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在旋律:20世纪自由体新诗格律的实质
著名语言学家王力在他专论汉语诗律的著作里,从格律的角度给“自由诗”所下的定义是:“简括地说,凡不依照诗的传统的格律的,就是自由诗。”[1]基于此,他参照强烈地影响了中国新诗的西方诗歌,将新诗分为自由诗和欧化诗两种,认为自由诗完全不讲求格律,类似于西方的“无韵诗”,而欧化诗则通过借鉴西方诗歌的某些格律(如Sonnet,即“商籁体”或十四行体),从而形成了自己的格律。他还进一步解释说:“既然自由,就不讲究格律,所以我们对于自由诗的叙述,只是对于各种格律的否定而已。”[2]在王力看来,诗歌中的自由与格律是一对格格不入的范畴,所以他那本著作在讨论新诗的格律时,就根本没有提及自由诗的格律问题。
那么,果真不能谈论自由诗的格律吗?实际上,通观20世纪中国新诗不难发现,在一般人心目中句式长短不拘、韵式不规整、偏于口语化的自由诗,也是有“格律”的,并且值得详加分析。不过,自由诗的“格律”的确没有因循那种程式化的“传统的格律”,而在特征、功用及表现方式等方面,与格律诗的格律有很大差异。由于格律在本质上,是诗歌中通过重复、回旋或呼应而形成的一种语词现象,它实现的既是字音的相互应答,又是情绪的彼此应和,因而毋宁说,自由诗的“格律”是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一种特别的韵律和节奏。也就是说,谈论自由诗的“格律”,其实是谈它的变动不居的韵律和节奏。由此,是否应该如此理解:如果说格律诗看重的是语词外在的音响效果,即一种形式化的格律,那么自由诗则更强调内在的情绪的旋律,即一种非形式化的格律(虽然某些诗歌也许不乏形式感)。
一 从“自然的音节”到“内在的韵律”
中国新诗格律的生成,极大地受制于现代汉语的质地。众所周知,现代汉语相对于古典汉语来说发生了很大变化,主要体现在:以口语为中心和“言文一致”,直接导致古典汉语单音节结构的瓦解,和以双音节、多音节为主的现代汉语语音及词汇的构成,同时造成了现代汉语书面语虚词成分的激增;由于受西方语法的浸染,现代汉语一改古典汉语的超语法、超逻辑的特性,而趋向接受语义逻辑的支配,于是,为适应现代语法逻辑严密的要求和出于单一明了、不生歧义的语义目的,现代汉语在句子结构上远较古典汉语复杂,增加了较多人称代词、连词和一些表示关系性、分析性的文字等等,并逐步形成比较规范的语法系统。[3]显然,由于句子成分日见完备,当运用现代汉语表达一个完整的文意时,句式必然拉长,句法必然趋于复杂化,这造就了新诗易于选择长短不一、参差错落的自由句式,并使得口语化、散文化不可避免。这些都给新诗格律的建立增加了难度。
与格律诗对字句的锻造、考究相比,自由诗在形成韵律的过程中似乎更顺应现代汉语的特性,从而能形成灵活多样的旋律。在新诗草创期,自由诗的“尝试”者胡适根据现代汉语的特点,提出“自然的音节”的主张,认为“诗的音节全靠两个重要分子:一是语气的自然节奏,二是每句内部所用字的自然和谐”,“内部的组织,——层次,条理,排比,章法,句法,——乃是音节的最重要方法”[4]。胡适的看法体现了早期自由诗的韵律观,具有鲜明的历史印痕;随着新诗的发展和日趋繁复,他的这种简单化的格律观念显然越来越不适于解释自由诗的韵律。胡适的观念对同代诗人的影响甚大,康白情、俞平伯、周氏兄弟等都依此推动着自由诗的进展,其中周作人的《小河》被胡适称为新诗的第一首杰作:
一条小河,稳稳的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
胡适认为此诗“虽然无韵,但是读起来自然有很好的声调”[5]。
实际上,现代汉语语汇、句法等趋于细密和复杂的特性,既是一种限制,又在一定程度上为自由诗韵律的实现提供了可能。这提醒诗人们从语言的实际情形出发去探索韵律的形成,汉语自身的优势被首先予以考虑。譬如胡适曾非常赞赏的沈尹默的《三弦》,便由于借鉴了汉语的双声叠韵,而具有别样的美感: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拦,让他直晒着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兜子绿茸茸细草,都浮若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虽然胡适以为这种双声叠韵仍然是沿袭了“旧体诗词的音节方法”[6],但不妨说,这首诗无论语言、意境抑或音韵,都是一种现代创造:与三弦“鼓荡的声浪”相宜,这首诗在多处用了开敞、响亮的“ang”韵,并且掺入“静悄悄”“绿茸茸”“悠悠”“闪闪”“低低”等叠词,从而将此诗中渗透的意绪和语词自身的音质巧妙地结合起来,由于压抑、安静的场景与略显昂扬的语音相对照,这种反衬使得其音韵效果更加强烈。
不过,在早期新诗中,像《三弦》这样的作品并不多见(胡适举出的周无《过印度洋》在音韵效果上或与之相似),其韵律的形成在于发掘了汉语本身的特性,让词句自身的音质能够贴合、烘托诗歌的情绪或氛围。沈尹默在这时期还有一首《月夜》也常为人称道,全诗仅有四行:
霜风呼呼的吹着,
