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健的石马岭(序)

阿健的石马岭(序)

大元

近年来,我在努力做的一件事,是为我自己喜欢的全球文学经典寻找地理坐标。比如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我和月光专程去伊豆半岛翻越天城山,从汤本馆、净莲瀑布到汤野,全长二十余公里,深入探索了小说中“我”和舞女曾经走过的“踊子步道”全程,进而确立“踊子步道”为《伊豆的舞女》的地理坐标。又如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我们在米兰北部,阿尔卑斯山中段南麓西侧的马焦雷湖,一波三折寻找了两天,最后终于在湖畔飞扬的棕榈下找到了海明威当年养伤的酒店——德斯伊利斯波若梅斯大酒店。当时,那份惊喜现在想来还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一个酒店如何能成就一部小说的地理坐标?一个酒店的存世时间如何与一部经典抗衡?它就是那样让你无法抗拒,感觉如此天经地义。

伟大的作家和伟大的作品,总会激发人探究其过往的欲望,并心生前往实地印证的冲动,我的努力可以满足这种欲望,给前往者带来地理属性、历史属性和人文属性全方位贴地而行的快乐。这是最美好的“接地气”,可以切身感受伟大的作品如何起于青萍之末,与尘世间渺小又庞大的尘埃、绚丽又魔幻的色彩,以及作家的吃喝拉撒、七情六欲来一场现实版前世今生的激情碰撞。我不指望这本书能成为文学旅游指南,但一定是文学领域游学攻略的重要参考读物。更大的愿望是,所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孩子们,希望这本书可纳入你人生的加油站和助力器,或者成为你寻觅到的最后一颗子弹。那么,就让子弹多飞一会儿,飞去伊豆半岛,飞去阿尔卑斯山南麓,或者,飞去这本书里我刚去了回来的一个小而美的地方,一个前世极其繁华,眼前尚在主流视野之外,残留着自然荒凉的角落。就在我现在居住的临平山西去十余公里,我重新命名的一条山间小径——阿健的石马岭。我们去那里和阿健一起怀想曾经的桐扣山、临平湖,怀想曾经的小镇、上塘河,怀想少年意气、青春荷尔蒙和我们永远的追逐、走向、迷茫及沉淀。

我如此表述,并不是有意要将阿健放到川端康成和海明威这样的高度来比较,尽管我认定阿健身上杂糅了川端康成的忧郁气质和海明威不要命的拼劲。但我喜欢的这一类带有山的走向、水的流向的文字,不论疆域,不论纵深,不论等高线,不论气场,都是可以探求其地理坐标的。找到这样一个坐标点,就如同找到一个矿口,点亮一盏矿灯,所有的前世今生、万世沧桑都会因此而熠熠生辉。阿健这部《行走在城市的上空》所具备的这一特质,让我对此深信不疑。

给此序言命名为《阿健的石马岭》,源于此书《湖畔散记》首题《桐扣桐扣》,源于其中随意的一句话:“外婆家的老屋原在桐扣石马岭上。”也许后来阿健同样不经意的一段表述让我特别关注到了这一条初读时感觉特别陌生而又特别新鲜的石马岭,觉得那可能是通往我愿意去挖掘的那个矿的一条路径。他说:“人到中年,遇了那多么遭际,才终于读懂临平是那么好的一个地方,这个地方鲜有战乱和灾难。从上塘河西头的桐扣到东头的临平,我无数次地来回穿行,加上父亲所在的厂区宿舍,构成了我青少年时期的三角地带。”

我认识阿健的时候,他还是穿行在弄里的一头小毛驴。弄是很奇怪、很草根的一个地名。弄的尽头是一个废弃的旧式教堂,那时成了临平中学唯一的临时分部,我在那里教书,阿健在那里读初一。“其”字去掉左下一点,“其”字去掉右下一点,这两字组合,类似于“乒乓”,一条逼仄而曲折的青石板弄,深嵌在两堵高墙底,人来人往,石板回响,有颠簸之意。那条奇怪而草根的弄名基本上就是我们那时生活的共同写照。

可是桐扣在哪里呢?

石马岭又在哪里呢?

无数的道听途说带来无尽的好奇与猜想,鼓舞我前往探访的兴致。

第一次是阿健陪我前往,自然熟门熟路。我们从天都城天鹅湖西侧进去,左拐就上了石马岭。顺便说一下,我对天都城的开发没有任何好感,尤其是因撰写此文有所深入后,深感此类外乡人式的开发与我们心目中的地理属性、历史属性,乃至人文属性完全不搭。而正是如此的不搭在我亲历石马岭之后,产生了极大的心理反差,进而坚定了我确立“阿健的石马岭”这一地理坐标的信心。

我们沿着石马岭上山,然后深入一条峡谷。左侧北麓就是曾经甚是辉煌的杭州水泥厂的遗存,山下被阿健称之为“宕口”的废弃的石矿犹如深山海子,水质清澈透明,深切的崖下高大的无患子树和构树肆无忌惮地蓬勃生长。再往前深入峡谷之后,石马岭两侧蓬蓬勃勃的芒花开得正好,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好的芒花,比台岛阳明山上芒花强过数倍,是完全彻底的原生态。

再往前就是走向佛日坞了。传说中的佛日寺遗址就在前方那一带,但那天上午我们没有走得更远,也就是当天原路返回时,找到了阿健外婆家旧屋的遗址,并且知道了阿健所谓的青少年时期的“三角地带”。他去外婆家的路径是我们那日行走的逆向,是从水泥厂的西南侧上来的。

于是,隔日我又和司机小宣一起去反方向走了一趟,试图走通石马岭全程。我们从320国道龙洞站东侧大转盘往南上山,车行数公里东拐西拐一直拐到了佛日路100号。雨后空山,风光奇绝,佛日坞如此隐秘的去处居然隐藏着一个危化品处理厂。车路断绝,我们估摸着石马岭的方向绕山徒步,矿区废弃的马路两侧又见蓬蓬勃勃如竹林一般高密的紫红色芒花。雨雾中发现大片的油桐树已经结果。为什么此处会有如此多的油桐树?悠远怀想,当年水波浩渺的临平湖上有多少舟楫需要桐油?

