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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夜晚真美呀!”

黎明时分,佘家老三佘文义,站在县城滨河公园的石栏杆前,眺望着一江静静流淌的春水和江对岸繁星似的灯光,在心里由衷地感叹着。

城市还没完全醒来,他面前的江水也仿佛正处在神思恍惚之中,江水偶尔轻轻地拍打一下河岸,发出温柔的“咿—哗”的声音。投在江中的两岸灯光和停靠在岸边的船影,被江水的微澜,拉扯得一上一下,一弯一曲,像一个不知疲倦玩耍的快乐王子,永无安定的样子。

文义不是专门来河边赏景,此时,他还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昨晚,当他们父子三人把佘天志老头送到县医院急诊时,他们都没想到,现在的医院真如老百姓所说:“捆到要钱。”没有三百元钱,说什么也不让佘天志老头入院。这可把他们难住了。在这个城市里,他们没有任何亲人。熟人倒是有两个,一个是文富先前的女朋友玉秀,可这时,不论是文富,还是中明老汉,都没有这份勇气,去向她借钱。况且,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她住在啥地方。另一个,是他们湾的佘华祥。两年前他把田地转包给了他们,进城来开了西门旅社。可这会儿夜深人静,家家关门闭户,都在酣睡之中,要喊开西门旅社的大门也不容易,况且,佘华祥为人吝啬,即使叫开了门,也不一定能借出二百五十元钱来。正在为难时,文义忽然想起他高中时的好朋友杜伟,毕业后来县城一家预制场打工。不久前,听另一位同学说,他在滨河公园下面,自己开了一个预制场,就不知眼下在不在?想到这里,文义决定去碰碰运气,反正河边的沙滩永远是敞开着的,而预制场工人们栖身的工棚,对他也不会关上大门。就这样,他来到河滩上,一个工棚一个工棚地问,终于找着了他的同窗朋友。老同学相见,分外亲热,当杜伟听说了他们的难处后,二话没说,随即拿出二百五十元钱,并亲自陪他到医院里,给佘天志老人办了入院手续。老人住进医院后,医院里没有空的床位让陪伴病人的家属睡,中明老汉心疼儿子,就叫文富和文义去杜伟的工棚里,挤着打个盹儿。杜伟拉着文富、文义刚要走,文富忽然不忍心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医院里,坚持要留下来,杜伟只好把自己的老同学拉走了。

文义睡在杜伟的工棚里,却怎么也难以入睡,这除了老同学相见的兴奋外,更主要的,是城里到处都响起的轰轰的声音,这声音在幽静的夜晚,似乎格外突出。同时,他的脑海里还在想着家里发生的事,想着佘天志老头的病情,还想着大哥文忠去向支书要钱,不知要着了没有……这样想来想去,文义失眠了。在一阵似睡非睡的迷糊以后,他就醒来了,这时,天已破晓,潮湿的春露和带着寒气的江风,使他觉得有点儿发冷。他再也睡不着了,独自一人爬了起来。

此刻,文义伫立在这个城市的江边,他的目力所及,只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和朦胧的暗蓝色的江水。而远处的原野,却还笼罩在黎明前的幽暗里,到处黑糊糊一片。在江对岸的灯火背后,可以看见一座傲然耸立的山峰的轮廓,却分辨不出上面的庄稼、树木。头顶上面的天空,此时比夜晚似乎更深邃。在泛着微白的穹顶上,几颗星星正在失去夜间的光彩。东方天际上,一条狭长的白带子似的云彩,在慢慢形成。

在这样一个幽静、神秘的清晨,文义面对城市的灯火和浩渺的大江,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孤单,他心里很快游过一丝悲哀,为自己,也为全家。他觉得冥冥中正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操纵着他们家往不幸的路上走。从去年冬天二哥的婚事突变和支书要他们领养五保户时起,他就有了这种担忧,感到自己一家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尽管他们都很勤劳、善良,都苦做苦磨,都努力想创造出幸福生活来,然而,多灾多难的命运却也是难以避免的。这也许有点宿命论,但生活却在证明着这一点。这不,领养的五保户突然重病,那么大岁数的人了,是活是死还难说呢!并且,谁也难以预料,在他们未来的路上,还有啥磨难在等着呢!

