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情书

文·骆以军

骆以军

台湾作家,祖籍安徽无为,1967年生。著有小说《妻梦狗》《第三个舞者》《月球姓氏》《遣悲怀》《远方》《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西夏旅馆》《女儿》。

曾获香港《红楼梦》文学奖及“台湾2001—2015长篇小说30强”第一名。

你我即使这一刻在这房间如此亲爱

我们终因你在某一时点做的选择

得各自转向终于无关的另一种人生了

那种湿雨中我们身旁经过的其实只是一条人烟稀少上坡石板路

却因那些围墙上的青苔 浓密的树林

整片烟蒙蒙的灰绿

像走过一片墓园道

母亲打着伞 我也打着伞

这是学期的最后一天了

接下来的假期 这个小校园将更空无人烟了

我们走到那警卫亭前 居然里头也没有人了

那警卫亭应是日据时代所建

八角驿亭 碎磨石墙 玻璃窗框还是深绿漆的木框

用非常复杂的支架方式将窗外撑

校园里也是一片灰绿色雨雾笼罩的靠挤在一块的建筑群

和那些大面包树 榄仁 凤凰木 白千层 或椰子树

一片空寂

许多学生早已回去了

通常是那些开着黑头车的父母 还带着司机 或美丽的穿洋装的妹妹

来搬下那些平日就装腔作势家伙宿舍里的一箱箱书或杂物吧

像我这样到车站等了半天

然后和母亲撑伞步行走来学校的

应该是绝无仅有的吧

但我很快在挂着奶突玻璃罩顶灯的穿堂

遇见一群认识的家伙

便走上前加入他们把母亲甩开

不过这群平时在宿舍分看那些猥亵日本女优照片说黄色笑话的家伙

似乎被母亲美丽年轻的仪态吓到

他们变成一种忸怩低声交头接耳的模样

“你母亲是个美人啊”

她说我习惯被背叛

她说 那个T骗了她感情

“她不爱我”

她心碎了

她在电话里狂哭

他想说 等等

那是不是就是那段时间 我觉得有小四

像猫走路无声无息闯进我们的秘室

所以那是个小她十六岁的小T?

他安慰她 青春本来就是一种暴力

如同你之于我

她说 我现在觉得这些孩子比我想象的复杂

他们在我面前都表现超爱我

但一转身 他们的世界比我的世界复杂多了

他想

这不是那段时间 你之于我吗

我像声纳故障的核潜艇

迷惑但保持沉静在深海中缓慢穿过那些无光的海沟

我搜寻不到那闯入者的位置

但我知道他隐藏在这水域里

好多次他那么迷乱捧起她洋娃娃般的小肩膀

盯着她欢愉的美丽的脸

“告诉我实话 有没有小四?”

“没有 没有”她总像即使在睫毛如蝶蛾敛翅 半醒半梦之界 也可以说谎

他想 那些年轻男孩女孩之于她

就像礁岩间亮晶晶的牡蛎

乱七八糟附黏在海藻滑溜凹凸某处

没有一枚是独一无二 非如此不可

但每一枚都吸引无感性时刻的她 本能想把它们剥开

拔下

新鲜 柔软 短暂但此刻那么清晰流晃生命实感的醉人腥味

但那只要有她和他们之中一个

出现了爱情或性(他像盲人只感受一团糊光 并没有任何那会是什么样光景的想象力)

就使他痛苦不已

他不就是要她扮演他的疗愈少女吗

他也不曾把她当成 她的时代 他无能一缕一缕浪费琐碎时间去交换的

他不理解的 她是怎么穿过那一切像马赛克彩色小块小块光雾

她的庸俗而像平板计算机的时代

变成一具光滑的充气娃娃玉体横陈在他面前

但那是什么

在比较衰老的直立猿人的悲哀身形

透过性 和年轻时不一样的性

把窖封在她年轻身体里的千滋百味的一缕芬芳 或电击般的光

剥开 一蓬烟吐出来?