月光明明的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这首诗韵律的特别之处,不在“呼呼的”“明明的”之类的叠词,而在每句末尾“着”字的恣意铺排。可以看到,“着”放在每句尾部,在整体上发挥着重要的平衡作用;同时,“着”体现了进行中的情态,它的降调暗含着某种坚韧和执著的意绪,从而与诗的主题相得益彰。“着”字实际上成了《月夜》结构的支撑点。像“着”这类虚词,是一种表面上随意、散漫,实则蕴藏着深层诗意和韵律可能的语言。类似的例子如康白情《和平的春里》对“了”的运用:“遍江北底野色都绿了。∕柳也绿了。∕麦子也绿了。∕水也绿了。∕鸭尾巴也绿了。∕茅屋盖上也绿了。∕穷人底饿眼儿也绿了。∕和平的春里远燃着几团野火”,其效果与《月夜》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种虚词的灵活使用,还只是自由体新诗在韵律构造上克服现代汉语弱点的一个方面。如何让那些由多字音组或较多音组构成的绵长句子富有节奏感,则是自由诗倚仗现代汉语特性而构造韵律的另一着眼点:“从文法上讲,长句子往往显示了中国诗人明辨式的句法追求,从音韵上讲,则属于一种有意识制造的拗峭节奏。”[7]在这方面,郭沫若则为自由体新诗开辟了一个新境:
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
啊啊!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晴景哟!
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
啊啊!我眼前来了的滚滚的洪涛哟!
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
啊啊!力哟!力哟!
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Rhythm哟!
——《立在地球边上放号》
他的诗歌以长句的铺排为特色,一方面张扬着磅礴的气势,另一方面内蕴于词句之间的是一种有力的节奏。而这种韵律的内在化正是郭沫若所极力追求的:
诗之精神在其内在的韵律(Intrinsic Rhythm),内在的韵律(或曰无形律)并不是什么平上去入,高下抑扬,强弱长短,宫商征羽;也并不是什么双声叠韵,什么押在句中的韵文!这些都是外在的韵律或有形律(Extraneous Rhythm)。内在的韵律便是“情绪的自然消涨”……内在韵律诉诸心而不诉诸耳。[8]
这一主张显然突破了古典诗词格律的藩篱,也有别于胡适的“自然的音节”之见。郭沫若强调诗之韵律形成过程中“情绪”的重要性,其理论来源主要是西方浪漫主义的自我表现说和万物有灵的泛神论。他的诗学见解有其大胆的前瞻性,比如:“最近国人论诗,犹有兢兢于有韵无韵之事而诋散文诗之名为无理者,真可算是出人意表之外。不知诗之本质,决不在乎韵脚之有无。有韵者可以为诗,而有韵者不必尽是诗……诗可以有韵,而诗不必定有韵”[9];他还宣称:“我相信有裸体的诗,便是不借重于音乐的韵语,而直抒情绪中的观念之推移,这便是所谓散文诗,所谓自由诗。这儿虽没有一定的外形的韵律,但在自体,是有节奏的。”[10]他的《天狗》《笔立山头展望》《晨安》等诗作,完全摆脱了外在格律的束缚,而偏重于内在节奏的凸显,以灵活不拘的句式将诗的自由发挥得淋漓尽致,虽然也免不了语词与诗情的过于泛滥。
郭沫若倡导的“内在的韵律”,在某些层面上与稍后致力于建构“新格律诗”的“新月派”诗人的理念有相通之处。比如徐志摩就认为:“一首诗的秘密也就是它的内含的音节的匀整与流动。……明白了诗的生命是在他的内在的音节(Inter rhythm)的道理,我们才能领会到诗的真的趣味。”[11]这是徐志摩针对“新格律诗”引起的误解而进行的补充说明,旨在纠正模仿者亦步亦趋,因过分注重外在音韵而使之陷入僵化的做法。不过,郭沫若与“新月派”诗人在取向上显然大不相同:有别于郭沫若诗歌的狂放不羁,“新月派”诗人的“新格律诗”十分讲究诗形的整饬与均齐,音韵的协调与匀称。当徐志摩强调诗的“内在的音节”时,他是把一首诗看作生命的有机体的,力求诗的内外和谐而成为一个整体,从完美的形与音的结合中彰显美感。
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20年代中期兴起的象征诗派,尽管大多数采用了自由诗,但他们引入了西方的“象征”理念和方法,对自由诗的格律实践进行了颇具启示意义的探索。这一群体的理论代言人穆木天认为:“诗要兼造型与音乐之美。在人们神经上振动的可见不可见可感而不可感的旋律的波,浓雾中若听见若听不见的远远的声音……才是诗的世界”[12];另一位诗人王独清则主张“学法国象征派诗人,把‘色’(Couleur)与‘音’(Musique)放在文字中”[13],他有一首自己“觉得尚可满意”的诗作《我从Café中出来》,通过行与句、音与色的总体协调与布置,而获得了一种具有整体感的旋律:
我从Café中出来,
身上添了
中酒的
疲乏,
我不知道
向哪一处走去,才是我底
暂时的住家……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我从Café中出来,
在带着醉
无言地
独走,
我底心内
感着一种,要失了故园的
浪人底哀愁……
啊,冷静的街衢,
黄昏,细雨!
