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哪儿?
今野大辅是柔道队的中坚分子,也是六年级班的班长,他是个温和宽厚的男孩,那天他也不想去学校。离毕业只有一周时间了,他的妈妈今野仁美把他推出了门。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正值天气变幻莫测的冬春之交。但当时并没有出现什么不祥之兆,母子俩也不是那种会受超自然灾难预兆困扰的人。从照片上可以看到,大辅长着一张乐呵呵的圆脸,总是露出谦逊的微笑。“他热爱柔道,”仁美说,“在朋友面前他总是板着一张脸。可回家对着我,他就会开始抱怨被摔得很疼。那个时候,好像他们男生在学校被班主任骂了,这是他那天不肯去学校的唯一原因。”
“我出门了,等会儿回来。”大辅不情愿地说。
“出门了呀,早点回来。”仁美回应道。
今野家住在间垣村,距离上游福地的佐代美家大约3英里。校车也会经过这里,但是大川小学离得很近,间垣的孩子通常都走路过去。大辅和一群同学沿着河无精打采地走去学校。河堤在这一处还没有被抬升,宽阔的马路把岸边的房子与奔流不息的河水分隔开来。
仁美的丈夫已经去上班了。儿子上学后,她很快也出门了,家里还有公公、婆婆和两个十几岁的女儿。她开车向南,远离河道,沿着一条通向山林的路往上开去,转过几个急弯后,开进一条大约一英里长的隧道,出来就到了渔港雄胜町。8点的时候,仁美已经坐在一家小诊所的电脑前,等候当天第一位病人的到来,她是这家诊所的前台。
那是一个很寻常的早晨。午餐时,仁美在前台吃完了自带的便当。她今年40岁,是个温暖、沉着的女人,在和蔼谦卑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毅的心,非常适合接待诊所那些上了年纪、有点糊涂的病人。除了处理预约、付款和账目事宜,仁美还负责看管一台用电流按摩肌肉的精密仪器。地震的剧烈震动开始时,她刚为两位年长的女病人接通仪器电流。
她想要站起来,但完全做不到。候诊室里的病人吓得大喊大叫。仁美身后是一个个高高的烧瓶,金属仪器正放在里面消毒。瓶子里的沸水猛烈地向四周喷溅,地板上很快积起一摊又一摊水,水面还冒着蒸汽。
震动平息下来时,仁美拔掉连在病人身上的电极,交还医疗保险卡,两位病人匆忙离开了。
仁美给留在间垣家中的大女儿麻里发了条短信,很快收到回复:我们都很好。不要担心。
仁美拖干从消毒烧瓶里溅出来的水,跟医生商量起该怎么办。雄胜町位于一个狭窄海湾的顶部,就在大海旁边。两天前也发生了一次强震,但没有这次强烈,当时很多人已经从镇上撤离,只是所幸没有发生海啸。正当他们回忆当时的情形时,一个男人走进诊所,他是一家制药公司的销售代表,他说已经发布疏散警报,所有人都要撤离到更高的地方。仁美拿起外套和包,向自己的车走去。“我记得当时整个镇子异常安静,”她回忆道,“我能听到诊所后面水龙头滴水的声音,正常情况下你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种声音。”后来她意识到,这就是海啸来临前的可怕时刻,这时候海水会先后撤,暴露出海床和港口陆地,紧接着全力回冲。正是由于缺少了熟悉的浪涛拍岸的声音,室内的微小杂音才会异常引人注意。
仁美开车回到山路上,即使是在移动的汽车里,她也能感觉到余震。她没有多想就开进了隧道,然后立即开始考虑隧道顶是否足够坚固,担心隧道上面难以想象的土石体量。她把车驶进远处一个紧急停车带,那里聚集了一些被疏散人员,她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之后,她重新开车上路,途中遇到一个认识的男人挥手示意她停车。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走这条路。”那个男人对她说,并指了指通往仁美在间垣的家的方向。
“为什么不?”仁美问。可那个男人只是低声咕哝了几句,没办法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天空已经开始飘雪。“那时还不晚,还没到4点,”仁美回忆道,“我正发短信,并尝试给家里打电话,但都无法接通。天非常暗,头顶的一片异常阴暗。我再次开车上路,但有个认识的人拦住我,并对我说:‘不要继续走了。’”