青春像薄薄敷在橡皮暖壶外层的荧光剂

你必须将那内囊翻剥裸露 用手指手掌掏搓下那粉尘的光的幻觉

才将那年轻沾上自己衰皱但其实和婴儿期一样敏感的皮肤

但她实在也太野了

他掌握不到她

问题是

谎言非常像父子骑驴

作为被欺瞒的这方

时光中无法如君王以公开虐杀罪犯身体

宣告“真实”即“爱”

汝对我说谎

即被宣判被剥夺在我的国度中延续活着的时光

恋人间也常以忠实作为这种爱之恩宠的独享或取回

究竟是严丝合缝密不透风的谎言

或是漫不经心处处破绽的即兴乱扯

对这个爱比较不羞辱?

如果

这个恋人

十年 二十年都没被发现

她在你的时光之外

另外像用一副塔罗牌编织了另一座命运交织的城堡

你始终追查不到任一缝隙 钥孔

进入那个被封印的 她不贞的时光

这个谎言 可称之为恶吗

没有造成嫉妒 扭曲的恨意 屈辱

你碰不到那个在倒影世界偷了你的人的暗鬼

这形成背叛吗

或如果(如他和她的状况)

她是他藏在时间法则失效的那格秘密抽屉

他说谎藏着她

而她亦对他说谎

他可有“我和你是共同盖这座谎言城堡的共谋

你却在这座谎言之城的夹层 看不见的楼中楼

又快手偷盖了一座城外之城

另一个界面的故事”的更难以言喻之双重愤怒?

被背叛者通常的愤怒是这样的

为何要将我打落到那样一个多疑者 跟踪者 像没尊严的狗吸鼻子一路嗅闻你犯罪的迹证?

为何是我扮演这个角色?

为何让我活在一个眼前所有事物都是精密安排重组的马赛克瓷砖的“假的世界”

为何不告诉我真相

后来你发觉被背叛的那个哀恸之城

其实是一种随时间投资而愈建愈庞大的“骄傲”

愈层层叠构一砖一柱的她洞穿她的那些烂谎言 假会议 不存在的时间

她便愈不甘心拆毁那座别人眼中怪物般的城寨

譬如说冒险 探险

和自己陌生的类型接触

累积经验 扩张可供反省的资产

但是常有不确定的风险

像冰锥等在不可知的暗处

不知何时会出现捅你一下

譬如你在犹豫要不要对方接不接受对方时

对方可能把契约关系解除

或者你遇到骗子

或玩家

或扭曲的家伙

习惯性说谎者

我们如何预测较长时间后事物的变化

应无所住

如果不是压抑让自己不会痛苦 不岩壳化

而成为低头专注观察实验室培养皿中菌落变化的工作

不是进入防御体系

我想最可怕的事是被讨厌吧

为何人会出现想占有对方的执念

我曾经历过

把全部力量召唤出来以占有对方的时期

像缴学费般把自己源源不绝流出

后来我也遭遇过 被别人所爱

而我跟不上的阶段

承诺 回赠 力不从心 逃出对方之话语罗网

譬如 丑闻笔记本

那是什么

这是一种相反力劲的学习

被负欠者 爱的受苦者 指控对方毁约或爱的浓度不够

被指责者困扰不已

对被标的钉死的角色(像游乐场里的扮卡通动物傀偶者一样疲惫憎恶那无它种可能的服务人员之职业道德)

不愿被爱的话咒吸干精魂成人皮

问题是

现代人可能只存在于强弱角色之单一选择吗

我不在意你

于是我不会被伤到

这就是强者吗

我怀念那些我曾经无比纯净做梦的时光

那时我尚未服食白色指甲屑般的安眠药

我的女人沉静地在我身旁睡着

有时我起来倒一杯水喝

点一根烟抽

坐在床边回想刚刚那绿光充满的梦

我在想如果女人醒来我要如何跟她描述

我那些和小学三年级孩子无差的梦境

我赤脚走在无人的校园 无人的游乐场 无人的山坡草原

像梵高的麦田群鸦

那些孤寂的白色独角兽 有一只臀部上叮着一只水蛭

小沟玔里的浮萍和后来像玻璃将梦切割的

冰冷的流水

“我的房间有别人进来过了”

