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杭州——战争记忆与杭州记事文学

离乱杭州——战争记忆与杭州记事文学

胡晓真

杭州富庶繁华,又有西湖依傍在侧,从来是四时游赏之地,士女闲都之所。

这个城市的联想是奢华、艺文、才情,以及西子般的美貌丽容,蕴藉风流。然而杭州也是江南要地,更曾是多朝帝都,改朝换代之际,又何能凭斯文一派躲过兵燹?战乱一向是城市历史记忆重要的一环,于杭城亦如是。每逢兵祸,因城市人口密集,又有城墙与外界隔绝,故坚守则往往困于粮运阻断,一旦城破,则不免集体劫杀焚掠,在极短的时间可造成极大的破坏。当此之时,以文为事者,虽身遭离乱,仍多有以耳闻亲见的经历笔之于书者,大约总是希冀一己之见,能为事件留下见证。然而所谓“见”,实不只是“视见”,也是“识见”,因为记载者总是寄寓了自己对事件前因后果的理解与判断。乱定之后的诸多追述,其历史诠释与评价的企图就更明显了。本文所论,便是在此基本认知下,阅读一系列与战乱概念相关的记事文学,而聚焦于杭州,特别是与太平天国军队两度陷城前后有关的材料。我在这里笼统使用“记事”一词,主要是为了与严格文类意义的“叙事文学”区隔。在战乱中,或紧接着战乱之后写出的文字,以诗、文为主,戏曲、小说通常是较为后起的。这些诗文作品主要在记述事件,然后议论臧否,因此概称为“记事”。这些数量庞大的文本,通常不在传统文学批评的考虑范围之内,也谈不上经典意义,然而正因为这些文本往往呈现驳杂、无秩序的特性,且具有强烈的个人性与地域性,所以当这些与记事文学表面要求的叙事逻辑发生冲撞时,文本的裂缝犹如撕裂的伤口,又引我们探测历史的深度、心灵的幽暗与文字的魔力。

一、不离钱塘,永无兵燹——咸丰以前杭州的战争记忆与死亡联想

据说宋仁宗时,处士徐冲晦在家训中训示子弟,杭州乃是善地,永无兵燹,故子子孙孙,宜世世不离钱塘。岂知徽宗宣和年间便出了方腊之变,杭城居民十死其三。徐冲晦的预言,承平时期用以称美,动乱时期便可资感叹甚或反讽。民国时期,钟毓龙(1880—1970)编著《说杭州》一书,其第八章“兵祸”便罗列东汉以来以至日本占领杭州的多次兵革事件。据钟氏的统计,杭州之兵祸自后汉献帝时钱塘大帅彭式称兵起,至民国丁丑岁(1937)日军陷杭止,大小凡三十七次。其中战况比较激烈的,有北宋的方腊之变,以及宋金对抗时金兀术两度入杭等,而最惨的是常遇春攻打张士诚部队控制下的杭州,当时城中绝粮,居民多饿死。当然,若论留下的纪录最多,又最为人熟知的,则是明清鼎革之际的动乱,以及清代咸丰年间太平军两次攻陷杭州的战役。入明以后,文学作品触及杭州战乱的不少,在这个城市宴乐浮丽的表层之下,隐隐埋藏了战争苦痛的记忆。

动乱结束之后,人们反省战争,或者为其屠戮找出理性化的线索,或者俯伏于无亲天道之下。然而往往更动人心弦的,是对战争之前的太平景象的思忆,那如梦似幻,如露之晞,却分明曾经存在的繁华一瞬。我以为,正是这些因素的累积,使得杭州的繁胜,正如其他诸多所谓历史名城,总是暂时遮蔽着随时可能破出的幽暗。这是与感伤、神秘、危险、毁坏以及死亡紧紧相连的深层幽暗。

而杭州与城外西湖互为参照,还有一层女性化的联想。值得留意的是,在文化传统上佳人的隐喻很丰富,不单指向美貌,还有薄命、贞烈、倾城、毁灭等,故而一旦将杭州及西湖比为美人,那么其繁华面固然平添媚态,但其幽暗面却也更难捉摸。笔者在本节并不打算讨论直接“记载”杭州战乱经验的作品。我希望呈现的,乃是根源于绵长的历史与苦涩的集体记忆,在城市的炫丽外表与胜景的佳美情怀的底层,所潜伏埋藏的对死亡与毁坏的恐惧,或者想象,而美丽与毁灭,又都以阴性的符号赋予象征。

明朝开国重臣刘基(1311—1375)有《悲杭城》一诗,诗云:

