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向藕花深处醉
桃花离谢,枕隐流年。那年的陌上花开时节,山东章丘明水镇的一户人家,一个美丽婉约的女子降临人间。晓荷风细,云烟散淡,多年以后,她长成一个容貌清丽、才情传世的女子,滋润这枯燥流年,惊艳这庸俗红尘,留下一段荡气回肠的传奇,响彻云间。
豆蔻梢头春意浓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如梦令》
陌上花开,时光清濯,正是在那一季的一个午后,她降生在山东章丘明水镇的老家里。明水湖清澈如许,小亭台迎风而立,雨入潇湘,激皱一池春光。
彼时,她尚且只是一个初生的婴儿,在襁褓之中张开的黑色眼眸,如这章丘的山,明亮坚韧;似这章丘的水,清澈纯真。倘若人生就这样进行下去,宛如人间三月明媚春风,忙时耕种二月花,闲时研得六月墨,且看人间多清淡,韶光正与青春同,该是多好!
此时正值北宋盛世,汴京的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城邦繁盛面貌记载于诸多历史文献,比如当时的文人孟元老就曾写道:“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
自古太平盛世,才士辈出。曾巩、司马光、黄庭坚、王安石、苏轼、秦观等皆为我等后辈所击节赞叹、津津乐道,他们开拓了北宋文坛的新天新地。
有士姓李名格非,世业经学,俊迈出众,长于行文作赋,常言:“文不可以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因文采出众被收于苏轼门下,与廖正一、李禧、董荣并称“苏门后四学士”。
李格非为人清廉公正,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中进士,誓死守贫,两袖清风。亦因耿直之脾得罪权贵,被外放为广信郡通判,任职期间,听闻有道士妖言惑众,虽身陷囹圄断不改忠贞之志,立即派人将其驱逐出境。此乃可谓古时语“明如水,清如镜”也。
自古清正刚烈之人,多受百姓爱戴,却难容于黑暗的朝廷斗争。李格非从正式踏入官场的那一刻起,命中注定将有一场腥风血雨!只是1084年的北宋,依旧良木静深,风平浪静。这一年,李格非还在郓州做官,这一年,他喜得爱女,取名“清照”。
如小小一枚春枝,四肢柔软,轻盈粉嫩,裹着浓浓的喜意,她就这样潜入李氏书香门第。历史学家缪钺先生在《诗词散论》中有提:“易安承父母两系之遗传,灵襟秀气,超越恒流。”可见,李清照的母亲亦是饱读诗书,才性淑真。滋养于如此才学的家世,李清照自咿呀学语之时,就日日熏陶于书香之中,勤读百家经典,研习古时诗文。得益于墨香的她,只管消受诗之绚丽、词之丰饶,根本不晓得这些才气,将会将自己带去哪里。
如一棵灵秀之木,李清照早慧萌生,少年时期便轻易能够体察这人生百味,幸乎?不幸乎?
韶华过尽,染指流年,承受父母给予了深刻的爱,李清照逐渐长大,仿佛倏忽之间,就蜕变成一位灵动少女。
令她提笔写下欢乐离愁的也许正是,那一颗活泼有感的玲珑心。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古时的少女时光不同于现在。封建制度下,传统女性一代代沿袭陋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曾记得《红楼梦》里林黛玉第一次进贾府,原本是自幼习得四书五经的才女,却因懂得俗世之约束而在回答外祖母的提问时,暗自更改了事实,只说自己“稍读得两年书识得一些字”罢了。
如此,诸如林黛玉那般成长于书香门第的女孩儿尚且要对封建制度敬让三分,更何况一般的小门小户?由此可想,许多年轻的少女必是深居院巷,专攻女红。春天到了,院中风景秀美,女孩们无非就是在院中荡个秋千,绣个手帕。
可在李清照的这首词里,竟是“沉醉不知归路。”这样看起来近乎有些放荡的行为,缘于李清照家人开阔的胸襟与颇有远见的视野。
荡舟,争渡,与小姐妹郊外同游。这一首《如梦令》旨在忆昔。寥寥几句,随心而出,但读来竟是句句清丽,富有一种自然之美。纯真,灵动,俏皮,鲜活于人前。读罢,使人可见一个日暮时刻、一位乘兴而来的少女。看当时的景色:碧水清波,荷塘暮色,宛如一幅静谧的山水画卷。晚风袭来,暗香浮动,李家初长成的清丽少女嬉戏水上!只见她哼着江南的小调,笑语盈盈坐在小船上,追赶那一路斜阳。小桨从水面划过,激荡起层层的涟漪,映衬着最后一丝暮光,浅浅地泛起光泽,剔透晶莹。
人一生最美好、最值得怀念的时光,就是此刻了。想日后出入世间,渐悟世情,难免会惹得女儿相思,为情所苦。像是一笔最浓重出彩的颜料,少女时光点缀了整个人生,从此在漫长的旅程上闪耀。年复一年,当这些少女渐渐长大,经历了尘世中的悲欢离合,还有谁的心思能如此刻这般剔透?还有哪段时光能比此时更加畅快?
此刻李清照肆意欢笑,荡舟湖心,世人都会为她感到快乐。只因为回首她的整个人生,成年后经历了太多苦难,此时此刻,能有一段完全放松、只属于自我的时光,真好。薄酒添醉,游兴未尽,就着夕阳的幻美、荷叶的馨香,渐渐地忘记了归途……
好时光啊,莫失莫忘。但它总是去得太急。日薄西山,她知道该回家了。然而池中莲叶田田,游鱼戏水正欢,水道变得曲折。未尽兴的她,借了酒力,竟误入藕花深处。心慌意乱,急急划桨争渡,却意外打破沉睡的湖,惊得十几只白色的水鸟,一齐腾空而飞。酒意未醒,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吓一跳,待那些白色的身影遨至天际,才恍惚回神,不禁觉得有趣,大笑而归。
这一首不足四十字的小令,将李清照当日尽兴游玩的美好时光完整地雕刻下来,并流传至今。这亦是李清照流传最久的一首小令。她以寻常词语,描述了一幅芳龄少女钟情于自然风物的画卷,整首小令一气呵成,读来酣畅淋漓,虽是表现酒兴游憩之作,却丝毫不显扭捏矫情。想必李清照当时写此词,必是受用于游玩,故信手拈来,自得其乐。
少时的流光,尚且不必背负那一生的纸短情长。初秋的风,仲夏的夜……每种事物都成就少女情怀,清透至纯,简单美好。可以对着清风唱歌,可以对着烛火诵读,一切美好都自然天成……如今生在人世,时光早已带我们告别了那个单纯的少女时光,然而每每读起此诗,其中点点滴滴依旧能够唤起内心深处对往日美好的追寻,也许在那个特殊时期,我们没能如李清照这般泛舟湖上,酒醉而归,但那份同样只属于少女所拥有的一方乐土,却是长埋于红尘之内。
少女李清照是不谙世事的,因此,她早期的诗篇只有灵动,无所谓哀愁。那时候,她细弱的肩膀尚不需要承载那许多愁。这样也好,她可以在有限的时光里,就着童贞,酿一场欢喜的回忆,待她及笄,待她得遇真爱,待她携了满身风雨,可再浅酌一杯,睡梦中回味这一场醉。
而此令,是年方十六的她,初试墨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