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保平日记 旅人心绪

陈保平日记 旅人心绪

1993年10月12日 晴 列车驶过贝加尔湖

今天看到贝加尔湖了。她像海一样蓝而博大,火车绕着湖足足开了六七个小时。我扔下了手里的《废都》,出神地望着,惊叹造物主的伟大。此时,天地间只有两种颜色,沿铁轨一边是黄黄的草地,草地下面就是泛着微波的蓝色湖水,湖的尽头连着天,天也是蓝的,我们穿行在天地之间。

当火车转到背阴处的时候,草地忽然变成了黑树林子,湖面一下子与我们拉开了距离,但穿过树林的间隙,仍可看到贝加尔湖的从容和宽厚。不知不觉中,火车的沿岸变得窄起来,我们一下子又与湖水挨近了。原来,她波动得如此轻盈、朦胧。一层一层曲线漂浮着慢慢向前,万般柔情蕴藏得很深。

火车拐过一个弯后,岸边的草地上、林子里出现了稀稀落落的小木屋,三角形的、斜坡形的、草帽形的,四周都有木条栅栏围着,几只老山羊迟钝地啃啮着草皮。在一个阴暗的丛林边,停着一辆蓝色的摩托,主人不知去了哪里。再过去,一块黄叶满地的白桦树小林子里放了一张长木桌、四条长木凳,旁边是孩子们玩的秋千、跷跷板,但没有人。这是个明亮的下午,树叶在阳光下颜色变浅了,一棵倒了的大树干上停着几只乌鸦,不知从哪里窜出一条黑狗,一只乌鸦就在它头上追逐着。贝加尔湖边还常有伸向湖里的水泥板,三四米长,偶尔会看见穿旧皮袄、戴红绒线帽子的老头站在那上面钓鱼……

这是我从车窗外看到的景色,这是我与造物主的一次沟通,我知道,只有这个时候,我完全属于自然之母。我其实一直是爱她的,是一种带敬畏的非常单纯的欣赏。我想起二十年前,在江西插队时,有一个大热天,我到一个叫池头的水库去游泳,我躺在水面上,睁开眼睛,忽然看到了天空离我那么近,那种巨大的蓝和静让我一阵心悸。开始,我还死死盯着天空,渐渐地,感到吃不消了,觉得自己像冰一样在融化,化到那种蓝的气息中去了。这是我第一次认识天空,第一次明白在天空中拥有像尘埃、粉末一样的“我”。

现在,我凝视贝加尔湖时,心里是一种真正的平静,如果我一直这样凝视下去,我还能记住许多。但是,大约两个小时后,我感到疲倦了,我真的累了,我躺到了床上,闭了一会儿发酸的眼睛,重又拿起了《废都》。我心里又觉得挺无聊,怎么会舍弃观赏这么美丽的湖,重又回到《废都》。在办公室的日子里,我一直没时间读这本被炒得很热的书。虽然已看到好几篇评论,许多人说这本书根本看不下去,但我认为这不是事实,至少我认为不是这样。就像几小时前,贝加尔湖的博大澄蓝一扫《废都》的混浊、猥琐,而这会儿,《废都》堕落、迷茫的世纪末情绪又把我从持续的观赏中拉回。这本书无论从评价或消遣的角度,都是可以看下去的,是一本我们通常说的有内涵、有可读性的书。当然它不是我们通常说的好书。我一直以为贾平凹不仅有才华,而且是有大感觉的人,从他第一个表达了浮躁的社会情绪开始。《废都》也是属于那种能表现恢宏的历史感的作品,只是贾平凹对这个主题的把握有点力不从心。可是我们谁又对这个主题能驾驭自如呢?睡在我对铺的是一个北京倒爷李兄(大伙都这么叫),李在东欧闯荡已有五年多,今年已是第四次跑这条线了,他靠卖有点臭的皮夹克赚钱。火车一靠站,成群的俄国人就拥上来抢中国的皮夹克,他们已在严寒中等待多时。这时,李兄就有点扬扬自得的自豪感,他拍着俄国人的肩说:“哈罗梭(好)!中国!”他会说些简单的俄语。他对贝加尔湖似乎也很淡漠(也许是看得太多了),很少有凝视窗外的时候。当我让他看落日时,他却像说故事一样告诉我:这湖本来应属于我们中国的,后来斯大林得到西方默许,硬划了过去。西方要他保证不污染,斯大林做到了。迄今为止,贝加尔湖四周没有一家工厂,湖里没开过一条机帆船,所以这么干净。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事实,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人斜靠在床上,一边喝着二锅头,一边嚼着花生米,眼睛都不朝窗外瞥一眼。

我想起昨天半夜,我们隔壁的一对山东夫妇与两个蒙古大汉吵架,那个女的呼救,是李兄一个箭步冲出去,抓住两个光膀子的蒙古倒爷,让他们老老实实躺回自己床上。他回来后说,在这趟车上,甭想有人欺侮我们中国人。而那时,我和一些留学生都只呆呆地站在他身后。

我们是热爱大自然的,贝加尔湖给我们内心那么丰富的东西,可我们无法阻止眼前的暴力,我们缺少人类雄性的勇气,如果人类退到原始森林,自然法则首先淘汰的是我们,那么,大自然赋予了我们什么?

当夜幕渐渐降临时,我看着窗外变成铅色的凝重的贝加尔湖,脑海里出现的就是这些杂七杂八的思想——如果这能称为思想的话。我想起本世纪初,一位叫爱伦堡的俄国青年,由于参加革命被押进一所叫苏歇甫斯基的监狱,那个房间的木板床上睡着的都是年轻的读书人,他们整天喊着、唱着:“光荣的湖,神圣的贝加尔。”这时候,他们那种对理想的神往与对大自然赞美的激情是不是一致的?大自然能让青春的火焰烧得更柔和些吗?但青春的火焰难道不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吗?当他们这样歌唱着贝加尔湖的时候,走来一个狱吏,他是一个酒鬼,喜欢钱、白兰地、巧克力糖,也爱和知识分子搞在一起,他说:“你们是政治家,是聪明人……”有时他喝多了,就走进监房,微笑着倾听社会民主党人跟社会革命党人的争吵,插嘴说:“瞧你们还吵架呢,我喜欢你们所有的人——不论是社会革命党,是布尔什维克、孟什维克,你们是聪明人,可是俄罗斯将来究竟怎么样?这只有上帝一个人知道……”

这时,睡在我对面的李兄已打着鼾睡去,浑身散发着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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