此诗的旋律具有一种整体感,表现在:(1)全诗两个诗节完全呈对称结构,各节的第一句和最末两句重复,给人以均衡、匀称的外形感觉;(2)各节第二句、第三句分行排列以构成跨行(另外“感着一种,要失了故园”中用逗号隔开),使语感得到了舒缓、克制,而且因音组数目的不等,形成了参差交错的句式、张弛有度的语气,这些与偏于凄冷的语词色调一道,应和了某种孤苦、落寞的意绪;(3)韵脚转换十分自然,其中“乏”与“家”、“走”与“愁”遥相押韵,“街衢”与“细雨”切近押韵(“黄昏,细雨”用了双声叠韵),呈现了意绪的流动。这种参差句式形成的旋律,显示了自由诗的可能的活力。
二 以“健美的糅合”锻造“新的抒情”
郭沫若的“内在的韵律”非常看重其中包蕴的“情绪”,这一点在20世纪30年代现代派诗人戴望舒那里得到了呼应:“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也就是诗的情绪高于字句:“韵和整齐的字句会妨碍诗情,或使诗情成为畸形的。倘把诗的情绪去适应呆滞的,表面的旧规律,就和把自己的足去穿别人的鞋一样。”[14]当然,戴望舒所说的情绪与郭沫若推举的情绪还是有差别的,其诗中的情绪因受到“象征”的熏染而趋于节制与凝练。提出上述见解之际,戴望舒已不满足于诗歌对音节的倚重,放弃了早年享有盛誉的《雨巷》中一唱三叹的做法,而更多地采用一种贴近日常口语的调子,如《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珍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诗中语调的起伏与情绪的涌动相贴合,显得舒缓而自然。
按照戴望舒好友杜衡的说法,戴氏对于诗歌音节的见解很大程度上源自法国象征派诗人,“象征派底独特的音节也曾使他感到莫大的兴味,使他以后不再斤斤于被中国旧诗词所笼罩住的平仄韵律的推敲”[15]。后来研究者进一步指出:“被戴望舒接受的,首先是魏尔仑在诗歌音乐性上的尝试。……魏尔仑的音乐性追求以自由体诗为基础。其音乐性体现在单数(奇数)音节、自由音节数、辅音与元音的回旋、叠词叠句、诗句断裂分行、大量使用跨行、抛词法等方面。这种非格律化的音乐节奏对新诗诗人自然有相当的吸引力。”[16]当然,戴望舒对象征派的观念的借鉴还是有所保留的,比如他看重诗情更甚于字句,就有别于象征派诗人强调文字的音乐性功用。
实际上,戴望舒将诗的语调与日常口语勾连起来的方式,为当时不少现代派诗人所认同。正如叶公超所表述的:“新诗的格律一方面要根据我们说话的节奏,一方面要切近我们的情绪的性质”,“在说话的时候,语词的势力比较大,故新诗的节奏单位多半是由二乃至四个或五个的语词组织成功的……这些复音的语词之间或有虚字,或有语气的顿挫,或有标点的停逗,而同时在一个语词的音调里,我们还可以觉出单音的长短,轻重,高低,以及各个人音质上的不同。……这种说话的节奏,运用到诗里,应当可以产生许多不同的格律”[17]。“许多不同的格律”恰恰是自由体新诗格律的一种特征。不妨说,情绪—口语—语调的格律生成思路,将自由诗与格律诗区分开来:格律诗因字句而造格律,字句的安排会调制情绪;自由诗凭情绪而生旋律,字句的组织依傍于情绪。
而从理论和实践上将这种情绪—口语—语调的自由诗格律之路推向深入的,则是另一位深谙现代派之技法的诗人艾青。艾青清楚地意识到现代汉语的散文化特性,试图在诗歌中将现代汉语这一容易流于浮泛的弱点改造为优点。与戴望舒的看法相似,艾青并不在意一首诗是否用了脚韵,他甚至认为诗应当拒绝音韵,让诗句保持语言本身的散文化样态:“我们嫌恶诗里面的那种丑陋的散文,不管它是有韵与否;我们却酷爱诗里面的那种美好的散文,而它却常是首先就离弃了韵的羁绊的”,“称为‘诗’的那种文学样式,脚韵不能作为决定的因素,最主要的是在它是否有丰富的形象——任何好诗都是由于它所含有的形象而永垂不朽,却绝不会由于它有好的音韵”[18]。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一首诗又离不开韵律,那是一种内在于诗的旋律,而不是僵化的格律。用艾青自己的表述就是:“诗必须有韵律,这种韵律,在‘自由诗’里,偏重于整首诗内在的旋律和节奏;而在‘格律诗’里,则偏重于音节和韵脚”;对于艾青而言,在设置一首诗的格律时无须遵循某种成规,每一首诗应该有各自不同的格律:“创造格律的是诗人,而诗人是根据新的生活、新的语言在创造格律的;格律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诗人应该根据他所要表现的题材的需要,自然地形成了这样或那样的形式。”[19]他的上述观念,典型地体现在他的名作《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之中:
