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过樱花第几桥

踏过樱花第几桥

  樱花开得早,此时天气尚有余寒,海棠欲破,早梅已残,只有柳条冒出新芽,大自然的花事刚刚拉开序幕,还没达到桃红梨白、群芳争艳的高潮。樱花没有其他太多花木的映衬和烘托,需要靠数量才能形成自己的声势,一株株分散地看去,倒显得单薄。

  有很多人拿着手机在樱花树下拍照、发微信。一个年轻女人也在给她的女伴拍照,她拍照时,头微微上仰,长发倾垂下来,眉目澄澄如画,体态非常修美。她的存在给人一种很舒展的感觉,从容自然,仿佛她的整个人生都没有什么逼仄局促的时候。

  男女之间总会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微妙,眼光流盼,刹那不经意的微微一接,似乎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一种无法去分析的感情,一种花朵开放般的恍惚。天空蓝蓝的,草色遥看近却无,但最可爱的却正是这种未成形的潦潦草草的春意。有人问禅师,莲花未出水时如何?答,莲花。说是莲花,其实似是非是。但又可以说是莲花,因为虽未出水,但它却包含着一切,连莲叶也包含在内,是一个不断成长的整体世界。它出水时,只能是一个一目了然、不容置疑的绝对存在,一种不容更改的铁一般的事实。

  与樱花有关的好诗似乎不多,我最喜欢的还是苏曼殊的那首《本事诗》(之一):“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苏曼殊始终是一个哀感顽艳的人,做了和尚,也仍然是一个哀感顽艳的和尚。他的诗不是很多,有一些写得着实香艳。诗写得香、艳,而又不流于狎邪,其实是极难的。苏曼殊的诗里,有清艳、明艳、香艳、幽艳、哀艳之情,于缠绵悱恻中又夹杂着感世伤生。徐凝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苏东坡说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这个苏曼殊却不太好分,他有一点李商隐,有一点韩偓,有一点晏小山和纳兰性德,还有一点黄景仁,甚至也许还有一点元稹,简直就像贾宝玉梦游幻境时喝的那种佳酿—“万艳同杯”。他身世奇特,母亲为日本女子,经历也奇特,亦释亦俗。他诗、书、画、小说皆精,才华横溢而又敏感单纯,生活在新旧时代的交替时期,说旧不旧,说新不新,这个时代是一种奇异而矛盾的存在。他三十四岁就死了,如果再多写个十年八年,就古诗这一体裁来说,其总体成就应该堪比郁达夫。

  他在《燕子龛随笔》中写过一个极其纯美的情节,讲自己十四岁时,曾和母亲村居,一个邻家女孩在红笺上写小诗,然后用红丝线系在蜻蜓背上,让蜻蜓徐徐飞入他的窗子。我出生在农村,从小下河摸鱼、上树掏鸟、捉蜻蜓、粘知了,对这等事极其熟悉,知道没有哪种蜻蜓具有如此神力,能够肩负得起这么浪漫的传情达意的使命。阮大铖戏剧中的飞燕衔诗笺就已经够传奇的了。但这个情节是如此之美,我相信到最后怕是连他自己也可以被骗住的。他能把一个女孩的情窦初开写得这样美,空灵妙曼,真是才子之笔,故事的真实性倒是无所谓了。苏曼殊一生多情,难免处处留情,蜻蜓点水,星星点点,自言以情求道,其实并没情极成佛。多情者其实最易寡情,但当他们绝情之后,那副痛苦认真、心不由己的无辜样子,令那些可怜而又善良的女人们,也就轻易原谅或忘记他们的寡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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