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周北马”

“南周北马”

我国传统的文人学士,对于稗官小说和民间戏曲,历来是持轻视态度的。因此,很少有藏书家对其抱有搜求入藏的热情。明代后期,产生了种类极其繁复的话本小说和戏曲作品。浙江山阴藏书家祁彪佳(1602—1645)受吕天成(1580—1618)之《曲品》影响,十分注意这方面图书的集藏,并写作了品评明代传奇、杂调467种的《远山堂曲品》和品评元明杂剧242种的《远山堂剧品》,从而弘扬了传统戏曲的价值,拓宽了后世藏书家的收藏视野。

辛亥以来的藏书家在主观上已不再拒绝对小说和戏曲的收藏,但专门致力于此的尚不多见。除了阿英和郑振铎对通俗小说读本的收藏,吴梅、宋春舫以及卢前对戏曲作品的收藏蔚为大观外,“南周北马”在这一领域的收藏成绩应予重视。

周越然(1885—1962),原名之彦,是“南社”的社友。他因为素喜收藏小说、弹词和平话类图书,而此三者均属“言”部,故叠用其意,将藏书处命名为“言言斋”。此斋位于上海闸北天通庵路三省里一幢他自造的西式二层楼房中,他自己在《六十回忆》(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初版)一书中追忆:“言言斋第一、第二进楼下左边两大室与其厢房及楼上第一进三室,皆作储藏书籍之用。中籍均置于箱内,西籍均装入橱中。”

周氏生于浙江湖州的一个官宦世家,他说:“余家素多藏书,明刊清本,幼时已能辨别;不常见而不能认识者,宋椠元刊也。”(《六十回忆·言言斋》)因而他少时就喜爱读书,“于诵读左氏传之暇,常常偷看家藏之木刻本《英语注释》”(《六十回忆·先教后学》),后来对英国语言文学发生了兴趣,开始购买西书,后来在这方面也形成特藏。1915年起,周越然任职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英文部。1918年,他编的《英语模范读本》成书后,销数达到100多万部,成为当年最畅销的“华人自编之外国语读物”,因此所得版税极多。于是他大力藏书,至1931年,已收藏包括名家稿本、宋元明版书、西文图书在内的约5000册图书,分装16橱,其中仅绝版书和稀见版本,就有100种以上。

言言斋还收藏有黄丕烈(1763—1825)亲笔题跋的明刊《华阳国志》《唐语林》和《文温州集》以及钞本《明皇十七事》等。当清末藏书家陆心源(1838—1894)的皕宋楼藏书散出之后、东运之前,周氏有幸先得其8种,内有宋刻纂图互注《南华真经》、稿本《吴兴蚕书》、明初本《管子》、吴钞《疑狱集》、丁钞《栲栳山人诗集》等。其明人写本宋岳珂《愧郯录》15卷,为祁氏澹生堂藏书,有澹翁手跋及毛子晋、季沧苇、朱锡鬯等人的印记。另藏有缪荃孙的稿本《云自在龛随笔》。

周越然所藏书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通行本小说。如清末民初印行的《尼姑小传》《瑶光秘记》《玉蜻蜓》《桃花庵》等,均为如今难得的本子。更珍贵者有《青楼韵语》的家传明万历本、《续镜花缘》四十回稿本(其作者是竹风梧月轩主人华琴珊,别署“醉花生”)等。周氏所收藏的有关性学的中外秘籍,更是独称一家。他曾据此为30年代的《晶报》撰写过专栏,后来香港天马书店出版了他的《性知性识》一书,重点在于依据此类医书和小说中的故事来介绍性的知识和有关的名词术语。篇幅不大,但诙谐有趣。他曾在《瓶说》《续金瓶梅》两文中,列举家藏《金瓶梅》及其续补之作的中外版本,多至十数种。并指出:“世人以为《瓶》书描写淫夫荡妇之言行,实则暗讥缙绅权贵之污浊。盖作者深痛衰世人情之虚伪、政治之不纲,故发苦言以为警戒耳。”

1932年“一·二八”事变之后,言言斋不幸在战火中被焚毁。所以,《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周越然》中说:“藏书曾记言言斋,厄运来时战火埋。文字飘零谁为拾,一编聊以见庄谐。”但惜书如命的周越然藏书之癖不改,在当日战火中还设法购下了清内府旧钞剧本6种、《鼎峙春秋》(为世间孤本)、明刊《清明集》及数种稿本小说等。1956年,他把家藏善本图书18种、133册捐献给了上海市文物保管会,中西文本的小说等通常图书,则载运一卡车之多,赠予复旦大学图书馆。其家最后一批遗书,则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破四旧”时,因当地派出所不予接收而由家属送废品回收站处理。周氏的藏书印记有“言言斋善本图书”和“曾留吴兴周氏言言斋”等。