风,
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
紧紧地跟随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这首诗在格律的生成上有几点值得留意:其一,“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在诗中出现了四次,具有一种回旋的效果,就像一支乐曲中的协音,起到烘托、渲染和连缀“主旋律”的作用。其中,它们出现在诗的开头,奠定了全诗的基调(“雪”“寒冷”“封锁”蕴含的是一种冷峻、压抑的意绪),为之铺上了一层沉浑、忧郁的底色,后来的段落中有不少意象和情境指向这一意绪,从而构成了贯穿全诗的内在旋律;其二,大量使用跨行,显示了一种克制、收缩的笔法,由此产生的长短句,显得张弛有度,摇曳多姿;其三,较多散文化的长句,及“呀”“呢”“么”等句尾虚词的运用,应和着一声声悠长、深沉的喟叹,在表面的散文化句式和内在主题旋律之间,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张力,散发出强烈的感染力;其四,“你”“你们”“我”等人称的使用,构成一种对话关系,具有较强的抒情意味,能够很好地传达主体的情绪;其五,一些意象或画面,如“映着灯光,垂着头”“蓬发垢面的少妇”“饥馑的大地∕朝向阴暗的天∕伸出乞援的∕颤抖着的两臂”等,显出精细的刻绘的特征,强化了情绪基调的凝重感。
艾青写于此际的众多短诗(如《芦笛》《太阳》《手推车》)和长诗(如《向太阳》《吹号者》《他死在第二次》),无不精心营造诗的内在旋律,展示了语词的散文之美。他的诗歌在30、40年代的大后方诗坛影响甚大,受到包括后来分别被称为“七月派”“九叶派”在内的青年诗人的追捧。比如,当时已经崭露头角的诗人穆旦,就盛赞艾青“诗里充满着辽阔的阳光和温暖,和生命的诱惑”,特别是《吹号者》完全达到了“情绪和意象的健美的糅合”[20]。穆旦将艾青视为最能契合他本人“新的抒情”理想的诗人,认为艾青诗中“情绪和意象的健美的糅合”是“新诗唯一可以凭借的路子”,迥然异乎流行于40年代的“枯涩呆板的标语口号和贫血的堆砌的词藻”。按照穆旦的阐释,他所提出的“新的抒情”意味着“强烈的律动,洪大的节奏,欢快的调子,——新生的中国是如此,‘新的抒情’自然也该如此”[21]。以艾青的《吹号者》为例,穆旦进一步指出:“‘新的抒情’应该遵守的,不是几个意象的范围,而是诗人生活所给的范围。也可以应用任何他所熟悉的事物,田野、码头、机器,或者花草;而着重点在:从这些意象中,是否他充足地表现出了战斗的中国,充足地表现出了她在新生中的蓬勃、痛苦和欢快的激动来了呢?对于每一首刻画了光明的诗,我们所希望的,正是这样一种‘新的抒情’。”[22]
穆旦无疑深透领悟了艾青诗艺的精髓,并通过自己的诗歌实践进行了拓展。在他的诗中包蕴着众多互为异质的元素:极端的“现代”体验与深厚的现实关怀相纠结,富于理性的自我内省与具有爆发力的情感扩张相叠合,犀利的历史意识与无限的质疑和探询相渗透,错杂的主题意向与高度的形式感相协调;以及希望与绝望、赞美与控诉、光明与黑暗、创造与毁灭、完成与未知——无数矛盾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穆旦诗歌中无所不在的张力:
风向东吹,风向南吹,风在低矮的小街上旋转,
木格的窗子堆着沙土,我们在泥草的屋顶下安眠,
谁家的儿郎吓哭了,哇——呜——呜——从屋顶传过屋顶,
他就要长大了渐渐和我们一样地躺下,一样地打鼾,
从屋顶传过屋顶,风
这样大岁月这样悠久,
我们不能够听见,我们不能够听见。
——《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
这些表面松散的句子在“转”“眠”“鼾”“见”等韵字的勾连下,变得十分紧凑而绵密,滋生了一种悠远、深长的节奏,并祛除了“儿郎”“哇——呜——呜——”之类口语带来的粗糙外表,诗意也由此升腾:“一首貌似内容琐细,结构散漫的口语诗可能是经过潜在的艺术自律写成的,其中可能回响着有关生命的伟大秘密的隐义。”[23]
在穆旦那里,“新的抒情”意味着,以一种高度“综合”的样态,重新赋予诗歌的“抒情”以某种坚实有力的品质。艾青诗歌中“情绪和意象的健美的糅合”,在穆旦的诗歌中表现为“用身体思想”(王佐良语)后获得的沉浑的“肉感”(Sensuality)。在此,“用身体思想”指借助于身体的“震颤”和跃动,使无形的思想变得厚重而有力度,抽象的表达变得具体可感;在“用身体思想”的过程中,身体改变了语词的质地、色泽,使之变得结实、细密、立体而丰盈,并获得感性的、可触摸的质感。其诗歌中大量充满“肉感”的语词表明,“穆旦的语言只能是诗人界临疯狂边缘的强烈的痛苦、热情的化身。它扭曲、多节,内涵几乎要突破文字,满载到几乎超载,然而这正是艺术的协调”[24]。“扭曲、多节”中的“协调”正是自由体新诗形式的一个特点。
