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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上的紧急会议一结束,支部书记毛开国没像往常那样,先到兰香饭店吃一顿油大,再到李麻子开的茶馆里,用小小的赌注娱乐半下午,到天黑时才回家。而是等周华书记“散会”的话音一落,便抬起屁股,火烧火燎地走了。
今天,周书记在会上传达的一份内部通报,是共和国土地上一件不该发生却发生了的事:某地两位年迈的孤寡老人,因责任制后无人赡养照顾,刚立冬就被冻饿死了。这事惊动了中南海的一位国家领导人,立即作了措辞严厉的批示。这份连同领导人重要批示的内部通报,被层层传达,最后传达到共和国最小的一级官——支部书记那里,因为落实领导人的重要批示,最终要靠他们。当周华在会上,用相当严肃的口吻宣读这份内部通报时,毛开国书记心里禁不住咯噔地紧了一下。这并不是毛支书为死去的两位孤寡老人而产生的同情,而是因为在他管辖的地方,也有一位不能掉以轻心的五保户老头子。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听了国家领导人那严厉的批示,毛支书的心不能不紧了。所以,一散会,他便火烧火燎地往回走,生怕晚了一步,那五保户老头就会冻死或饿死在床上,自己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这个让毛支书牵心挂肠的五保户老头子,叫佘天志,今年八十岁,就住在中明老汉西北角的佘家中湾里。当然,如果说毛书记一点不关心五保户的生活,也是不确实的。就是对佘天志,去年,他听人反映这个五保户老头行动越来越不方便,生活逐渐不能自理了时,曾来佘家湾召开过一次村民会,他想用抓阄的办法,让一户人家把佘天志老头接到家里护理、照顾,但这个办法立即遭到了大家的反对——所有的人家都不愿把一个非亲非故黄泥巴埋到脖子的老头子,弄回家去像自家老人一样供养,结果,写好的纸团没一个人去抓。毛支书接着又想出一个办法——让大家轮流送饭,每家按人算,一人管两天,轮流转。这办法虽然得到大家拥护,但没坚持多久,就执行不下去了。一是因为上年纪的人,性格大都古怪,佘天志老头也不例外,饭送稠了,他说没有米汤;送稀了,他说吃了难得起来屙尿;菜煮烂了,他说没滋味;没炖和,他又说牙齿嚼不动,故意收拾他。二是一些人户,遇上了农忙或有红白喜事,便大叫吃亏。还有一些不负责任的人家,想起早送就早送,有时甚至一天送一次,也不管老人吃不吃得下,反正提着篮子沿湾里走一遭,让人知道送过饭就是了。送了半年,人们渐渐送烦了,中间有人家偷了一次懒,接下来的人便找借口,说“上不清,下不接”,便不送了。大家也巴不得不送。不送都不送,这样,毛支书的第二种解决办法,就半途夭折了。后来,毛支书也试图再找一种办法来解决这个难题,但一直没找到。久而久之,冷淡了,也便怀着一种“随他去吧”的想法,再不来“寻个虱子在头上痒”了。
可现在,听了那个带有领导人重要批示的内部通报后,毛支书再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下去。咋个管,却又令毛支书颇费心思。他知道,自己要落得干净、省心,最好的办法还是把老头安排在一户人家中,生前照顾、赡养,死后安葬入土。这户人家照顾好了,是他的功劳;照顾得不好,他没有责任,还可以兴师问罪。可到哪里去找这样一户愿意睁着眼睛吃亏的人家呢?当然有!毛支书只在一瞬间,便把这户人家确定下来了。
这户人家就是佘家湾的种田大户中明老汉。
有人问,庄稼到了户,农村支部书记的权力还有多大?这要看怎么看。比起“政治挂帅”那些年,村支书的权力确实小了。但一个村,大事小事都要归支书管,有时候,他要管你一下你也没法。尤其是当他心术不正的时候,找个什么理由,收拾你一下,叫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事,也是有的。秋天的时候,支书毛开国向佘家提出鱼塘入股,原本是想占一点这家老实本分人户的便宜,却没想遭到了佘家的拒绝,还遭到文义的挖苦。尽管这事没有公开,但很让支书心里不好受,真是“有田有地不求你,有吃有穿不靠你”了吗?连这样一向百依百顺的人家,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今后说话谁听?“好吧,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支书当时心里就愤愤地想。现在,他何不借赡养五保户的机会,小小地收拾一下这户人家?说不上有意报复,只是平衡一下心理罢了。当然,毛支书选中中明老汉,还因为这家人忠厚、仁义、老实,自己好拿捏。佘家只有三小子嘴头子厉害一点,但是才出林的笋子嫩得很,谅他也蹦不出个名堂来。更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充分的理由,让佘家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没有任何推辞的余地。
回家匆匆吃过午饭,毛支书就成竹在胸地直奔佘家湾,召开村民会来了。
会场上一片沉默。
这完全是毛支书预料中的事。这不是“抓革命、促生产”时的评工记分,分返销粮,也不是如今偶尔的摊派义务工。这种事,人人都避之不及,唯恐说话就被粘上了,哪个又不看好自己的嘴巴呢!
