪他一会儿,她也只是走到商店那里——距离她家还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有一次我陪她去了那里要新开的一家肉食店,她用木匠用的尺子丈量尺寸,要设计货架和店内的装修。

除了这些,她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我开始意识到,她结婚之后比单身时更加孤独。有时候,我会和卡梅拉、艾达,甚至和吉耀拉一起出去;在学校里,我有同班的女同学,还会和其他班的女生成为朋友,有时候我们一起上街吃冰激凌。而她,除了她的小姑子皮诺奇娅,她不再和任何人来往。之前那些朋友,在她订婚期间还会停下来和她交谈几句,在她结婚之后,即便在路上碰到了,最多也就是点头打个招呼。她那个阶段可真漂亮,穿得就像畅销杂志上的模特一样,她买了许多这类杂志。但妻子这个身份好像让她被关在了玻璃容器中,就像是一条帆船在一个没人靠近的海域中航行,甚至可以说在没有海的地方扬帆。帕斯卡莱、恩佐和安东尼奥也没有鼓起勇气来到新小区,这些白色的街道上一棵树都没有,没人到她家里闲聊上几句,或是邀请她一起去散步——这真让人无法想象。还有那部电话——挂在厨房墙上的黑色设备,像是一件毫无用处的装饰品,我在她家里学习的时间里,电话铃很少响起,即便响了,通常也是斯特凡诺打来的,为了接收客户的订单,他在肉食店也装了部电话。这对新婚夫妇的对话很短,她常常只心不在焉地回复是或者不是。

电话的主要用处是买东西。这段时间,为了等脸上的伤痕消失,她很少出门,但一直在疯狂购物。比如说,我兴高采烈地洗完澡,正激动地发现我的头发变得非常漂亮,我听见她在订购一个新的吹风机,收货的时候,她说想送给我。她说的话——喂,我是卡拉奇太太,就像一个有魔法的句子,她讨价还价,拒绝或者购买,但她并不付钱。所有的店主都是这个城区的人,都很了解斯特凡诺,她只需要签一个名:莉娜·卡拉奇,名字和姓氏,就像奥利维耶罗老师教过的那样。她签名的时候就像在习字,脸上带着专注的微笑,甚至连货都不验,好像她在纸上写的字要比正交付的物品还要重要。

她买了一个大相册,绿色的封面,上面装饰着花朵,里面放着他们婚礼上的照片。她还特意给我洗了一些:我的、我父母的、我弟弟妹妹的,甚至连安东尼奥的照片都洗了,我也不记得有多少张。莉拉给摄影师打电话,下订单。有一次我在一张照片上面隐约看见了尼诺,那张照片上有阿方索和玛丽莎,尼诺出现在右边,可惜照片没有照全,只照到了刘海、鼻子和嘴巴。

“我能要这张照片吗?”我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但不是很确信。

“照片上看不到你呀。”

“我在这里,只有后背。”

“好吧,你想要的话,我就给你洗一张。”

我忽然改变了主意。

“不,算了吧。”

“不要客气。”

“我不要了。”

她买的那些东西中,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台放映机。他们婚礼上的录像最后终于做好了,有一天晚上,摄影师来家里给这对新人和亲戚们放映。莉拉打听了那设备的价格,她让人送到家里,然后请我去看那段录像。莉拉把放映机放在餐厅桌子上,取下墙上一幅海上暴风雨的画,很熟练地把胶片放进去,她放下百叶窗,白色的墙壁上开始出现了画面。真是一件神奇的东西:影像是彩色的,只有短短几分钟,我惊得张大了嘴巴。我又重新看到了她结婚的场景:她挽着父亲费尔南多的手臂走进教堂,她和斯特凡诺一起来到教堂前面的空地上,他们欢快地在公园里散步,最后接了一个长长的吻。后来他们走进饭店大厅,接下来是跳舞,亲戚们或吃东西或跳舞,切蛋糕,分发喜糖,对着镜头打招呼。两个人穿着旅行的服装,斯特凡诺很开心,她却闷闷不乐。

看第一遍的时候,让我最震撼的是我自己。我被拍到了两次,第一次是在教堂前面的空地上,挨着安东尼奥,我看起来又笨拙又紧张,脸被眼镜遮挡住了;第二次是我和尼诺坐在桌边,我几乎认不出来自己了:我笑着,优雅地挥舞着手和胳膊,打理头发,摆弄我母亲的手镯,我看起来又精致又美丽。事实上,莉拉也感叹说:

“看呐,你多上镜。”

“什么啊!”我在撒谎。

“你高兴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看第二遍的时候(我让她回放,她也很乐意再放一遍),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索拉拉兄弟进入画面时的情景。摄影师捕捉到了这个令我印象深刻的时刻:尼诺离开大厅,马尔切洛和米凯莱闯了进来,兄弟俩穿着礼服,一个挨着一个,个子都很高,还有他们在健身房举铁练出来的肌肉;这个时候尼诺低着头溜走了,出去的时候撞了一下马尔切洛的胳膊,马尔切洛忽然转过身,一副横行霸道者的表情,但是尼诺毫不在意,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在我眼里,那种反差非常大,并不是尼诺寒酸的衣着和索拉拉兄弟阔气的衣服,还有他们脖子、手腕和手指上的金饰产生的反差。尼诺很瘦弱,所以显得他尤其高,至少比那兄弟俩高五厘米——他们已经够高了,尼诺的弱不禁风和索拉拉兄弟自信、强壮、充满男子气概的表现,给人感觉反差很大。但让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这些,确切地说,最让我震撼的是尼诺对他们的视而不见。索拉拉兄弟的傲慢和不可一世是很正常的,但尼诺心不在焉的高傲,撞到马尔切洛却毫不在意,这一点不正常,甚至有点儿过分了。帕斯卡莱、恩佐和安东尼奥也讨厌那兄弟俩,但无论如何都会在意他们。尼诺呢,非但没有道歉,他连看都没看马尔切洛一眼。

这一幕在我看来就是证据,证实了当时在场的我凭直觉感受到的东西。通过那一系列的动作,萨拉托雷的儿子——他像我们一样在老城区的小楼房里长大,他在数学竞赛中赢了阿方索的时候,他看起来有点害怕,他完全无视我们这个城区的最重要的人物——索拉拉兄弟。很明显,他对这种等级已经失去兴趣,也可能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我充满敬意地看着他,他就像一个苦修的王子,他用目光轻易就能把马尔切洛和米凯莱震慑住,虽然他根本就没正眼看他们。那时候我希望,在录像里他能做他在现实中没做过的事情:带我离开。

只有在这时候,莉拉才注意到了尼诺,她好奇地问:

“这就是和你、阿方索坐在一张桌子上的那个人吗?”

“是的,你认不出他了吗?他是萨拉托雷的大儿子。”

“就是你在伊斯基亚时,亲了你的那个人吗?”

“那真是件傻事。”

“还好你意识到了。”

“为什么这么说?”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为了改变她的这一印象,我说:

“今年他就要高中毕业了,他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学生。”

“你因为这个喜欢他?”

“才不是!”

“别理他啦,莱农,安东尼奥比他好多了。”

“你这么认为?”

“我说,这个人干巴巴的,又不好看,还那么傲慢。”

我听到这三个形容词,我感觉那是一种冒犯,差不多要脱口而出:才不是这样,他很帅!眼睛里充满了火花,你没有看到这一点,我觉得很遗憾。像他这样的男生,即使是在电影里,在电视剧里,甚至是小说里也找不到,我很高兴我在小时候就爱上了他。即使他难以接近,即使我以后会和安东尼奥结婚,在加油站度过此生,我也会爱他胜过爱自己,我会永远爱他。

我只是闷闷不乐地说:

“在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我曾经很喜欢他,现在我不喜欢他了。”

-12-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发生了很多小事,给我带来了很多痛苦,至今我还没办法厘清。我尽量用一种从容的态度,并且给自己设定了铁一样的纪律,但我还是经常崩溃。痛苦和不幸的感觉像浪潮一样侵袭我,所有事情都像是在跟我作对。在学校里,尽管我又重新投入学习,但我再也没法取得之前的成绩。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一刻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通往学校的路,去往莉拉家的路,去池塘的路,统统都成了褪色了的背景。我很焦虑,对未来丧失了信心,但我不知道症结所在,我把遇到的大部分困难归结到了安东尼奥身上。

那段时期安东尼奥也非常不安,他不断地想和我见面,有时候我发现他抛下工作,在学校大门前的人行道上等我,表情有些窘迫。他很担心他发疯的母亲梅丽娜,也害怕自己不能躲避兵役。那段时间他给区里递交了很多文件,证明他父亲去世以及母亲目前的健康状况,他是家里唯一的支柱,但部队好像有太多文件要处理,没给他任何回复。但他知道恩佐秋天就要离开去当兵了,他担心接下来就轮到他了。“我不能离开我妈妈、艾达还有几个弟弟,他们既没有钱,也没有人保护他们。”他非常绝望。

有一次他来到学校下面,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宪兵已经来收集他的信息了。

“你去问问莉拉。”我焦急地说,“斯特凡诺不用去服兵役,是不是因为他是寡妇的孩子,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你问问她吧。”

我安抚他,尽量让他转移注意力。一天晚上,我特意为他组织了一场聚会,我叫上了帕斯卡莱、恩佐还有他们各自的女朋友——艾达和卡梅拉。我希望通过和朋友交流,能让他平静下来,但事情并没有按照我想象的来。恩佐像往常一样,对去当兵这件事没有流露出多少激情,唯一让他感觉到操心的事情是在他参军的那段时间,他那身体并不怎么好的父亲不得不架着车子沿街叫卖。至于帕斯卡莱,他有些阴郁,因为他小时候得过肺结核,区里把他排除在外,没让他服兵役,但他说他为此感到惋惜,他觉得男人应该去当兵,不仅仅是为了服务祖国,他嘀咕了一句:“像我们这些人应该学会使用武器,因为那个日子很快就要到来了,那些该偿还的人该付出代价。”这时候话题转到了政治上,其实只有帕斯卡莱一个人在说话,他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在谈论政治。他说在天主教民主党的帮助下,法西斯要夺回政权,机动队警察和军队都站在他们那边;他说应该有所准备,这些话尤其是针对恩佐,恩佐一直在点头,他通常都是很沉默的,但那次他面带微笑,说了一句:“你不要担心,等我回来会告诉你怎么射击。”