突然如此清明

一切的一切

你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你了

那以后

五年 十年 二十年 乃至终老

我不可能再在一种全然相信的时间流河里了

原本我总思考着人为何会困限在固定模式的那几种反应

如果她可以

同时在那(你以为是你一人可以进去的)房间

切换彼此不知对方存在的“不同人的在场”

这是你最好奇之处

那是什么

同时以这副灵魂 这副身世在向不同的爱人打开自己

描述自己

在那个夜晚

女孩匀息熟睡

他突然想蹑足收好背包

穿鞋

就这样离开 轻轻推门出去

让她第二天独自醒来

但他拿着烟坐在浴室地上

思考着这一切

当她不愿说

你永远不会知道 你感受到的那一切

他不像年轻时那样哭泣

但同样觉得迷惑孤独

所以我必须在

即使她在我面前仍那么深情的这个房间里

把属于我在其中的电源拔掉

“因为这是不可能了”

我极年轻的时刻

某一次领会

我们可以只活在第二义的世界

如果可以愉悦过完一生

但那时我就选择了

在某间密室里

我只过第一义的时间

它不能模糊 混沌 交叉换手 用广告逻辑造成偷天换日

我坐在那儿抽第二根烟 第三根烟 第四根烟

我们会想象这样的形式

很多年后我们重逢

突然对当年的第三者全不在意

神马都是浮云

然后我们还是发现自己是对方最爱

(因为你意识到房间被净空了)

但我完全没有离别的情绪

第二天你醒来时她的脸在你上方美如春花

“怎么了”

她知道你知道了

但你们仍微笑 亲密说话

甚至拿那不存在的小三开玩笑

很多年后她会恨你

你为何不争取我 夺回我

她不愿让那个人从描述中显影

于是他即使不在了 也是永远在你们这房间里

你甚至只是想责怪她像宠溺对事物未来藤蔓攀长缺乏想象的天真女儿

“啊你为何把门打开?”

依量子力学

那注定是另一个故事了

不是我们在无猜疑的第一意共同描述的那个故事了

所以这个故事匣要被我关掉了

但她还是微笑着

像这是她从前讲给他听的某个趣闻

譬如说

“源代码”

那个上士 一次又一次 反复回到那列行驶中的列车

全车的人都已死去

他只是“国防部”利用一种残存脑波的微能量微讯号

用此人的意识当穿入冥界森林的猎狗

他永远只能回去爆炸前的那八分钟

他要在那短瞬即逝的八分钟灭散前

观看 纪录 巡梭

当时在车厢上有那一个可疑的家伙后来放了炸药

一次又一次进行微物之神的探勘

究竟是在哪一个时间点?

每一个在场的人的神情都仔细观察

坐他对面的美女 后座的喜剧演员 查票列车员 不断拿笔电查资料赶去开会的主管

他一次又一次在爆炸中用完那八分钟

回到计算机的源代码系统

这就是我们对我们永远不可能探勘的密室的

时光撬开术

我们不可能知道死去的亲人 不爱你的爱人 对你说谎让那另一人匿踪的美丽的脸

那后面的头颅密室

是否是一列行驶中的火车

在这部电影里

因为他能自由进入那不存在的“发生现场”

他可以阻止(在那些人脑海中)那个毁灭的发生

让整列车进入另一量子宇宙

炸弹的引爆器被拆除

所有人在继续行驶的火车继续活着

或我实时进到你脑中的那房间

在你开门前阻止

“因为不可能并行 你一定会失去我”

但那终是不存在的

于是你我即使这一刻在这房间如此亲爱

我们终因你在某一时点做的选择

得各自转向终于无关的另一种人生了

很多年后

我收到那女孩的来信

“我决定原谅你了”

“觉得应该跟你说一声 我不恨你了”

我很迷惑

她是谁 我让人恨过吗?

像周星驰“功夫”里包租公

在每次那些留下重要遗言他却无法翻译其中晦涩讯息

焦虑大喊“可不可以请你们以后不要用外国话!!!”

妈的 那是什么意思?