观音渡头天狗落,北关门外尘沙恶。健儿披发走如风,女哭男啼撼城郭。

忆昔江南十五州,钱塘富庶称第一。高门画戟拥雄藩,艳舞清歌乐终日。

割膻进酒皆俊郎,呵叱闲人气骄逸。一朝奔迸各西东,玉斝金杯散蓬荜。

清都太微天听高,虎略龙韬缄石室。长夜风吹血腥入,吴山浙河惨萧瑟。

城上阵云凝不飞,独客无声泪交溢。

此诗所述是刘基目睹杭州在元末所遭的劫难。作者对比了战前的艳舞清歌与乱中的山河萧瑟,号称最富庶的钱塘,如今但成追忆。刘基虽然并非出身杭州,但的确是浙江人,他的悲伤有个人心理基础。当然,刘基其实寄褒贬于感慨,他所批评的是雄藩(指张士诚)当日的贪逸无状,而今安在哉?后来田汝成(1503—1557)辑录杭州资料,在《西湖游览志余》卷六专列“板荡凄凉”一条,正是因为战争的记忆是塑造城市性格的重要元素,其中引述刘基《悲杭城》一诗,不但借以凭吊元明之际杭州的劫难,也继承了刘基对浮靡风气的批判。此种论调,后文将再行讨论。

其实,除了对本城战乱的记忆以外,杭州的另一个与战争相关的重要历史记忆是英雄与忠臣。埋骨杭州的英雄中,南宋的岳飞(1103—1141)与明代的于谦(1398—1457)大约是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岳飞是河南人,冤死于京城杭州,平反后葬于西湖边的栖霞岭,立“宋岳鄂王墓”。于谦本是钱塘人,死在明代的京城北京,而归葬于杭州的三台山。岳飞自是南宋名将,身为文臣的于谦也曾大战蒙古也先,两人虽然异代,却因为同葬杭州,而在当地并称两大忠烈标杆,纪念诗文多如繁星。就连以民间生活情趣为主调的西湖竹枝词,一旦体裁为文人所袭用,也曾出现这样的作品:

山川不朽仗英雄,浩气能排岱岳松。岳少保同于少保,南高峰对北高峰。

这首竹枝词出自明末清初的黃周星(1611—1680)之手。南高峰与北高峰都是西湖胜景,而以南高峰、北高峰双峰并提,则是西湖竹枝词诸多程式中相当常见的一种,内容多以景物、习俗、男女之情为主,而黄周星则将之转化为英雄的颂赞,以南北高峰作为忠烈崇高的形象。我们可略举数例,以见黃周星如何转化双峰的联想。元代杨维祯(1296—1397)便有此句:“劝郎莫上南高峰,劝侬(一作郎)莫上北高峰。南高峰云北峰雨,云雨相催愁煞侬。”同是元代人的贾策则有此名作:“郎身轻似江上蓬,昨日南风今北风。妾身重似七宝塔,南高峰对北高峰。”可见在元代文人所作的西湖竹枝词中,南北高峰对举已是描写儿女眷恋、欢场留情的现成格式。明代的例子,如晚明的邢云路有作:“南高峰头云氤氲,北高峰上雨纷纷。两峰相对隔湖水,妾心愁雨又愁云。”

或邵泰宁之句:

“外湖水是里湖水,南峰云挽北峰云。”

亦皆以双峰之秀景连结情意之缠绵。

但在黄周星的竹枝词中,西湖的绮丽风情,却不再指向儿女私情,一变而成山川浩气。甚且,山川之不朽,不在于己身之价值,而在于识英雄烈士精魂之赋形。

王思任(1575—1646)的《于忠肃墓》诗云:

涕割西湖水,于坟望岳坟。孤烟埋碧血,太白黯妖氛。

社稷留还我,头颅掷与君。南城得意骨,何处暮杨闻。

一派笙歌地,千秋寒食朝。白云心浩浩,黄叶泪萧萧。

天柱擎鸿社,人生付鹿蕉。北邙今古讳,几突丽山椒。

此诗中,王思任同样将于、岳对举,同时又点出杭州“一派笙歌”的繁华城市背景,于是突出英雄牺牲的壮烈与杭州的游赏特质之间,自有一种似乎相悖却又彼此烘托的张力关系。也就是说,元末明初的刘基感怀杭州遭难,出于较为单纯的兴亡之叹,以及对豪奢风气的批判,黄周星与王思任在明末的作品,却已将忠烈英雄的精神、事迹,以及他们所牵涉的血腥战争,与西湖之佳胜完美地结合起来了。对动乱的记忆,对忠烈的崇拜,对现实的焦虑,都是他们游赏体会西湖之美的一部分。张岱(1597—1679)在明亡后作《西湖梦寻》来追忆国变前的杭州,他之回忆西湖,本以风月胜景为事,然而在谈到“岳王坟”“于坟”等地方时,同样是把忠烈之士的历史记忆与西湖之美融为一体。