对于他们的谈话,艾达和卡梅拉都表现得很兴奋,她们的男朋友是非常危险的人物,这似乎让她们非常满意。我也想参与他们的讨论,但我对于法西斯党、天主教民主党和机动警察队之间的同盟一无所知,我的脑子里一点概念也没有。每次我看向安东尼奥,都希望他能对这些问题产生一些热情,但他并没什么反应,只是尝试把话题拉回他所忧虑的那些事上。有好几次他都问:在部队会怎样呢?帕斯卡莱虽然从来都没当过兵,但他回答说:部队真是狗屎一样的地方,有人不服从的话,会被打到服从为止。恩佐像往常一样保持沉默,就像这些事情跟他无关一样。安东尼奥吃不下东西,他把盘里的半块披萨搅得乱七八糟,有几次,他说出了类似这样的话:那些人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他们要敢对我动手的话,我会让他们知道我是谁。

我们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他突然沮丧地对我说:“我知道如果我走了,你不会等我的,你会和别人在一起。”

这一刻我才明白问题不在于梅丽娜身上,也不在艾达身上,也不是因为几个弟弟会失去靠山,更不是因为军营里军官的欺凌,我,才是问题所在。他一分钟也不想离开我,我觉得无论我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他都不会相信我,所以我只能假装生气。我拿恩佐的例子来跟他说,他应该相信自己的女朋友。我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恩佐该出发就出发,才不会磨磨蹭蹭,哼哼唧唧,即使他刚和卡梅拉订婚,你却无缘无故地抱怨。是的,你就是无缘无故地抱怨,安东!更何况你不用参军,如果斯特凡诺·卡拉奇没有去参军,因为他是寡妇的儿子,你肯定也不用去。”

我的语气有些强硬,混合着温情,软硬兼施,这让他平静下来了。但在跟我告别之前,他又尴尬地对我说:

“你去莉拉那里打听一下吧。”

“她也是你的朋友。”

“是的,可还是你去问比较好。”

第二天我和莉拉说起了这件事,但她对丈夫服兵役的事一无所知,她很不情愿地跟我保证说,她会帮我问问。

但她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马上打听这件事。她和斯特凡诺,以及斯特凡诺家人的关系还是有些紧张——玛丽亚曾经跟儿子说,儿媳花钱太多了;皮诺奇娅在新开的肉食店的问题上,一直在制造事端,她说她不会管新店铺的事情,也该轮着她嫂子干活了。斯特凡诺让他母亲和妹妹不要嚷嚷,最后他斥责了妻子乱买东西,并且想弄明白她愿不愿意去新店铺当收银员。

在这段时间里,莉拉变得让人难以捉摸,至少在我看来也是这样。她说她会少花一点钱,愿意听从丈夫的安排去新店铺上班。但事实上她花的钱比从前更多了;以前也许是出于好奇和义务,她会去新店铺看一眼,但现在她再也不去店里了。她脸上的青肿已经消了,她似乎非常狂热地喜欢在外面闲逛,尤其是在早上,在我上学的时候。

她和皮诺奇娅一起去逛,比赛谁打扮得更好,比赛谁更能花钱买没用的东西。通常都是皮诺奇娅能赢,因为她总是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让里诺给她钱,里诺觉得自己有必要表现得比妹夫更慷慨一些。

“我每天都累死累活,”里诺对他的未婚妻说,“你也替我开心开心。”

他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自豪,在几个学徒和他父亲的眼皮底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揉成一团的纸币和硬币递给皮诺奇娅,很快又做了一个开玩笑的动作,假装要给妹妹钱。

莉拉觉得这种行为非常让人生厌,就像是风把门吹得噼啪作响,把架子上的东西弄到地上一样。但她看到这也是鞋厂终于进入正轨的标志,她很满意,因为“赛鲁罗”鞋已经陈列在许多商店中,春天的款式卖得很好,有越来越多的订单涌来,这使得斯特凡诺不得不把鞋店下面的地下室改造了一下,既做仓库,又当作坊,费尔南多和里诺匆忙寻找了另一个帮工,有时候他们晚上也要加班。

当然也存在一些问题。索拉拉兄弟在马尔蒂里广场上开的那家鞋店,应该是由斯特凡诺出钱装修,但是斯特凡诺觉得,他们从来没有签订书面合同,他很不放心,所以总是和马尔切洛、米凯莱产生争执。现在总算有了一个书面的东西,白纸黑字写下了卡拉奇在装修上投入的数额(有点夸大)。总之,里诺对这个结果是很满意的:他妹夫出钱,他做出主人的样子,就像钱是他出的一样。

“如果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我们明年就结婚吧。”里诺向未婚妻承诺说。然后,在一个早上,皮诺奇娅就去找了那个给莉拉做婚纱的女裁缝,说想先看看婚纱。

女裁缝非常亲切地接待了莉拉和皮诺奇娅,她非常喜欢莉拉,就让她们详细地讲述了婚礼的情况,并坚持要了一张莉拉的婚纱照。莉拉特意冲洗了一张,在她和皮诺奇娅一起出去逛街的一个早上,把照片带给了女裁缝。

就是那一次,她们俩沿着雷蒂费洛散步时,莉拉问她的小姑子,斯特凡诺是怎样不用去服兵役的,是不是有宪兵来证实他是寡妇的儿子这一情况,免除兵役的通知是通过邮局寄给他的还是区里的人亲自通知他的。

皮诺奇娅满脸讽刺地看着她。

“寡妇的儿子?”

“是啊,安东尼奥说如果是这种情况,就不用服兵役。”

“就我所知,唯一不用服兵役的方法就是掏钱。”

“付钱给谁?”

“区里的人。”

“斯特凡诺也付了钱吗?”

“是的,但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他付了多少?”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全都是索拉拉兄弟办的。”

莉拉的语气变得冰冷。

“也就是说?”

“你知道的,不是吗?马尔切洛和米凯莱都没有去当兵。他们是因为身体条件不好,说是心肺功能不够,免除了兵役。”

“那兄弟俩?这怎么可能呢?”

“他们有熟人。”

“那斯特凡诺呢?”

“他也去找了马尔切洛和米凯莱的熟人,出钱让他帮忙。”

在同一天下午,莉拉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些消息对于安东尼奥来说都是噩耗。让莉拉感到震惊的是——是的,她是非常震惊——她发现丈夫和索拉拉兄弟的关系并不是开始于做生意的需要,而是更早的时候——是他们订婚之前的事情了。“他从开始就欺骗了我。”她几乎是用一种心满意足的语气说,好像兵役的事情能彻底证明斯特凡诺的本性,现在她觉得自己解脱了。我等了一下,才找到机会问她:

“你觉得,如果区里没给安东尼奥免去兵役的话,索拉拉兄弟会帮他这个忙吗?”

她用一种恶狠狠的目光看着我,就像我说了一件让她厌恶的事儿,她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

“安东尼奥永远也不会向索拉拉兄弟求助。”

-13-

莉拉对我说的这些事情,我一个字都没有对安东尼奥透露,我避免和他见面,我对他说我有很多作业要写,有很多功课要准备,因为老师要提问。

这并不是借口,学校确实是个地狱。教育局给校长施压,校长压榨老师,老师压榨学生,学生们互相折磨。老师留很多很多作业,我们之中大部分人都承受不了,但很多人都对隔天上课很满意。少数人则相反,他们因为教学楼失修漏雨而恼怒,因为学校不能正常上课而愤愤不平,希望马上能恢复秩序。这一小部分人里,为首的便是尼诺·萨拉托雷,正是他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加复杂。

我看见他和加利亚尼老师在走廊上说话,我从他们身旁经过,希望老师可以叫住我,可惜她从来都没有叫我。我还希望尼诺转过身来对我说句话,但这种情况也没有发生。我感到很狼狈。我现在的成绩没有以前好了,我想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失去了之前赢得的关注。另一方面,我非常苦闷,但我能指望什么呢?如果加利亚尼老师和尼诺问我,关于那些不能上课的教室,还有那么多作业的事,我能说些什么呢?我意识到,其实我根本没什么思想,也没有自己的观点。有一天早上,尼诺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把一张用打字机打出来的纸摊在我面前,直截了当地问:

“你能不能帮我看一下?”

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只是问了一句:

“现在吗?”

“不着急,放学时给我吧。”

我克制住内心的冲动,跑进卫生间里,非常激动地看完了那篇文章。这张纸上全是数字,谈论着一些我完全不懂的东西:城市规划、学校建设、意大利宪法的基本条文。唯一一件我明白的事情就是我所知道的:尼诺要求学生马上恢复正常上课。

我一进入到教室里,就把这张纸传给阿方索看。

“别搞那些了,”他看都没看就建议我说,“咱们这学年快结束了,只剩最后几次课堂考试,那会给你惹麻烦的。”

可我就像疯了一样,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头发哽。在学校里,没有任何一个学生像尼诺那样敢于冒险,他不害怕老师,也不害怕校长,他不仅仅每门科目的成绩是最好的,还知道老师在课上从没讲过的东西——是其他学生,即便是优秀的学生也不知道的那些事情。他有个性,长得又帅。我觉得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我想快点儿把这张纸还给他,夸赞他,告诉他我认同他所有观点,我愿意支持他。

在楼梯上,在拥挤的学生中,在路上,我都没有找到他。他随着最后一拨人走了出来,比平时更加闷闷不乐。我兴高采烈地向他走去,挥舞着手里的纸,我有些迷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地跟他说了很多,都是很夸张的话。他皱着眉头站在那里听我说,然后他拿过我手里的纸,揉成一团丢开了。

“加利亚尼老师说这篇文章不行。”他嘟囔着说。

我有点不明白:

“是哪儿不好了?”

