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传记文学作品的仙传

作为传记文学作品的仙传

前面介绍先秦神仙观念发展情形,说到在《楚辞·远游》篇里已出现王乔、赤松、傅说、韩众等仙人名字;《山海经》里那些操“不死之药”的“巫彭”之类的“巫”也具有神仙性格;秦始皇派遣燕人卢生寻找的羡门、高誓也是仙人。《汉书·郊祀志》记载汉成帝(前32—前7在位)末年谷永上疏,对秦汉以来的造仙情形有一段概括说明:

秦始皇初并天下,甘心于神仙之道,遣徐福、韩终之属多赍童男童女入海求神采药,因逃不还,天下怨恨。汉兴,新垣平、齐人少翁、公孙卿、栾大等,皆以仙人黄冶祭祠事鬼使物入海求神采药贵幸,赏赐累千金。大尤尊盛,至妻公主,爵位重累,震动海内。元鼎(前116—前111)、元封(前110—前105)之际,燕齐之间方士瞋目掔,言有神仙祭祀致福之术者以万数。其后,平等皆以术穷诈得,诛夷伏辜。至初元(前104—前101)中,有天渊玉女、钜鹿神人、阳侯师张宗之奸,纷纷复起……

这样,战国后期至秦汉成为造仙活动的兴盛期,许多有名有姓的仙人就这样不断地被创造出来。这显示神仙思想的新发展,对于神仙幻想向神仙信仰的演进起了关键作用。出现有名有姓的仙人,必然创作、流传出有关他们的传说,是为后来仙传的滥觞。

仙人是如闻一多所说的想象的或半想象的人物,其队伍构成与佛教的佛、菩萨等全部作为超然存在的神明有所不同。即以两部重要仙传《列仙传》、《神仙传》所记录为例,除了众多被陆续创造出来的仙人,还有许多本是见诸史籍的真实人物,大体包括这样几类:一类是历史上的名人如吕尚、范蠡、务光、东方朔、刘安等;一类是古代传说人物如黄帝、江妃二女、巫咸、彭祖、介子推等;一类本来是方士、道士之类具有宗教性格的人如老子、关令尹、墨子、张道陵、葛玄、左慈等,被附会以神秘行径,等等。这几类人大多在史书上有记载,本来富于传说色彩,被“改造”成神仙。这些“人”与全然出自幻想的神灵不同,无论是行为还是形象都保持相当浓厚的现实品格。

对于推动仙传文学创作发挥重大作用的还有被称为“地仙”的一类人。前面说到,“仙”字的本义是飞升,东汉刘熙《释名》写作“仙”,表示“老而不死曰仙。仙,迁也,迁入山也”。这个人旁的“仙”字体现了观念上的重要演变:仙人不只是居住在虚无飘渺的东海仙岛或遥不可及的西极昆仑,而是在九州大地的名山上;进而形成道教的“洞天福地”说,其中活跃着一大批“地仙”。《抱朴子内篇·论仙》和《金丹》分别说:

按《仙经》云: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

其经曰:上士得道,升为天官;中士得道,栖集昆仑;下士得道,长生世间。

所谓“天仙”、“天官”,当然是超越人世间的;而“地仙”则“长生世间”;又有所谓“尸解仙”(尸解是道教宣扬的一种成仙方式,即死后遗其肉体仙去。王充《论衡·道虚》上说:“所谓尸解者,何等也?谓身死精神去乎,谓身不死得免去皮肤也……如谓不死免去皮肤乎,诸学道死者骨肉俱在,与恒死之尸无以异也。”如被诛杀或战死,则称为“兵解”)则被说成是成仙的一种具体形态。“尸解仙”也属于地仙之类。此外还有“谪仙”,即“天仙”获罪,被谪罚降临到人间。如此等等,就有许多仙人如凡人一样,活动在人间,形貌、言动与凡人无异。这实际在观念上体现了道教关注人生的现实性格,也反映神仙信仰“现实化”和“人生化”的总体趋势。陆续创造出来的大量活动在人世间的仙人为撰作相关故事提供了的良好素材。他们有生缘来历,生平事迹,其中包括许多神奇故事。他们的传记即仙传就这样被创作出来。仙传里有形象而生动的人物描写,有奇妙而神秘的故事情节,成为一种特殊类型的传记文学作品。作为宗教文书,它们是通俗感人的宣教材料;作为富于情趣的故事传说,又可当做文学作品欣赏。在仙传编撰过程中,宗教宣传与文学创作二者得以相互交流与促进。

东晋葛洪说到东晋时期见于记载的仙人已近千,可见战国以来“造仙”活动声势之浩大、成果之丰富。这近千人中相当一批人有他们的事迹或“传记”。在《隋书·经籍志》里,记述佛、道人物的著作归在《史部·杂传类》,即当做史书的一类,其中属于仙传的二十余种。古代宗教典籍,特别是流传在民间的,多数旋见旋失。早期仙传作品多数已经散佚,只有少数流传至今。另一些相关内容或在其他文献里存有片断,或内容可据其他作品考见。现存这类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主要是两部,署名汉刘向的《列仙传》和东晋葛洪的《神仙传》,都是集传体。两部书可看作是东汉、魏、晋时期神仙传说的总结性著作,也是仙传文学奠基性的代表著作。又晋宋时期结集一批上清派仙真传记,如《太元真人东岳上卿司命真君传》、《清虚真人王君内传》、《紫阳真人周君内传》、《吴猛真人传》、《许逊真人传》、《许迈真人传》、《杨羲真人传》(以上均见《云笈七签》)等。直到唐宋及其以后,新的仙传仍被陆续创作出来,但其价值已不可与前期作品同日而语。其中今有传本、比较重要的有《洞仙传》、《续仙传》(五代沈汾)、《三洞群仙录》(陈葆光)、《历代真仙体道通鉴》及其《续编》、《后集》(元赵道一)等,属集传体;《华阳陶隐居内传》(唐贾嵩)、《太华西夷志》(张辂)等,是个人专传;杜光庭的《神仙感遇传》专门辑录仙人感遇故事,《墉城集仙录》辑录女仙传记;还有教主老子“传记”,本来对老子的“仙化”从西汉已经开始,道教形成后附会更多相关传说,后来出现《老子变化经》(敦煌写本,一般认为形成于汉末,六朝时增饰)、唐尹文操《玄元皇帝圣纪》、宋贾善翔《犹龙传》、谢守灏《混元圣纪》等,都是道教徒创作的教主老子传记。这林林总总的仙传大都被当做道教经典归入后来编辑的《道藏》之中。

就仙传的性质说,首先是宗教圣书,是道教经书的一类。而作为传记文学创作,其特征又十分突出。从其内容看,基本是出于悬想的虚构;即使那些真实历史人物的传记,作为“仙人”、“仙事”的基本框架也是虚构的。这是和一般史传不同的,也和佛教的僧传不同。佛教的僧传记载高僧、名僧,是真实人物(有个别例外),当然记述中有神秘、想象成分,但基本是作为现实人物来叙写的。仙传则基本是想象的产物。在具体写法上,仙传的构想往往又被置于现实生活的结构之中,即把出自构想的仙人、仙事当做事实来记载,从而形成仙传内容悬想与真实相交杂的特征。这样,在中国古代文学重写实、重教化的传统中,仙传创作在内容、构思、人物塑造和表现手法等方面体现鲜明的特点,作为特殊一类传记文学作品,取得一定的艺术成就,也造成相当的影响。

仙传兴盛的魏晋南北朝正是中国小说体裁的草创时期。在文学史上,这一时期的叙事作品被归纳为志怪(例如干宝的《搜神记》)和志人(例如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两大类。记载佛、道奇闻异事的笔记杂说被归入志怪类。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曾利用专章讨论“释氏辅教之书”。而如前指出,在传统典籍著录分类里,佛、道的僧传、仙传被归入到史书中的史传类。实际它们的内容更多出自作者的悬想,即体现突出的文艺创作性质。数量相当多的佛、道传记理应在文学史上占据一定位置。而从文学创作角度看,比较起来,仙传所塑造的神异诡秘的人物形象,它们高度悬想的构思方式,它们创造的独特的意象、事典,它们的修辞、语汇、表现手法等等,都具有十分鲜明的特点,取得了相当大的艺术成就,对于后世各种体裁的文学创作造成的影响也是相当广泛、深远的,因而值得从文学创作角度加以认识,给予评价。

《列仙传》

《列仙传》,旧题西汉刘向(前77—前6,西汉学者,散文家,辞赋家;刘向撰《列仙传》见葛洪《神仙传序》)撰,但从宋代就有人疑为伪托,关于制作年代的看法有认为迟至六朝的。书中的有些内容,如提到老子“化胡”,已是后来佛、道斗争激烈的产物;《朱璜》章里提到道教经典《黄庭经》,其名目最早见于晋代,等等,内容都非西汉时期所能有。一般推断该书出于东汉,经魏、晋人附益。

《列仙传》是今存仙传的第一部。汉代王逸《楚辞章句》已经引用;后来刘孝标注《世说新语》、郦道元《水经注》、《文选》李善注、五臣注等重要典籍都多经征引。它提供了仙传类作品的基本构思方式和表现方法,无论是体制上还是写法上,也无论是其宗教意义还是文学价值,都对后世造成很大的影响。

《列仙传》取集传体,共辑录七十一篇仙人传记。其中史籍中有记录的人物如黄帝(实际是传说人物)、老子、关令尹、吕尚、务光、介子推、范蠡、东方朔、钩翼夫人等共九人,占总人数百分之十三弱。就是说,该书所述基本是出于传闻或完全虚构的人物,是“造仙运动”的产物。这些“人物”又多是道教还没有形成之前创造出来的,不可能体现更深刻的宗教内涵,加之篇幅又相对简短,还属于仙传草创期的原始形态。但是作为创始成果,从发展角度看,奠定了仙传的基本规模,意义与价值是相当重大的。

《列仙传》里的仙人多出身低微,这也体现早期道教的民间性格。如宁丰子是“黄帝陶正”即陶工,马师皇是“黄帝时马医”,赤将子舆“尧帝时为木工”,仇生“殷汤时为木正”即木工等,这些还不算是一般的工匠。偓佺是“槐山采药父”,啸父“少在西周市上补履”,葛由“周成王时,好刻木羊卖之”,寇先“以钓鱼为业”,酒客为“梁市上酒家人”,任光“善饵丹,卖于都市里间”,祝鸡翁“养鸡百余年”,朱仲“常于会稽市上贩珠”,鹿皮公“少为府小吏木工”,阴生是“长安中渭桥下乞儿”,子英“善入水捕鱼”,文宾以“卖草履为业”,商丘子胥“好牧豕”,子主“自言宁先生雇我作客”即是雇工,陶安公为“六安铸冶师”,负局先生“常负磨镜”即是制镜工,女丸是“陈市上沽酒妇人”,木羽乃“巨鹿南和平乡人也,母贫贱,主助产”,这些则都是出身低微之辈了。其中阴生:

阴生者,长安中渭桥下乞儿也。常止于市中乞,市人厌苦,以粪洒之。旋复在里中,衣不见污如故。长吏知之,械收系著桎梏,而续在市中乞。又械欲杀之,乃去。洒者之家室自坏,杀十余人。故长安中谣曰:“见乞儿,与美酒,以免破产之咎。”

如此描写乞儿原来是仙人,意味着表面看最低贱的原来是最超越的。这种构想显然出自不同于帝王神仙术的另外的来源,体现民间意识的价值观,具有向特权者的神仙信仰挑战的意味。又如园客:

园客者,济阴人也。姿貌好而性良,邑人多以女妻之,客终不娶。常种五色香草,积数十年,食其实。一旦有五色蛾,止其香树末,客收而荐之以布,生桑蚕焉。至蚕时,有好女夜至,自称客妻,道蚕状。客与俱收蚕,得百二十头,茧皆如瓮大。缫一茧,六十日始尽。讫则俱去,莫知所在。故济阴人世祠桑蚕,设祠室焉。或云,陈留济阳氏。

这是设想仙人帮助蚕农种桑养蚕,反映劳苦民众的幻想。另有些仙人本是世间小吏,如琴高“以鼓琴为宋康王舍人”,赤斧“为碧鸡祠主簿”,平常生“为华阴门卒”,酒客“来为梁丞”等,则属于统治阶级下层人物;还有不少仙人以卖药为业,如安期先生“卖药于东海边”,瑕邱仲“卖药于宁百余年”,崔文子、玄俗均“卖药都市”,鹿皮公“后百余年,下卖药于市”等,显然又和早期神仙术注重药饵有关;再如呼子先为“汉中关下卜师”,稷邱君为“泰山下道士”,黄阮邱为“睢山上道士”,这类方术之士更容易被描写成神仙。后来许多仙人出自这几个阶层,这几类“人物”在后来道教的发展中也都起了特殊作用,是后来的仙传作品经常描绘的。

《列仙传》利用高度悬想的情节、极力夸饰的手法描绘、赞颂仙人神奇的行径和超然的品格。如《修羊公》条:

……以道干景帝,帝礼之,使止王邸中。数岁,道不可得,有诏问修羊公:“能何日发?”语未讫,床上化为白羊,题其肋曰:“修羊公谢天子。”后置石羊于灵台上,羊后复去,不知所在。

这段是说汉景帝虽以帝王之尊却也难以成仙,透露出民间的神仙信仰与秦汉时期帝王的神仙追求相对立的一面。又如《商丘子胥》条:

商丘子胥者,高邑人也。好牧豕、吹竽,年七十,不娶妇,而不老,邑人多奇之,从受道,问其要,言但食术、菖蒲根,饮水,不饥不老。如此传世,见之三百余年。贵戚富室闻之,取而服之,不能终岁辄止堕慢矣。谓将复有匿术也。

这里特别突出仙术的寂寞、枯淡,是“贵戚富室”不能接受、难以实行的,观念上同样具有鲜明的民间色彩。

《列仙传》宣扬服饵、导引、服气、房中等方术。如偓佺“以松子遗尧,尧不暇服也。松者,简松也。时人受服者,皆至二三百岁焉”;关令尹“服苣胜实,莫知其所终”;涓子“好饵术,接食其精,至三百年乃见于齐”;务光“服蒲韭根”;仇生“常食松脂”;彭祖“常食桂枝,善导引行气”;邛疏“能行气练形,煮石髓而服之,谓之石钟乳,至数百年”;陆通即楚狂接舆“好养生,食橐卢木实及芜青子”;容成公“能善补导之事。取精于玄牝,其要,谷神不死,守生养气者也”;女丸本是沽酒妇人,遇仙人过其家饮酒,以养性交接的素书为质,行文书法三十年,颜色更如二十时,后与仙人弃家而去,莫知所之,等等。有些篇章特别表扬治病防灾能力,如黄帝时的马医马师皇能给龙治病;方回“练食云母,亦与民人有病者”;安期先生“卖药于东海边,时人皆言千岁翁”;玄俗“饵巴豆,卖药都市,七丸一钱,治百病”;范蠡“后弃之兰陵卖药”;瑕丘仲“卖药于宁百余年,人以为寿矣”,特别是酒客“来为梁丞,使民益种芋菜,曰:‘三年当大饥。’卒如其言,梁民不死”;又《崔文子》:

崔文子者,太山人也。文子世好黄、老事,居潜山下。后作黄散赤丸。成石父祠,卖药都市,自言三百岁。后有疫气,民死者万计。长吏之文所请救,文拥朱幡,系黄散,以徇人门,饮散者即愈,所活者万计。后去在蜀,卖黄散,故世宝崔文赤黄散,实近于神焉。

这个故事取民间传说体裁的“地方风物传说”形态,构思意在说明“崔文赤黄散”的来由,崔文子则被颂扬为以药物救济民众的仙人。这些都反映了民众的心理、愿望,也鲜明地表现出这一时期神仙观念的民间性质。又《列仙传》里已经有关于丹药和炼丹的记载,如任光“善饵丹”,“晋人常服其丹”;主柱取丹砂,邑令得神沙飞雪服之,五年能飞行,与柱俱去;赤斧“能作水,炼丹,与消石服之,三十年反如童子,毛发生皆赤。后数十年,上华山取禹余粮,铒卖之于苍梧、湘江间,累世传之”。不过这类记载不多,反映炼丹术还处在草创时期,实际在民间也难于普及。

《列仙传》里记述升仙经历往往并没有说明具体因缘。如子英善入水捕鱼,得赤鲤,爱其色好,养之,一年长丈余,生角,有翅翼,遂得骑鱼飞升;服闾只是偶然在海边遇到三仙人,“令担黄白瓜数十头,教令瞑目。及觉,乃在方丈山”;又如陶安公本是铸冶师,铸火一旦上行冲天,须臾,有朱雀止冶上,预言七月七日有赤龙来迎,至期果然,安公骑龙飞升;呼子先为汉中关下卜师,老寿百余岁,夜有仙人持二茅狗来迎,子仙呼酒家妪骑之而去,乃龙也;朱璜病瘕,就睢山道士阮邱,邱怜之,与药物并《老君》、《黄庭》等经典,俱入浮阳山成仙,如此等等,把成仙归结为偶然机遇,突出的是事件的奇异,与道教强调修道、养炼的观念无关。如此注重传奇记异,创作神异故事,颇能凸显文学创作的意图与意味。

《列仙传》创造出这样一批更多反映民众愿望、具有反体制性格的仙人形象,体现民间信仰中与特权阶层的神仙追求相悖离的潮流。这是与汉末、魏晋时期民间道教教派的信仰、思想相一致的。从文学角度看,创作出这一批具有民众性格、民间特色的人物,是古代著述中少见的,因而也就弥足珍贵。就艺术表现层面说,《列仙传》篇幅简短,结构单纯,情节还没有充分展开,但善于使用奇妙的构思、诡异的情节来塑造人物,不乏生动的形容刻画和典型细节的描写,往往取得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艺术效果。这部书奠定了后来仙传创作的基本规模,也给后来道教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宝贵资源。和下面介绍的《神仙传》一起,《列仙传》的人物、故事、语汇、写作手法等等,被后来的一般文人创作广泛借鉴、利用,产生深远的影响。

《神仙传》

葛洪(283—363,字稚川,号抱朴子,晋思想家、散文家、诗人;著述宏富,所著《抱朴子外篇》,论古证今,旨尽儒家;《内篇》言神仙、金丹、方药、养生之术,为道教经典)是代表一代教理发展水平的道教思想家,其《抱朴子内篇》是道教史上的里程碑著作。东汉末年道教形成,神仙信仰与道家思想相结合,构成道教在实践和理论上两个重要层面,宣扬神仙事迹的仙传遂被创作并广为流传开来,《列仙传》是重要一部。葛洪信仰道教,其《抱朴子内篇》继承和发展古神仙家思想,所述多涉及神仙传说;他结集成原本《神仙传》,应当是事实。但如魏晋以前的许多典籍一样,这部书后世亦有增删改写的部分。

今本《神仙传》应大体保持已佚原本的规模。与《列仙传》相比较,这部书内容更丰富,记述更详悉,作为总结性的仙传著作,反映了神仙思想、神仙信仰的新发展,在道教史和文学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

《神仙传序》的开头就提出“古之得仙者”“昔秦大夫阮仓所记有数百人,刘向所撰又七十一人”,接着概括举出“宁子入火而陵烟,马皇见迎以获龙……”等三十位仙人事迹,然后说:

余今复抄集古之仙者,见于《仙经》、服食方及百家之书,先师所说,耆儒所论,以为十卷,以传知真识远之士。其系俗之徒、思不经微者,亦不强以示之矣。则知刘向所述,殊甚简要,美事不举。此传虽深妙奇异,不可尽载,犹存大体。窃谓有愈于向多所遗弃也。

这清楚表明葛洪是有意继承《列仙传》的写法、根据所掌握的资料编撰《神仙传》;他显然又对《列仙传》的记述多有不满,认为有必要加以补充和发挥。

葛洪“博闻深洽,江左绝伦,著述篇章,富于班、马。有精辩玄赜,析理入微”(《晋书·葛洪传》)。他学养有成,文笔极佳,这在所著《抱朴子》里充分表现出来。《神仙传》作为传记体作品,更凸显出他的文学才能,为古代仙传文学树立了又一范本。而就历史发展说,《神仙传》更强调宗教的拯济功能和“自力”成仙的作用,即《神仙传序》里所谓“仙化可得,不死可学”,体现了道教形成以后神仙观念的新发展。