显然在一封闭的 静静无人知晓的时间流里

曾有一个人专注地恨着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高中的时候

我哥儿们的抽屉压着一叠不同制服少女们的情书

我只有别班学长写满错别字脏话的钉孤支约定时间地点

知道的时候 这个恨已经结束了

“求求你 能不能请你继续再恨我一阵子 让我至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不恨了”是什么意思

恨是什么样的一种纯洁的感情

为什么你让一个人恨你

“恨”在这件事上跟“追忆逝水年华”一样

是时间飞矢上才能结晶的冰花

(“多少恨” “遗恨传奇” “长恨歌”)

恨意味着一种时间的巨量和翻不了盘的整屉整柜的债务明细

“难以言喻”“罄竹难书”

它只剩下一种麻药退掉后用舌去舔那被用铁钳拔掉坚实存在的空洞窟窿

我恨你 因为你让我屈辱 变得不值一文 变捏扁的空汽水罐

像骑楼里被风乱吹的垃圾塑料袋

“恨”其实会不会是一种被误解的词

像霍金说 爱因斯坦方程式可能有三种不同的弗里德曼模型

宇宙的三种不同行为方式

一 宇宙扩张的速度足够慢

因此不同星系之间的重力使得宇宙扩张减缓

到最终停止

(譬如我房东太太竟然在她临死前对她岁月静好了半世纪的丈夫

我八十岁的房东先生耳语“我恨你”然后安详闭目)

二 宇宙扩张的如此快速

星际之间的重力永远不能使扩张停止

(譬如爱在瘟疫蔓延时的阿里萨

或我的朋友小C 她不断换不同类型老少贫富帅丑的男人

但只是不断累积对最初甩掉她 她深深爱过那第一个男人的恨意)

虽然能使扩张减缓一些

三 宇宙扩张的速度快得正好避免塌缩

星系分开的速度会愈来愈小

但是永远不会完全达到零

(那就是这个写信给我的女人的“不恨了”“因为懂得 所以慈悲”)

有两个条件

宇宙现在的扩张率和现在的平均密度

(我翻译为这一生 存在形貌最大最多可能性的这一生 年轻时以为会是的这一生

麦迪逊之桥

以及 肉体上的每一次哀感的“现在” 发黄的内裤 打鼾的老公 挂网的小孩 每月的水电费)

如果平均密度比某个临界值还大

物质的重力吸引

将成功使宇宙停止扩张下去

并使宇宙塌缩

如果平均密度比临界值小

重力拉力就不足停止宇宙扩张

宇宙将永远扩张下去

第三类弗里德曼模型则是平均密度恰好是临界值

宇宙的扩张将减缓 趋近一个静态的尺度

但永远不会达到静态

你们觉得这像不像在讲“恨”呢?

其实我一直在做这样的事

只是你没有发现罢了

我曾经像蜂鸟

整个肺囊扁成一张丝手绢

只为了奋力挥翅让时光

如瀑布倒流

所有你怀念的人儿

全倒退走坐回那车站的月台

我曾为了博你一笑

千军万马前玩穿着甲冑放屁

香蕉皮滑倒 或拧那个龙城飞将的鼻头

使百万精忠之师一夕叛变

我曾经推倒绕满整个小学操场的骨牌

它们悲伤躺倒前一个同伴

那漫长的哗哗死亡时刻甚至像午后的一场雨

甚至延伸到楼梯 升旗台 实验室 或后墙外那片

传说有迷路小孩的鬼魂仍在里头打转的整片芒花荡

有一天我发现我肩胛骨后的那对羽翼

终于萎缩成像两朵小白菊

额头的神之印痕愈淡愈像去岁的香灰

我知道所有璀璨所有逾越之贪恋

都要交出珍贵之物以交换

我渐渐不记得我曾拥有的

美德 梦想 其坚如冰的银色头盔

诚实 为人们的不公义而泪流满面

它们已漂流至远方

像乳白的星河和黑天鹅绒夜幕神秘交会

穿越彼此的粼粼波光

他们说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他们还说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其实我一直在做这样的事

只是你没有发现罢了

我倒着走 倒着说话 倒着吃饭

只因为我其实已经是不在了的那枚倒影

我一直在偷偷等着沙漏翻转

第一撮细沙如雨檐水珠滴落

于是梦被重播像一张螺纹全眉开眼笑或擤鼻哭泣的黑唱片

那时

你走上你风华万丈 让诸神噤默的舞台

虽然整座剧院塌陷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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