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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时候,天气热了起来。当然,这不是那种夏季的酷热。太阳照到身上,不再有炙人的烧灼感,空气中也没有了那种泥土烤裂后的焦燥味儿。但毕竟还只是初秋,“二十四个秋老虎”还在以顽强的力量迸发着热能,让人们干活时热汗涔涔。田淑珍大娘一手提了一只暖水瓶,一手提了一只盛着碗筷和稀饭的竹篮,往丈夫和儿子们挖鱼塘的地方送“过午”的东西去。她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来履行她做妻子与母亲的一份义不容辞的责任。丈夫和儿女,是她生命的全部呀!

今天,二儿子文富去未婚妻家催结婚了,丈夫、文忠、文义和大儿媳卢冬碧,在责任田里挖一口鱼塘,田淑珍大娘知道这是一件苦活,原准备等收工回来才让他们“过午”的。但大娘抬头看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阳,一下子心疼起丈夫和儿子媳妇们来,就忙进屋烧了一暖壶开水,热了早晨剩下的稀饭,给他们送来了。

现在,田淑珍大娘走在明亮而温暖的阳光下,盛稀饭的铝锅和洁白的瓷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到处都是赏心悦目的景色,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庄稼和树木都呈现出古铜绿的色调。收割后的稻田里,蓄满了明晃晃的水,映照着蓝天白云的倒影。田淑珍大娘在这一幅初秋的剪影中走着,阳光的几分暑热传遍她的全身,使她有一种快融化的感觉。她感到惬意极了,生活在她面前铺展开了一幅灿烂的前景。她的儿女们都成人了,她的二儿子马上就要结婚了!作为母亲,再没有什么能比娶儿媳妇更高兴的事了。她的小儿子,虽说个性不及两个哥哥绵软,但文化比两个哥哥高,正长身体的时候,日子好过一些了,因此,长得也比两个哥哥英俊,将来也一定会找一房好媳妇的。她一定要给幺儿子找一个性格像绵羊一样温顺的女人,将来她和老伴就跟着幺儿子过,让媳妇能够孝顺他们,服侍他们。她绝不是嫌弃大儿子和二儿子,不,不是这样。大儿媳妇过去虽说脾气暴躁些,但这几年改正多了,对他们也能孝孝顺顺的了。二儿子未过门的玉秀姑娘,一看就是一个懂事、体贴老人的姑娘,今后也一定是个好媳妇。她不是不喜欢她们,只是如俗话所说“百姓爱幺儿”,她更喜欢幺儿和幺儿媳妇一些。等二儿媳妇过门后,她和丈夫还要在两边平房上加一层楼,还要把两边的小青瓦屋扒掉,也修成牢固、气派的楼房。她要给儿女们都留下一份可观的家业,让邻居和外人羡慕不已。到时候,她和老伴就随便住在哪间偏厦里,只要看着儿女们过得称心如意,他们心里就会高兴。

田淑珍大娘越想越满足,一种幸福的陶醉感,像漫过田野的微风,浸润了她身上的每条神经和每处肌肤,使她周身都在快乐地震颤。她看什么都满意,周围的田地,每一块她都觉得亲切。她向阳光笑了一下,禁不住哼起一首做姑娘时的歌谣:“巴山豆,叶叶长,爬上去,看我娘,道又远,路又长……”

正唱着,冷不丁从前面地里站起了佘文全的女人叶冬碧。叶冬碧一见田淑珍大娘,便快言快语地问:“二婶,你这是到哪里去?看你乐的,是不是出门捡到了金元宝?”

田淑珍大娘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忙说:“给文忠他们送点吃的去!你在打猪草呀,他嫂子?”

冬碧道:“是呀,二婶!文忠兄弟他们在干啥?”

田淑珍大娘回答说:“在河堰口的责任田里,挖鱼塘呢!”

“吙!”叶冬碧的眼里放出光来,“你们家又要养鱼了呀?”

“是呀!”田淑珍大娘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是文义的主意!我叫他们莫养,说那活儿又烦人又不保险,票子拿到手里才算得到数。可他们要养两亩田的试试!”

叶冬碧赞叹起来:“啧!二婶,你们一家硬是能干啦!种几十亩田,副业又搞得好,如今又找了新门道,真是勤人做起懒人爱!”

田淑珍大娘听了这话,心里比喝了一碗蜜还甜,却说:“你还懒呀?这么大的太阳还在外面打猪草,也不怕辛苦。”

叶冬碧说:“赶文忠兄弟他们,差十万八千里远呢!”末了又道,“二婶,文富兄弟啥时候办喜事?”

田淑珍大娘回答道:“早着呢!”

“还早哇!”叶冬碧故意噘起嘴唇说,“二婶怕我们吃多了,不让我们来,故意瞒着呢!”