今本《神仙传》存两个系统的文本:一种明何允中辑《广汉魏丛书》本(万历二十年〔1592〕刊,入“别史”类),收录九十二人,其中两个人与《列仙传》相重复(彭祖和广成子,后者即《列仙传》里的容成公);另一种明毛晋(1599—1659)辑本,收八十四人(四库所收即此本,今人胡守为作《校释》。本书引文除另注出者外,均据此本)。就收录人物身份加以对比就会发现,如前述《列仙传》所录基本是出于悬想的人物,《神仙传》里则基本是现实的或假托为现实的人物:如老子、墨子是诸子百家里的两家,刘安、孔安国、孙登、郭璞等是历史上的名人,张道陵、葛玄、茅君(盈)是道教祖师,李少君、左慈、蓟子训、灵(冷)寿光、甘始、宫嵩(崇)、封衡、鲁女生、东郭延(延年)、焦先、王烈等则是著名方士,魏伯阳、河上公是道家或道教学者,等等。这些人物多被正史记载,表明《神仙传》鲜明的现实性和“世俗性”,也意味着具有更浓厚的“文学性”。

比起《列仙传》里的简单描摹来,《神仙传》里对仙人的神秘能力和神通变化做了更为夸张、详密的描绘。如《刘安》章里记载八公自述(此章引据《广汉魏丛书》本)

吾一人能坐致风雨,立起云雾,画地为江河,撮土为山岳;一人能崩高山,塞深泉,收束虎豹,召致蛟龙,使役鬼神;一人能分形易貌,坐存立亡,隐蔽六军,白日为瞑;一人能乘云步虚,越海陵波,出入无间,呼吸千里;一人能入火不灼,入水不濡,刃射不中,冬冻不寒,夏曝不汗;一人能千变万化,恣意所为,禽兽草木,万物立成,移山驻流,行宫易室;一人能煎泥成金,凝铅为银,承炼八石,飞腾流珠,乘云驾龙,浮于太清之上。

如此夸饰地对仙人性格及其神通变化的描绘是前此著述所未见的。表达观念更为离奇、情节更为曲折生动的有《王远》和《麻姑》两章所述这两位仙人降临蔡经家故事,例如写到王远乘羽车、驾五龙、幡旗导从、威仪赫赫地降临之后,他又招请麻姑:

须臾,引见(蔡)经父母兄弟,因遣人召麻姑相问,亦莫知麻姑是何神也。言:“王方平敬报,久不在民间,今集在此,想姑能暂来语否?”有顷,信还,但闻其语,不见所使人也。答言:“麻姑再拜,比不相见,忽已五百余年,尊卑有序,修敬无阶,思念,烦信承来,在彼,登当倾倒,而先被记,当按行蓬莱,今便暂往,如是当还。还便亲觐,愿未即去。”如此两时间,麻姑来,来时亦先闻人马之声,既至,从官当半于方平也。麻姑至,蔡经亦举家见之,是好女子,年可十八九许,于顶中作髻,余发散垂至腰。其衣有文章而非锦绮,光彩耀日,不可名字,皆世之所无有也。入拜方平,方平为之起立。坐定,召进行厨,皆金玉杯盘,无限也。肴膳多是诸花果,而香气达于内外。擘脯而行之,如松柏炙,云是麟脯也。麻姑自说:“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昔,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方平笑曰:“圣人皆言,海中行复扬尘也。”

以下又描写麻姑、王远“狡猾变化”等情事。在这段出于大胆悬想的极富风趣的描写里,利用往来蓬莱、沧海桑田等情节,把仙界不受时空限制的无限自由观念表现得极其生动、风趣;与之相对比,人间的窘狭、拘束就显得十分可悲、可怜了。还有《伯山甫》章里的一段:

汉遣使者经见西河城东有一女子笞一老翁,其老翁头发皓白,长跪而受杖,使者怪而问之。女子曰:“此是妾儿,昔妾舅氏伯山甫,以神方教妾,妾教使服之,不肯,而致今日衰老,不及于妾,妾恚怒,故与之杖耳。”使者问女及儿今各年几。女子答云:“妾年二百三十岁矣,儿今年七十。”此女后入华山得仙而去。

这样的情节离奇而又风趣:女子服了伯山甫的药,竟得到如此神效,奇谲恢诡的设想凸现出神仙无所不能的神秘能力。

《神仙传》里的仙人大多不再是远离人间烟火的虚无飘渺的存在,而是活跃在现实世界的真实人物。幻想的仙人转移到人间,仙界与人间的界限被沟通了,一般人修道成仙的可能性从而也大为提高了。《彭祖》篇里彭祖回答采女问话说,“得道”、“不死”还不是仙人:

仙人者,或竦身入云,无翅而飞。或驾龙乘云,上造太阶。或化为鸟兽,浮游青云。或潜行江海,翱翔名山。或食元气,或茹芝草,或出入人间,则不可识,或隐其身草野之间。面生异骨,体有奇毛,恋好深僻,不交流俗。然有此等虽有不亡之寿,皆去人情,离荣乐,有若雀之化蛤,雉之为蜃,失其本真,更守异器。今之愚心,未之愿也。人道当食甘旨,服轻丽,通阴阳,处官秩耳。目聪明,骨节坚强,颜色和泽,老而不衰,延年久视,长在世间,寒温风湿不能伤,鬼神众精莫敢犯,五兵百虫不能近,忧喜毁誉不为累,乃可贵耳。

就是说,神仙的可贵之处,不单单在其超越性,还在能够自由地“出入人间”、“常在世间”,“延年久视”,既超脱人世一切患难,又不失人情的“本真”和“荣乐”。《抱朴子内篇》的《对俗》篇里说:“闻之先师云,仙人或升天,或住地,要于俱长生,去留各从其所好耳。”这是既能够长生不死,又得以享受人间的快乐。《白石生》篇里的一个情节:彭祖问他“何以不服药升天乎”,他回答说:“天上无复能乐于此间耶!但莫能使老死耳。天上多有至尊相奉事,更苦人间耳。”《对俗》篇里接着也说到:“又服还丹金液之法,若且欲留在世间者,但服半剂而录其半。若后求升天,便尽服之。不死之事已定,无复奄忽之虑。正欲且游地上,或入名山,亦何所复忧乎。”这充分体现了神仙追求的现实品格。这样,白石生被呼“为隐遁仙人,以其不汲汲于升天为仙官,而不求闻达故也”。这是所谓“仙隐”观念:在极力夸肆仙人的超凡和仙界的超越的同时,又把仙人与仙界拉回到现世和人生之中。

《神仙传》大力鼓吹神仙可学和仙道可成,这也是新神仙思想的重要内容。比起《列仙传》来,《神仙传》有关成仙技术的描写更加丰富也更加多样了。这和道教发展形势直接相关联。如上所述,《列仙传》里多写仙人的服饵之术,显示早期神仙术脱胎自先秦方术的特征。而道教发展出更多一般人可行的养炼“方法”与技术,包括特别受到重视的炼丹术。与之相关则是“神仙可学”观念发展起来。葛洪曾一再指出“神仙可以学致”。他说:“若夫仙人,以药物养身,以术数延命,使内疾不生,外患不入,虽久视不死,而旧身不改,苟有其道,无以为难也。”《神仙传》里写了许多经过虔诚学仙、终于得道的具体例子。如《魏伯阳》章描写魏伯阳带领三个弟子入山作神丹,丹成,以犬试之,食即死:

伯阳乃问弟子曰:“作丹唯恐不成,丹既成,而犬食之即死,恐未合神明之意,服之恐复如犬,为之奈何?”弟子曰:“先生当服之否?”伯阳曰:“吾背违世俗,委家入山,不得仙道,亦不复归,死之与生,吾当服之耳。”伯阳乃服丹,丹入口即死,弟子顾相谓曰:“作丹欲长生,而服之即死,当奈何?”独有一弟子曰:“吾师非凡人也,服丹而死,将无有意耶?”亦乃服丹,即复死,余二弟子乃相谓曰:“所以作丹者,欲求长生,今服即死,焉用此为!若不服此,自可数十年在世间活也。”遂不服,乃共出山……

结果是服丹的弟子升仙而去,不敢服丹的两个弟子懊悔不迭。葛洪说:“夫求长生,修至道,诀在于志。”这个故事正表明个人的志向决定修道的前途,也就意味着能否成仙取决于“自力”。《张道陵》章里描写对赵升的“七试”同样具有典型意义。道陵“七度试升”,所设境况都是难以忍受的,如第七试(此据《广汉魏丛书》本)

陵将诸弟子登云台绝岩之上,下有一桃树如人臂,旁生石壁,下临不测之渊,桃大有实。陵谓诸弟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实,当告以道要。”于时伏而窥之者二百余人,股战流汗,无敢久临。视之者莫不却退而还。(赵)升一人乃曰:“神之所护,何险之有?圣师在此,终不使吾死于谷中耳。师有教者,必是此桃有可得之理故耳。”乃自上自掷投树上……

这样,个人立“志”乃是成仙的先决条件,即是说,是否成仙不是先天或客观条件决定的。《神仙传》里如此塑造众多学仙成功的人物,给修道者提供了模仿的典范。如马鸣生,本是“县吏”,受伤暂死,遇仙人救得活,遂“弃职随师”,“勤苦备尝”,得成“地仙”;阴长生,本是“汉阴皇后之属”,从马鸣生学道,“执奴仆之役,亲运履之劳”,“治生佃农之业”,十余年坚持不懈,终于得传丹经;刘根,“举孝廉,除郎中”,后来遇到仙人韩众,授以“神方五篇”,终于仙去;太山老父已经八十五岁,垂老将死,遇仙人教导,转老为少,三百余年后仙去,等等。

如上所述,秦皇、汉武宠信的方士们掌握的是帝王的神仙术,是为帝王服务的。而《神仙传》里的仙人却如河上公那样“上不至天,中不累人,下不居地,何民之有焉”?他们不再受世俗权势的约束。《刘安》章写淮南王刘安受八公教,白日升天,结尾引录《左吴记》(此据《广汉魏丛书》本)

……安未得上天,遇诸仙伯。安少习尊贵,稀为卑下之礼,坐起不恭,语声高亮,或误称寡人。于是仙伯主者奏安云不敬,应斥遣去。八公为之谢过,乃见赦,谪守都厕三年。后为散仙人,不得处职,但得不死而已。武帝闻左吴等随王仙去更还,乃诏之,亲问其由。吴具以对。帝大懊恨,乃叹曰:“使朕得为淮南王者,视天下如脱屣耳。”遂便招募贤士,亦冀遇八公,不能得,而为公孙卿、栾大等所欺,意犹未已,庶获其真者,以安仙去分明,方知天下实有神仙也。时人传八公、安临去时,余药器置在中庭,鸡犬舔啄之,尽得升天,故鸡鸣天上、犬吠云中也。