佛日寺的遗址大概就在佛日坞佛日路100号那个危化品处理厂的所在。阿健以为,那时候从东边的临平山脚到西边的桐扣山脚一片汪洋,就是临平湖,舍舟楫上山去佛日寺进香,就是走的石马岭古道。彼时的佛日寺多辉煌啊,杜牧诗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恐怕首先想到的就是佛日寺吧?

我固执己见,要确立地理坐标,必须弄明白山的走向、水的流向,要弄明白其地理属性。其实,山的走向是很难弄明白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杭城东北部这一道由天目山逶迤而来的小山脉,假如算上超山、临平山,也只有超山和临平山这两座孤零零的小山容易辨认。其他如半山、皋亭山、黄鹤山、佛日山、桐扣山,人们多半云里雾里,没有清晰的地理界定。百度搜索甚至史书记载也多半含糊不清,今人更是缺乏地理意识,干脆将上述诸山囊括一起,开发了一个皋亭山旅游区,有四处可见的“皋亭山景区导览牌”为证。

那么,历史属性呢?

翻越石马岭西去,除了佛日寺,那个矿当年究竟还有多大的底蕴值得阿健如此沉迷?

南宋亡国前夕,金兵首先占领了皋亭山,那是杭城东北的屏障,绝对的战略要地、制高点,也是人文底蕴最为深厚的名山,如今繁华的杭城西部诸名山是望尘莫及的。

又隔日,我和小宣又起兴一头扎进了皋亭山。天都城西去,龙居寺陵园和千桃园是熟悉的。这回,我们探访了天都城开发于桐扣山南麓的别墅区“爱丽山庄”,探访了杭州市第三社会福利院,然后深入龙居寺遗址。遗址上处处危房,高大的杉树林是松鼠的乐园,晃动着肥硕蓬松的尾巴在树上串来串去,旁若无人。

我们从星桥进入丁桥,进入如今属于丁兰街道的皋城村和沿山村,那是上塘河北岸紧贴皋亭山南麓的两个村。我们一直深入到沿山村最西端上山去了王蒙隐居地,从那里再往上便是黄鹤楼遗址,导览牌在黄鹤楼遗址上方凌空标示着“黄鹤山”。转回来,我们又从中路上山,去了当年文天祥在南宋亡国前夕到金兵营地抗论的去处,那个景点叫“皋亭抗论台”。随后,我们又曲里拐弯寻到了“唐杜牧坞”。其实,杜牧死后是否葬在此处对我们而言并无多少实际意义。但“南朝四百八十寺”肯定是真的,有一个去处没一个去处总归不一样。

有一个去处,至少可以是阿健们思想的一个着落点,是阿健们怀想少年意气和青春荷尔蒙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凭依,是阿健们人文属性或者说思想属性的一个依靠。

回头再看阿健的这一部《行走在城市的上空》,阿健的石马岭——我认定的地理坐标,综上所述,试图放到大视野下来多角度解读。

石马岭是实际的存在,更是一个符号,是阿健的思想图腾。它可以是上塘河,是军营,是少年意气,是青春荷尔蒙,我试图让它带着读者的思绪去飞一会儿。

阿健说:“我觉得,文字写作,必须有根。石马岭就是根,也是我的性格特质。所以,我起的笔名——临平湖畔走狗,真的就是永远忘不了小镇,忘不了上塘河,忘不了桐扣,是一种世外的心绪,卑微但不卑贱。晒着有泥土气的阳光,更要命的是,中间还夹杂了一个早已湮没的,著名的临平湖。而在我的身上,结合了浓郁的星桥桐扣乡村少年和临平小镇土著的气质,还糅入了孩提时代国营工厂子弟的味道。多少次,我徒步翻过桐扣山,嬉游上塘河,当兵的岁月,又增加了骨子深处的那份宁折不弯的偏执。”

这个从少年时代起就热爱文学显露出文学天赋异禀的阿健,如今已步入中年。随着年岁的增长,万世沧桑唯有爱是不变的美丽,石马岭因此成了聚焦点,串起所有的情话。

我喜欢他的“老屋往事”,喜欢他的“少年乌托邦轶事”,“军旅记事”是青春的异乡,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湖畔散记”,回归到生命的石马岭。

这个其实不太会喝酒的男人,近来每每微信总喜欢用“浮一大白”来表述一种情绪。

“太白说: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突然感受到时间远方的他,那份曾经的深深浅浅的心境与忧伤。”

所以,在水边不能多喝,喝多了那水就会一直漫上来,浸到你的心里。微醺的感觉最好,可以在岸边坐一坐,看着黛青的夜色,或者一个人沿着水边慢慢走走,月色和酒意一样会微微沁润,这时候就没有自己了,只有“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淡然。

“这样的天气,是适合怀旧的,初夏总像是可以带给你微酡的感觉,总像与青春有关。”

“一生就是一条河流,有时身在其中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所淹没,偶尔抽出身来,陪着你自己的河流骑行一段,哪怕只是一个小时,也可以让你分辨出自己的流向。”

2017年6月29日凌晨

(大元,本名袁明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者中学时代的语文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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