这种特殊的情感,与明末的情境似乎脱不了关系。明亡前夕,杭州仍多宴乐,但战乱则即将由记忆变为现实。广东文人黎遂球(1602—1646)后来成为南明烈士,他在明末曾长期居住在杭州,著有《西湖杂记》,其中多是颂美西湖的篇章,但也收录了以下两首与时事关系密切的诗作。其一题作《湖上同胡小范夜饮坐中听其家元戎敬仲与房都护占明盛谈往事》,诗曰:

我客西湖已十载,濯足往往临高溪。今季失意乃寒疾,束书枕琴眠招提。

欲归未归天气好,买舟方上严滩道。湖头词客兰桡过,银烛相看树星晓。

渔阳老将雄酒间,吴阊美人长眉弯。白眼瞠瞠向前语,曾立奇功山海关。

逆珰诛求意不足,银铛夜系血如浴。黑狱沉沉竟失明,流落江南眠石屋。

坐中髯客复何为,犴狴曾同袁督师。令箭初飞缒城出,騕褭牵来只让骑。

罪案相寻连内阁,壮士何妨委沟壑。煅炼严刑死不招,督师磔肉如花落。

至尊意解不深求,忽蒙放出归云游。逍遥独钓湖天月,旧事伤心烟雾愁。

烟波惨淡生前席,酌酒与君望天色。英雄成败古何常,得似扁舟五湖客。

胡郎别我归城中,掀髯大醉凌寒风。相期更伴钱塘去,千顷潮头驾短篷。

美人清歌笑回首,长笛一声折杨柳。为君舞剑复弹筝,玉腕还持一杯酒。

作者在湖上的宴会中,与曾经遭到政治迫害的两位英雄聚会。其中一位抗后金有功,却惨遭冤狱,之后流落江南;另一位是袁崇焕的部下,与他一同下狱,并遭到严刑拷掠,在袁崇焕死后,遇赦放归。西湖的烟波,在英雄的自述中,令人联想的不是逍遥,而是伤心的过去,以及可能更为惨淡的未来。此时,西湖之美,宴会之乐,或者侍酒美人的善解人意,都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下。另一首诗题作《吴静腑席上偕侯赤社晤方尔止》,其中享乐与征战的对比,更为彰显。诗曰:

烽火征兵望将旗,可怜吾党但论时。满堂客为侯生赞,五字城凭方叔师。

酒半断桥携烛至,雪中枯柳认舟移。娇歌妙舞江南乐,只是闻鸡醉复悲。

此诗再次将当下的歌舞宴乐与看似遥远实则逼近的烽火并置,突显了作者一干文友无力回天的悲愁,以及随时准备加入战争的自觉。黎遂球在甲申后投入南明的复国工作,于丙戌年在赣州虔城殉国。此日宴中与他共论时局的朋友则度过了易代之难。根据查继佐(1601—1676)为黎遂球所作的《传》谓:“甲申三月国变,公见所就义诸公,皆平日握手与深语者,益自愤痛哭,誓死为国讲复仇勤王策。”

上文所引的诗作,可说是明亡前夕南方文士之写照。今释澹归(金堡,1614—1680,杭州人)为《西湖杂记》作《书后》,则说黎遂球:“生之名士,死之鬼雄,忽而冰玉洁,忽而刀剑鸣,忽而虎豹变,忽而蜂蝶游,忽而雷电合,忽而风月丽,皆文人之心之跌宕而不可测者。……公乃不愧番禺文人冠冕矣!”

这样的描述,虽然直接的指涉是黎遂球,又何尝不可读作西湖之小影呢?文人心跌宕不可测,正如湖上烟波千顷啊!