他做了一个不高兴的表情,又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别管它了,那不值一提。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他说得有些勉强,他突然弯下腰,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在伊斯基亚的那个吻之后,我们没有任何其他接触,甚至连手都没有握过,这种告别方式对于他来说很不正常,更让我目瞪口呆。他没有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也没有跟我说再见,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我呆若木鸡,没有力气,也说不出话来,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

这时候接连发生了两件不愉快的事。第一件事是突然从胡同里走出来一个女孩,明显比我小,顶多十五岁,她清纯美丽,给我的印象很深:她体态匀称,长长的黑发垂在背后,一举一动都优雅得体,她身上穿的每件春装都是精心搭配的。她跑到尼诺跟前,尼诺把一只胳膊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仰起脸来把嘴唇给他,他们接吻了,那个吻跟之前尼诺给我的吻全然不同。第二件事,是这时候我还发现安东尼奥就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我,他本应该在上班,但他却跑来接我。不知道他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

-14-

我想让安东尼奥相信,他亲眼所见的事并非他多日来一直想象的,我说那个举动单纯只是朋友间友好的表示,并不掺杂任何其他东西,但要说服他显然有些困难。我对他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你自己也看见了。”他应该从我的话里听出了我的痛苦,他的下唇和双手顿时颤抖了起来,开始威胁我。我低声告诉他,他让我很厌烦,我想离开他。他做出了让步,我们又一次重归于好了。但从这时候开始,他更加不信任我了,同时他更害怕,如果他参军了,我就会和尼诺在一起。他时常放下手头要做的工作,说是为了过来看我一下,其实是为了抓住我不忠的事实以证实自己的猜测。至于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也不知道。

一天下午,他妹妹艾达看见我经过肉食店——她在那家店铺里的工作让她很满意,老板斯特凡诺也对她非常满意——她跑到了我跟前,身上穿着一件及膝的白大褂,但她看起来还是很漂亮,她涂了口红,画了眼影,头上别了发卡,白大褂下边的衣服穿得也很华丽,打扮得像是要参加宴会一样。她说她想和我谈一谈,我们约好晚饭前在院子里见面。晚饭前,她气喘吁吁地从肉食店赶过来,是帕斯卡莱去接的她,陪她一起过来的。

我们谈了一会儿,她和帕斯卡莱轮番上阵,你一句我一句,让我很尴尬。我明白他们很担心,安东尼奥总是无缘无故发脾气,对母亲梅丽娜也缺少耐心,还老是不去上班,也不通知老板,修理厂的老板加莱斯也觉得很奇怪,因为他在安东尼奥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这种表现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他害怕去参军。”我说。

“他是很害怕,一旦征兵通知下来他就得去,”帕斯卡莱说,“要不然,他就成了逃兵。”

“你和他在一起,他就没什么事儿。”艾达说。

“可我时间也不多。”我说。

“人比学业更重要。”帕斯卡莱说。

“你少跟莉拉在一起,就有时间了。”艾达说。

“我尽力而为。”我有些生气。

“他的神经有些脆弱。”帕斯卡莱说。

艾达突然总结说:

“我从小就要照顾一个疯子,要应付两个疯子我可受不了,莱农!”

我又恼怒又害怕,同时也感到很内疚。于是,尽管我并不情愿,尽管我还要学习,我还是经常和安东尼奥见面。但这远远不够!有天晚上在池塘边,安东尼奥哭着给我看一张通知,他要在秋天和恩佐一起去服兵役。忽然间,他做了一件让我非常震惊的事情:他猛地趴在地上,疯了似的往嘴里塞土。我抱住他,低声告诉他我爱他,然后用手指抠出他嘴里的土。

我卷入了这场灾难中,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又想,怎么也睡不着了。我突然发现我退学的愿望变得不再那么强烈,我不再想听天由命,嫁给安东尼奥,生活在他母亲家里,和他的几个弟弟妹妹生活在一起,在加油站给汽车加油。我决定采取行动,先帮助他恢复正常,然后摆脱这段关系。

第二天我去莉拉家,我心事重重,但她看上去很是开心,不过这段时间里我们俩都有些喜怒无常。我和她说了安东尼奥还有那则通知的事,然后跟她讲了我的决定:我要瞒着安东尼奥——因为他一定会不同意,我要去找马尔切洛或者米凯莱,问问他们能不能让他躲避这场灾难。

我夸大了自己的决心,事实上我很矛盾,一方面我觉得自己有义务这么做,因为我是安东尼奥痛苦的根源,另一方面,我同莉拉商量主要是因为我预料到她会阻止我。但在那个阶段,我的状态非常糟糕,我没有考虑到她的情感。

她的反应有些让人费解,一开始,她说我撒谎,说我是爱着安东尼奥的,否则绝不会忍辱负重去求索拉拉兄弟帮助他,因为我明明知道过去发生的一切,即便是举手之劳,索拉拉也不会帮助安东尼奥的。紧接着,她变得有些神经质,开始围绕这个话题开玩笑,但随后又变得十分严肃,后来又笑了起来。最后她说:

“行啊!那你去吧,我们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又说,“总之,莱农,我哥哥和米凯莱·索拉拉有什么差别吗?或者说,斯特凡诺和马尔切洛有什么不同吗?”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也许我应该嫁给马尔切洛。”

“我不明白。”

“至少马尔切洛谁都不靠,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是认真的吗?”

很快她笑着否定了自己的话。她在重新考虑马尔切洛?我想这是不可能的。她刚才一定是在开玩笑,只是因为她心情不好,和丈夫闹矛盾时的胡思乱想,并不是真的。

我的猜想马上得到了证实。她严肃了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缝儿,对我说:

“我陪你去。”

“去哪儿?”

“去找索拉拉兄弟。”

“做什么?”

“看看他们能不能帮安东尼奥。”

“还是别去了。”

“为什么?”

“这样的话,斯特凡诺会发火的。”

“谁他妈在乎!假如他和索拉拉兄弟来往,我作为他的妻子,当然也可以去找他们!”

-15-

我没能阻止她,她硬把我拉到了索拉拉酒吧。星期天,通常斯特凡诺睡到中午才起床,我和莉拉一起出去散步。她出现在灰白色的新路上时,我目瞪口呆——她的打扮非常惹眼,既不像曾经那个不修边幅的莉拉,也不像时尚杂志里的杰奎琳·肯尼迪,倒有点像当时那些备受推崇的电影里的人物,像是《太阳浴血记》里的詹妮弗·琼斯,又像《太阳照样升起》里的艾娃·加德纳。

走在她旁边,我感到有些尴尬,甚至有一种危险的感觉。在我看来,她现在的这身打扮除了让人家说闲话,还可能被别人嘲笑,这两种东西同样会映射到我身上,我就像是一只忠心耿耿的小狗,黯淡无光,陪伴着她。她所有的一切,从发型、耳环、紧身衬衣、束身短裙到她走路的方式,都和这个城区灰暗的街道极度不协调。男人们注视着她,他们都很震惊,像受到冒犯一样;而女人们,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不仅露出不解的神情,有些人甚至停下来,站在人行道上面带微笑看着她,那是一种介乎于不适和愉快之间的表情,就像她们看到梅丽娜犯病时的表情。

我们走进索拉拉酒吧,那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在买星期天吃的甜点。人们看到她,也只是带着敬意扫了一眼而已,有几个人很礼貌地和她打了招呼,唯一真正用羡慕的目光看着莉拉的是吧台后面的吉耀拉。米凯莱在收银台前和她打招呼,他说了一声“早上好”,声音非常夸张,就像一声欢呼。接着他们全用方言进行交谈,就像当时的紧张气氛让他没办法分神去想意大利语标准的发音、词汇和句法。

“您要些什么?”

“一打点心。”

米凯莱冲着吉耀拉喊,这次他的语气很轻,带着一丝讽刺:

“给卡拉奇太太包十二块点心。”

听到这个名字,后面作坊的帘子被掀了起来,马尔切洛探出头来。当看到莉拉站在甜食店里,他脸色变得苍白,头缩了回去,但是几秒后他又露出头来跟我们打招呼。他对我的朋友小声嘀咕说:

“听到有人叫你卡拉奇太太,我觉得很奇怪。”

“我也是。”莉拉笑着说,完全没有敌意的样子,这不仅使我感到惊讶,更让那两兄弟感到惊奇。

米凯莱头歪向一边,就像在看一幅画似的,又欣赏了一遍莉拉。

“我们看到你了。”他说,然后冲着吉耀拉喊,“真的,我们昨天下午是看到她了吧?”