“哪能瞒着呢!”田淑珍大娘急忙说,“到时候我早点请你这个当嫂子的,来给他们两口子铺床呢!”

叶冬碧一听高兴起来,道:“可是当真的?!嗨,找我铺床算是找准人了!”说着,唱了起来:“铺床、铺床,金银满床;纱罗帐子,配的牙床。扎花枕头,放在那头;好个姑娘,配个新郎。先生儿子,后生姑娘;入学太子,贵妃皇娘!”

唱毕,叶冬碧和田淑珍大娘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后,叶冬碧又正正经经地对田淑珍大娘说:“二婶,我二天给文义兄弟介绍个婆娘。”

田淑珍大娘笑着说:“哈哈,你莫又给他说个‘甩得圆’的女人,瓜子脸,梅花脚哟……”

大娘还记得这个侄媳妇逗文富的事。

叶冬碧听了田淑珍大娘的话,猛一下想起往事,又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够了,才对田淑珍大娘道:“哪能呢,二婶!那时文富小,我逗他呢。现在文义大董董的,我哪能还逗他玩呢!我真的要给你说个好幺儿媳妇!”

田淑珍大娘眼里闪出感激的光芒,忙道:“那就多谢你这个做嫂嫂的了!”

和叶冬碧说笑过后,田淑珍大娘的心里更亮堂、温暖起来。她走过一块长满水青树的小林子,来到了一片平坦、开阔的坝上——这便是他们家责任田所在了。她家的二十多亩冬水田,已经翻耕过了,蓄满了水,像一块块巨大的玻璃,明晃晃地镶嵌在四周没有翻耕的田块中间。在最下面的一块田中,她的丈夫和儿子们赤着上身,正将田里的稀泥,一锹一锹地铲起来,垒成塘埂雏形。随着用力,青筋和肌肉在他们手臂上凸起。他们身上糊满了汗水和泥浆,仿佛泥人一般。

一看见他们,田淑珍大娘的心里,立即就被做妻子和母亲的柔情所笼罩。她加快脚步,走到田埂边,放下竹篮和暖瓶,对田里喊道:“文忠、文义、冬碧,快上来洗手,吃点东西!”

文忠见母亲冒着太阳送来吃的,心里一下感激起来,说:“妈,你咋送来了?我们收工会回去吃的!”

田淑珍大娘一边从竹篮里往外拿碗,一边说:“看你们干了一大上午,快来吃了再干吧!”说着,便把稀饭给丈夫和孩子们盛在碗里。

文忠、文义见状,先爬了上来。大娘又对儿媳喊道:“冬碧,你还没饿哇?”

冬碧答应着:“妈,我就来!”说着,也爬了上来,洗了手,却先去一个旮旯里方便了。

文忠接过母亲递来的碗,见父亲没上来,先没忙喝,朝了中明老汉喊道:“爸,来吃吧!”

中明老汉最后爬上田埂,也没洗手,只双手搓了搓,就接过碗,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田淑珍大娘看着,心疼得不行,嘴上却说:“看你馋的,像几天没吃过饭的饿死鬼投胎转世!”

中明老汉笑眉笑眼地回答:“我还没学会假斯文!”

田淑珍大娘把碗递给卢冬碧,一眼瞥见儿媳妇手上已打了几个血泡,便立即沉下脸对文忠说:“你们这是咋搞的?这是女人干的活?”

卢冬碧十分感激婆婆的体谅,忙说:“不碍事的,妈!”

文义说:“叫她别干这活,她要干呢!”

卢冬碧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多少也出点力吧!”

说着,全端起稀饭喝起来。田淑珍大娘仿佛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站在一旁,安静、幸福地看着丈夫和孩子们喝稀饭。男人们全都饿极了,大口大口地喝着,发出很响亮的呼呼声,媳妇则要文静得多。看着看着,大娘突然莫名其妙地涌上了泪水。她想起孩子们小时,躺在她怀里吃奶的情形,以及他们小嘴贪婪地吮吸奶头时所产生的快感。此刻,这种快感又一次在身上震颤起来,使她的目光显得特别温柔,松弛的褐色双颊上也泛上了少见的红晕。

丈夫和孩子们吃完了,抹抹嘴,又下田干活去了。淑珍大娘收起碗筷放进篮里,又对他们叮咛了一遍早点收工的话,才怀着满意的心情回家去了。

田淑珍大娘刚走一会儿,文忠就看见从水青冈林坝的路上,走来了村支书毛开国。毛开国五十多岁,长得很富态,头上秃了一片顶,像一个大知识分子样,其实只进过几天扫盲班。他穿了一件白背心,一件灰衬衣披在身上,胳肢窝下夹了一只塑料包,像是从什么地方检查工作路过。他走路的脚步有些踉跄,显然是喝醉了酒,一边走,一边还含糊不清地哼着一支古戏文。他摇摇晃晃地来到中明老汉开挖鱼塘的地方,斜着眼看了他们一遍,突然站住了。

文忠隔毛支书最近,见他站在面前,就问:“毛书记,你哼的啥?”