这里明显在贬抑世间的权威:刘安自恃尊贵,却被处罚管理“都厕”;而武帝对他的地位却又只能羡慕,甚至连跟随升天的鸡犬都不如。魏叔卿的故事也同样:魏叔卿服云母得仙,降临武帝处,帝惊问之为谁,曰:“吾中山魏叔卿也。”帝曰:“中山非我臣乎?”叔卿不应,即失所在。帝甚悔恨,即使使者梁伯之到中山推求,遇到叔卿子度世,知道他已入太华山,武帝即派梁伯之和度世到华山寻觅。度世斋戒上山:

望见其父与数人于石上嬉戏,度世即到,见父上有紫云,覆荫郁郁,白玉为床,有数仙童持幢节立其后。度世望而再拜。叔卿问曰:“汝来何为?”度世具说天子悔恨不得与父共语,故遣使者与度世共来。叔卿曰:“吾前为太上所遣,欲戒帝以灾厄之期,及救危厄之法,国祚可延,而帝强梁自贵,不识真道,反欲臣我,不足告语,是以弃去。今当与中黄太一共定天元九五之纪,吾不得复往也。”

魏叔卿还告诫度世“不须复为汉臣”。现世的君臣关系就这样被否定、颠倒了,鲜明地表现与现实统治体制相抗衡的观念。又《王兴》章写到汉武帝上嵩山,有“九疑仙人”教以服“菖蒲一寸九节”,遂采而服之,“且二年。而帝性好热食,服菖蒲每热者,辄烦闷不快,乃止。时从官多皆服之,然莫能持久。唯王兴闻仙人使武帝服菖蒲,乃采服之不息,遂得长生”。王兴是“凡民”,却能学仙成功,而威仪赫赫的汉武帝及其从官却不能,两者形成鲜明对照。《神仙传》里涉及汉武帝的故事颇多。汉武帝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彪炳史册,又是求仙帝王的典型,利用他来说事,更能够表达讽喻意义。

《神仙传》里对丹药、服气、导引、房中等众多方术有极尽夸饰的描写,宣扬这些方术神秘、特异的功能和效验,当然意在诱导、指示求仙的途径,而更重要的还在于表明凡人可以得救、得救全靠自身。这是魏晋以来神仙思想和神仙信仰发展所取得的具有积极意义的新成果,也决定了《神仙传》与《列仙传》比较,体现出更浓厚的民间性格和现实品格。

就艺术表现说,在《神仙传》里,学仙(神仙可学)、遇仙(仙凡婚配)、遇师、考验等主题,仙(女仙、谪仙)、仙界(仙山、洞府)、仙凡两界相交通(往来仙界、游历仙境)的构想,妆点和表现仙人、仙境的仙物、仙事、仙言、仙典之类的描写,叙事中放诞无稽的幻想与现实真实情境巧妙结合的结构方式,等等,这些后来道教文学的基本内容和表现模式已经确立起来。又就其构想的恢诡奇异、人物刻画的生动鲜明、情节结构的曲折繁富等具体写作技巧说,与同时期的志怪、志人小说相比较,《神仙传》不仅特色鲜明,也做出多方面的创新。这样,这部书不仅作为优秀的仙传,树立起道教文学的一个范本,也给后世这一体的撰作以至一般文学创作提供了资源与借鉴。其中重要一点是,在中国文学重视现实、重视人生的传统中,这是真正出于虚构的文学作品,特别对于后世小说、戏曲创作的形成与发展造成相当大的影响。

《汉武帝内传》

鲁迅《阿Q正传》开头说:“倘用‘内传’,阿Q又绝不是神仙”,这是说“内传”是神仙传记的一种体裁。晋宋以来,随着道教发展,编撰出许多内传。见于著录的有《太元真人茅君内传》、《太极左仙公葛君内传》、《紫阳真人内传》等。最为著名、写作水准最高的当属原题班固所撰《汉武帝内传》。关于这部书的撰作年代,异说很多,可以确定题署班固为伪托,应是东晋以后根据有关传说编撰起来的。

汉武帝迷信神仙、热衷求仙见诸史籍,前一讲已经介绍,他本人遂成为神仙传说的好材料;又女仙西王母及其掌握长生不老的仙术为汉代以来所盛传;而神仙降临、诱导凡俗又是道教传说中流行的情节,在这种种材料的基础上,形成许多西王母降临汉武帝宫廷故事(除下面将讲到的《汉武故事》,还有今存《西京杂记》佚文、汉郭宪《洞冥记》、晋张华《博物志》等著作里,都有相关传说记载)。现存最早记录这一故事的有另一种旧题班固撰《汉武故事》。这部被归入杂史类的著述,《四库提要》说它是“六朝旧帙”,“所言亦多与《史记》、《汉书》相出入,而杂以妖妄之语”。据考这部书或早出于汉代,后经增饰,传世诸本详略差别很大,内容重点之一是神化东方朔(前154?—前93?,西汉辞赋家,在武帝朝常以诙谐滑稽进谏,好事者以为乃仙人)的道术。《汉武帝内传》则是更明确地宣扬道教的,结构也更为复杂,作为叙事体作品,采取、利用道教上清派流行的女仙降临构想,综合当时流传的有关西王母和汉武帝交往传说,又糅入中土传统神话(如《穆天子传》周穆王西行会见西王母事)和翻译佛教经典中佛传(如下面将提到的汉支谦所译《太子瑞应本起经》)的某些因素,搬演出西王母等众女仙降临汉武帝宫廷的神奇华丽的故事,包括汉武求仙、西王母降临、众仙真传授经戒、指示仙道以及所使用的经典、符箓、仪轨等曲折丰富的情节;写法上则摆脱一般史传以史事为基本线索的结构框架,又不同于《列仙传》、《神仙传》的粗陈梗概,情节跌宕起伏,场面恢宏壮丽,描写人物个性鲜明,加上辞彩华丽繁富,艺术上达到相当高的水准。从小说文体的历史发展看,如果说短篇小说记录生活片断,长篇小说描绘历史场景,短篇述说事件,长篇塑造性格,《内传》则远超越当时流行的短篇志怪作品,已具有雏形的长篇小说的规模。

《内传》开头,首先记述武帝未生前一件事:父亲景帝梦一赤彘从空中降下,直入崇芳阁,景帝觉,发现果有赤龙蔽户牖间,召占者姚翁问之,答曰:“吉祥也,此阁必生命世之人,攘狄夷而获嘉瑞,为刘宗盛祖也,然亦大妖。”因此,武帝出生,景帝以占者以为吉而名之为吉。这个情节显然是借鉴了翻译佛传里所述太子乘六牙白象降生、父王占卜故事(这样的故事情节已见于三国时期支谦所译佛传《太子瑞应本起经》)。接着写武帝儿时聪明过人,及即位,好长生之术,常祭名山大泽。这就给主人公的活动,也给全书情节提供了“历史”背景。这个开端又正呼应结尾部分所写武帝既见西王母及上元夫人,遂相信有神仙之事,但不能戒绝淫色,恣性杀伐,上元夫人不复来,天火降,烧柏梁宫所藏从授《五岳真形图》和“五帝六甲灵飞等十二事”,后元二年武帝崩,数有灵异。这在整体上就创造一个“真实”的框架来展开虚构的传说,乃是志怪小说的一般写法,又使作品有了前面所说长篇小说的规模;另一方面,这又显示编撰者的“历史”视野,突显出作品的现实批判意义。

《内传》主体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在前述“历史”背景之后,写西王母降临,向汉武帝传授修道“要言”,第二部分写西王母召请上元夫人,上元夫人降临,教诲汉武帝,然后王母向武帝授《五岳真形图》,上元夫人命青真小童授“五帝六甲灵飞等十二事”,传授毕,夫人奏乐作歌,王母命侍女答歌,明旦,王母与夫人通乘而去,至此,降临故事结束,再转入“历史”叙述,说明汉武帝杀伐之性至死不改,王母、上元不复来,求仙不成等。

《内传》十分明确地宣扬上清派的神仙清修观念,批判帝王的神仙术,反映道教神仙信仰向下层知识分子和民众倾斜的趋势。在《史记》等史书里,汉武帝以帝王之尊驱遣方士为自己的求仙活动服务,而在《内传》里,他不再是雄才大略、权势赫奕的帝王,而是“上圣”西王母面前的“臣下”,自斥自责为小丑贱生、不肖之躯、枯骨之余,对自己“死于钻仰之难,取笑于世俗之夫”的命运充满恐惧,不得已而哀请西王母“垂哀诰赐”,拯救自己;相对比之下,西王母和上元夫人则无比尊贵,她们衣饰华贵,仆从云集,降临场面极其隆重壮观,特别是她们对待汉武帝采取的那种训喻口吻、安详姿态,把至高无上的权威表现得淋漓尽致。故事以汉武帝终于不能戒除淫逸残暴之性、求仙活动归于失败结束,表明成就仙道不仅和人间的权势地位无关,而且现世统治者的“暴、奢、淫、酷、贪五性”更成为他们修道路上不可逾越的障碍。就这样,《内传》一方面宣扬上清派不重丹药符箓、主张清修无为、恬淡寡欲的神仙思想,体现道教的革新潮流;另一方面客观上对于专制帝王的残暴以及求仙的愚妄作了具有相当思想深度的揭露与批判。

作为叙事作品,《内传》的场面描绘和人物刻画都达到相当高的水平。这本是衡量叙事艺术水平的两个主要方面。《内传》里借鉴辞赋体铺张扬厉的排比写法,描写了分别以西王母和上元夫人为主要角色的前后两个场面,藻绘形容,描摹得极其壮观华丽,造成强烈的感官效果;又借助对于人物的侍从、车舆、衣饰、饮食的细致刻画,渲染烘托;在这样的背景下,几个主要人物性格鲜明,西王母和上元夫人同是神圣、崇高的女仙,而性格、作风、言语、姿态又截然不同:西王母显得温厚宽容,是谆谆长者,更多体现仙界领袖的权威与尊贵;上元夫人则年轻貌美,言辞机智,活泼风趣,显得个性凌厉,志得意满;而对比之下,以雄才大略、文治武功著称的汉武帝却显得那样颟顸愚昧,卑微可怜。这就造成十分强烈的讽刺效果,从而显示出叙述故事和刻画人物的高度技巧。