沿着这条路再走几百码,就能到一个视野极佳的位置,从那儿可以清楚看到间垣和周围的村子。那个男人没有对自己的警告做出任何解释,仁美也没有追问。相反,她退回到紧急停车带,在车里度过了寒冷难熬的一晚。
天快亮的时候,她又重新上路,很快,左边的山丘就退去,可以看到下面宽阔的北上川河谷,每天下午她下班开车回家时,都能看到这片景象。河两岸是大片平地,边缘处陡然抬升,隐入林木茂盛的山丘之中。仁美居住的间垣村位于河的左岸,村子里一片广阔的稻田一直延伸到富士沼,山脚下零星点缀着其他小村子,村庄里打扫一新的红蓝色屋顶闪闪发光。这是日本乡村的典型景象:经人类驯化、用于耕耘的丰美大自然。但是现在她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
山上山下一片汪洋。目之所及全是水:建筑物和稻田都消失不见。从晨光中看去,水色乌黑,水面上只露出堆满暗色残渣的陆地和岛屿,仔细看去才发现全是断裂的黑色树干。低地都已被河水淹没,而河流早已被大海吞噬。在这片新地貌中,富士沼不再只是一个湖,成了一个开放海湾的入口;河也不再是河,成了宽阔的海港。向下望去,仁美看不见大川小学,巨大的山脊遮挡住了视线。河畔公路、房屋以及仁美的家和家人所在的间垣都被冲走了。
在上游的福地,直升机会来的消息让大家团结协作起来。佐代美的丈夫隆洋一大早就帮着清理出一块地,让直升机可以安全降落。佐代美和其他妈妈则制作了一大堆饭团,送去当地社区中心,被疏散人员都被送到那里休息。佐代美留下了两个饭团,放进自己的口袋,这样一来,即使千圣是最后一批被救回来的,也不至于挨饿。
直升机预计上午11点到。沿河而居的各家各户都聚集到福地:兄弟、姐妹、父母和祖父母,大家都穿着抓绒衣和羽绒服抵御严寒,提着袋子或背着帆布背包,里面装着为即将回来的孩子准备的热水、巧克力和防寒服。
大家都站在那里,抬头望天,彼此几乎都没有说话。一整个早上,直升机来了又走。蓝色的是警察局的,另有一两架是日本自卫队的军用飞机。一架也没有在福地降落。
“我们等了4个小时,”佐代美说,“出现的直升机不止几架,而是很多架。我们等啊等,结果没有一架靠近我们。我的内心涌起非常绝望的情绪。”
村子里的男人又聚在一起商量起来,最后决定派一队人顺流而下赶去学校,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从木材堆置场滚出来的木材,他们开车绕过这些障碍,路过横川村,那里看起来一切正常:公路两旁有一座神道教神社、一座佛教寺庙和两排住宅,看上去都没怎么损坏。然后他们开上了延伸出来的山脊坡道,再也看不见下面的河水。直到他们穿过这段路,才意识到这个不起眼的障碍却是生与死的分隔线。
表面来看,这场灾难并没有波及横川。高大的堤防和弯曲的河道使其免受洪水侵害。可是在山的那一边,海啸逆流而上,吞噬了堤防,以致命的力量陡然上升。虽然所处位置与仁美相反,可当男人朝车窗外看去时,眼前的景象却跟她看到的一样:高速公路和堤防都被吞没,桥梁垮塌,桑田变沧海。
仁美在晨曦中向山下开去,一路悄无声息。路上只有她一辆车,世界仿佛刚刚形成,而她是第一个闯入者。随着太阳角度的变化,辽阔的水面泛起黑色和银色的波光。但到了山脚下,仁美发现陆地并没有被全部淹没。
在山谷的最深处,一个名叫入釜谷的小村子幸免于难。那里的村公所已经成为难民中心。仁美看到一群人围在那里转来转去。屋顶覆盖着白雪。人们裹着外套和抓绒衣抵御清晨的严寒。她踉跄着走下汽车,一边大声呼喊孩子的名字,一边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寻找熟悉的面孔。好像每个人都在寻找着什么人,可没有一个人来自间垣村。突然,她认出了一个大川小学的男孩只野哲也——大辅柔道队的一名小队员,这让她既惊喜又有一丝安慰。哲也的衣服很脏。他的右眼发青,肿得睁不开。
“哲也!啊,哲也,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事,哲也?大辅怎么样了?”
