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第一次见到朱梧槚教授,是1995年暑期的一个午后。
我怯怯地敲开他的家门,开门的正是他。他头发浓密,额头宽阔,嘴角线条坚毅;他身量不高,但结实健壮,我猜他不过五十来岁,其实他已六十有二。那时我即将硕士毕业,想请他引荐,去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工作。说实在的,当时我很紧张,说话支支吾吾。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弄懂我是经人介绍来找他的,一边请我进门一边说,你该事先约一下的。他声音短促,有力,生硬。我以为他是责备我吵了他的睡眠,更加惴惴不安。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宜兴人,在我听来宜兴口音就是有点生硬。他把我带进书房,让我在沙发上坐下,还给我倒了一杯水。沙发的对面是书柜,占据了一整面墙。书柜很特别,上面一层层整齐地排列着很多书籍,下面是一排排小抽屉,抽屉上有编号。不知怎的,我想起了中药铺,只有那里才会有这么多小抽屉。他戴上一副宽边眼镜,眼镜使他的面貌显得十分儒雅。他的眼睛又黑又亮,非常深邃。他坐在我的对面,见我好奇地盯着书柜,像是找到了某种共鸣,脸上的线条也柔和起来,他露出自喜的神情说:“这书柜是根据我的设计定制的,抽屉里是我的研究资料,需要时,可按编号寻找,很方便。”我羡慕地望着他的书柜,几乎忘了自己的来意。
我到南航计算机系工作后,才知道朱梧槚教授是计算机科学研究所的所长。偶尔,在校园里与他相遇,他总是和善地向我点点头。
渐渐地我了解到,他被誉为“数学奇人”,一生跌宕起伏,充满坎坷。
他出生于革命家庭,然而,却从一个烈士与革命干部子弟变成了肃反对象,而后又被打成“右派”,从大学教师沦为了政治贱民。
1957年,他刚刚大学毕业,就已经在数学和哲学上取得了令人羡慕的成果:他和徐利治教授一起,获得了“连续统假设不可确定”的正确思想及其素朴的直观性结果;同时与陈祥硕一起撰写了哲学论文——《论无限》,却因“右派”而不予发表。
有关无限理论的“康托连续统假设问题”,是希尔伯特于1900年在巴黎第二届国际数学家大会上提出的23个尚未解决的、位列第一的重大数学问题。而尘封了26年之久的《论无限》,一经面世就受到黑格尔研究专家杨一之的好评,称其“富有开创性”、“填补了我国学术界这方面的一个空白”。
当时他还不到24岁,可谓前途无量。
被打成“右派”后,他被遣回老家,到砖瓦厂接受劳动改造,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采过松果,做过养路工,挖过青石条,修过理发工具,甚至抬过死人。他在生存底线上苦苦挣扎,却从不放弃数学追求。劳动之余,不管多苦多累,他都要研究数学。
“文革”开始后,他在劫难逃,先是被关进工纠队,一关就是30个月,而后以“反革命投敌”等罪名被判刑10年,关进监狱。
身陷囹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信念。他以不屈不挠的信念作为生命的支点,克服重重困难,在辛苦劳作之余研究数学,甚至通宵达旦。坚信总有一天,他的研究成果会得到认可。
是的,他做到了。
有感于他在狱中坚持数学研究的事迹,诗人们发出由衷的赞誉,把他比作“出淤泥而不染的圣莲”、“幽封也放光的镭锭”;著名画家闵叔骞特为他画了一幅“幽香铁骨系梅魂”的梅花图;新华社资深记者古平,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决心为朱梧槚写传记,后因罹患胃癌而辍笔。
1978年底,他终于熬过了人生的低谷,平反出狱,重返大学讲坛。
从1982年到1985年,短短三四年的时间,他解决了两大历史性难题。而后他与挚友肖奚安长期合作研究,创建了中介逻辑演算和中介公理集合论,为精确性经典数学和模糊数学提供了一个共同的理论基础,大大地拓宽了近现代数学大厦的墙基。
让我们震撼的是还不止这些。
2000年后,年近古稀的朱梧槚教授以更加饱满的热情和斗志,为数学无穷的逻辑基础研究而拼搏。
这一拼,岁月又悠悠地走过了10年。
10年间,他有一系列具有历史意义的重大发现。每一个重大发现,都将在数学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他发现了“近现代数学及其理论基础ZFC中存在隐形裂痕”;发现了“目前所有的无穷集合,无论可数的还是不可数的,都是似是而非的矛盾概念”;发现了“潜无限与实无限是无中介的矛盾对立面”;进而又从潜无限和实无限中分离出“第三种无限,即基础无限”,等等。大数学家高斯认为,“发现”远比“证明”更重要,因为一旦抓到了真理,证明往往只是时间问题。爱因斯坦在十六七岁所做出的重大发现,就连当时最伟大的科学家也没有想过。10年之后他终于揭开了该问题的本质,那就是举世闻名的“相对论”。
1903年,罗素悖论指出数学大厦墙基是有漏洞的,从而引发了第三次数学危机。一百年后,朱梧槚的“近现代数学及其理论基础ZFC中存在隐形裂痕”等一系列重大发现,表明整个数学基础大厦已经岌岌可危!这一切将预示着怎样的数学危机?朱梧槚将在数学史上占据怎样的历史性地位?相信历史自有评价。
10年间,有些蒙上沉重历史尘埃的概念,诸如毕达哥拉斯的“单子”、牛顿的“无穷小量”以及海森堡的“普遍长度”等,为二值思维模式所无法解读,就像不了了之的公案,早已被数学家所遗忘。但是朱梧槚教授依托数学无穷之逻辑基础的研究结果,在中介逻辑框架内一一给出了科学而合理的解读。
这使他的事业又攀上一个新的制高点。
集“右派”、囚犯、教授、名人于一身的朱梧槚,不仅经历了从逆境到坦途,从荒芜到绿洲的人生历程,在晚年还勇于从一个高峰攀向另一个高峰。作为一个耄耋老人,还能爆发出如此神奇的创造力,不能不令人称奇。
他是当之无愧的“数学奇人”。
他的奇特,不仅在于逆境中的不卑不亢和信念坚守,以“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坚持数学研究,不仅在于面对盛誉的不骄不躁和清醒冷静,仍然驰骋于数学研究的天空,还在于应该颐享天年的他,仍然持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情怀,再造辉煌,把事业从一个高峰推向另一个高峰;更在于他的绝不流俗,绝不急功近利,他踽踽独行在基础数学研究的崎岖道路上,不问结果,只是耕耘,50年磨一剑。
对他了解得越多,越被感动。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的精髓就在于中国知识分子的坚韧和执着。他淡泊名利,把修身作为第一要素,“人品第一,学问第二”。他跌宕起伏的经历磨砺了他不平凡的人格,正是这种人格成就了他辉煌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