西湖风月与美人的联想更为普遍,也似乎与战争无甚关系。虽然如此,湖上佳人的系谱却与忠烈碧血一般,颇沾有几分死气的。(东坡将西湖比西子,我们可别忘了她本来就是吴越大战中的一颗棋子。)当然,女性对杭州的城市性格有决定性的影响,笔者之前已有所论述。香市里推挤的女香客,元宵夜盛装观灯的大家妇女,以及湖船上吟诗清游的才女,无不为杭州女性化的一面作了最好的陈述。

清代某闺秀便直接将西湖称为美人湖,一连八首诗,都以美人作结,分别是“美人湖上美人家”“美人湖上美人坟”“美人湖上美人祠”“美人湖上美人楼”“美人湖上美人来”“美人湖上美人题”“美人湖上美人还”“美人湖上美人魂”。如此,则西湖与才子、英雄的连结一概暂时切断,独独突显美人。然而这个画面其实有个很大的缺漏,便是“死佳人”。

人谁不死?佳人亦然。然而清代中叶以后,杭州文人往往刻意将受难佳人与忠臣高士合而观之,重新塑造西湖的历史记忆。这样的企图乍看之下似乎与明末清初盛行的“贞妇与烈士”论调相呼应,若细观则可知两者之实质大不相同。简单地说,清代中叶文人重新将女性带入西湖记忆的工作,是在社会相对稳定时期充沛的文化活动的一部分。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与事迹,当推杭州文人陈文述(1771—1843)一系列的重修祠墓活动。康正果曾精辟分析陈文述一生的文艺生活,给予中肯的诠释与评价,并借此呈现清代文人心理与文人活动的一些普遍现象。根据他的解释,陈文述看似丰富实则自我消解的诸多诗文创作,实在是当时热闹的文艺场域的产物,诗文超量生产的一环;痴迷于奖掖才女,也是文人与韵事、佳话这些概念结合的结果。所言极是。康正果同时讨论了陈文述回到杭州后,修复诸多历史人物之坟墓与祠堂的背景与动机。他认为这都是出于“思古情怀”,对当时的文人来说,可以表现文化道德关怀,表扬忠烈孝义,等于“物质化了的县志”,或说是一个“巨大的文本”。此说亦有见地。而笔者以为,正因为修祠墓与文化道德关怀有关,故陈文述修西湖三女士墓,确应视为他个人重塑杭州历史记忆的工作。佳人的祠墓,是历史名城必备的死亡想象。

陈文述修复了不少名人祠墓,但他最重视的一项工程,是在西湖修小青、菊香、云友三女士墓,并将事情始末以及众人题咏结集,刊为《兰因集》一书,所收包括王士禄(1625—1673)、施闰章(1618—1683)等人的诗,当然更少不了自己家族的女性,以及门下女弟子的贡献。这三位女士,杨云友是明末杭州名妓,传说与董其昌关系密切,宋代的周菊香与明代的冯小青则是虚实难辨的人物,而陈文述一律将她们视为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女性,并且认为她们的共通之处便是薄命冤屈。他的侧室管筠特别为此事写了一篇《西湖三女士墓记》,根据她的记载,菊香、小青墓在孤山,云友墓在葛岭智果寺西,陈文述为之重修立石,“并建兰因馆于巢居阁西,小楼三楹,中为夕阳花影楼,右为秋芳阁,以祀菊香,云友附焉。左为绿阴西阁,以祀小青”。管筠之所以如此投入,是因为她相信自己与小青之间有特殊的因缘,甚至可说是小青后身。她在文章中特别发挥了小青的象征意义:

筠以乙酉之初来谒墓下,徘徊祠壁,窃有感于婵媛之遭际也。……(小青)爱之者以为千古第一有情人,怜之者以为千古第一伤心人矣。筠尝读其贻杨夫人书及焚余草,远孤镫,境何惨也;零膏冷翠,语何悲也;玉烟花蝶,观何达也;絮果兰因,志何决也。女辞家而适人,臣出身而事主,慷慨成仁者易,从容就义者难。卒之超轮消劫,礼佛以终,靓服明妆,留照而去,平心论之,殆千古第一之贞姬烈女欤?

小青故事流传之后,成为薄命才女的原型,以及文人同情甚至认同的对象。但管筠的逻辑比较特别,她发挥了儒家伦理中女适人、臣事主的忠贞类比关系,迳行将小青定义为从容就义的女英雄,故小青不应与不遇文人比附,而应与忠烈之臣并提。甚至,由于殉身的过程有缓急难易之别,所以小青还比壮烈成仁的战争英雄更崇高。这么一来,修立美人祠墓,便与奉祀忠烈具有同样的高度了。也就是说,死佳人的文化联想不只是红颜薄命,而是贞烈牺牲。犹记黄周星“岳少保同于少保,南高峰对北高峰”之句,互读之下,可知在文人的某种论说逻辑中,杭州的岳飞墓、牛皋墓、于谦祠,在深层意义上是与小青墓等同的。