“当时我们在逃跑,”哲也回答,“我们正跑着,阿辅摔倒了。我抓着他的衣领想把他拉起来,可是他起不来。”
“后来他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哲也?”
男孩只是摇了摇头。
这时,仁美注意到另一个五年级的男孩高桥广平,同样衣衫褴褛,脏污不堪。
“广平,大辅在哪里?”
“阿辅当时跟我在一起,”他说,“他就跑在我后面。我们还一起泡在水里。他就在我后面。”
“然后发生了什么,广平?”
“他浮了起来。”
她在外围看到了第三张来自同一小学的熟悉面孔:一个名叫远藤纯二的老师,一个肯定能提供一点答案的人。
“远藤老师!远藤老师,我是今野仁美,大辅的妈妈。发生了什么?学校发生了什么?”
老师独自一人坐在那儿,双手抱膝。仁美低下身子靠近他,重复着刚才的问题。可他连头也不抬。
“远藤老师?学校发生了什么,远藤老师?”
他似乎处于一种极度游离的状态。在仁美看来,他的所有情绪好像从体内抽离了出来。
“不知道,”他最终含糊地答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仁美努力将这些信息碎片拼凑起来。小学就在她此刻所在的山的另一边。男孩和他们的老师一定是在几小时前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如果他们是一起逃跑,包括大辅在内的其他人一定也选择了同一条路线,那他可能也在这座山上。仁美离开村公所,朝大路走去,她艰难地趟过一些被水淹没的路面,一边向山上走,一边呼唤儿子的名字。
“阿辅!大辅!有人看见今野大辅了吗?”
可是山上空无一人。山林太大,一片片茂密的松林把山路分隔出无数条岔路,四通八达。她下了山,驻足不前。然后,她又朝河边走去,一路沿河畔公路趟水走到自家附近。
“那里只有一个湖,”仁美回忆道,“我甚至看不到房子的地基。我到处走着,浑身都湿透了,一边喊着家里每个人的名字。我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当时在干什么。我就是觉得,如果我一直叫他们的名字,总会有人回应。其他人想阻止我。他们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我。可是我想不出还能做些别的什么事。”
佐代美的丈夫隆洋没有参与邻居在下游的行动。出于某种未被说明的原因,大家把有孩子在大川小学的父亲排除在外。但隆洋还是从回来的人那里了解了情况。他们最后是乘船来到间垣附近的一处河堤。其中一队人去了入釜谷。余下的人在碎石堆中找寻通往学校的路。
佐代美在村里四处走动时碰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的丈夫是搜寻队的一员。“那个女人一直在哭,”她回忆道,“她拒绝直视我的眼睛。”但佐代美坚称自己没有绝望。她说:“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虽然他们没有被直升机接回来,但孩子是安全的。现在没有信号,也断了电。他们可能已经被带到镇上那个大的体育中心,只是无法跟我们取得联系。”
当隆洋带着从搜寻队获得的消息回到家时,佐代美也已经在家。日本父母在讨论家庭事务时,会特别称呼彼此为孩子他爸(otō-san)和孩子他妈(okaa-san),隆洋也是以此作为开场白。
“他一进来就叫我,‘孩子他妈……’”佐代美仍然记得很清楚,“我以为会是好消息。”
“孩子他妈,没希望了,”结果隆洋这么说,“没希望了。”
“什么?”佐代美问,“什么没希望了?”
“学校已经完了,”隆洋继续说,“没希望了。”
“我只能抓住他的衬衫,”佐代美告诉我,“我抓着他胸前的衣服。‘我听不懂。’我说。然后我就站不起来了。”
隆洋复述了听来的消息:目前已经从学校找到两具孩子的尸体,肯定还会找到更多,只有极少数人活了下来,其中有两个五年级学生。
“其中一个一定是千圣。”佐代美说。
“他们都是男孩。”隆洋回应道。
“谁?”
“其中一个是广平。”
对于此刻正站在悬崖边上的佐代美而言,这个名字就像系在她腰间的一根安全带,回忆起那一刻时,她嘴角露出了微笑。因为在五年级班上,千圣和广平彼此竞争非常激烈,两人从很小的时候就如此。“运动会结束后,千圣会说‘我比广平快’或‘我轻松击败了广平’。”佐代美告诉我。如果广平还活着,那么千圣就不可能不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