“咋样?”毛支书这时一下感到自己的地位和威严还是很重要的。他扫视了会场一周,用了几分讥讽和严厉的口气说:“大家咋个都当缩头乌龟了?!今天不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是不会散会的!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制度下,咋个能容许饿死人的现象发生?”接着,支书又用了悲天悯人的语气,启发大家说,“大家想一想,如果你们像佘天志老汉那样,七老八十的,走也走不得,爬也爬不动,会咋个想?会不会期望得到大家的帮助、照顾,啊?”会场上仍然没人吭声。那些被支书目光盯到的人,都迅速地把头低了下去。
支书好像对这种情况很生气,大声说:“把脑壳埋进裤裆里干啥?我又不吃人!”
这天中午,中明老汉家去开会的,是文忠和文义。文忠听了毛支书的话,抬起头,脸上挂着几分谦卑和讨好的笑容,嗫嚅似的对支书建议起来:“还是家家户户送饭嘛……”
“不行!”毛支书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又是有头无尾的事!再说,即使大家能够善始善终,遇上老头生疮害病,打针吃药这些事,又咋个办?”
文忠听见支书这么说,脸上的微笑僵住了,尴尬地低下了头。支书的眼光这时又一次扫过人群,说:“我看,还是抓阄吧!谁抓着了谁负责把老头接到家里……”
“要不得!”没等毛支书的话说完,人们一下子叫了起来。
“有啥子要不得?”毛支书说,“卵大卵小,各人撞到嘛!”
“说得轻巧!”人群中忽然站出了四十多岁的老光棍汉佘明德,大声地嚷道,“像我一个人,如果撞到了,咋个去负担他?连我都要人照顾了呢!”
“是呀!是呀!”一些人少的户主立即跟在佘明德后面嚷道。会场上像农贸市场一样热闹起来。
毛支书搔搔头,做出猛然醒悟的样子,说:“这办法是有欠妥的地方。但这不行,那不行,总得想个办法才行呀?”他的目光又在会场搜寻一遍后,突然盯在了文义脸上,礼贤下士地问:“佘文义,你娃读的书多,有啥好办法,给你叔建建议。”
从会议一开始,文义便知道毛开国肚里定然有了主意,只是不知这主意究竟是咋回事。现在见支书这样问,也知道没有真诚的心意,于是也便不冷不热地回答:“我们是西瓜皮打掌子,不是正经材料,还是听支书你的吧!”
果然,毛支书听了这话,一下变了脸色,严肃地扫视着会场说:“那好,我就再提一个建议,谁种的地多,谁就把佘天志老头接回去赡养,大家看行不?”
话音刚落,文义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大声地抗议道:“为啥该种地多的养?我们种地多,拣了啥便宜?”
毛支书这次可不客气了,也立即拿出了领导人的权威,瞪着文义吼道:“吵啥子,啊?!这又不是猪儿市场!”
文义还是气鼓鼓的,他正想回答毛开国,文忠忽然在后面拉了他一把,小心地说:“你别多言多语!听支书把话说完。”
文义正憋了一团火在心里,见大哥这种胆小如鼠的态度,更加生气了,回头猛地瞪了文忠一眼,说:“你怕啥?天塌下来我顶着!”