《内传》的文体杂糅散文和骈体,又借鉴辞赋铺采摛文、排比形容的写法,穿插如诗如颂的仙歌,如此把诸多文体有机地融为一体,形成丰赡细密、繁富华丽的风格。其中仙真歌唱的诗篇,像是玄言诗,与散文叙事相配合,体制与佛典里长行与偈颂配合类似,而更为流丽顺畅。如此韵散间杂,使行文曲折多变,又给叙事和描写增添了诗情。

《内传》的语言极富特色:汲取道教经典的仙语、仙典来修饰形容,又多巧妙使用象征、比喻、联想、夸张等手法,极力刻画仙人、仙界的奇异、瑰丽,形成的空灵、华艳、神秘、诡异的文风。

《内传》创造了仙传文学的一个高峰,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一代代读者。它的题材处理、表现方法、语言运用及其独特的风格特征也给后世创作提供了一个范本,被后世道教文学和一般文学创作所借鉴以至模拟,持续地发挥长远的影响。

作品释例

《列仙传》(三传,王叔岷《列仙传校笺》)

《王子乔》

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邱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上,见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缑氏山巅。”至时,果乘白鹤驻山头。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亦立祠于缑氏山下,及嵩山首焉。

《萧史》

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日,皆随凤凰飞去。故秦人为作凤女祠于雍宫中,时有箫声而已。

《负局先生》

负局先生者,不知何许人也。语似燕、代间人。常负磨镜。局徇吴市中,炫磨镜,一钱因磨之。辄问主人,得无有疾苦者,辄出紫丸药以与之,得者莫不愈,如此数十年。后大疫病,家至户到与药,活者万计,不取一钱。吴人乃知其真人也。后止吴山绝崖头,悬药下与人,将欲去时,语下人曰:“各还蓬莱山,为汝曹下神水。”崖头一旦有水,白色流从石间来下,服之多愈疾,立祠十余处。

《神仙传》(五传,胡守为《神仙传校释》)

《卫叔卿》

卫叔卿者,中山人也。服云母得仙。汉元凤二年八月壬辰,武帝闲居殿上,忽有一人乘浮云驾白鹿,集于殿前,帝惊问之为谁,曰:“我中山卫叔卿也。”帝曰:“中山非我臣乎?”叔卿不应,即失所在。帝甚悔恨,即使使者梁伯之往中山推求,遂得叔卿子,名度世,即将还见。帝问焉,度世答曰:“臣父少好仙道,服药治身八十余年,体转少壮,一旦委臣去,言当入华山耳,今四十余年未尝还也。”帝即遣梁伯之与度世往华山觅之。度世与梁伯之俱上山,辄雨,积数日,度世乃曰:“吾父岂不欲吾与人俱往乎?”更斋戒独上,望见其父与数人于石上嬉戏。度世既到,见父上有紫云,覆荫郁郁,白玉为床,有数仙童执幢节立其后。度世望而再拜。叔卿问曰:“汝来何为?”度世具说天子悔恨不得与父共语,故遣使者与度世共来。叔卿曰:“吾前为太上所遣,欲戒帝以灾厄之期,及救危厄之法,国祚可延,而帝强梁自贵,不识道真,反欲臣我,不足吿语,是以弃去。今当与中黄太一共定天元九五之纪,吾不得复往也。”度世因曰:“向与父博者为谁?”叔卿曰:“洪崖先生、许由、巢父、王子晋、薛容也。今世向大乱,天下无聊,后数百年间,土灭金亡,天君来出,乃在壬辰耳。我有仙方,在家西北柱下,归取,按之合药服饵,令人长生不死,能乘云而行,道成来就吾于此,不须复为汉臣也。”度世拜辞而归,掘得玉函,封以飞仙之香,取而按之饵服,乃五色云母,并以教梁伯之,遂俱仙去,不以告武帝也。

《王远》

王远,字方平,东海人也。举孝廉,除郎中,稍加至中散大夫。博学五经,尤明天文图谶,《河》《洛》之要,逆知天下盛衰之期,九州吉凶,观诸掌握。后弃官入山修道。道成,汉孝桓帝闻之,连征不出,使郡牧逼载以诣京师。远低头闭口,不肯答诏,乃题宫门扇板四百余字,皆说方来之事。帝恶之,使人削之。外字始去,内字复见,字墨皆彻入板里

方平无复,子孙乡里人累世相传共事之。同郡故太尉公陈耽为方平架道室,旦夕朝拜之,但乞福消灾,不从学道。方平在耽家四十余年,耽家无疾病死丧,奴婢皆然,六畜繁息,田蚕万倍,仕宦高迁。后语耽曰:“吾期运将近,当去,不得复停,明日日中当发也。”至时,方平死。耽知其化去,不敢下著地,但悲涕叹息,曰:“先生舍我去耶?我将何如!”具棺器烧香,就床上衣装之。至三日三夜,忽失其尸,衣带不解,如蛇蜕耳。方平去后百余日,耽亦死,或谓耽得方平之道化去,或谓方平知耽将终,委之而去也。

其后方平欲东之括苍山,过吴,往胥门蔡经家。经者,小民也,骨相当仙,方平知之,故住其家,遂语经曰:“汝生命应得度世,故欲取汝以补仙官。然汝少不知道,今气少肉多,不得上升,当为尸解耳。尸解一剧,须臾如从狗窦中过耳。”告以要言,乃委经去。后经忽身体发热如火,欲得水灌,举家汲水以灌之,如沃燋石,似此三日中,消耗骨立,乃入室,以被自覆,忽然失其所在,视其被中,惟有皮头足具,如今蝉蜕也。去十余年,忽然还家,去时已老,还更少壮,头发还黑,语其家云:“七月七日王君当来过,到其日,可多作数百斛饮食以供从官。”乃去。

到期日,其家假借盆瓮,作饮食数百斛,罗列覆置庭中,其日,方平果来。未至经家,则闻金鼔箫管人马之声,比近皆惊,不知何所在。及至经家,举家皆见,方平著远游冠,朱服,虎头鞶裳,五色绶,带剑,少须黄色,长短中形人也。乘羽车,驾五龙,龙各异色,麾节幡旗,前后导从,威仪奕奕,如大将军也。有十二玉壶,皆以腊蜜封其口。鼔吹皆乘麟,从天上下悬集,不从道行也。既至,从官皆隐,不知所在,惟见方平坐耳。须臾,引见经父母兄弟,因遣人召麻姑相问,亦莫知麻姑是何神也。言:“王方平敬报,久不在民间,今集在此,想姑能暂来语否?”有顷,信还,但闻其语,不见所使人也。答言:“麻姑再拜,比不相见,忽已五百余年,尊卑有序,修敬无阶,思念,烦信承来,在彼,登当倾倒,而先被记,当案行蓬莱,今便暂往,如是当还。还便亲觐,愿未即去。”如此两时间,麻姑来。来时亦先闻人马之声,既至,从官当半于方平也。

麻姑至,蔡经亦举家见之,是好女子,年十八九许,于顶中作髻,余发散垂至腰。其衣有文章而非锦绮,光彩耀日,不可名字,皆世所无有也。入拜方平,方平为之起立。坐定,召进行厨,皆金玉杯盘,无限也。肴膳多是诸花菓,而香气达于内外。擘脯而行之,如松柏炙,云是麟脯也。麻姑自说:“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昔,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方平笑曰:“圣人皆言,海中行复扬尘也。”

麻姑欲见蔡经母及妇姪,时经弟妇新产数十日,麻姑望见,乃知之,曰:“噫!且止勿前。”即求少许米,至得米,便以撒地,谓以米祛其秽也,视米皆成真珠。方平笑曰:“姑故少年也,吾老矣,不喜复作此曹辈狡狯变化也。”方平语经家人曰:“吾欲赐汝辈酒,此酒乃出天厨,其味醇酿,非俗人所宜饮,饮之或能烂肠。今当以水和之,汝辈勿怪也。”乃以一升酒,合水一斗搅之,以赐经家人,人饮一升许,皆醉。良久酒尽。方平语左右曰:“不足复还取也。”以千钱与余杭姥,相闻求其酤酒。须臾信还,得一油囊酒,五斗许,信传余杭姥答言:“恐地上酒不中尊者饮耳。”

又麻姑手爪不如人爪,形皆似鸟爪,蔡经中心私言:“若背大痒时,得此爪以爬背,当佳也。”方平已知经心中所言,即使人牵经鞭之,曰:“麻姑神人也,汝何忽谓其爪可以爬背耶!”便见鞭著经背,亦不见有人持鞭者。方平吿经曰:“吾鞭不可妄得也。”

经比舍有姓陈,失其名字,尝罢尉,闻经家有神人,乃诣门扣头,求乞拜见。于是方平引前与语,此人便乞得驱使,比于蔡经。方平曰:“君且起,可向日立。”方平从后视之,曰:“噫!君心不正,影不端,终不可教以仙道也,当授君地上主者之职。”临去,以一符并一传,著小箱中以与陈尉,告言:“此不能令君度世,止能令君竟本寿,寿自出百岁也。可以消灾治病,病者命未终及无罪犯者,以符到其家便愈矣。若有邪鬼血食作祸者,带此传以勑社吏,当收送其鬼,君心中亦当知其轻重,临时以意治之。”陈尉以此符治病,有效,事之者数百家。陈尉寿一百一十一岁而死。死后,其子孙行其符,不复效矣。

方平去后,经家所作饮食数百斛在庭中者,悉尽,亦不见人饮食之也。经父母私问经曰:“王君是何神人?复居何处?”经答曰:“常治昆仑山,往来罗浮山、括苍山,此三山上,皆有宫殿,宫殿一如王宫。王君常任天曹事,一日之中,与天上相反覆者数遍,地上五岳生死之事,悉关王君。王君出时,或不尽将百官,惟乘一黄麟,将士数十人侍。每行,常见山林在下,去地常数百丈,所到,山海之神皆来奉迎拜谒,或有千道者。”