吉耀拉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表现极大的热情。马尔切洛也说看到了——是的,是看到了——但不是米凯莱的那种带着嘲讽的语气,有点像魔术师表演节目时的催眠状态。

“昨天下午?”莉拉问。

“昨天下午,”米凯莱确信地说,“在雷蒂费洛。”

马尔切洛有点儿烦他弟弟的语气,马上说:

“你的照片陈列在裁缝店的橱窗里,是一张你穿婚纱的照片。”

他又说了些关于那张照片的话,马尔切洛的语气很真诚,而米凯莱则满是嘲讽。他俩通过不同的方式都表示:莉拉结婚那天穿婚纱的样子很漂亮,那张照片捕获了她最漂亮的时刻。莉拉说没那回事儿,但她说得很风情,她说裁缝店老板娘没有告诉她会把那张照片摆在橱窗里,否则她绝对不会给她。

“我也想把我的照片放在橱窗里。”吉耀拉在柜台后面,模仿着任性小女孩的声音说。

“假如有人娶你的话。”米凯莱说。

“你娶我啊!”她闷闷不乐地回答,后来她一直是这种表情,直到莉拉认真地说:

“莱农也想结婚呢。”

索拉拉兄弟的注意力很不情愿地转移到我身上,在这之前我一直感觉自己是隐形的,我还没有说一个字。

“才不是!”我羞得满脸通红。

“怎么不是,即使你是个四眼,我也愿意娶你。”米凯莱说,吉耀拉又白了他一眼。

“太迟了,她已经有男朋友了。”莉拉说。慢慢地,她把话题引到了安东尼奥身上,提到了他的家庭状况,通过一种打动人心、栩栩如生的方式,说明他如果去参军,他家里的境况会进一步恶化。打动我的不仅仅是她的表达能力,这一点我之前就知道,尤其让我觉得震撼的是她所采用的新语气——恰到好处,介于厚颜无耻和一本正经之间。她就在那里谈论这些事情,嘴唇上是火一样鲜艳的口红。她让马尔切洛相信,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她不再计较,她让米凯莱认为她很享受他的油滑和傲慢。让我更加惊异的是,在这两兄弟的面前,她表现出她很了解男人,在对付男人这个方面她已经出神入化了。她在做这件事时,并不像我们小时候玩过的游戏,模仿那些迷失的贵妇,而是表现出一种真正的在行,并不让她脸红。忽然间她变得很难缠,发出拒绝的信号,就好像在说:我知道你们想要我,但我不想要你们。她让两兄弟变得不知所措,马尔切洛变得窘迫,米凯莱也有些不确信,他的眼神在闪烁,就好像在说:你要小心,不管你是不是卡拉奇太太,小心我扇你,婊子!这时候她又调整了一下语气,又对他们表示出亲近,显得很开心,也让他们开心。结果是什么呢?米凯莱变得谨慎,马尔切洛说:

“安东尼奥不值得我们为他做什么,但莱农是个好姑娘,我可以问问我朋友,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我感到很高兴,对他表示感谢。

莉拉挑选了甜点,她对吉耀拉还有她做糕点的父亲很客气,点心师傅从糕点房探出头来,对她说:“向斯特凡诺问好。”莉拉要付钱,马尔切洛断然拒绝了,他弟弟也拒绝了,虽然态度不是很坚定,最后她还是顺从了他们的意思。我们正要离开时,米凯莱用缓慢的语调,就好像他要什么东西时一样不容置否,严肃地说:

“你在那张照片里非常漂亮。”

“谢谢。”

“鞋子看得非常清楚。”

“我不记得了。”

“但我记得,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情。”

“你想要一张照片摆在这个酒吧里?”

米凯莱冷笑着摇了摇头。

“不,但你知道,我们正在布置马尔蒂里广场那家店。”

“你们正在做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好吧,你应该打听打听这件事,因为这事很重要,而且我们知道你不蠢。我认为,你的那张照片既然能为裁缝店的婚纱做广告,我们就能更充分地用它,为‘赛鲁罗’鞋子做宣传。”

莉拉忽然大笑起来,说:

“你想把照片放在马尔蒂里广场的橱窗里?”

“不,我想把它放大,放在鞋店里。”

她想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

“你们不该问我,应该去问斯特凡诺,只有他才能做决定。”我看到兄弟俩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很迷惑。我明白,他们已经商量了这件事情,而且他们认为莉拉肯定不会接受,他们简直无法相信,莉拉居然没有暴怒,没有直接拒绝他们的要求,而是把决定权交给了丈夫。那时候他们简直不知道她是谁了,就连我也在那一刻都不知道她是谁了。

马尔切洛陪我们到门口,脸色苍白,用庄严的语气说:

“经过那么长时间,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莉拉,我非常激动。我们虽然没在一起,没关系,就这样吧。但我不想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尤其是我不想承担一些不属于我的过错。你丈夫说我要那双鞋子是要羞辱你。当着莱农的面,我向你发誓:鞋子是他和你哥哥给我的,是为了表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恩怨了,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莉拉站着听着,没有打断他的话,脸上露出友好的表情。当他说完了,她再次变得和往常一样,用轻蔑的语气说:

“你们就像小孩一样,相互推卸责任。”

“你不相信我?”

“不,马尔切洛,我相信你,但你说的话,还有他们说的话,我他妈根本就不在乎了!”

-16-

我把莉拉拖到我们的老院子里,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安东尼奥我为他做的事情。我非常激动地对莉拉说:等他平静下来一点,我就会和他分手。但她没有发表意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我在楼下叫了一声,安东尼奥很快就出来了,但他看起来很严肃。他跟莉拉打了一个招呼,并没有注意她的穿着打扮,他尽可能不看她,也许是怕她察觉到他作为男人的不安吧。我告诉他我不能待很久,我只是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他站着听我说,但我在说话的时候,注意到他在退缩,就好像正面对着一个刀尖。

“索拉拉兄弟答应会帮助你。”我非常激动地强调,并且想让莉拉也确认这件事,“马尔切洛是这样说的,对吧?”

莉拉只是点了点头。安东尼奥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眼睛低垂着。小声嘀咕了一句,声音有些哽咽:

“我从来没有让你去找索拉拉兄弟。”

莉拉马上撒谎说:

“这是我的主意。”

安东尼奥没有看她,回答说:“谢谢,没那个必要。”

他跟莉拉打了个招呼——跟她打招呼,而不是跟我——然后转身离开了,消失在门里。

我感觉胃里一阵抽搐。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安东尼奥会那样对我?在路上我向莉拉抱怨说安东尼奥比他母亲梅丽娜情况还要糟糕,精神很不稳定,我实在受不了了。她一直在听我说话,我陪她一直走到他们家楼下,她让我陪她上去。

“斯特凡诺在呢。”我不想上去,但不是这个原因,我非常担心安东尼奥的反应,我希望一个人待着,想一想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就待五分钟,之后你就可以走了。”

我上楼了。斯特凡诺穿着睡衣,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的。他很客气地和我打招呼,看了他妻子一眼,还有她手上的点心盒子。

“你去索拉拉酒吧了?”

“是。”

“穿成这样?”

“不好看吗?”

斯特凡诺摇了摇头,满脸不悦,他打开纸包。

“你要一块点心吗?莱农。”

“不了,谢谢,我该回家吃饭了。”

他咬了一口奶酪卷,转向他妻子说:

“你们在酒吧看见谁了?”

“你的朋友们。”莉拉说,“他们说了很多恭维我的话,是吧?莱农。”

莉拉告诉了斯特凡诺他们在索拉拉酒吧说的每句话,除了安东尼奥的事情——我们去酒吧的真正原因,也就是我认为她陪我去的原因。最后,她用一种假装的洋洋得意的语气总结说:

“米凯莱想把照片放大,放在马尔蒂里广场的商店里。”

“你答应他了吗?”

“我让他跟你谈。”

斯特凡诺一口吃完一个奶酪卷,舔了舔手指。就像在谈论一件非常困扰他的事情,他说:

“你是逼我这么做的吧?因为你的缘故,明天我要花时间去雷蒂费洛区的裁缝店走一趟。”他叹了一口气,转向我说,“莱农,你是个稳重的姑娘,你试着和你的朋友解释解释,我要在这个区做生意,让她别丢我的脸!祝你周末愉快,代我向你爸爸妈妈问好。”

他走进浴室。

莉拉耸了耸肩膀,做了个鬼脸,陪我到了门口。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留下来。”

“你别担心,那个混蛋!”

她模仿男人低沉的声音重复说着这些话:“你试着和你的朋友解释解释,我要在这个区做生意,让她别丢我的脸!”像是讲一个笑料,她眼睛里透出快乐。

“假如他要打你呢?”

“假如他要打我?过一段时间,我会比以前更好。”

在楼梯平台上,她仍然这样说,又重复一遍那个男人说的话:“莱农,你试着和你的朋友解释解释,我要在这个区做生意,让她别丢我的脸!”这时候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模仿一下安东尼奥,就嘀咕了一句:“谢谢,没那个必要。”突然间我们就好像置身于事外,看着我们自己和男人的关系陷入麻烦,我们停在门口扮演女性的角色,最后我们都笑了。我告诉她:无论我们做什么事情都是错的,男人真是难以捉摸,啊!真是麻烦,我紧紧地拥抱了她,然后走了。但我还没有走到楼梯尽头,就听到斯特凡诺在大声叫喊,骂着很难听的话,他的声音很像一个怪兽,和他父亲的声音一模一样。

-17-

在回家的路上,我开始担心她,也为我自己担心。要是斯特凡诺杀了她呢?如果安东尼奥杀了我呢?我内心充满了焦虑,快步走过尘土飞扬的酷热的街面,那是星期日午饭时间,街上的人越来越稀少了。做女人真的很难,真的很难不触犯男人的那些细致的规则。莉拉或许是出于心机,或许只是出于恶意,她在众人面前羞辱了她的丈夫。她——卡拉奇太太,在大庭广众下和她之前的追求者马尔切洛·索拉拉调情。而我呢,我并不是故意的,我确信自己是在做一件好事儿,我为了安东尼奥去恳求那些在几年前凌辱过他妹妹、痛打过他的人,他也狠狠地报复了的人。我走进院子,听到有人叫我,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安东尼奥站在窗户边等我回来。

他走过来,我有些害怕,我在想可能他拿着刀,然而在他和我说话的整个过程中,他的两只手一直都插在口袋里,好像在控制自己,他神色平静,目光飘忽。他告诉我,我在他最痛恨的人面前羞辱了他。他说我的做法,就好像是他派遣自己的女人去祈求帮助。他还说他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卑躬屈膝,他宁可服一百次兵役,甚至是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意吻马尔切洛的手。他说如果帕斯卡莱和恩佐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会在他脸上吐唾沫。他还说他要和我分手,因为他最终证实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根本不在意他,还有他的感情。他说我可以和萨拉托雷的儿子在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我没有回答。他忽然间把手抽出口袋,将我拉进门,用力亲吻我的嘴唇,舌头绝望地与我纠缠,最后他放开了我,转身离开了。