在40年代,深受艾青影响的“七月派”诗人阿垅、绿原、曾卓、孙钿等,其诗歌同样展现着力与美的融合、内在旋律的自由抒发:“一列天之运煤的铁甲放倒了,∕吓住胆小的女人们,∕吓着正在关着窗户的富人们,∕从地里爆裂出来,从天上轰响而来,∕把完全愤怒了的黑色的沉重的云,压得更低,压得更低!”(化铁《暴风雨岸然轰轰而至》)阿垅认为:“对于诗的要求,在内部的完成,而不是外面的华美。力的旋律在内,由整个情绪所包含的各个因子之间的排列组合,形成了调子底多种多样的强、弱、快、慢。”[25]他的观点与戴望舒、艾青的诗学是一脉相承的,基于此,阿垅踏上了属于自己的“新的抒情”之路:
一绳之微
紧张地拽引着
作为人和那五百担粮食和种子之间的力的有机联系,
紧张地——拽引着
前进啊;
一绳之微
用正确而坚强的脚步
给大木船以应有的方向(像走回家的路一样
有一个确信而又满意的方向):
向那炊烟直立的人类聚居的、繁殖之处
是有那么一个方向的
向那和天相接的迷茫一线的远方
——《纤夫》
他的诗歌好用能够彰显气势的长句,句式往往长短不一、错落有致,密实的语词间隐含着力度。难怪当时的评论者唐湜(“九叶派”之一)指出,“七月派”诗人“不自觉地走向了诗的现代化的道路,由生活到诗,一种自然的升华”,并认为“七月派”与“九叶派”诗人“正可以相互补充,相互救助又相互渗透”,二者汇聚而成了20世纪40年代的“诗的新生代”[26]。
三 抒写人性醒觉的“大音希声”
进入当代以后,在精神气质和诗艺上最能传承艾青、穆旦、阿垅诗歌的诗人当是昌耀。昌耀的写作始于20世纪50年代,到80~90年代日益丰厚,其诗歌风格具有浓郁的他长年居住的西部地域特色,却不能简单地被归为“新边塞诗”。他在长达近半个世纪的写作中,始终忠实于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和对语言的敏感,探入关于个体生存的质询。他曾如此表述自己的诗观:
我们的诗在这样的历史处境如若不是无病呻吟,如若不是安魂曲或布道书,如若不是玩世不恭者自渎的器物,如若不是沽名钓誉者手中的道具,那就必定是为高尚情思寄托的容器。是净化灵魂的水。是维系心态平衡之安全阀。是轮轴中的润滑油。是山体的熔融。是人类本能的嚎哭。是美的召唤、品尝或献与。[27]
他的诗歌接续了艾青、穆旦、阿垅等诗人作品中的受难品质,以遒劲的笔力表达对于“爱”与生命意义的寻索:“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慈航》);以及对自然的敬畏与对神圣的尊崇:“我不能描摹的一种完美是紫金冠∕我喜悦。如果有神启而我不假思索道出的∕正是紫金冠。……当不战而胜,与剑柄垂直∕而婀娜相交的月桂投影正是不凋的紫金冠。∕我不学而能的人性醒觉是紫金冠”(《紫金冠》)。
昌耀的诗歌常常因受难的痛楚、无名的焦灼等体验,而显出高峻、悲怆却又节制的美感特征:
冰湖坼裂:那是巨大的熔融。
一种苏醒的自觉。一种早经开始的向着太阳的倾斜。
是神圣的可敬畏的日子。
天光明亮。背手牵马的人满怀心事
嘴角衔一茎草叶遥想明月照人的目光,
隔湖背向岛屿走向通往深山的路途。
他听到身后冰湖坼裂仅如一种轻微的吹息。
一种自皲裂的缝隙送出的生命的吹息。
他从中感到了鸟鸣般的翔舞。
感到一种笼罩,一种凌轹,一种铺张扬厉。
感到一种大音希声式的弥盖。
——《冰湖坼裂·圣山·圣火》
这里表现的对于“冰湖坼裂”过程的神秘体验,就仿佛“一种大音希声式的弥盖”,“如同指甲划过平板玻璃引起的心底痉挛”。在“冰湖坼裂”这一恢弘的意象(兼有声音和形象)的统摄下,全诗充盈着一种生命的“鸟鸣般的翔舞”。诗中多处以“一种……”句式铺排下来,犹如一排一排峻急的语词洪流,显示了某种锋利的、令人战栗的力度。
昌耀的诗歌在体式上也继承了艾青、穆旦、阿垅等诗人的写作,“为了凸现质感和力度,他的诗的语言是充分‘散文化’的。他拒绝‘格律’等的‘润饰’,注重的是内在的节奏。常有意(也不免过度)采用奇崛的语汇、句式,并将现代汉语与文言词语、句式相交错,形成突兀、冲撞、紧张的效果”[28]。他善于使用参差错落的句子,看似迅捷、轻逸的语词里蕴藏着沉浑的力度。有时,某种韵律便产生于长短不一的行句间:
那年头黄河的涛声被寒云紧锁,
巨人沉默了。白头的日子。我们千唤
不得一应。
在白头的日子我看见岸边的水手削制浆叶了,
如在温习他们黄金般的吆喝。
——《冰河期》
