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熟
世间的女孩子原本都是水做的骨肉,秉天地之灵气,得日月之精华,自是深得百宠千娇。而童年时的林徽因,给人们最深的印象却是她的早熟。女孩子的早熟自然是有天赋的冰雪灵性与慧根,但更是来自家庭的熏染和对世事人情的体察。
林徽因的早熟最初便来自母亲。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出身商人家庭,既不善女红和持家,也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文化教育。在林家书香门第的开明风雅氛围里,她的思想观念在很多方面显得陈旧落后。更重要的是她生育了一子两女,儿子和二女儿夭折,只有大女儿林徽因活了下来。在有着传统重男轻女、多子多福观念的婆家,她自然不为公婆和丈夫所喜。
后来,林长民又从福建娶了第三个妻子程桂林,林徽因叫她“二娘”。她虽也没有什么文化,却性情乖巧,善解人意,并接连为林家生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林长民对这位新娶的妾极为宠爱,甚至为她取号为“桂林一枝室主人”。于是,二娘和孩子们被安排到宽敞明亮的前院,父亲也同他们生活在一起。
林徽因和母亲被安排到后面相对窄小而又阴暗的小院子里,受到了冷落。此后,林徽因的母亲一直过着孤苦的生活。她经常背着人流眼泪,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她对二娘程桂林充满嫉恨,也抱怨丈夫的薄情冷漠,一边哭,一边感叹自己命苦,哭那死掉的儿子和女儿。林徽因只要去前院和兄弟姐妹们一块玩儿过,回来后就会被母亲哭骂数落一顿。这样的母亲,常常让人想起张爱玲小说《金锁记》里的曹七巧,狭隘而乖戾。
旧时光里,大宅门里那些妻妾成群的婚姻,从来不缺乏宫斗剧般的美人心计和宠辱悲情。幼年林徽因随母亲住在冷清的后院,常常感到悲伤无奈和困惑。小小年纪,内心却承受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重负。遭遗弃的母亲给她的心里蒙上了巨大的阴影。原本天真无邪的眼眸,竟似藏有深湖般的忧郁阴霾。这段童年时光也成为记忆深井中斑驳迷离的光影。
事实上,父亲林长民十分疼爱林徽因,感到这个女儿特别贴心。林家人都说,徽因是父亲最喜爱的孩子。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林徽因夹在中间,内心十分挣扎和纠结。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也是一个孝顺乖巧的孩子。她一面努力做一个父亲的好女儿,弟妹们的好姐姐;另一面也同情理解自己的生身母亲,用尽心思让母亲高兴起来。
母亲对林徽因的影响是很大的。母亲是个不能忍耐、藏不住话的急脾气,这也影响到了林徽因的性格。林徽因的个性常常也是心直口快,有话就说。而母亲的孤苦身世也促使林徽因很早懂得了生活的复杂与矛盾,感受到了人生苦涩的一面。同时也深刻地影响了她对婚姻、人生和社会的看法,促成了她个性心理的早熟,十分敏感、独立、要强。
后来儿子梁从诫曾经这样说他的母亲林徽因:“她爱父亲,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她爱自己的母亲,却又恨她不争气;她以长姊真挚的感情,爱着几个异母的弟妹,然而,那个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际关系却在精神上深深地伤害过她。”
林徽因的懂事、早熟,也体现在她很早就开始帮着大人打理家务。
祖父林孝恂去世后,林家搬到了天津英租界。父亲林长民在北京忙于政事。那时同母妹妹麟趾刚病逝,二娘生的几个弟妹都还小,大的刚刚两岁,小的不足半岁,经常生病,二娘程桂林也患肋膜炎。天津家里上下里外都需要林徽因打点照料。她几乎成了天津家里的主心骨。伺候两位母亲,照应几个弟妹,乃至搬家打点行李,全部由这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承担起来了。
在给父亲的一封信上,她曾这么批注:“二娘病不居医院,爹爹在京不放心,嘱吾日以快信报病情。时天苦热,桓病新愈,燕玉及恒则啼哭无常。尝至夜阑,犹不得睡。一夜月明,桓哭久,吾不忍听,起抱之,徘徊廊外一时许,桓始熟睡。乳媪粗心,任病孩久哭,思之可恨。”
文字间依稀可见林徽因稚嫩而忙碌的身影。小弟弟夜半啼哭,她不忍听,起身抱着小弟弟在廊外徘徊许久。她还对奶娘半夜听任生病的弟弟啼哭不管,颇有不满。可见,就连半夜哄孩子的事,也得由这位大小姐亲自动手。
难得的是,尽管她的生母受到父亲的冷落,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却没有因此怨恨父亲和二娘,对二娘所生的弟弟妹妹也表现出一个做姐姐的懂事、体贴和爱。一个人如果把心打开了,世界就会更明亮。心里如果装满了阳光,善待这个世界以及你周边的人和生活,再深的阴霾也会散去,再冷的坚冰也会融化。
这个时候的林徽因亭亭玉立,柔美清秀,已经是一个聪慧过人、有主见、能帮助料理家务的孩子了。林徽因的父亲是林家长子,林徽因又是长孙女,是这个大家族里的第一个孩子。林家人几乎把她当成了一个懂事而能干的成人,她因此而失去了自己的童年。也正是早年在大家庭中替大人们打理家务,甚至成为主要角色的经历,使她受到了关注和倚重,成为人们心中的宠儿。她那庶出的大小姐身份,她的早熟和能干,她身后那不讨人喜欢的母亲,常常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贾探春。