后数年,经复暂归家,方平有书与陈尉,真书廓落,大而不工。先是无人知方平名远者,起此,乃因陈尉书知之。其家于今,世世存录王君手书及其符传于小箱中,祕之也。

《樊夫人》

樊夫人者,刘纲之妻也。纲字伯鸾,仕为上虞令,亦有道术,能檄召鬼神,禁制变化之道。亦潜修密证,人莫能知。为理尚清净简易,而政令宣行,民受其惠。无旱暵漂墊之害,无疫毒鸷暴之伤,岁岁大丰,远近所仰。暇日与夫人较其术,用俱坐堂上,纲作火烧客碓舍,从东而起,夫人禁之,火即便灭。庭中两株桃,夫妻各咒一株,使之相斗击,良久,纲所咒者不胜,数走出于篱外。纲唾盘中即成鲫鱼,夫人唾盘中成獭,食其鱼。纲与夫人入四明山,路值虎,以面向地,不敢仰视。夫人以绳缚虎,牵归系于床脚下。纲每共试术,事事不胜。将升天,县厅侧先有大皂荚树,纲升树数丈,力能飞举。夫人即平坐床上,冉冉如云炁之举,同升天而去矣。

《左慈》

左慈者,字元放,卢江人也。少明五经,兼通星纬,见汉祚将尽,天下乱起,乃叹曰:“值此衰运,官高者危,财多者死,当世荣华,不足贪也。”乃学道术,尤明六甲,能役使鬼神,坐致行厨,精思于天柱山中,得石室内《九丹金液经》,能变化万端,不可胜纪。

曹公闻而召之,闭一室中,使人守视,断其谷食,日与二升水,朞年乃出之,颜色如故。曹公曰:“吾自谓天下无不食之人。”曹公乃欲从学道,慈曰:“学道当得清净无为,非尊贵所宜。”曹公怒,乃谋杀之,慈已知之,求乞骸骨。曹公曰:“何忽去耳?”慈曰:“公欲杀慈,慈故求去耳。”曹公曰:“无有此意,君欲高尚其志者,亦不久留也。”乃为设酒,慈曰:“今当远适,愿乞分杯饮酒。”公曰:“善!”是时天寒,温酒尚未热,慈解剑以搅酒,须臾,剑都尽,如人磨墨状。初曹公闻慈求分杯饮酒,谓慈当使公先饮,以余与慈耳。而慈拔簪以画杯酒,酒即中断,分为两向。慈即饮其半,送半与公。公不喜之,未即为饮,慈乞自饮之,饮毕,以杯掷屋栋,杯悬着栋动揺,似飞鸟之俯仰,若欲落而不落,一座莫不瞩目视杯,既而,已失慈矣,寻问之,慈已还所住处。曹公遂益欲杀慈,乃敕内外收捕慈。慈走群羊中,追者视慈入群羊中,而奄忽失之,疑其化为羊也,然不能分别之。捕吏乃语羊曰:“人主意欲得见先生,暂还无苦。”于是群羊中有一大者,跪而言,吏乃相谓曰:“此跪羊是慈也。”复欲擒之,羊无大小悉长跪,追者亦不知慈所在,乃止。后有知慈处者以告曹公,公遣吏收之,得慈,慈非不得隐,故欲令人知其神化耳。于是受执入狱,狱吏欲考讯之,户中有一慈,户外亦有一慈,不知孰是。曹公闻而愈恶之,使引出市杀之,须臾,有七慈相似,官收得六慈,失一慈。有顷,六慈皆失。寻又见慈走入市,乃闭市四门而索之,或不识者,问慈形貎何似,传言慈眇一目,青葛巾单衣,见有似此人者便收之。及尔,一市中人皆眇一目,葛巾单衣,竟不能分。曹公令所在普逐之,如见便杀。后有人见慈,便断其头以献曹公,公大喜,及至视之,乃一束茅耳。

有从荆州来者,见慈在荆州,荆州牧刘表以为惑众,复欲杀慈,慈意已知。表出耀兵,乃欲见其道术,乃徐去诣表,说有薄礼愿以饷军。表曰:“道人单侨,吾军人众,非道人所能饷也。”慈重道之,表使人取之,有酒一器,脯一束,而十余人共舁之不起。慈乃自取之,以一刀削脯投地,请百人运酒及脯以赐兵士,人各酒三杯,脯一片,食之如常酒脯味,凡万余人皆周足,而器中酒如故,脯亦不减。座中又有宾客数十人,皆得大醉。表乃大惊,无复害慈之意。

慈数日委表,东去入吴。吴有徐随者,亦有道术,居丹徒。慈过随门,门下有客车六七乘,客诈慈云:“徐公不在。”慈便即去,宿客见其牛皆在杨栁树杪行,适上树即不见,下即复见牛行树上。又车毂中皆生荆棘,长一尺,斫之不断,揺之不动。宿客大惧,入报徐公说:“有一眇目老公至门,吾欺之,言公不在,此人去后,须臾使车牛皆如此,不知何意。”徐公曰:“咄咄!此是左公过我,汝曹那得欺之。”急追之,诸客分布逐之,及慈,罗列叩头谢之。慈意解,即遣还去。及至,见车牛如故,系在车毂中,无复荆木也。

慈见吴先主孙权,权素知慈有道,颇礼重之,权侍臣谢送知曹公刘表皆忌慈惑众,复谮于权,欲使杀之。后出游,请慈俱行,令慈行于马前,欲自后刺杀之。慈著木屐,持青竹杖,徐徐缓步,行常在马前百步,著鞭策马操兵器逐之,终不能及,送知其有道,乃止。慈告葛仙公言,当入霍山中合九转丹,丹成,遂仙去矣。

《壶公》

壶公者,不知其姓名。今世所有《召军符》、《召鬼神治病王府符》凡二十余卷,皆出于壶公,故总名为《壶公符》。汝南费长房为市掾时,忽见公从远方来,入市卖药,人莫识之。其卖药口不二价,治百病皆愈,语卖药者曰:“服此药必吐出某物,某日当愈。”皆如其言。得钱日收数万,而随施与市道贫乏饥冻者,所留者甚少。

常悬一空壶于坐上,日入之后,公辄转足跳入壶中,人莫知所在,唯长房于楼上见之,知其非常人也。长房乃日日自扫除公座前地,及供馔物,公受而不谢。如此积久,长房不懈,亦不敢有所求,公知长房笃信,谓长房曰:“至暮无人时更来。”长房如其言而往,公语长房曰:“卿见我跳入壶中时,卿便随我跳,自当得入。”长房承公言,为试展足,不觉已入。既入之后,不复见壶,但见楼观五色,重门阁道,见公左右侍者数十人。公语长房曰:“我仙人也。忝天曹职,所统供事不勤,以此见谪,暂还人间耳。卿可教,故得见我。”长房不坐,顿首自陈:“肉人无知,积劫厚,幸谬见哀愍,犹如剖棺布气,生枯起朽,但见臭秽顽弊,不任驱使,若见怜念,百生之厚幸也。”公曰:“审尔大佳,勿语人也。”

公后诣长房于楼上曰:“我有少酒,汝相共饮之,酒在楼下。”长房遣人取之,不能举,益至数十人,莫能得上。长房白公,公乃自下,以一指提上,与长房共饮之。酒器不过如蜯大,饮之至旦不尽。公告长房曰:“我某日当去,卿能去否?”长房曰:“思去之心,不可复言,惟欲令亲属不觉不知,当作何计?”公曰:“易耳。”乃取一青竹杖与长房,戒之曰:“卿以竹归家,使称病,后日即以此竹杖置卧处,默然便来。”长房如公所言,而家人见此竹是长房死了,哭泣殡之。长房随公去,恍惚不知何所之。公独留之于群虎中,虎磨牙张口,欲噬长房,长房不惧。明日又内长房石室中,头上有大石,方数丈,茅绳悬之,诸蛇并往啮,绳欲断,而长房自若。公往撰之曰:“子可教矣。”乃命啖溷,溷臭恶非常,中有虫长寸许,长房色难之,公乃叹,谢遣之,曰:“子不得仙也,今以子为地上主者,可寿数百余岁。”为传封符一卷,付之曰:“带此可举诸鬼神。尝称使者,可以治病消灾。”长房忧不能到家,公以竹杖与之曰:“但骑此到家耳。”长房辞去,骑杖忽然如睡,已到家,家人谓之鬼,具述前事,乃发视棺,中惟一竹杖,乃信之。长房以所骑竹杖投葛陂中,视之乃青龙耳。长房自谓去家一日,推之已一年矣。

长房乃行符收鬼治病,无不愈者。每与人同坐共语,而目嗔诃遣,人问其故,曰:“怒鬼魅之犯法耳。”汝南郡中常有鬼怪,岁辄数来,来时导从威仪如太守,入府打鼓,周行内外,匝乃还去,甚以为患。后长房诣府君,而正值此鬼来到府门前,府君驰入,独留长房。鬼知之,不敢前,欲去。长房厉声呼使捉前来,鬼乃下车,把版伏庭中,叩头乞得自改。长房呵曰:“汝死老鬼,不念温凉,无故导从,唐突官府,君知当死否?”急复令还就人形,以一札符付之,令送与葛陂君。鬼叩头流涕持札去。使以追视之,以札立陂边,以颈绕札而死。东海君来旱,长房后到东海,见其民请雨,谓之曰:“东海君有罪,我前系于葛陂,今当赦之,令其作雨。”于是即有大雨。长房曾与人共行,见一书生,黄巾被裘,无鞍骑马,下而叩头。长房曰:“促还他马,赦汝罪。”人问之,长房曰:“此貍耳,盗社公马也。”又尝与客坐,使至市市鲊,顷刻而还。或一日之间,人见在千里之外者数处。

《汉武帝内传》(有节略,钱熙祚校《汉武帝内传》)

……至七月七日,乃修除宫掖之内,设坐殿上,以紫罗荐地,燔百和之香,张云锦之帐,然九光之灯,设玉门之枣,酌蒲萄之酒,躬监肴物,为天官之馔。帝乃盛服,立于陛下,敕端门之内,不得妄有窥者,内外寂谧,以俟云驾。至二唱之后,忽天西南如白云起,郁然直来,迳趋宫庭间。须臾转近,闻云中有箫鼓之声,人马之响。复半食顷,王母至也。县投殿前,有似鸟集,或驾龙虎,或乘狮子,或御白虎,或骑白麐,或控白鹤,或乘轩车,或乘天马,群仙数万,光耀庭宇。既至,从官不复知所在,唯见王母乘紫云之辇,驾九色斑龙,别有五十天仙,侧近鸾舆,皆身长一丈,同执彩旄之节,佩金刚灵玺,戴天真之冠,咸住殿前。