这种参差句式对应着情绪的向度和语流的速度。该诗没有回避绵长的句子,“在白头的日子我看见岸边的水手削制浆叶了”一句有19字之多,这一由多字音组组成的长句子,非但不令人觉得冗长,反而给人以跌宕起伏之感,其原因就在于它很好地保持了语音的高低、轻重和语气的强弱、急缓:
在白头的日子我看见岸边的水手削制浆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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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短语“白头的日子”的重复出现,起到了语音回旋、语意增进的作用;虚词“了”则有助于语感的协调(这与沈尹默的《月夜》有异曲同工之妙),共同映衬着富于节奏的“黄金般的吆喝”。另外,这首诗中句号的使用也颇有特点:在一句诗之内提示语气的停顿,在句末造成了戛然而止、意味无穷的效果。
值得分析的还有昌耀诗歌的古语特征——作为对其气势恢弘的句式的收束与补充,如前引《紫金冠》中的“仆卧津渡”“向壁承饮”“婀娜相交”“无虑”,《冰湖坼裂·圣山·圣火》中的“早经开始”“铺张扬厉”“扁平如筏”“前膝微踞”等,有时是一些句子结构和用法上的“古雅”。正如有论者敏锐地观察到的:“昌耀所大量运用的、有时是险僻古奥的词汇,其作用在于使整个语境产生不断挑亮人们眼睛的奇突功能,造成感知的震醒,这与他诗化精神的本色是直接相关的,他不仅用内涵来表述‘在路上’的精神内容,也用‘古语特征’造成的醒觉、紧张与撞击效能来体现精神的力道。”[30]通过将古语与现代汉语进行巧妙的融汇,昌耀在其诗歌中锻造出具有丰富诗性的语言。在此意义上,昌耀的诗歌体现了“对语言的维护与抢救……他本能地、精心地(也就是自由地)捡选出的文本语言是一种幸存的语言……也就是战胜了强制性意识形态作用的语言,同时是一种适宜表达真实思想与充沛诗意的语言”[31]。
在当代自由诗写作中,多多的诗歌因注重语言的锤炼而格外引人注目。很大程度上,多多在营构语词的力度及其衍生的强烈节奏感方面,与昌耀有颇多相似之处。多多属于那种“语不惊人誓不休”的诗人,他总是亮出锐利的语言锋芒而能够“直取诗歌的核心”(黄灿然语),由此保存了母语即现代汉语的坚实硬度。他的写作“坚持诗的形式美,坚持人性的立场……拿着一把人性的尺子,去衡量大千世界林林总总,一切扭曲的形象”[32]。在多多诗歌的语词内部,滋生着一种相互对峙、相互冲击的趋向,这正是其保持原生力量的源泉。多多诗歌的重要特征之一,是语词重复及其带来的声音的回旋:“走在额头飘雪的夜里而依旧是∕从一张白纸上走过而依旧是∕走进那看不见的田野而依旧是”(《依旧是》)。这表明多多“力图挖掘诗自身的音乐,赋予诗歌音乐独立的生命”[33]。此外,多多的诗歌常常在一种超现实的拼接中使语词迸发了力量:
雪锹铲平了冬天的额头
树木
我听到你嘹亮的声音
我听到滴水声,一阵化雪的激动:
太阳的光芒像出炉的钢水倒进田野
它的光线从巨鸟展开双翼的方向投来
——《春之舞》
这首诗给人的最直接印象是其激越的语词强度:“雪锹”“铲平”“冬天的额头”“树木”“嘹亮的歌声”“化雪的激动”“太阳的光芒像出炉的钢水”“巨蟒”“在卵石上摔打肉体”“窗框”“像酗酒大兵的嗓子”“燃烧”……奇特的想象与精妙的譬喻,令一派充满生机的春景跃然纸上。该诗的结尾处,“我怕我的心啊∕我在喊:我怕我的心啊∕会由于快乐,而变得无用!”这一显得矛盾的表达,将诗人面对春天时的复杂情绪——期待、狂喜及舒畅——表现得淋漓尽致。全诗围绕着“春之舞”这个核心意象展开,语词的速度、音调与诗人的心理过程(从期盼到喜悦)保持了一致。
80年代以后的中国诗歌中,自由体成为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似乎较少有诗人认真考虑在写作中建立韵律的问题。在这方面,有着宏大诗学抱负的诗人骆一禾、海子的实践颇具启发性。海子的诗歌(尤其抒情短诗)是趋于歌唱的,如骆一禾所说,海子“锤炼了从谣曲、咒语到箴言、律令的多种诗歌语体的写作经验”[34],他有效地吸纳了谣曲的某些调式,从而在其诗歌中发展了一种嬉戏的飞升的音调。海子诗歌的语词关系具有某种直接性,缺乏必要的逻辑关联,因而呈现为箴言般的语式。他喜欢对很多意象(如“月亮”“土地”等)做符号化的处理,具体指向却并不明显,这更增强了其诗歌音调的浑然感,如《亚洲铜》:“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在每节开头“亚洲铜,亚洲铜”的反复吟咏中,显出一种金属般的轰鸣的效果。骆一禾的诗歌以壮阔的气象和迅疾的语速构造旋律:“风中,我看见一付爪子∕站在土中,是∕黑豹。摁着飞走的泥土,是树根∕是黑豹。泥土湿润∕是最后一种触觉∕是潜在乌木上的黑豹,是∕一路平安的弦子∕捆绑在暴力身上∕是它的眼睛谛视着晶莹的武器”(《黑豹》),紧密的语词间透出某种质朴的力量。