毛开国醉意蒙眬地回答他说:“说了你也不晓得。”

文义看了看这位支书,心里很不舒服,就故意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毛开国盯着文义问:“你知道啥?”

文义讥讽地回答:“是革命的小酒天天喝,温柔的小手天天摸。”

毛开国没听出文义话中的弦外之音,反而显出有些得意地说:“嗯,这还差不多!”可刚说完,明白了文义话里的意思,立即正了脸色对文义说,“我摸谁了,嗯!年轻人不学好,尽乱说!”末了,又看了看他们挖的鱼塘,绷着脸说,“你们这是干啥?莫要乱占耕地建房!”

中明老汉忙解释说:“毛书记,我们不建房,是挖鱼塘养鱼。”

毛开国一听,立即笑了起来,并跷起大拇指赞扬地说:“好哇!你们这又是典型了!上次开会,周书记还号召大力发展多种经营呢!种粮食饱肚,多种经营致富,我们党支部百分之百地支持!”说着,他朝空中挥了一下手。

中明老汉听了支书的鼓励,很高兴,可嘴里却说:“还不知成不成,我们没经验呢!”

毛开国说:“那有啥?和尚都是人生的,学嘛,啊!”他像作报告一样,连夸奖带鼓励地说了一通大话后,才转身走了。

可走了一截路,支书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站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身,重新走回中明老汉的鱼塘边,朝中明老汉招了招手,说:“哎,老佘大哥,你来一下!”

他不像以前那样称“老佘”,中明老汉一时被支书突然的亲热弄得有些怀疑起来。他愣了一会儿,才朝毛支书走去。

毛开国朝文忠、文义兄弟俩看了一眼,然后把中明老汉带到了更远一点的地方去。

文义见了,悄悄问文忠:“啥事这样神秘兮兮的?”

文忠说:“谁知道有啥事!”

文义说:“夜猫子进宅,没好事。”

毛开国和中明老汉在另一根田埂上站住了。文义看见,毛支书掏了一支带把儿的烟给中明老汉,中明老汉有点受宠若惊地看着毛开国,脸上挂着忠厚的笑容。接着,毛开国凑到中明老汉耳边,在嘀咕着啥。嘀咕完了,毛开国抬起头,在中明老汉肩上亲切地拍了一下,才转身走了。

中明老汉回到田里,文义立即问:“爸,毛开国找你干啥?”

中明老汉心里似乎很矛盾,过了一会儿,有点烦躁地说:“没啥,各人干活。”

文义一见,更知道毛开国找父亲不是好事了,便开导父亲说:“爸,是啥事,说出来我们心中才有点数呀!”

半晌,中明老汉才迟疑地说:“他问我们买着鱼苗没有?他想来鱼塘入股,他负责买鱼苗。”

文义一听,立即火了,大声说:“去他妈的!树还没栽,他就想摘果子了!”

文忠朝毛开国去的方向看了看,忙劝文义说:“你轻点!人家还没走远。”

文义瞧不起文忠这种态度,更大声说:“你怕他啥?怕怕怕,挨一下!”

文忠立即不说话了。文义又回头问父亲:“你答应他没有?”

中明老汉说:“我说,要和你们商量商量。”

文义立即说:“不能答应他!他当干部的,白吃白喝惯了,还想占我们的便宜!一点鱼苗值多少钱?到时候打出鱼来,他就要分一股硬账。我们辛辛苦苦干一场,凭啥要把便宜给他!”

文忠沉默了半晌,这时听了文义的话,觉得弟弟把话说得太死,又抬起头犹豫地说:“可人家是干部,我们就……吃点亏吧。”

文义又回头吼了大哥一顿,说:“我们一不偷,二不抢,条条路子走得正,他干部又咋的?你怕事,我不怕,我这就去给他回话!”说完,丢下工具就爬上田埂,中明老汉在后面喊他,没喊住。

毛开国书记还没走远,一会儿,文义就追上他了。毛开国见文义追来,忙问:“有啥好事?”

他还以为是中明老汉和儿子们商量了,文义是来给他报告好消息的。

可文义脸上挂着霜,气咻咻地说:“我来跟你说说,我们家开挖的鱼塘,不养鱼了!”

“不养鱼了?”毛开国显得十分惊讶,说,“那养啥?”

文义说:“养王八!”

“养王八?”毛开国弄糊涂了。

文义说:“专养想占便宜的大王八!”

毛开国突然明白了过来,酒也全醒了,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用手指着文义,怒不可遏地说:“好哇!你,你小子挖苦人!你小子——”

文义却一转身,跑了。

毛开国望着文义的背影,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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