文忠嗫嚅着回答:“我不是怕,我是说,光吵也不解决问题。”说完,蹲下了。
这儿文义听了文忠的话,也稍微冷静了一些。毛开国等文忠两弟兄不吭声了,才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地解释起来:“为啥要这样?因为现在各种负担,都是按责任田平均摊派的。像佘文义你们家,转包了佘华祥几户人的田,一共有三十几口人的责任田,是全村数一数二的种田大户。你们家的各种负担,当然也是全村最高的,包括五保户的负担。最高的不赡养,难道要最低的赡养不成?”支书说到这里,把眼光移到文忠身上,说:“文忠,你是懂事理的人,你说,是不是这理儿?”
老实的文忠听见支书点着名问他,一下子脸红了。这个胆怯、本分的庄稼人,心里已经充满了矛盾。一方面,他十分不满意支书的做法,尽管他们家种的田多,可啥摊派、负担,都是按人口、田亩付了的,凭啥又要他们家单独负担一个五保户?可是,他又不愿意得罪支书,县官不如现管,自己一家人毕竟在人家管辖下过日子呢!所以,听了支书的话,他一时显得十分窘迫,半天答不上话来。
文义知道支书这是在吃柿子拣的捏,又呼的一声站起来,说:“你别拿老实人开刀,有啥冲我问好了!我回答你,你这是坑人,我们不会答应!”
支书却好像并没有生文义的气,反而微微笑了一下,接着把目光移到会场上众人的身上,说:“这是村民大会,不能由谁说不行就不行!大家说说,这办法行不行?”
会场上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过了一阵,有人喊了起来:“行!”
支书又朝会场问了一句:“究竟行不行?”
这时,更多的人回答:“行!”
毛开国嘴角又浮现出了一丝微笑,收回目光说:“就这样了,少数服从多数!”
文义看了看场上的乡亲们,见大家脸上都呈现着一种脱掉干系后的轻松,内心不觉悲哀起来。他想喊叫什么,却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语言。过了一阵,才猛地跳到毛开国面前,愤怒地喊道:“你是支部书记,咋不把他接回去赡养?!”
毛开国不甘示弱地回答:“这是村民大会决定的,必须服从!”
文忠见文义和支书对峙起来了,又忙过去拉住文义,低声劝息地说:“算了,我们认了!张三不养,李四不养,支书也挺作难的。”
文义气冲冲地甩开文忠的手,仍盯着支书问:“要是不服从,你又咋办?”
毛开国说:“不服从就没王法了?《村规民约》上写着!我倒要看看,是胳膊硬,还是大腿硬?”说完,对众人一挥手,宣布道:“散会!”
众人一听,急忙站起身来,噼噼啪啪地拍着屁股上的尘土,转眼就走出了会场。
一会儿,人尽场空,文义还余怒未息地站在那里。文忠劝了他好一阵,弟兄二人才显得有些孤独而无奈地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文忠和文义都闷闷不乐。他们谁也不愿首先把会上毛支书决定的事,告诉中明老汉和母亲及文英、卢冬碧。并且,他们心里还存在着一丝侥幸,以为只要自己不主动去把天志老头接来,支书总不会叫人给他们送来。
可出乎他们意料,毛开国在他们吃午饭时,真带着两个民兵,将佘天志老头给他们背了过来。
一家人顿时傻了。
文义首先跳下桌子,怒不可遏地指着毛开国,气冲冲地说:“毛支书,你也太过分了!”
毛开国没理文义的茬儿,冷冷地说:“随你咋个有意见,反正我们执行村民大会的决定,给你把人送来了。要是你们不管他,他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是要负责的。”说完,又对民兵吩咐说:“把他放到椅子上,我们走!”
两个民兵果然将佘天志老头放在椅子上,转身和毛开国一道,急匆匆地离开了。
文义还冲着毛开国的背影,不甘心地骂:“姓毛的,你是长尾巴蝎子,满肚子坏水!”
这儿中明老汉还不明就里,看着文忠、文义不解地问:“咋个回事?”
文忠此时心里也全是气,见支书走了,胆也壮了一些,便把刚才开会的情况对父亲、母亲说了一遍,说完,还气愤地加了两句,说:“这都是毛支书使坏!我们没答应,他就送来了。”
文义满肚子的气没地方发泄,听了文忠的话,不屑地瞪了他一眼,说:“你就在一边嘴才硬!刚才在会上,你咋屁也不放一个?”