我思绪混乱地走上楼梯。我想,我比莉拉幸运很多,因为安东尼奥不像斯特凡诺,他从不会伤害我,他只会伤害他自己。

-18-

第二天我没有见到莉拉,却意外地见到了她的丈夫。

早上我意志消沉地到了学校,天气很热,我没有学习,前一天晚上也基本没睡着,在学校里简直度日如年。我在学校下面找尼诺,想和他一起走上楼梯,交流几句,但我没看见他。或许他和女朋友在城里闲逛,或许他在某个早晨开放的电影院里,在黑暗中亲吻她,又或许他们在卡波迪蒙蒂的树林里做男女间的那些事——这几个月以来我和安东尼奥做过的事。

第一节课是化学课,我被老师提问了,我回答得乱七八糟,谁知道老师给我了多少分!但我来不及弥补了,我有可能要在九月参加补考。我在走廊里遇到了加利亚尼老师,她心平气和地对我说了一段话,中心意思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格雷科?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说:老师,我在学习,我在很努力地学习,我向您发誓。她听我说了一会儿,突然丢下我走进了教工办公室。

我在厕所里哭了很久,为自己的时运不济痛哭,我已经一无所有,不再拥有优异的成绩。我一直想离开安东尼奥,最后却是他离开了我,而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了。莉拉自从变成卡拉奇太太之后,越来越像另一个人。我头很疼,就走路回家了,在路上我一直想着她,觉得她利用了我——是的,利用了我——去勾引索拉拉兄弟,报复她丈夫,然后她向我展示那个受伤男人的悲惨状况。一路上我都在问自己:她是不是真的变成那副样子了?这样的话,她就和吉耀拉就没什么差别了。

我回到家里,迎接我的是一个惊喜,我母亲没有骂我。因为我平时回家晚了,她总会骂我,怀疑我去见了安东尼奥,或者忽略了繁杂家务中的某一项。我母亲没有像平常那样骂我,她板着脸,平静地告诉我:

“斯特凡诺问我,今天下午你能不能陪他去一趟雷蒂费洛的裁缝店。”

当时我没听明白,疲累和沮丧弄得我头昏脑涨。斯特凡诺?斯特凡诺·卡拉奇?他想让我陪他去雷蒂费洛?

“为什么他不和他妻子一起去?”我父亲在另一个房间里开玩笑问。我父亲名义上生着病,但实际上在忙于贩卖东西,都是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他们俩在一起怎么打发时间?打牌吗?”

我母亲做了一个厌烦的手势,她说莉拉可能有事儿,说我们要对卡拉奇一家热情一些,还说有的人永远都不知足。事实上我父亲十分高兴:和肉食店老板搞好关系,意味着可以赊欠食物,可以延期付款。他之前只是在说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含沙射影,暗示斯特凡诺在性事上的懈怠。有时在吃饭的时候,他会问:“卡拉奇做什么呢,他只喜欢看电视吗?”然后他自己笑起来了,很容易推测,他的意思是,为什么他们俩还没有孩子?斯特凡诺到底行不行?在这个方面我母亲心有灵犀,就严肃地说:“还早呢,让他们慢慢来吧,还能指望什么呢。”事实上,在谈论这件事情,也就是卡拉奇到底行不行的问题上,她比我父亲更加享受,她觉得尽管他们家有钱,又能怎么样呢。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他们在等我吃饭。我父亲坐了下来,笑容狡黠,继续跟我母亲开玩笑:

“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抱歉,今晚上我累了,我们打牌吧?’”

“是啊,因为你不是个正经人。”

“你希望我变成一个正经人吗?”

“正经一点就好,别太夸张了。”

“那么今晚上我就做一个正经人,像斯特凡诺一样。”

“我跟你说了,别太夸张。”

我特别讨厌他们这样一唱一和,他们这么说着,好像确信我和弟弟妹妹们都听不懂,或者他们肯定我们能理解其中的深意,但他们觉得这是一种正确的方式,可以教会我们如何做男人和女人。

我被自己的那些问题弄得很崩溃,我想大喊大叫,想把盘子扔出窗外,想逃之夭夭,再也不用见到我的家人,不用看见天花板潮湿的角落、剥落掉漆的墙壁、食物的味道和所有的一切。失去安东尼奥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我早已追悔莫及,我希望他能原谅我。如果我要在九月补考,我告诉自己我不会去参加补考,如果考不及格,我就和他结婚。然后,莉拉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了呀,和索拉拉兄弟说话,她用的是什么语气,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屈辱和痛苦的生活让她变得多糟糕啊!我整个下午都在胡思乱想,脑袋里都是这些支离破碎的想法。斯特凡诺的请求让我很焦虑,我怎么才能通知我的朋友呢,她丈夫想让我做什么呢。在新房子浴缸里泡过的澡、化学课、哲学家恩培多克勒,上学还有退学,最后我心如死灰,无法逃脱。是的,我和莉拉永远都成不了那个在学校外面等尼诺的女孩,我们俩都缺少某种难以描述但至关重要的东西,即使远远看到她,也能从她身上看出来的一种东西,那种气质,要么有,要么没有,靠学习拉丁文、希腊语或者哲学是不能获得的,甚至卖香肠和鞋子赚钱也没用。

斯特凡诺在院子里叫我,我跑下去看到他满脸沮丧。他请求我陪他一起去裁缝店,把展示在橱窗里的那张照片要回来,那是没有经过许可就摆在那里的。“拜托你陪我去吧!”他用一种甜蜜的口吻说。然后他一言不发,让我坐上了他的敞篷车,我们在热风里疾驰而去。

刚一出城区,他就开始和我讲话,喋喋不休,一直说到裁缝店跟前。他讲方言时,语气温和,不讲脏话,也不带嘲讽。他要我帮他一个忙,但他没有立刻告诉我是什么忙。他只是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我帮了他,那就是帮了我的朋友。于是他和我说起莉拉,她是多么聪明,又是多么漂亮,但她天性叛逆。他还说,事情要么按着她的意思来,要么她就会折磨你。莱农,你不知道我正在遭受多大的痛苦。也许你知道,但你也只知道她告诉你的那些事,现在你也听听我说的。莉拉认定我只想着钱——或许事情的确如此,但我所做的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她哥哥、她父亲和她全家人。我做错了吗?你上了很多年学,你告诉我,我是否错了。她到底想要我做什么,要让她和之前一样,过一种贫穷的生活?只有索拉拉兄弟才能赚钱吗?我们要把城区交到他们手上?如果你说我错了,我不会和你争辩,我会马上承认错误。但是我不得不和她争辩。她不想要我,她已经告诉我了,并且反复地告诉我,她不想要我。要让她知道我是她丈夫,这真是一场战争,自从结婚之后,我的生活就变得难以忍受。早晨看见她,晚上看到她,睡在她旁边,却不能让她感觉到我多么爱她,让她感受到我的力量,这真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我看着他扶着方向盘的那双大手,他的脸。他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承认新婚之夜他打了她,他是被迫这么做的,她日日夜夜都逼着他出手,让他变得残暴,逼他成为自己永远不想成为的人。说到这里,他流露出一种近乎害怕的语气:我是被逼的,我又打了她,她不应该穿成那样去索拉拉酒吧,但她内心有一股力量,使她不会屈服于我。那是一种非常邪恶的力量,让你根本就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她,那是一剂毒药。她没怀孕,你看见了吧?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亲戚朋友,还有顾客们都一脸笑意地问我:有没有好消息啊?我不得不说:什么好消息?我装出不明白的样子。我如果明白的话,就要回答这个问题。我能回答些什么呢?有些事儿你知道,但又不能说。就是那股子劲儿,杀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莱农,她故意这样做,为了使人相信我不知道怎么当一个男人,为了让我在所有人面前出丑。你觉得呢?我太夸张了吗?你不知道现在你能听我说这些,对我是多么大的帮助。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惊呆了,我从来没听过一个男人这样讲话。他一直在讲方言,即使在讲述自己的暴力行径时,话语中饱含感情,毫无防备,就像有些歌曲中表达的情感。我仍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表现出那副样子。之后他向我解释了他想要我做什么。为了莉拉好,他希望我和他联合起来,说服她。他说莉拉需要帮助,要让她明白,她要做一个妻子,而不是一个敌人,这非常必要。他求我说服她,让她去新开的肉食店里帮忙收银。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并没有必要跟我坦白这些生活中的隐私。或许他想莉拉已经非常仔细地跟我讲了发生的事情,所以他必须告诉我事情的另一个版本。或许他并没想要跟妻子最好的朋友推心置腹,那只是他一时冲动而已。又或许,他推测如果他感动了我,我就会跟莉拉提起这件事情,然后打动她。可以肯定的事情是,我听得越来越投入了。渐渐地,我开始喜欢那种畅所欲言、非常私密的倾诉。但首先我必须承认,他觉得我很重要,这让我很高兴。当他用自己的话说出他怀疑的事情——那也是我一直怀疑的事情,就是莉拉怀有一种神秘力量,让她能够做出任何事情,能防止自己受孕。我觉得他认为我拥有一种善的力量,能让莉拉“改邪归正”。我觉得他在讨好我。

我们到了裁缝店,下了车。他对我的肯定给我带来了安慰。我甚至自信地用意大利语告诉他,我会尽可能地帮助他,让他们幸福。

但是我们刚到了裁缝店的橱窗前,我就变得很焦虑。我们俩都停下来看着莉拉的照片,相片装在相框里面,放在各种颜色的布料中间。她跷腿坐着,婚纱向上拉了一点,露出了鞋子和脚踝。她的头靠在一只手的手掌上,目光凝重而热烈,大胆地看向镜头,头上还戴着橘子花的花冠。摄影师非常幸运,他捕捉到了莉拉内心的那股劲儿——也就是斯特凡诺谈论的那种力量,我仿佛明白了,对于这一点莉拉自己也没办法。我带着欣赏和歉意,转身想告诉斯特凡诺这就是我们一直谈论的东西,但他推开门,让我先进去。