周越然平生编译的图书甚多,但以自著的《书书书》(上海中华日报社1945年版)、《版本与书籍》(上海知行出版社1945年版)和《六十回忆》(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版)最为后人看重。1996年9月,辽宁教育出版社将此三书选编为《书与回忆》重排出版。陈子善选编有《周越然书话》,将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印行。编者认为:“周越然的书话,无论说书林掌故,还是探版本源流,无论叙购书趣闻,还是辨古书真伪,均举证周详,论列精细,实实在在无虚言。文笔半文半白,亦庄亦谐,也是其风致独具,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而列入《华夏书香丛书》中的《言言斋书话》,也将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在1998年印行。我在为该书所拟的发行辞中说:“周越然的书话别具其格,但辞书上却称他于1945年谢世。实则在60年代初他仍息影尘间,并亲自捐献了劫后遗书。本书不同于坊间在版书之处者甚多,但以其女儿提供的作者手迹、墓碑照片以及编者搜集的集外佚文为最。”误记其卒年的这部辞书,就是上海陈玉堂先生编著的《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5月版)。

马廉(1893—1935),字隅卿,别署平妖堂主人,浙江鄞县人。曾经执教北平孔德学校,后任教北京大学,讲授中国小说史课程。马氏藏书专收古代小说、戏曲、弹词、鼓词,晚清时禁行的“淫词作品”更在所不辞,如《迷史》《催晓梦》《花阵奇》《牡丹奇缘》《如意君传》等均有收藏,《金瓶梅》则藏有明、清多个刻本,所以他自称藏书处为“不登大雅之堂”。又因藏有明刻孤本《三遂平妖传》,而称其室为“平妖堂”。他常常与钱玄同、刘半农、郑振铎等到琉璃厂书肆访书,收获甚丰。据说,鲁迅等常去马家看书,孙楷第(1898—1986)于1929年结识马氏以后,为了完成《中国通俗小说书目》的编写,曾经“尽读平妖堂藏书”。

30年代初,马廉回到故乡宁波养病。在此期间,他为抢救家乡珍贵文献,做出了努力。1931年秋,他与郑振铎、赵万里一起,在宁波访得了从天一阁散出的明钞本《录鬼簿》,三人便连夜影钞出一部副本来。两年后的一个秋天,他从当地大酉山房书肆买回一包残本,从中发现了自天一阁散出的明刻本《雨窗集》和《欹枕集》,至1934年由北平大业印书局印行传世,从而保存了险些失传的12篇话本作品。

马廉国学功底甚深,于小说、戏剧尤有研究。遗著有《鄞居访书录》《不登大雅文库书目》《曲录补正》和《劳久笔记》等,多未刊行。1936年,其《录鬼簿新校注》由北平图书馆馆刊抽印出版。

马廉曾经购得京郊通州王氏所收藏的几乎全部曲本图书,这些成为他藏书中的珍品。卒后,其遗书经魏建功、赵万里等整理,由北京大学图书馆全部收购后作为善本图书特藏,用专室两大间保藏至今。其中珍品有《桃花影》《定情人》《醉春风》《觅莲记》《意外缘》和《双缘快史》等。马氏藏书有“鄞马廉字隅卿所藏图书”朱文长方印、“不登大雅文库”朱文方印、“隅卿藏珍本小说戏曲”朱文方印和“平妖堂”朱文长方印。钞本有《钓鱼船传奇》等,版框外右下方有“不登大雅堂钞藏曲”字样。

1990年6月5日至30日,经过复查,其藏书共计928种、5386册,分为词曲和小说两大类。如今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古籍善本室内,有马廉藏书的专门目录可供检索。而入藏的原来就有破损的书籍,已经做了修补,并且新加了护书的蓝布函套。

(1997年12月9日于金陵鼓楼雁斋)

[补记] 刘倩女士编有《马隅卿小说戏曲论集》,2006年8月由中华书局编印出版。该书收录了马廉先生正式发表的文章及译作,辑录了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隅卿杂钞》中的若干手稿,还转录了其《不登大雅文章书目》。

附录文章6篇,依次是周作人《隅卿纪念》、张玉范《马氏特藏书》、吴书荫《马隅卿先生为抢救和保存戏曲文献所做的贡献》、程毅中《纪念马氏五兄弟》、顾青《最好的纪念》及业师白化文先生的《我的马氏书情结》。

白先生此文,系为北京大学图书馆举办的“‘五马’纪念展览”(2003年10月31日—11月7日)而作。所谓“五马”,即浙江宁波鄞州邱隘盛垫村马海曙先生的五个儿子:马裕藻(1878—1945)、马衡(1881—1955)、马鉴(1883—1959)、马准(1887—1943)及马廉。他们在20世纪初曾经先后执教于北大,“一门五马皆鸿儒”,在中国人文学科领域各领风骚,都有建树和贡献,不仅是北京大学校史,而且是中国文化学术史上罕见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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