在《红楼梦》里,庶出的贾探春也是才华出众,是海棠诗社的发起者,别号“蕉下客”,为人精明能干。她的母亲赵姨娘却是人人不喜的角色。除了王熙凤外,贾探春是贾府众姐妹中唯一展现“金钗治事”长才的难得角色。金陵十二钗判词中,她最后是远嫁他方。同贾探春相比,林徽因的处境和婚姻结局要好得多,毕竟时代有了根本的不同。
1916年,林长民在北洋政府任职。十二岁的林徽因随全家从上海迁至北京。
从小桥流水、杨柳明月的江南走来的女孩,第一次来到这座传说中的皇城。辉煌大气的紫禁城,高大雄浑的古城墙,自成方圆的胡同民居,各种各样的民俗和小吃,让林徽因目不暇接,一下子爱上这个兼具王者气度与平民风格的城市。她当然不会想到,自己未来有一天会为保护这些美好的城市景观而奔走呼告,最后抱恨终天。
不过,当时的林徽因还只是个灵慧秀气的小女孩,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热烈地注视着这个古老的王朝故都,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城市。然后,她和四位表姐妹一同进了英国教会办的培华女子中学读书。这所贵族学校里的教师全部为外籍教师,全部用英文授课,教风严谨得法。经过这所学校培养出的林家姐妹们谈吐文雅,举止得体。原本聪慧的林徽因受到了良好教育,尤其是在这里学成了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语。
那时,林徽因还对家中那些字画古物产生了兴趣。此时父亲已远游日本,她便翻出家藏的字画文物,一件件过目分类,编成收藏目录。父亲回来后,她兴致勃勃地拿给父亲看,满怀期望得到夸奖。不过,父亲回来看了不觉失笑,觉其幼稚不适用。小小的林徽因为此难过了好几天,于是在父亲家信上注道:“徽自信能担任编字画目录,及爹爹归取阅,以为不适用,颇暗惭。”这一个小小细节表明,十二岁的林徽因很乐于在父亲面前表现自己的才能,也很在意父亲对自己的评价。
林徽因曾经说父亲是她唯一的知己,林长民同样也说女儿是他的知己。林长民还说,“做一个有天才的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一个人心灵与情感的维他命。而此后,林徽因对父亲的依恋、对亲情的看重,也几乎保持了一生。
培华女中的校服十分典雅新潮,林徽因和姐妹们穿上后显得亭亭玉立,新潮中又有几分端庄。星期天上街常有轻薄男子尾随而来,于是她们不得不叫来身材高大的表兄弟充当保镖。在姐妹中,林徽因是最小的妹妹,却非常活泼。每当她绘声绘色地讲起学校里的趣事,常常让姐妹们笑成一团。笑声中的林徽因像个快乐的小天使,裙袂飞舞,秀发飘扬。
那时,悠长寂寥的雨巷里,路人们也许常常看见一个少女长发里的清丽眉眼与窈窕腰身。在某个午后斜阳里,一身学生装的她被阳光浮雕出清晰的婀娜侧影,巧笑嫣然。桃花和柳絮那一刻在翻飞,让人们想起那许许多多的前尘旧事。
有时,人们又看到那个窈窕的清丽背影,仿佛结着丁香般愁怨在街巷中慢慢走过。风儿吹得她一头秀发飘散如瀑。只有小表姐语儿知道,徽因其实并不快乐。每次回到家,她都会感觉非常压抑,只是因为她的母亲。林徽因的孝顺,使她不会像贾探春那样冷漠地对待生身母亲。但观念陈腐、性格乖张的母亲却成为她内心永远难释的一个结,成为她精神上的一处隐痛。
多年以后,林徽因发表了一篇小说《绣绣》。小说写了一个令人叹息的故事:女孩绣绣漂亮乖巧,目光清澈,却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家庭。母亲没有文化亦无见识,懦弱狭隘。父亲便娶了新姨娘,生了很多小孩。绣绣的童年没有温暖亲情,孤独而忧伤,每天都在父母的抱怨与争吵中度日、挣扎,在无休止的家庭战争间生存。最后绣绣生了病,在家人的冷漠中死去。虽然这篇小说是虚构的,但它深藏着林徽因童年记忆中的伤痛。她曾说:“早年的家庭战争已使我受到了永久的创伤。”可见,这“创伤”对她来说是刻骨铭心的,甚至影响了她的一生。在《致费慰梅信》中,林徽因评价自己的母亲:“我自己的母亲碰巧是个极其无能又爱管闲事的女人,而且她还是天下最没有耐性的人……我经常和妈妈争吵,但这完全是傻冒和自找苦吃。”林徽因的美国挚友费慰梅曾回忆:“她的早熟使家中的亲戚把她当成一个成人而因此骗走了她的童年。”
早熟,使林徽因对社会、对人生、对家庭婚姻、对人情世故有着比一般人更深刻的感触。但同时,也让她开始拥有了自己独特的主见和看法。也正是这种早熟,使她终生保持着一份理性、沉静和务实,对降临到头上的种种苦难具有一种优雅而坚韧的承受力。
尽管林徽因骨子里追求人生的诗意和幸福,却决不会沉湎于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正是她的聪明睿智之处。其实,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就是每天早晨都能看到生活赐予我们的那一米阳光。你只需微微抬头,45度角仰望天空,一大片暖暖的阳光就会直直地跌落心底。
心若安好,处处都是晴空。方寸之间,自有那丽日朗照,心底总能领受那满满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