他语气变了,和之前同我讲话的语气完全不一样,他跟女裁缝说话时语气很生硬。他说他是莉拉的丈夫——他用的就是这个称呼。他还说他也是做生意的,但他从没想过会用这种方式打广告。他最后说:您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如果我要拿走您的照片,放在奶酪和香肠之间,您丈夫会怎么说呢?他要求裁缝把照片还给他。

女裁缝有些不知所措,她试图为自己辩护,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她一脸遗憾,说她完全是一片好心,又说了她觉得遗憾的理由。她讲了三四件事,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事在我们的城区成为一个小小的传奇。照片放在橱窗里的那段日子里,很多人来打听那个穿婚纱的年轻女人:埃及王子雷纳托·卡罗所内,大导演维多利奥·迪西卡,还有《罗马报》的记者——他想要和莉拉谈谈,给她拍摄泳装照,就像那些选美小姐一样。女裁缝说她拒绝向所有人透露莉拉的地址,虽然雷纳托·卡罗所内和维多利奥·迪西卡身份显赫,拒绝他们很不礼貌。

我注意到,女裁缝越说,斯特凡诺就越心软,他变得和蔼可亲,希望她能更详细地讲述那些事儿。当我们带着照片离开时,他心情大变,回家路上他的自言自语一扫来时的痛苦。他心情愉悦,开始以一种骄傲的语气谈论莉拉,好像他拥有了一件稀世珍宝,觉得自己非常荣耀,他又一次跟我说了让我帮助他的事。到了我家楼下,在我下车之前,他一次又一次地让我保证,我会努力让莉拉明白哪条路是对的,哪条路是错的。在他的言谈中,莉拉不再是一个难以掌控的人,而是他所拥有的、一种装在封闭容器里的珍贵气体。接下来的几天,斯特凡诺向所有人,包括在肉食店里,也会谈论雷纳托·卡罗所内和维多利奥·迪西卡。后来这件事情传到了莉拉的母亲农齐亚的耳朵里,在她的有生之年,她都会向人反复说,如果那个雷蒂费洛的女裁缝没有知而不言,或者命运没让她女儿十六岁就嫁给斯特凡诺·卡拉奇,她女儿曾经有机会成为歌手和演员,有可能出演《意大利式婚礼》,上电视,甚至成为埃及王妃。

-19-

化学老师对我很慷慨,或许是加利亚尼老师跟她说了什么,才使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她让我的化学考试及格了。文科的几门课程我都得了七分;理科的课程我都得了六分;宗教哲学课及格;品德第一次得了八分,这说明了神父以及几个老师并没有真正原谅我。我觉得很难过,我和宗教哲学老师之前关于圣灵这一角色的争论是我傲慢自负的证据,这令我很不高兴。我开始后悔没听阿方索的话——当时他曾试图阻止我的,自然而然我没有获得奖学金,我母亲非常生气,叫喊着说这都是因为我跟安东尼奥厮混浪费了太多时间。我说我再也不想读书了,这话激怒了她。她举起手想要给我一耳光,又担心我的眼镜,于是跑去找了洗衣服的棒槌来打我。总的来说,那是一段非常糟糕的日子,而且越来越糟糕!唯一让我感觉好一点的事情是:那天早上我去学校看成绩,校工走过来交给我一个包裹,说是加利亚尼老师留给我的,包裹里全是书,但不是小说,而是一些思想性的书籍,这是一种信任的表示,但不足以使我振奋精神。

我太忧虑了,觉得自己一直在犯错误,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都担心自己做错了。我试图去前男友家里和他工作的地方找到他,但他总是避开我;我去肉食店里想寻求艾达的帮助。她冷冰冰地告诉我,她哥哥不想再看到我,从那天起,我们在街上遇见,她就把脸转向一边,假装没看到我。我不用去上学了,早上起床对我来说成了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脑袋里就像要炸开一样。开始的时候,我试图读几页加利亚尼老师借给我的书,但看不进去,只能看懂一点点。我很快重新开始在流动图书馆借一些小说来读,我一本接一本地看了起来。但是时间长了,我发现自己从这些书中并没有获得多少乐趣。书里描绘的惊心动魄的生活,深刻的对话,那种虚幻的生活要比我的现实生活更加诱人。为了摆脱沉闷的现实,有时候我会走到学校里去,希望能遇到尼诺,因为他正在准备高考。在希腊语笔试的那天,我耐心地等了他好几个小时,当胳膊下夹着书包的考生开始零零星星走出来的时候,那个看起来清纯秀丽的女生出现了——就是我之前见到过的那个抬起头和尼诺接吻的女生。她站在距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就在那一刹那,我脑中闪过我俩站在一起的画面——就像一个产品目录里的两张图片——萨拉多雷的儿子从校门里走出来,这就是我们呈现在他眼前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很丑陋,很不体面,就默默离开了。

我跑到莉拉家,试图获得一些安慰,但我知道,在她面前我也错了。我做了一件蠢事:我没有告诉她,我和斯特凡诺尼一起去拿回了她的照片的事儿。为什么我没说呢?我满足于扮演一个和事佬的角色吗?她丈夫建议我协调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对她隐瞒和斯特凡诺去雷蒂费洛的事,就能更好地扮演这个角色吗?我害怕辜负斯特凡诺尼对我的信任,然而我却没有意识到我已经背叛了莉拉?不,我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并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更确切地说,我的犹豫不决先是变成了一种假装的心不在焉,随后我确信:因为我没有马上告诉她事情的经过,这使得情况更加复杂,弥补已经来不及了,得罪一个人就是这么简单!我试图寻找借口,一些对她来说有说服力的借口,但这些借口甚至都不能说服我自己!我感到我的行为后果严重,我沉默了。

另一方面,她表现得就像从来不知道我和斯特凡诺尼的这次会面,她总是很热情地款待我,让我在她的浴缸里洗澡,让我用她的化妆品,但她很少评论我讲给她的小说,她更喜欢和我谈论一些她在杂志上读到的演员或者歌星的花边新闻。她不再告诉我她的想法,或者她的秘密计划。如果我看到她身上有淤青,我谈到这些淤青,想让她谈论斯特凡诺尼这些糟糕表现的原因,如果我说他现在变坏了,可能是因为他希望莉拉帮助他,来协助他面对所有的困难,她就会满脸讽刺地看着我,耸耸肩,然后绕开这个话题。没多久我就明白了,尽管她不想和我绝交,但她也已经决定不再信任我。她可能真的知道那件事,不再把我当作她可以信赖的朋友了?我减少了去她家的次数,期待她觉察到我的缺席,询问我原因,然后我们就能把事情说清楚。但她似乎并没有觉察到有什么异常。我后来忍不住又经常去她家了,对这件事情,她既没有表现得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七月的那天,天气很热,我特别沮丧地来到了她家。我并没有告诉她任何关于尼诺,还有尼诺的女朋友的事情,因为我也不由自主——大家心知肚明——不再对她讲我内心的秘密。她像往常一样热情,为我准备了杏仁糖浆。我坐在她家餐厅的沙发上,喝着冰凉的杏仁糖浆,火车的轰隆声、汗水,所有一切都让我烦躁。

我一声不吭看着她在家里忙来忙去。她让我感到愤怒,因为她能在这迷宫一样让人压抑的处境里自由行动,能坚持自己的立场进行抗争,而且还能深藏不露,这种能力让我感到愤怒。我想起她丈夫对我说过,莉拉拥有的能量就像危险器械里的弹簧。我看着她的腹部,想象在那里每天每夜都进行着一场战斗,斯特凡诺想强行注入一个生命,而她则努力地破坏着这个生命。我在想她还能坚持多长时间,但我不敢太直白地问这个问题,我知道她会觉得我不该问。

不久皮诺奇娅来了,表面上这是一次小姑子的拜访,事实却不是,十分钟之后里诺就出现了。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他和皮诺奇娅接吻,行为有些过火。我和莉拉交换了一个嘲讽的眼神。皮诺奇娅说她想要从窗口那里看风景,里诺跟着她进入了一个房间,他们关上门在里面待了半个多小时。

莉拉对我说这种事经常发生,语气充满了不满和讽刺。我十分嫉妒这对恋人的从容自在:他们不害怕,没有任何顾虑。当他们再次出现时,似乎比刚来时更高兴了。里诺去厨房拿了一些吃的东西,又和他妹妹说着鞋店的事情,他说鞋子的生意越来越好。他试图从妹妹嘴里得到一些好的建议,好让他在索拉拉兄弟跟前有面子。

“你知道吗?马尔切洛和米凯莱想把你的照片挂在马尔蒂里广场的鞋店里。”他突然用讨好的声音对莉拉说。

“我觉得这不合适。”皮诺奇娅插了一句话。

“为什么?”里诺问道。

“那还用说?如果可以,莉娜不会把那张照片挂在新开的肉食店里吗?这家店由她经营,不是吗?如果是我来搞马尔蒂里广场那家店,在商店里放什么,是不是应该由我来决定?”

她说这些话,就好像把保障莉拉的权利放在首位,绝不会让她的权益遭到哥哥的侵害。事实上我们都知道,她只不过是在维护她自己的将来罢了。她不想再依赖斯特凡诺,她想离开肉食店,她想在市中心的那家店里当主管。为这家鞋店的经营管理权,里诺和米凯莱明争暗斗了好一阵子,这场争斗源于他们各自女朋友所施加的压力,她们在背后煽风点火:里诺希望皮诺奇娅负责那个商店,米凯莱坚持让吉耀拉负责。但是皮诺奇娅比吉耀拉更强势,她觉得自己一定能占上风,她知道她可以把男朋友以及哥哥的威信结合在一起。因此无论在哪个场合,她都表现出自己已经发生了质的飞跃:她已经把这个城区抛在身后,现在她要搞清楚的是哪些东西适合市中心那些顾客的品味,哪些不适合。

我发现里诺很担忧他妹妹的反应,但莉拉对此表现得漠不关心,于是他看了看表,表示他非常忙,他用一种非常有远见的语气强调说:“我认为,那张照片有巨大的商业价值。”随后,他吻了一下皮诺奇娅,皮诺奇娅躲开了,表示她不同意他的说法,他马上溜走了。

我们几个姑娘还在那里。皮诺奇娅希望通过我的权威来结束这个话题,她噘着嘴,问我:

“莱农,你怎么看?你觉得莉娜的照片应该挂在马尔蒂里广场上的店铺里吗?”