一个或可留意的情形是,在近年来一些更为年轻的诗人笔下,某种探求音韵的意识开始凸显。其中,西渡大概是从理论到实践尝试诗歌音律最用力者之一,他在一篇题为《诗歌中的声音问题》的文论中提出:“在一首诗中,声音往往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声音的变化却具有无穷的可能性。独特的声音既是诗人个性的内在要求,也是对诗人创造力的一个考验。”[35]而西渡本人的诗歌创作践行了他的理论,其醒目之处在于多重声音的设置:“在拐角处∕世界突然停下来碰了我一下∕然后,继续加速,把我呆呆地∕留在原处”(《一个钟表匠人的记忆》);“一个人曾经歌唱∕现在他一声不响——”(《悟雨》)。后一首诗里,声音的多重性表现在:表面上,诗作以平和、略显轻快的节奏消除了雨天背景中的阴冷色调,深层却回响着徘徊于死与生、观察与冥想之间的忧郁低音。在多种场合下乐于将自己称为“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者”的桑克,善于以整饬的诗形表达形而上的心灵絮语,正如他本人所说,“诸如趣味、绝望、游戏、信仰、道德等等,我把它们井井有条地放在了我的秩序之中”,“我应该在灵魂的深处漫游,结果我却在为清洁的工作奔忙”[36]。这种形式上的秩序感在他的诗歌写作中一直得到保持,且被赋予了至高的地位,虽说它越来越被与内在旨趣、手法的多样化统摄在一起:“在乡下,空地,或者森林的∕树杈上,雪比矿泉水∕更清洁,更有营养。∕它甚至不是白的,而是∕湛蓝,仿佛墨水瓶打翻∕在熔炉里锻炼过一样”(《雪的教育》);他的某些诗篇,行句间隐含着语词的变调处理:“他们给我薪水,给我掌声∕和阴险的蛊惑:‘勇士这两个∕贴切的字,你当之无愧’∕其实我命该如此,他们纯属过分担心”(《走钢丝艺人》)。还有,朱朱在其诗歌中着力对韵律与色调进行精心的调配:
雨中的男人,有一圈细密的茸毛,
他们行走时像褐色的树,那么稀疏。
整条街道像粗大的萨克斯管伸过。
有一道光线沿着起伏的屋顶铺展,
雨丝落向孩子和狗。
树叶和墙壁上的灯无声地点燃。
我走进平原上的小镇,
沿着楼梯,走上房屋,窗口放着一篮栗子。
我走到人的唇与萨克斯相触的门。
——朱朱《小镇的萨克斯》
这首仿佛一幅“印象派”油画的诗作,以单纯的布景和简洁的线条勾勒了小镇上宁静、安详的景象与氛围;它又宛若一支悠扬婉转的萨克斯曲,诗中的情绪随着曲调的高低缓急而波动起伏。萨克斯管是此诗的核心意象,它对应着小镇的街道,不仅诗中的各种人、物围绕它而聚合在一起,而且全诗的节奏也与它弯曲的形体保持了一致。作者似乎有意克制自己的笔触,小心翼翼地不让语言之流恣肆向前。在雨丝等意象的映衬和变幻光线的照射下,全诗的色调显得十分柔和;在“铺展”和“点燃”,“小镇”、“唇”和“门”等词,交织成了一种特别的韵律。
可以说,当代诗歌从昌耀、多多到骆一禾、海子,特别是西渡、朱朱等诗人的写作,显示了自由诗形成独特“格律”的新的可能。
四 结语
综上所述,由于现代汉语的特点和自身体式的限制,自由体新诗在建立格律时,更多地趋于一种内在的旋律。这种内在旋律的生成,显然经过了一个繁复的“诗的转换”(郑敏语)过程,这是诗人从现代汉语的特性出发,对语言(特别是各种日常语言)所具有的散文性、浮泛化进行剔除和锤炼,并根据情绪的律动而锻造既贴合情绪、又符合现代汉语特性的节奏的过程。在20世纪20年代,朱自清从阅读方面谈及文字的韵律之美:“我们读一句文,看一行字时,所真正经验的是先后相承的,繁复异常的,许多视觉的或其他感觉的影像(Image),许多观念、情感、论理的关系——这些——涌现于意识流中……文字以它的轻重疾徐,长短高下,调解这张‘人生之网’,使它紧张,使它松弛,使它起伏或平静。”[37]他所赞赏的诗意美感,正是一种潜隐于文字深处的内在旋律。
概括起来说,自由体新诗“格律”的基本轮廓和特点是:其一,音组的字节无定数,一般为二字,多则四五字,音组的数量也不固定,上下诗行的音组数不一定对等;其二,没有固定的韵脚,也不实施隔行押韵,有时甚至采用格律诗忌讳的相同字尾押韵;其三,声调的波动起伏并不完全依仗字词的平仄对应,而是较多地借助字音的轻重、缓急进行调节;其四,虚字、标号及各种连接词引起的绵长句子,本来是现代汉语给韵律带来的不便之处,却被用作结构诗篇的重要媒质,并给予新诗之诗意生成的无限空间。
有必要指出的是,尽管20世纪自由体新诗通过上述途径在格律方面展开了有力的探索,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毫无疑问,不少自由诗因缺乏音韵或构造韵律不当而导致的浮泛,则是诗人们须在写作中始终保持警惕的。
(发表于《文学评论》2013年第3期)