“天就要亮了!”他瞅了瞅东边天际渐渐亮起来的鱼肚白,喃喃地说。他希望天快一点亮,因为天亮以后,他还要赶回去取钱来还老同学的账呢!

“你咋这么早就起来了?”不知啥时候,老同学来到了身边。

“哦!”文义见被老同学发现,有点不好意思,忙遮掩似的回答说,“到处闹哄哄的,睡不着呢!”

“初来都是这样,久了就习惯了。”杜伟老实地回答。

说完这话,大家都像无话可说似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文义看着沿河滩栉比鳞次的工棚,打破沉默问:“这么多的预制场,水泥板好卖吗?”

杜伟不以为然地回答:“简直是供不应求呢!”

“是吗?”文义感叹起来,“怪不得,城市像吹气球一样膨胀,到处都是高楼大厦!”

杜伟说:“这两年,城市和城市人,确实是大变了样!”

“可农村呢?”文义忽然感伤起来,说,“虽说也在变,却是老牛拉破车——慢腾腾的。有些地方,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呢!”

“是呀!”同是农民的杜伟也深有同感地说,“有时,我看见城里一幢幢新楼拔地而起,我就想起龟兔赛跑的故事。农村是龟,城市是兔。只是城市这只兔子,没有睡懒觉的时候。这样一来,农村这只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赶上来了!”

“可能永远赶不上来了!”文义说。

“也许你悲观了一点。”老同学说。“不,一点不悲观!”文义争辩似的回答,“这两年回到农村,我见得多了,也想得多了,有时干着干着活,我也在想。现在农村的改革,有人说是创举,也有人说是第二次解放,这些我都赞成。可要说成是农村今后的根本出路,倒值得怀疑了。说到底,就是各家各户种庄稼。几千年来,中国农民都是各家各户种庄稼。不管土地的所有权是咋回事,一家一户种庄稼是相同的。我们读书时,政治老师说,农业要实现现代化,农村要机械化,可现在,一家种着一块地。有的一块地,甚至分给几家人种,一户几厘、几分,这样的地,怎样来实现现代化?现在别说机械化,大集体原来的农机设备,都拆成零件分了,或者卖了。农村的机耕路,都被人挖了。农民种庄稼,又回到了刀耕火种的原始时代。你说,这样种下去,现代化、机械化,不是越来越远吗?人们越来越不热心公益事业,越来越自私起来。我读高中那阵,读过周克芹一个短篇小说《山月不知心里事》,说人们不关心公益事业,现在却是越来越严重了。像五保户佘天志老头,如果不是我们家,也许早就饿死了。这样下去,咋个得了?还有,农村本来落后,更需要有文化的年轻人去建设,可现在搞任何一项都比种粮的来得多、富得快,有文化的年轻人,就纷纷离开土地,外出经商、务工挣钱。推广农业新技术,要么,是一句空话,要么由留在家的文盲老头、老太太瞎整,结果好事变成坏事。你说,这样下去,农村这只龟还能追上城市这只兔吗?只怕累死了,也是白费劲呢!”

杜伟听着文义滔滔不绝的一番话,惊呆了。没想到这个老同学,一下子懂得了那么多道理,说起来鞭辟入里,句句都是真理呢!他忙夸奖地对文义说:“你真可以成为理论家了!也倒是呢,现在干啥子都比农业来钱。我们这儿的工人都说,种粮不如买粮!挣一天钱,买半个月粮呢!”

文义听了,沉吟了一下,又忧虑地说:“现在看是这样,可大家都不种田了,又到哪儿买粮呢?”

杜伟说:“这不是我们小老百姓忧虑的事情!当官的应该比我们想得长远,他们都不着急,我们着急没用。我们该挣钱时,就铆足劲去挣点钱吧!昨晚我在想,像你这样,老窝在家里脸朝黄土背朝天,干一辈子有啥子意思?咋不出来闯闯?就是到城里来下苦力,也远比种田合算得多!”