王母唯扶二侍女上殿,年可十六七,服青绫之袿,容眸流盻,神姿清发,真美人也。王母上殿,东向坐,著黄锦褡,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分头之剑,头上大华结,戴太真晨婴之冠,履元璚凤文之舄,视之,可年卅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也。下车登床,帝拜跪,问寒温毕,立如也。因呼帝共坐。帝南面向王母。母自设膳,膳精非常。丰珍之肴,芳华百果,紫芝萎蕤,芬若填樏,清香之酒,非地上所有,香气殊绝,帝不能名也。又命侍女索桃。须臾,以盘盛桃七枚,大如鸭子,形圆,色青,以呈王母。母以四枚与帝,自食三桃。桃之甘美,口有盈味。帝食辄录核。母曰:“何谓?”帝曰:“欲种之耳。”母曰:“此桃三千岁一生实耳。中夏地薄,种之不生,如何?”帝乃止,于坐上酒觞数过,王母乃命侍女王子登弹八琅之璈,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龢之笙,又命侍女石公子击昆庭之钟,又命侍女许飞琼鼓震灵之簧,侍女阮凌华拊五灵之石,侍女范成君击洞庭之磬,侍女段安香作九天之钧。于是众声澈朗,灵音骇空。又命侍女安法婴歌元灵之曲,其词曰:

大象虽寥廓,我把天地户。披云沉灵舆,儵忽适下土。空洞成元音,至灵不容冶。太真嘘中唱,始知风尘苦。颐神三田中,纳精六阙下。遂乘万龙,驰骋眄九野。

二曲曰:

元圃遏北台,五城焕嵯峨。启彼无涯津,汎此织女河。仰上升绛庭,下游月窟阿。顾眄八落外,指招九云遐。忽已不觉劳,岂窹少与多。抚璈命众女,咏发感中和。妙畅自然乐,为此玄云歌。韶尽至韵存,真音辞无邪

歌毕,帝乃下地叩头自陈曰:“彻受质不才,沉沦流俗,承禅先业,遂羁世累,政事多阙,兆民不和,风雨失节,五谷无实,德泽不建,寇盗四海,黔首劳毙,户口减半,当非其主,积辠丘山。然少好道,仰慕灵仙,未能弃禄委荣,栖迹山林,思绝尘饵,罔知攸向。且舍世寻真,钻启无师,岁月见及,恒虑奄忽。不图天颜顿集,今日下臣有幸,得瞻上圣,是臣宿命合得度世。愿垂哀怜,赐诸不悟,得以奉承切己之教。”王母曰:“女能贱荣乐卑,耽虚味道,自复佳耳。然女情恣体欲,淫乱过甚,杀伐非法,奢侈其性。恣则裂身之车,淫为破年之斧,杀则响对,奢则心烂,欲则神陨,聚秽命断。以子蕞尔之身,而宅灭形之残,盈尺之材,攻以百仞之害,欲此解脱三尸,全身永久,难可得也。有似无翅之鹦,愿鼓翼天池,朝生之虫,而乐春秋者哉!若能荡此众乱,拨秽易韵,保神炁于绛府,闭淫宫而开悟,静奢侈于寂室,爱众生而不危,守玆道戒,思乎灵味,务施惠和,炼惜精气,弃却浮丽,令百竞速游。女行若斯之事,将岂无仿佛也。如其不尔,无为抱石而济津矣。”帝跪受圣戒,请事斯语:“养生之要,既闻之矣。然体非玉石,而无主于恒,炁非四时,而常生于内,政当承御出入,呼吸中适,和液得循,形神靡错。炁既遂宜则魂魄不滞,若使理合其分,炁甄其适,而形可不枯,宅可不废。昔受道书,具以施业之矣,遂不获真验,未为巨益,使精神疲于往来,津液劳于出入,岁减其始,月亏其昔,形亦渐凋,神亦废落,是彻不得所奉于口诀,开暗塞于明堂尔。不审服御可以永久者,吐纳可以延年者,乞赐长生之术,暂悟于行尸之身。若蒙圣诰于即日,臣伏听丽天之教矣。”王母曰:“昔先师元始天王,时及闲居,登于丛霄之台,侍者天皇搏桑大帝君及九珍诸王、十方众神仙官,爰延弟子丹房之内,说元微之言,因问我何为而欲索长存矣。吾因避席叩头,请问长生之术,天王登见遗以要言,辞深旨幽,实天人之元观,上帝之奇祕。女今日愿闻之乎?”帝跪曰:“彻小丑贱生,枯骨之余,敢以不肖之躯,而慕龙凤之年,欲以朝华之质,希晦朔之期,虽乐远流,莫知以济,涂路坚塞,所要无寄。常恐一旦死于钻仰之难,取笑于世俗之夫。岂图今日遭遇光会,一睹圣姿,而精神飞扬,恍惚大梦。如以涉世千年,救护死归之日,乞愿垂哀诰,赐彻元元。”王母曰:“将告汝要言。我曾闻天王曰:‘夫欲长生者,宜先取诸身,但坚守三一,保尔旅族(以下指示仙药与宝精炼气部分,从略)……夫始欲修之,先营其气,太上真经所谓行益易之道。益者益精,易者易形。能益能易,名上仙籍;不益不易,不离死厄。行益易者,谓常思灵宝也。灵者神也,宝者精也。子但爱精握固,闭气吞液,气化血,血化精,精化液,液化骨,行之不倦,神精充溢。为之一年易气,二年易血,三年易脉,四年易宍,五年易髄,六年易筋,七年易骨,八年易发,九年易形。形易则变化,变化则道成,道成则位为仙人。吐纳六气,口中甘香,欲食灵芝,存得其味,微息挹吞,从心所适。气者水也,无所不成,至柔之物,通致神精矣。’此元始天王丹房之中所说微言,今敕侍笈玉女李庆孙书出以相付。子善录而修焉。”于是王母言粗毕,啸命灵官,使驾龙严车欲去,帝下席叩头,请留殷勤。王母乃止。

王母乃遣侍女郭密香,与上元夫人相问,云:“王九光母敬谢,但不相见四千余年。天事劳我,致以愆面。刘彻好道,适来视之,见彻了了,似可成进,然形慢神秽,脑血淫漏,五藏不淳,关胃彭勃,骨无津液,浮反外内,宍多精少,瞳子不夷,三尸狡乱,元白失时。语之至道,殆恐非仙才。吾久在人间,实为臭浊,然时复可游,望以写细念。庸主对坐,悒悒不乐,夫人肯暂来否?若能屈驾,当停相须。”帝不知上元夫人何神人也,又见侍女下殿,俄失所在。须臾,郭侍女返。上元夫人又遣侍女答问云:“阿环再拜,上问起居,远隔绛河,扰以官事,遂替颜色近五千年。仰恋光润,情系无违。密香至,奉信,承降尊于刘彻处。闻命之际,登当颠倒。先被太帝君敕,使诣玄洲校定天元,正尔暂住。如是当还,还便束带,须臾少留。”帝因问上元夫人由。王母曰:“是三天真皇之母,上元之官,统领十万玉女之名录者也。”

当二时许,上元夫人至,来时亦闻云中箫鼓之声。既至,从官文武千余人,皆女子,年同十八九许,形容明逸,多服青衣,光彩耀日,真灵官也。夫人年可廿余,天姿清辉,灵眸绝朗,服赤霜之袍,云彩乱色,非锦非绣,不可名字;头作三角髻,余发散垂之至腰,戴九灵夜光之冠,带六岀火玉之珮,垂凤文琳华之绶,腰流黄挥精之剑,上殿向王母拜。王母坐而止之。呼同坐,北向。夫人设厨,厨之精珍与王母所设者相似。王母敕帝曰:“此真元之母,尊贵之神,女当起拜。”帝拜,问寒温,还坐。夫人笑曰:“五浊之人,耽湎荣利,嗜味淫色,固其常也。且彻以天子之贵,其乱目者倍于常人焉。而复于华丽之墟,拔嗜欲之根,愿无为之事,良有志也。”王母曰:“所谓有心哉!”上元夫人谓帝曰:“女好道乎?闻数招方士,祭山岳,祠灵神,祷河川,亦为勤矣。而不获者,实有由也。女胎性暴,胎性奢,胎性淫,胎性酷,胎性贼,五者恒舍于荣卫之中,五脏之内,虽锋芒良针,固难愈矣。暴则使气奔而神攻,是故神扰而气竭;淫则使精漏而魂疲,是故精竭而魂消;奢则使真离而魄秽,是故本游而灵臭;酷则使丧仁而自攻,是故失仁而服乱;贼则使心斗而口干,是故内战而外绝。五者皆是截身之刀锯,刳命之斧钺,虽复疲好于长生,而不能遣兹五难,亦何为损性而自劳乎?然由是得此小益,以自知往尔。若从今已舍尔五性,反诸柔善,明务察下,慈务矜冤,惠务济穷,赈务施劳,念务存孤,惜务及身,恒为阴德,救济死厄,恒久孜孜,不泄精液,于是闭诸淫,养尔神,放诸奢,从至俭,勤斋戒,节饮食,绝五谷,去臭腥,鸣天鼓,饮玉浆,荡华池,叩金梁,按而行之,当有冀耳。今阿母迂天尊之重驾,降蟪蛄之窟,屈霄虚之灵鸾,诣孤鸟之俎。且阿母至戒,妙唱元发,验其敬勖节度,明修所奉,比及百年,阿母必能致女于元都之墟,迎女于昆阙之中,位以仙官,游迈十方。吾言之毕矣,子厉之哉!若不能尔,无所言矣。”帝下席跪谢曰:“臣受性凶顽,生长乱浊,面墙不启,无由开达,然贪生畏死,奉灵敬神,今日受教,此乃天也。辄戢圣令,以为身范,是小丑之臣,当获生活,唯垂哀护,愿赐元元。”夫人使帝还坐。王母谓夫人曰:“卿之戒言,言甚急切,更使未解之人,畏于至意。”夫人曰:“若其志道,将以身投饿虎,忘躯破灭,蹈火履水,固于一志,必无忧也。若其无忠志,则心疑真信,嫌惑之徒。勿畏急言,急言之发,欲成其志耳。阿母既有念,必当赐以尸解之方耳。”王母曰:“此子勤心已久,而不遇良师,遂欲毁其正志,当疑天下必无仙人。是故发我阆宫,暂舍尘浊,既欲坚其仙志,又欲令向化不惑也。今日相见,令人念之。至于尸解下方,吾甚不惜。复三年,吾必欲赐以成丹半剂,石象散一具与之,则彻不得复停。当今匈奴未弥,边陲有事,何必令其仓卒舍天下之尊,而便入林岫也。但当问笃向之志必卒何如。如其回改,吾方数来。”王母因抚帝背曰:“汝用上元夫人至言,必得长生,可不勖勉!”帝跪曰:“彻书之金简,以身模之焉。”