[1] 王力:《汉语诗律学》,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第822页。
[2] 王力:《汉语诗律学》,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第833页。
[3] 进一步的探讨可参阅拙作《现代汉语的诗性空间——论20世纪中国新诗语言问题》,《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5期。
[4] 胡适:《谈新诗》,1919年10月10日《星期评论》。
[5] 胡适:《谈新诗》,1919年10月10日《星期评论》。
[6] 胡适:《谈新诗》,1919年10月10日《星期评论》。
[7] 李怡:《中国现代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第165页。
[8] 郭沫若致宗白华的信,原载《少年中国》1920年第1卷第9期;亦收入田寿昌、宗白华、郭沫若《三叶集》,亚东图书馆,1920。
[9] 郭沫若:《少年维特之烦恼序引》,1922年3月15日《创造季刊》第1卷第1期。
[10] 郭沫若:《论节奏》,1926年3月《创造月刊》第1卷第1期。
[11] 徐志摩:《诗刊放假》,1926年6月10日《晨报副刊·诗镌》第11号。
[12] 穆木天:《谭诗——寄沫若的一封信》,1926年3月《创造月刊》第1卷第1期。
[13] 王独清:《再谭诗——寄给木天、伯奇》,1926年3月《创造月刊》第1卷第1期。
[14] 戴望舒:《望舒诗论》,原载1932年11月《现代》第2卷第1号。
[15] 杜衡:《〈望舒草〉序》,上海现代书局,1933。
[16] 金丝燕:《文学接受与文化过滤——中国对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接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第324页。
[17] 叶公超:《论新诗》,1937年5月《文学杂志》第1卷第1期。
[18] 艾青:《诗的散文美》,原载《广西日报》1939年4月20日,收入艾青《诗论》,桂林三户图书社,1941。
[19] 艾青:《诗的形式问题——反对诗的形式主义倾向》,《人民文学》1954年第3期。
[20] 穆旦:《他死在第二次》,香港《大公报·综合》1940年3月3日。
[21] 穆旦:《他死在第二次》,香港《大公报·综合》1940年3月3日。
[22] 穆旦:《〈慰劳信集〉——从〈鱼目集〉说起》,香港《大公报·综合》1940年4月28日。
[23] 〔英〕布尔顿著《诗歌解剖》,傅浩译,三联书店,1992,第192页。
[24] 郑敏:《诗人与矛盾》,见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怀念诗人、翻译家穆旦》,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第33页。
[25] 阿垅:《节奏片论》,见《人·诗·现实》,三联书店,1986,第33~34页。
[26] 唐湜:《诗的新生代》,1948年2月《诗创造》第8期。
[27] 昌耀:《酒杯》,见《命运之书》,青海人民出版社,1994,第210~211页。
[28] 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第142页。
[29] ︱表示读音较重,-表示读音较轻。
[30] 骆一禾、张玞:《太阳说:来,朝前走》,《西藏文学》1988年第5期。
[31] 殷实:《幸存的诗人》,《读书》1997年第7期。
[32] 宋海泉:《白洋淀琐忆》,《诗探索》1994年第4辑。
[33] 黄灿然:《诗歌音乐与诗歌中的音乐》,见《必要的角度》,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第313页。
[34] 骆一禾:《冲击极限——我心中的海子》,见《骆一禾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第858页。
[35] 西渡:《守望与倾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第24页。
[36] 桑克:《智慧的浪漫主义》,《偏移》总第9期(2000年7月)。
[37] 佩弦(朱自清):《美的文学》,1925年3月30日《文学周报》第16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