文义听了老同学这番诚恳的肺腑之言,忙回答杜伟说:“去年我就有这种打算,可一时又走不开。”

杜伟问:“咋个走不开?”文义说:“千不该,万不该,我们家不该去转包别人那么多地,现在套住了手脚,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杜伟听了,立即开导地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俗话都说,舍得宝来宝调宝,舍得珍珠换玛瑙,何况几亩地,就是让它荒起长草,又咋样呢?要好好想一想,哪头利益大些?如果你安心出来挣钱,我这预制场,现在正需人手,你来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文义听了,心里感动起来。过去还担心一旦出来难找活儿,现在有现成的活儿,就更高兴了。刚想答应,忽然又犹豫了。过了一会儿,没办法地叹着气回答杜伟说:“现在不行!眼下,活儿出来了,过不了多久,又是插秧,又是收小春,忙呢!等忙过了,我再来!”

杜伟毫不犹豫地说:“你啥子时候来,我都欢迎。即使人手满了,多你一个人也没关系!”

两个老同学说话之间,东边天际的鱼肚白变成了玫瑰色彩,天地间的景物逐渐变得明晰起来。接着,晨光徐徐地照在了江面上。文义要忙着回家取钱,杜伟留他吃早饭没留住,便掏出五十元钱,塞在他手里。文义推让着,拒不收老同学这份心意。杜伟生气了,说:“你如果不相信我,就不该深更半夜来找我;既然要来找我,就说明你还信得过我这个老同学;既然信得过我,就不该见外!”一番话,说得文义心里热乎乎的,也不好意思拒绝了,只好收下钱来。

回到医院,文义把老同学给的五十元钱,全交给父亲,然后问了一些情况。中明老汉叫他去医院食堂买两个馒头,吃了再回家,但他没去,空着肚子就急急地往家里赶了。

在乡上的场口处,文义意外地和拉着一车稻谷的大哥相遇了。文义觉得很奇怪,忙问大哥是咋个回事。文忠停下来,把昨天晚上到支书毛开国那里要钱的事,对文义说了一遍。但他没把毛支书他们请他喝酒的事,告诉文义。

“这一定是他龟儿故意收拾我们的!”文义听完,本想奚落和责备文忠一顿的,转而狠狠地咒骂起毛开国来。骂后,才解释给文忠听:“那次,我们对庹平说,是村上安排我们养的佘天志,庹平不相信,才去问的姓毛的,不是他这个老杂种那样说,姓林的能够乱写吗?”

文忠听了,心里亮开一道缝来。可仍是愁眉苦脸地说:“就是他乱说的,可现在文章都登出去了,我们能向大伙解释清楚吗?”

文义默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说:“这是叫我们吃软亏呢!狗日的,软刀子收拾人,不见血呢!麻烦事还在后头。刚才我走时,爸对我说,佘老头的病一点不见松,天亮时,他忽然想吃鸡。爸说,这不是好兆头。人要死时,都是想吃东西的,叫作吃落气饭。这一死,咋个办?”

文义说完,文忠更急了,忙望着弟弟说:“连医药费都不肯给,死了这坨钱,毛支书肯想法给?”

文义见大哥六神无主的焦急神情,忙安慰他说:“也没啥子!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吧!”说完,就叫文忠快把粮拉去卖,自己回家杀鸡炖汤,给天志老人送去。

文忠一听,说:“咋不在馆子里买一份鸡肉给他吃呢?”

文义说:“我也这样说,但爸说,家里有鸡,也少花些钱。再说,饭馆里的鸡也不定炖得。爸叫回来杀只鸡,炖一些拿去在医院里别人的煤油炉上热一热,佘天志大爷想啥时吃,就啥时候热,比到食店里买方便得多。”

文忠还是有点舍不得,说:“家里的鸡正下蛋呢!”

文义说:“可这老头吃一次算一次,再下蛋,该杀还得杀呀!”说完,两弟兄就在场口前分了手。

文忠在粮站卖了稻谷后,回到家里,文义的鸡汤恰好炖好,装在一只大瓦罐里,正准备顺路到粮站找他。文忠忙把卖稻谷的四百八十元钱,悉数交给了文义。

还好,傍晚文富回来,带回了佘天志老头病情好转,明天就可以出院的好消息。在家的文忠、田淑珍大娘、文英以及文忠的妻子卢冬碧,一颗颗悬吊着的心,才稍稍踏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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