文忠脸一下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我咋没说?可就算我们说千道万,不是也白说吗?”
卢冬碧听了文义的话,又知道丈夫是个软性子人,便没好气地指着文忠说:“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好嘛,你不开腔,把人弄来了,你就养去嘛,反正我不养!”
文英也说:“就是!”
在这弟兄、夫妻纷纷抱怨之间,文义突然一挥手,爆发地说:“不行!他能送来,我们也能给他送回去!我们把他背到毛开国家里!他是支书,他为啥不该养?”
文忠刚才受了文义的抢白和妻子的埋怨,这阵也显得脊梁骨硬了起来。听了文义的话,立即赞成,说:“对,给他送去!”
文义见大哥口气坚决,决心试一试他的态度是否坚定,于是便说:“大哥这才像个人样!你就背他走!”
文忠知道文义在赌他,在家里,他也不愿丢下男人这张脸,就回答文义说:“你以为我不敢?背就背!”说着,他走到天志老头面前,蹲下身去。文义走过去,就要把天志老头抱到文忠背上。
这时,中明老汉忽然抢了过来,一把掀开了文忠、文义,大声地说:“给我放下!”
文忠、文义,还有田淑珍大娘、卢冬碧、文英,一下全愣住了,疑惑地看着他。
在刚才文忠、文义争论的时候,中明老汉一直在默默地看着这个可怜的五保户老头。这完全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从他的脸上,再精明的人也无法分辨出他的实际年龄。从他露出的手背皮肤来看,可以清晰地想象出身上的枯瘦和憔悴。他身上的衣衫不但破烂,而且散发出一股臭烘烘的气味。他的眼珠呆滞、昏黄,像小孩子一样好奇地望着佘家人,而对围绕着他发生的一切却浑然不知。
中明老汉看着看着,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酸楚来,眼前蓦然晃动起了年轻时的佘天志。那是怎样一条种庄稼的汉子呀!站起一座山,躺倒一道梁,走路一股风,没有啥样的庄稼活不会侍弄。周围团转,左邻右舍,哪个不夸?可如今却这样了。中明老汉沉吟半晌,朝儿子们挥了挥手,不容置疑地说:“我们养!”
儿女们呆了一会儿,突然七嘴八舌嚷了起来。文英首先说:“爸,爷爷死了十多年,你是不是嫌日子清静了?”
文义说:“我们这次让了步,人家会得寸进尺!”过了一会儿又说,“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爸可要好好想一想!”
卢冬碧更是不满,嘟哝着说:“要养你们养!我到你们佘家来,要养几个先人?你们要养,我们就分家!”
田淑珍大娘听见媳妇这话,尽管她一辈子依顺丈夫惯了,可这时还是忍不住站在儿子、媳妇一边,指责中明老汉说:“你呀,尽做傻事!添这样一个人,端茶送水,接屎接尿,谁来干?”
中明老汉心里本来很乱,给他们这样一说,就更烦躁和生起气来,他先瞪了一眼卢冬碧,然后才盯着老伴,怒气冲冲地吼:“你们吵啥?要滚就滚!”见儿子、媳妇都不吭声了,才放低了声音说,“你们以为我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找个先人来服侍,是不是?还是以为家里吃不完、穿不尽,要找个人来吃、找个人来穿,是不是?我是看他可怜、遭罪呀!你们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他过去是啥样的人?精精壮壮一条汉子,挑三百斤毛谷子走两里路,肩都不换一下。那时候,哪个不夸他?谁家有个修房造屋垒猪圈,打个招呼就来了,哪家没找他帮过忙?种了一辈子庄稼,现在动不得了,落到了这个地步,人啦,良心都哪儿去了?你们看一看,他成啥人了?搭张火纸在脸上,都可以哭了!我们也是庄稼人,心子都是肉做的呀!人家还买母行孝呢!何况他还是你们一个爷爷辈呢!”说到这里,中明老汉停了停,他抓起烟杆,又放下,然后看着儿女们继续说,“如果嫌他来吃了你们的,穿了你们的,住了你们的,那我今后不吃、不穿行不行?我出去住岩洞行不行?没人端茶喂饭,我中明老汉不缺胳膊少腿,我不要你们干行不行……”
说着,中明老汉见儿女们低下了头,便不再说下去了。他的儿女他知道,他不需要再说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