帝又见王母巾笈中有卷子小书,盛以紫锦之囊。帝问:“此书是仙灵之方耶?不审其目可得瞻眄否?”王母岀以示之曰:“此《五岳真形图》也。昨青城诸仙就我求请,今当过以付之,乃三天太上所岀。其文秘禁极重,岂女秽质所宜佩乎?今且与汝《灵光生经》,可以通神劝志也。”帝下地叩头,固请不已。王母曰:“昔上皇清虚元年,三天太上道君下观六合,瞻河海之短长,察邱岳之高卑,立天柱而安于地理,植五岳而拟诸镇辅,贵昆陵以舍灵仙,尊蓬邱以馆真人,安水神乎极阴之源,栖太帝于搏桑之墟,于是方丈之阜为理命之室,沧浪海岛养九老之堂,祖瀛、元炎、长元、流生、凤麟、聚窟,各为洲名,并在沧流大海元津之中。水则碧黑俱流,波则震荡群精,诸仙玉女,聚于沧溟,其名难测,其实分明。乃因川源之规矩,睹河岳之盘曲,陵回阜转,山高陇长,周旋逶蛇,形似书字,是故因象制名,定实之号,画形秘于元台,而岀为灵真之信。诸仙佩之,皆如传章,道士执之,经行山川,百神群灵,尊奉亲迎。女虽不正,然数访山泽,扣求之志,不忘于道,欣子有心,今以相与,当深奉慎,如事君父,泄示凡夫,必致祸及也。”(以下上元夫人介绍六甲灵飞十二事)……帝下席叩头曰:“彻下土浊民,不识清真,今日闻道,是生命会遇圣母。今当赐与《真形》,修以度世。夫人今告彻应须五帝六甲、六丁六戊致灵之术,既蒙启发,宏益无量。唯愿告诲,济臣饥渇,得使已枯之木,蒙灵阳之润,焦炎之草,幸甘雨之溉。不敢多陈,愿赐指授。”上元夫人曰:“我无此文也。昔曾扶广山见青真小童,有此金书秘字,云求道益命,千端万绪,皆须五帝六甲灵飞之术,六丁六壬名字之号,得以请命延算,长生久视,驱策众灵,役使百神者也。其无六甲要事,唯守《真形》者,于通灵之来,必无阶矣。女有心可念,故相告篇目耳,幸复广加搜访焉。”帝固请不已,叩头流血(以下上元夫人命侍女到扶广山敕青真小童出六甲左右灵飞致神之方十二事赐汉武帝)……王母又命侍女宋灵宾,更取一图与帝。灵宾探怀中得一卷,盛以云锦之囊,形书精明,具如向巾器中者。王母起立,手以付帝。又祝曰:“天高地卑,五岳镇形,元津激炁,沧泽元精,天回九道,六和长平,太上八会,飞天之成,真仙节信,由兹通灵,泄坠灭腐,宝归长生,彻其慎之,敢告刘生。”祝毕授帝,帝拜稽首。王母曰:“夫始学道符者,宜别祭五岳诸仙真灵,洁斋而佩之。今亦以六甲杂事须用节度,相与可明,依案之也。若女遂尅明正身,反恶修善,后三年七月更来告女要道也。”(以下插入东方朔事)……时酒酣周宴,言请粗毕,上元夫人自弹云林之璈,鸣弦骇调,清音灵朗,元风四发,廼歌《步元之曲》,辞曰:

昔涉元真道,腾步登太霞。负笈造天关,借问太上家。忽过紫微垣,真人列如麻。绿景清飙起,云盖映朱葩。兰宫敞琳阙,碧空启璚沙。丹台结空构,生光华。飞凤踶甍峙,烛龙倚委蛇。玉胎来绛芝,九色纷相拏。挹景练仙骸,万劫方童牙。谁言寿有终,扶桑不为查

王母又命侍女田四妃答歌曰:

晨登太霞宫,挹此八玉兰。夕入玄元阙,采蕊掇琅玕。濯足匏瓜河,织女立津盘。吐纳挹景云,味之当一餐。紫微何济济,璚轮复朱丹。朝发汗漫府,暮宿句陈垣。去去道不同,且如体所安。二仪设犹存,奚疑亿万椿。莫与世人说,行尸言此难。

歌毕,因告武帝仙官从者姓名,及冠带执佩物名,所以得知而纪焉。至明旦,王母别去。上元夫人谓帝曰:“夫李少君者,专念精进,理妙微密,必得道矣。其似未有六甲灵飞之文,女当可以示之。”帝曰:“诺。”于是夫人与王母同乘而去。临发,人马龙虎威仪如初来时,云气勃蔚,尽为香气,极望西南,良久乃绝……

  1. 周灵王:名泄心,前571—前545在位。
  2. 伊、洛之间:伊河和洛河在今河南偃师市合流。
  3. 嵩高山:嵩山,在今河南登封市北,“五岳”中的中岳。
  4. 缑(gōu)氏山:在今河南偃师市境内。
  5. 秦穆公:嬴姓,名任好,前659—前621在位。
  6. 雍宫:旧注,长安(今陕西西安市)西岐山雍县有宫馆百余所,又凤台在凤翔县南十五里。
  7. 燕、代:古国名,今河北北部、北京市一带。吴:指今江苏苏州市。
  8. 徇:通“巡”,巡游。
  9. 真人:仙人。
  10. 中山:东周国名,在今河北正定东北;古人籍贯例称古郡国名。
  11. 云母:造岩矿物,被用做养生药物。
  12. 元凤二年:元凤是西汉昭帝刘弗陵年号,二年当公元前79年;此处记载武帝事,“元凤”当为“元封”之讹;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壬辰:此处是纪日干支,元封二年八月无壬辰。
  13. 武帝:汉武帝刘彻,前140—前87在位。
  14. 推求:寻求。
  15. 委:舍弃。
  16. 幢节:旌旗和符节;节,杖节,古代将帅或使臣所持以为凭证;《左传·文公八年》:“司马握节以死,故书以官。”杜预注:“节,国之符信也。握之以死,示不废命。”
  17. 太上:太上天皇,道教最高神。
  18. 灾厄之期:灾祸降临的时间;灾厄;苦难;《汉书·谷永传》:“遭无妄之卦运,直百六之灾厄,三难异科,杂焉同会。”
  19. 危厄:危急灾祸。
  20. 国祚:国运,旧指命定的国家享年。
  21. 强梁自贵:刚愎自用,骄横自得。
  22. “今当与”句:谓与中黄太一一起确定汉武帝在位时间;中黄太一,道教神号;天元,岁时运行之理;九五之纪,预纪帝位;“九五”是《易》卦爻位名,指帝位,典出《易·乾》:“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孔颖达疏:“言九五,阳气盛至于天,故云‘飞龙在天’。此自然之象,犹若圣人有龙德,飞腾而居天位。”
  23. “洪崖先生”等:并古仙人;其中薛容不详,古传说中有仙人“太容”,或即其人。
  24. 向:面临;《后汉书·段颎传》:“余寇残烬,将向殄灭。”
  25. 无聊:困顿艰难。
  26. 土灭金亡:指汉、晋两朝灭亡;按朝代所代表的五行相克原理,汉是土德,晋是金德。从这种说法,可知《神仙传》经后世增饰。
  27. 壬辰:此为纪年干支,具体所指年份不明。
  28. 东海:秦郡名,治所在郯,今山东郯城县北。
  29. 孝廉:汉代郡国选举科目,善事父母、清廉自守者。
  30. 郎中:朝廷近侍之臣,司宿卫。
  31. 加:升迁。中散大夫:官名,掌论议。
  32. 图谶:讲述帝王符命征验一类书,下文的《河(图)》、《洛(书)》即是。
  33. 《河》《洛》:《河图》、《洛书》;典出《易·系辞》:“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儒家以为所出图书载明天道。
  34. 九州:据《尚书·禹贡》:大禹平水土,划分天下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具体名目另有他说。
  35. 观诸掌握:喻如见在手掌上。
  36. 汉孝桓帝:汉桓帝刘志,公元147—167年在位。
  37. 郡牧:东汉时州的长官,先后有刺史或太守不同称呼。
  38. 彻:透过。
  39. 太尉:汉朝廷军政首脑,与丞相、御史大夫并称三公。《汉书》卷八《灵帝纪》记载陈耽于熹平三年(174)官太尉,五年罢职。
  40. 期运:命运的定数。
  41. 括苍山:在浙江省东南部,主峰在今仙居县;按道教说法,此山为东岳之佐命。
  42. 胥门:江苏苏州市西门。
  43. 生命:命定。度世:长生不死。
  44. 一剧:谓一瞬间。
  45. 要言:指传道口诀。
  46. 沃:灌。燋石:火烧的石头;燋,通“焦”。
  47. 远游冠:古代冠名;《后汉书·舆服志下》:“远游冠,制如通天,有展筩(同“筒”)横之于前,无山述(冠上突起装饰),诸王所服也。”亦为道士所戴。
  48. 虎头鞶裳:“裳”为“囊”之讹;鞶囊,革制,古代职官用以盛印绶,北魏后,以其不同绣饰表示官阶;《隋书·礼仪志七》:“鞶囊,二品已上金缕,三品金银缕,四品及开国男银缕,五品彩缕,官无印者则不合佩。”
  49. 绶:古人用以系官印、佩玉等物的丝带;绶带的颜色常用以标志不同的身份与等级;《礼记·玉藻》:“天子佩白玉而玄组绶,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组绶……”郑玄注:“绶者,所以贯佩玉相承受者也。”
  50. 麾节:旗帜和符节。
  51. 奕奕:盛貌,众多貌;左思《吴都赋》:“缔交翩翩,傧从奕奕。”吕向注:“奕奕,盛貌。”
  52. 悬:无所依傍貌。
  53. 麻姑:女仙,本为王方平侍从,或以为方平之妹;后世传为建昌(今江西南城县)人,于牟州(今山东烟台市牟平区)升仙。
  54. 信:通消息的人。
  55. 比:近来。
  56. 此处有讹误。“登当倾倒”应为“登当颠倒”之讹,忙乱貌;颠倒:颠倒衣裳之谓,急促惶遽中不暇整衣;《诗·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毛传:“上曰衣,下曰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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