总而言之,秀丽的山水,惨酷的兵劫,忠烈的英雄,薄命的佳人,这些都是共同组成杭州历史记忆的重要质素,而且互相产生联想。因此,太平与劫数,靡丽与毁坏,生命力与死亡召唤,当我们接触杭州各种文史数据时,这些看似矛盾的力量都不断同时涌现眼前。待到太平天国事件发生的清代中后期,历史记忆的复杂与幽暗早已深深盘踞着杭州的繁胜意象。

二、城市的记忆与原罪

近代西欧城市兴起之初,文学作品便往往将城市的腐败与乡村的真朴对立起来。唯有让一个纯洁的乡下小伙子在因缘际会之下进入城市,见识浮华,窥视光鲜外表下的黑暗百态,并且亲身遭逢险恶之后,他才能体会纯朴生活的真实意义。这可能是许多早期城市小说的基调。现代的世界各大城市可能更为繁华、便利,也可能更为拥挤、杂乱,甚至成为罪恶渊薮。而我们仍不时听说,某某人厌弃了大都会,但远迁之后,又不觉怀念起城市生活,因为自由、机会、精致、消费、娱乐、时尚、文化,早已成为某某人习以为常而不自觉的呼吸吞吐了。又听说,另一个选择离开城市的某某,全心拥抱新生活,往日的喧嚣嘈杂,暗巷惊魂,真心掩蔽,都将封存在记忆的角落。传统中国也发展出大城市,但是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前,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长篇城市小说。韩南(Patrick Hanan)曾指出,所谓城市小说,应以城市的公开或半公开空间为主要场景,对于该城市的里巷坊市,也有具体的描述,尤其必须呈现人在其中的经验。根据韩南的研究,第一部中国的长篇城市小说当是一八四八年序、一八八三年才在上海出版的《风月梦》。这部专门以扬州为背景的作品触及当地的语言、习俗、食物、音乐、娱乐等层面,成功传达了城市的特性、文化与传统,也就是所谓城市的“气性”(ethos)。当然,晚清以后,以上海为中心的城市小说就大大发达起来了。在城市小说出现以前,中国城市的面目与气性经常出现在志书、游记,以及梦忆体文字中。回忆北宋都城汴京的《东京梦华录》便是最好的例子。记忆之为用大矣。

中国文学中怀念城市的作品,往往与对政治中心(京城)的渴望有关(正所谓“长安不见使人愁”),又或者是今昔境遇对比下的感叹。明初,瞿佑以诗祸遭谪保安,在边境过着萧条的生活。田汝成记载,永乐年间,贬谪中的瞿佑分别在庚子与辛丑年元夕共作了六首《望江南》,以怀念故乡杭州。庚子(永乐十八年[1420])元夕他写道:

元宵景,淡月伴疏星。戍卒抱关敲木柝,歌童穿市唱金经,箫鼓忆杭城。

并且自注:“元夕城市寂寥,惟闻戍卒击柝声,幼童数辈,沿街歌唱佛曲而已。

怀想故乡,慨然有作。”次年辛丑年(1421)又续作四首:

元宵景,野烧照山明。风阵摩天将半夜,斗杓插地过初更,灯火忆杭城。

元宵景,巷陌少人行。舍北孤儿偎冷炕,墙东嫠妇哭寒檠,士女忆杭城。

元宵景,刁斗击残更。数点夕烽明远戍,几声寒角响空营,歌舞忆杭城。

元宵景,默坐自伤情。破灶三杯黄米酒,寒窗一盏浊油灯,宴赏忆杭城。

杭州的城市特质,在边境的对比,以及往事悠悠的心情下,更加突显出来。若非边境在元宵夜依旧漆暗,怎显得当年在杭城所见的元宵灯火之盛?若非边境人烟稀少,怎显得当年杭城士女出入的热闹?若非边境只闻单调凄凉的角声,怎见得当年杭城歌舞遍地?若非边境生活困窘,怎念得当年杭城宴会上的丰食美酒?若非边境只听孩童不成调的佛曲之声,又怎忆起当年杭城箫鼓乐声之悦耳?因为是特定的节庆,杭州繁胜的城市特质才在谪人的思忆中一一突出。此时,瞿佑肯定不会想起杭州元宵太过拥挤吵闹,也不会担心男女相杂有违礼教吧。

与其他城市相比,杭州依傍西湖是很大的特色,而且在人们的记忆中,西湖往往抢过城内的风采。尤其在文人的心目中,西湖才是感怀所寄的场所,是记忆的空间。君不见张岱(1597—1679)在明亡后思忆的,可不是杭州城内的里巷,而是城外的西湖。在《西湖梦寻》的《自序》中,他深刻思考失落之后,记忆与现实对人产生的作用。他说,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未尝一日别余也。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一带湖庄,仅存瓦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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