我用意大利语说:“斯特凡诺会做出决定,他特意跑到女裁缝的铺子里,让她把照片从橱窗里撤了下来,所以我排除他答应这件事情的可能。”

皮诺奇娅非常开心,几乎尖叫着说:“天哪!你太棒了!莱农!”

我希望莉拉能表达一下她的看法,却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最后她只是对我说:

“你错了,你愿意和我打赌吗?斯特凡诺会答应的。”

“他不会。”

“他会。”

“你想赌什么?”

“如果你输了,你的升学考试成绩,平均不能低于八分。”

我尴尬地看着她,我们没有谈论我费了很大劲儿才及格的事情,我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而她却已经知道一切,她这时候在谴责我。她说的是这个意思:你没有能力,你只能得低分,如果是她去考试的话,成绩一定不会那么糟糕。她极力想把我的角色固定下来,我就应该每天埋头看书学习;而她有钱,有好看的衣服,有房子,有电视,有汽车,她拥有一切,也能给予他人一切。

“如果你输了呢?”我问,语气里带着怨恨。

忽然间,她的目光变得像两个枪口一样深幽。

“那我就去一所私立学校报名,重新开始学习。我发誓我会拿到毕业证,我的成绩会和你一样,甚至超过你!”

和你一样,甚至超过你。她脑袋里想的是这个吗?我感觉我在这段时期遭受的一切痛苦——安东尼奥、尼诺以及我生活中的一切不如意都像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而烟消云散。

“你是认真的吗?”

“你见过有人在打赌的时候开玩笑吗?”

皮诺奇娅插了一句,语气有些霸道。

“莉拉,你不要和平常一样,干些疯狂的事。你有一家刚开业的肉食店,没有你,斯特凡诺一个人支撑不下来。”她又立刻克制住了自己,语气又多了一丝伪装的甜蜜,“我只是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姑姑。”

她用那种虚情假意的语气,但我却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怨恨。皮诺奇娅想说:你已经结婚了,我哥哥为你付出了一切,现在你要做你应该做的事情。你已经成为卡拉奇太太了,现在封闭自己有什么意义呢?你现在对自己的肚子严防死守,不想怀孕,这是什么意思?莉拉,有没有可能,你会一直搞破坏?你什么时候才会停止这一切?你的能量什么时候能减弱一些,分散一些,就像一个打瞌睡的哨兵那样倒下?你什么时候才能打开你自己,在新小区里坐在收银台那里工作,肚子越来越大,让皮诺奇娅成为姑姑,而我,你什么时候放我一马,让我过上我的生活?

“谁知道呢?”莉拉回答说,她的目光变得散乱又深邃。

“难道我要先成为妈妈吗?”皮诺奇娅笑着说。

“如果你一直这样黏着里诺,有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她们开始了一场小小的争论,而我已经听不进去她们在说什么了。

-20-

为了安抚我母亲,我不得不去找一份暑期的工作,自然而然的,我去找了文具店老板娘。她接待我,就像是欢迎学校的老师或者大学毕业生。她把几个正在店铺后面玩儿的孩子叫出来,几个小姑娘拥抱了我,亲吻我,想要我和她们玩一会儿。我说我要找一份工作,老板娘就说,为了让几个小姑娘和我这样一个聪明善良的姑娘一起玩耍,她要让我带她们去“海滨公园”,而且不用等到八月。

“那是什么时候?”我问。

“下一周。”

“太棒了!”

“我要给你加点工资,比去年高一点。”

我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我高兴地回到家,我母亲说我像往常一样运气好:我可以下海游泳,可以晒太阳,这哪是工作啊!但这些话并没有改变我的心情。

我的心情好了,第二天我去拜访奥利维耶罗老师。我有些不情愿,因为我要告诉她,我那学期成绩不是很理想,但我必须去拜访她,我还得小心地提醒她帮我弄到高二的课本。我想,莉拉的消息会让她很开心——她已经有了一个好归宿,也有了很多空闲时间,她会继续学习。我或许能从老师的眼睛里读到她对这则消息的反应,我希望这会缓和我的不安,莉拉给我带来的不安。

我敲了很多次门,但没有人来开门。我问了她的邻居,又在小区里问了一遍。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我又回去敲门,但依旧没有人开门。没人看到她出去,在街上,在城区,在商店里,我都没有看到她。她是一个人生活,岁数有些大了,身体也不好,我又回去问她的邻居,一位住在对门的太太叫儿子来帮忙,那个年轻人从阳台进入了老师的房子里,他家有一个阳台和老师的一面窗户是通着的。他在厨房地板上发现了她,她穿着睡衣晕倒在地上。他们叫了医生,医生说她必须即刻住院。他们把老师抱下楼,我看到了她乱糟糟的衣服,浮肿的脸,而以前她总是打扮得整整齐齐去学校,她的眼神有些惊恐,我低头跟她打了一个招呼。医护人员把她送上车,救护车尖叫着开走了。

那年夏天十分炎热,许多身体虚弱的人都经受不住。下午,我听到梅丽娜的孩子在喊他们的母亲,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他们的呼喊声一直持续着,我决定出去看看。我遇见了艾达,她双眼含泪,紧张兮兮地说梅丽娜失踪了。安东尼奥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了,他脸色苍白,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跑开了。很快半个城区的人都在寻找梅丽娜,斯特凡诺发动他的敞篷车时,还穿着肉食店的工作服,艾达坐在他身边,他慢慢地向前开,一边开一边找。我跟在安东尼奥的身后跑来跑去,什么也没有说。最后我们跑到了池塘那里,一起进入草丛找他母亲。他脸颊凹陷,黑着眼圈。我拉住他的一只手,想安慰他,但他推开了我,还说了一句难听的话:“放开我!你真不是个女人!”我觉得心里有点堵,就在这时我们看到了梅丽娜,她坐在水里消暑,她的脸和脖子从发绿的水里露了出来,头发湿淋淋的,眼睛很红,嘴唇上沾满了小树叶和淤泥。她沉默着,而十年以来,她每次发疯时都会叫喊或者歌唱。

我们把她带回了家,安东尼奥扶着她,我在另一边走着。大家松了一口气,都在叫她的名字,她虚弱地挥着手,和周围的人打招呼。我在栅栏门那里看到了莉拉,她没有一起去找梅丽娜。她现在居住在新城区,有些孤立,消息传到她那儿的时候已经晚了。我知道她和梅丽娜的关系很好,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当时所有人都很欢快,艾达跑过去大喊着妈妈,斯特凡诺跟在她的身后,把车子停在大路的边上,车门敞开着,也是一副释怀的表情,只有莉拉站在一边,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梅丽娜浑身脏兮兮的,笑容显得有些苍白,湿淋淋的衣服上沾满了淤泥,衣服下的身体也非常枯瘦,她和熟人打招呼时动作很无力,莉拉似乎被那个寡妇出现时的悲惨情景打动了。不仅仅是打动,她是被伤害到了,被吓到了,就好像她自己也在遭受同样的不堪。这时候我把梅丽娜交到她女儿手上,就去追赶莉拉,我想告诉她奥利维耶罗老师的事情,我还想把安东尼奥对我说的难听话告诉她,但我没有找到她,她已经离开了。

-21-

再看见莉拉的时候,我察觉到她的状态不对,她也想让我感觉到挫败。有一天早上我们在她家里,表面上看起来气氛很轻松,像是在玩儿,但实际上她对我满怀恶意,强迫我试穿她的衣服,尽管我说那些衣服我根本穿不上。这场游戏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她比我高挑,比我苗条,她的任何一件衣服,穿在我身上都会让我显得很可笑,但她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她说只要改一下这里,调整一下那里就可以了,然而她看我越来越不顺眼,就好像我的外表把她给得罪了。

后来她终于说:“够了!”她的目光和脸色看起来好像见了鬼。她摇了摇头,努力做出一副轻浮的样子对我说前一两天晚上,她和帕斯卡莱还有艾达一起去吃冰激凌了。

我当时穿着内衣,正在帮她把衣服放回衣架。

“和帕斯卡莱,还有艾达?”

“是的。”

“斯特凡诺也去了吗?”

“我一个人去的。”

“是他们邀请你去的吗?”

“不是,是我要求他们去的。”

她一副想要让我吃惊的样子,接着告诉我,她和她当姑娘时的朋友来往,她不仅仅只出去了一次,第二天她还和恩佐、卡门一起吃了比萨。

“也是一个人去的吗?”

“是的。”

“斯特凡诺是怎么说的?”

她做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

“结婚并不意味着要过老太太的生活。假如他愿意和我一起出去,也可以的,但他晚上总是很累,我就一个人出去。”

“感觉怎么样?”

“我很开心。”

我希望她能看出我的不悦。那时候我们经常见面,她本应该对我说:今天晚上,我和艾达、帕斯卡莱、恩佐、卡门一起出去,你要不要一起去?但她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她一个人组织了那些聚会,偷偷摸摸的,就好像我们一直以来的那些朋友都只是她一个人的朋友。现在她心满意足,非常详细地跟我讲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艾达非常担忧,梅丽娜现在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去,吃一点也会吐;帕斯卡莱也非常担心他的母亲朱塞平娜,因为她现在总是睡不着觉,双腿很沉重,她去监狱里探望丈夫时会心悸,回来总是哭得一塌糊涂,谁也安慰不了。我听她说话,我注意到她比往常还要投入,她选择一些充满感情色彩的词汇,描述梅丽娜和朱塞平娜的遭遇,就好像她们和她的身体息息相通,她完全能感受到她们的痛苦。当她讲述的时候,她会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胸脯、肚子和腰部,就好像这些部位已经不属于她了,而是属于那两个女人,就好像她了解那两个女人的一切,包括所有的细节,她想让我意识到,没人对我倾诉什么,但是对她却什么话都肯说。更糟糕的事情是,她想让我觉得自己如坠云雾,和这个世界完全隔绝了,根本察觉不到周围的人所遭的罪。她谈论朱塞平娜,就好像一直都在关注她一样,尽管莉拉订婚了,结婚了,她谈论梅丽娜,就好像艾达和安东尼奥的母亲一直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子里,她对梅丽娜的疯狂知根知底。她开始给我列举这个城区的很多人,那些我不是很熟悉的人,好像她一直远远关注着他们,非常了解他们。最后她向我宣布:

“我和安东尼奥一起吃了个冰激凌。”

那个名字让我的胃一阵阵刺痛。

“他怎么样了?”

“很好。”

“他有没有跟你谈起我?”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他什么时候走。”

“九月的时候。”

“马尔切洛根本就没帮他。”

“那肯定了。”

肯定?假如那么肯定,假如索拉拉兄弟根本不会帮他,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他们那里去?你现在已经结婚了,为什么还要一个人和那些朋友见面?为什么你和安东尼奥一起吃冰激凌,却没有告诉我?尽管你知道他是我的前任,他不想再看到我,但是我还是想看到他,你是不是想报复我?就因为我和你的丈夫坐车出去,我对你只字未提我和他之间的谈话?我非常不安地穿上衣服,低声说我有事儿,我要走了。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她非常严肃地告诉我,里诺、马尔切洛和米凯莱让斯特凡诺去马尔蒂里广场看那家店铺的布置,他们三个人就在水泥袋子、油漆桶还有刷子中间,给斯特凡诺展示了一面对着入口的墙壁,他们告诉斯特凡诺,他们想在那面墙上放上一张放大的、她穿婚纱的照片。斯特凡诺在那里听他们说,然后回答说,那当然是一个很好的宣传,但他觉得那样做不合适。他们三个还是坚持要用那张照片,斯特凡诺拒绝了马尔切洛,也对米凯莱和里诺说了“不”。总之是我赢了我们之间打的那个赌:她丈夫没对索拉拉兄弟做出让步。

我勉强地做出一副兴奋的样子,说:

“你看到了吧?你总是说斯特凡诺的坏话,他真可怜啊!实际上我说对了,现在你得开始学习了。”

“我们等等看。”

“我们等什么啊?我们打赌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现在你输了。”

“我们再等等。”莉拉重复了一遍。

我的心情更加糟糕,我认为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她非常不悦,因为她对自己丈夫判断失误。或者我不知道,可能是我夸张了,斯特凡诺拒绝了,她可能很欣赏这种做法,但是关于她的照片,她希望几个男人之间的冲突更加激烈一点,现在她有点失望,是因为索拉拉兄弟没有坚持下去。我看到她的一只手有些神经质地掠过腰部,顺着一条腿滑过,就好像告别时的流连,她的眼睛里,刹那间闪现出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夹杂着痛苦、担忧和厌烦,就是那天晚上梅丽娜失踪时,我在她的眼里看到的。

我想:她可能心里暗地里还是希望她的照片经放大后被放在市中心的店里,现在米凯莱没能把这件事情强加给斯特凡诺,她是不是觉得有些遗憾?为什么不呢?她事事都想争上风,我心想,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最漂亮,最优雅,最有钱,尤其是最聪明。

一想到莉拉真的会重新开始学习,我就觉得有一些沮丧。当然她会弥补之前几年错过的功课,她会坐在我的旁边,胳膊肘挨着我的胳膊肘,我们会一起参加高中毕业考试。我忽然觉得那种情景让我受不了,但更让我受不了的是我心里的反应。我觉得很羞愧,我马上对她说,如果我们能重新一起学习,那再好不过了,我问她打算怎么开始学,她耸了耸肩膀。我就说:

“现在我真得走啦。”

这次她没有挽留我。

-22-

像往常一样,在楼道里,我就开始分析她那么做的原因,或者说是我自己的感觉:她现在住在新城区,关在她那套非常现代的房子里,完全被孤立了,而且经常被斯特凡诺殴打,她专注于和自己的身体开展一场神秘的、不为人所知的战争,使自己避免怀孕,她现在嫉妒我在学校里取得的成绩,所以她要和我打那场疯狂的赌,逼迫自己重新开始学习。再加上她看到我要比她自由,我和安东尼奥分手以后,我在学习上遇到的困难和她面临的困境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我想来想去,不知不觉地,我感觉自己很不情愿地站在了她的角度,我又佩服起她来了。是的,假如她重新开始学习,那简直太好了。回到小学时代,她永远是第一名,我永远是第二名,她会重新赋予学习意义,因为她知道赋予学习什么样的意义。一直跟在她的后面,我就会觉得安全而且强大。是的,是的,是的,我们要重新开始。

回家的路上,我忽然间想起了她的表情,那种混杂着痛苦、恐惧和厌烦的表情。为什么?我又想起了小学女老师晕倒在地时那凌乱的身体,还有梅丽娜失控的身体。我开始漫无目的地观察大路两边的女人,忽然间,我觉得我一直以来都生活在一个很自我的世界里,我的目光非常局限:我只能聚焦于那些女孩身上——艾达、吉耀拉、卡门、玛丽莎、皮诺奇娅、莉拉还有我自己,以及学校里的女同学,我从来没有关注过梅丽娜、朱塞平娜、农齐亚·赛鲁罗以及玛丽亚·卡拉奇。唯一一个我带着忧虑研究过的是我母亲一瘸一拐的身体,只有她才能对我产生威胁,我担心自己忽然变成她那个样子。这时候,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了这个老城区母亲们的形象。她们都很焦躁,同时又听天从命,她们薄薄的嘴唇紧闭着,背弯曲着,或者用很难听的话责骂那些折腾她们的孩子。她们的身体都非常消瘦,双眼凹陷,颧骨凸出,或者是屁股非常肥大,脚踝水肿,胸部下垂,拿着沉重的购物袋,最小的孩子都扯着她们的裙子,想让她们抱。哦!我的天呐!她们也就比我大十岁,最多大二十岁,但看起来她们已经失去了女性特征,那是我们这些姑娘家最在意的东西,我们会通过服饰、化妆凸显我们的女性特征。因为生活的艰辛,因为年老的到来,或者因为疾病,她们的身体被消耗了,她们的身体越来越像她们的丈夫、父亲或者哥哥。这种变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因为要做家务吗?是从怀孕开始的吗?还是从挨打开始的?莉拉也会变得和农齐亚一样吗?她那精致的面孔也会冒出来费尔南多的特征,她那优雅的步伐也会变成里诺的样子吗?迈着八字步,双手甩得很开?我的身体也一样,有一天也会被毁掉,不仅仅会浮现出我母亲样子,而且会浮现出我父亲的样子?我在学校里学到的一切都会慢慢消失,城区会占上风,那些思想、行为方式,所有一切都会混合在一起,像个黑乎乎的泥潭,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西曼德会和我父亲混在一起,圣吉米亚诺的诗人福尔格雷会和堂·阿奇勒混为一体,化学的原子价会和池塘混合,希腊语的不定过去时、古希腊《神谱》会和索拉拉兄弟的傲慢粗鲁混为一体,就像这几千年来城市中发生的一切,越来越混乱,越来越堕落?

忽然间,我不由自主地说服了我自己,我把莉拉的感情和我的感情混合在一起。因为所有这一切,她才会有那些表示,那种不痛快?她抚摸着自己的腿、腰部,就像是在进行一场告别?在谈论那些话题时,她触摸了一下自己,就好像已经感觉到她的身体被梅丽娜、朱塞平娜的身体包围,她可能感觉到害怕和恶心?她去找了我们共同的朋友,因为她要采取行动?

我记得她的目光,小时候,她看到奥利维耶罗老师从讲台上摔了下来,就像一个破碎的木偶那样栽倒在地上;我记得她看梅丽娜的目光,那时候梅丽娜在大路另一边,正在吃自己刚买来的肥皂;我记得莉拉给我们几个女孩子讲述那场谋杀,顺着铜锅流下来的血,她认为杀死堂·阿奇勒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女人,就好像她看到了、听到了,在她给我们讲述时,那个女性的身体因为仇恨而被消解,因为报仇雪恨,或者说因为正义,那个女性的身体失去了女性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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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开始,我每天——包括星期天,都要带文具店老板娘的几个女儿去海滨花园,除了几个小姑娘要用的各种各样零碎的东西,我还在我的帆布包里装上了加利亚尼老师借给我的书。那些书都是讨论这个世界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事情。书里的文字特别像平时学校的教科书,但更加难懂,也更加有意思。我还不习惯这种类型的阅读,我很快就厌烦了,几个小姑娘都需要特别的关注,非常费心,再加上海水很浑浊,太阳很炎热,热气笼罩着海湾和城市,混乱的想象、思绪和欲望总是会搅乱那一行行的文字,要重新回到字句里很需要毅力。我期待着会发生一些事情,能让我完全投入进去,从而摆脱面临的这一切:天上、地上和海里的那些鄙俗的生活。我快要过十七岁生日了,我一只眼睛注视着文具店老板娘的女儿,一只眼睛看着《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

有一个星期天,我感觉到有一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一个女性的声音在问我:

“猜猜我是谁?”

我听出来那是玛丽莎的声音,我希望尼诺和她在一起。我真希望他能看到我晒了太阳,泡了海水浴之后变漂亮的样子,希望他看到我在阅读一本很难的书。

我非常高兴地叫喊起来:“玛丽莎!”我忽然转过身去,但尼诺没在那里,我却看到了阿方索,他肩膀上搭着一条天蓝色的毛巾,手上拿着香烟、打火机和钱包,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泳裤,上面有白色条纹,他整个人非常白皙,好像一辈子没有晒过太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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