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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布掀开一角,露出冰冷的尸体。

两个老人手挽着手,缓缓走上前,眼神里充满恐惧。女的叫韩秀英,男的叫李水根,他们是死者李莉芳的父母。

韩秀英脸色苍白如纸,每上前一步,身体就颤抖得更厉害,如果不是李水根在旁边搀扶着她,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短短十多米的距离,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终于走到尸体跟前。韩秀英定睛一看,只觉得天旋地转,全身一软,躺在了地上。

“我的儿啊!”韩秀英半天才缓过一口气,失声痛哭,痛不欲生。李水根颓然坐在地上,用枯藤般的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泣,两行浑浊的泪水蜿蜒而下。

韩秀英和李水根住在乡下,中午接到电话从家里动身,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才赶到南湖分局。为了防止他们在路上发生意外,江枫在电话里只是含糊其辞地说,李莉芳遇到车祸,要他们尽快赶过来。两人到了分局,直接被江枫带上车,一路开进殡仪馆,才意识到大事不好。

“老天爷,你瞎了眼,芳芳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带我去啊?”韩秀英披头散发,躺在地上打滚,呼天抢地。李水根停止了哭泣,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仿佛一下被人抽走了脊梁骨。

死去的人已经彻底解脱,而活着人依然要承受无尽的煎熬,只有等待时间去慢慢抚平伤口。

江枫站在一旁,脸色凝重,一言不发。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此。此刻,他作为旁观者,对死者亲人的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而且虚伪。

从警以来,江枫记不清办过多少命案,尸体见多了,渐渐就麻木了。在他的眼里,那些失去生命的躯体,与别的物证没什么两样。他一度以为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可是每当死者亲人来认尸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总让他无法超脱事外。江枫害怕见到这种场面,却又无法躲避,这就是警察的工作。

唐法医走上前,拉起白布,重新把尸体盖上,然后向江枫递了个眼神。

江枫把两个失魂落魄的老人扶到座位上,对韩秀英说:“人死不能复生,保重身体要紧。”

“我女儿是怎么死的?”韩秀英用衣袖擦了擦眼泪。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昨天晚上11点40分左右,在迎宾大道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两车相撞,其中一人不幸遇难。今天把二老请来,就是想请你们帮我们确认受害人的身份。”江枫极力避免说出“死者”两个字。

“是我的女儿李莉芳。”韩秀英非常肯定地点头,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警察同志,是谁撞死了我的女儿,人抓到没有?”

“肇事司机已经拘留了,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之中。”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人都没了,还用调查?”

江枫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愤怒和不信任。“请你们放心,警方一定会依法办案,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江枫憎恨套话,却常常言不由衷。

死者身份已经确认无误,江枫把两个老人带上车,往分局开去。

回到办公室,江枫给韩秀英和李水根倒了杯水,有几个问题他还想进一步了解。

“李莉芳的丈夫是叫雷仁吗?”

“是他。”提到雷仁,韩秀英脸上有厌恶的表情。

“能帮我们找到雷仁吗?”江枫解释道,“今天早上我去了他们家,没找到人,有些法律手续还需要他来办。”

“鬼知道他死哪去了。”

“把雷仁的手机号码告诉我也行。”

“我们都没他的号码。”

从韩秀英的口气中,江枫明显感觉到这家人的关系不正常,便干脆挑明了说:“李莉芳夫妻关系是不是不好?”

“唉!”韩秀英重重地叹息一声,“都怪我,当初就不该同意芳芳嫁给他。”

“我听说雷仁原来和李莉芳是同事,都在第二医院工作。”

“他们是在医院谈恋爱结婚的,后来雷仁跟人打架坐了牢,被医院开除了,出来之后就不务正业,整天在外面鬼混。别说我们,就是我女儿也经常找不到他。我们家芳芳真可怜,嫁错了人,现在又出了这种事……”话没说完,韩秀英的眼泪又出来了。

江枫大致明白了,看来想找到雷仁还不容易。

“李莉芳好像还有个女儿吧?”

“这孩子很聪明。”韩秀英又叹了口气,“她爸爸长期不回家,妈妈又经常要上夜班,没时间照顾她,所以这孩子就一直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

李水根坐在旁边,略显木讷,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看来他们家的事都是韩秀英说了算,江枫暗自猜测。

江枫叫来技术员,用口腔试纸采集了韩秀英的唾液,用来与死者作DNA比对。外面天色渐暗,已经没有回乡下的班车了。考虑到李水根和韩秀英悲伤过度,目前情绪还不稳定,怕在路上发生意外,江枫特意安排王三牛开车把他们送回家。

上车之前,韩秀英突然拉住江枫的手,扑通跪在地上:“警察同志,求求你,一定要枪毙那个司机。她害死了我的女儿,我要她偿命!”

江枫毫无防备,手忙脚乱地把她搀扶起来:“老人家,千万别这样,请相信我们,一定会依法办案。”

目送两个老人离去,江枫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

晚上9点多,江枫才回到家。

开门的是母亲。看见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出现在眼前,母亲满脸欣喜,仿佛贵客登门,赶紧拿来一双棉拖鞋。

“儿子,吃饭了没有,饿不饿,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去。”母亲永远是这样,每次看见儿子回家,都像久别重逢,生怕他在外面挨饿受冻,那几句话不说出口,似乎就放心不下。

“妈,我不饿,在局里吃过了。”江枫心里暖暖的。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尽量少在食堂吃,饭菜不好,又不卫生。”

“昨天发了个案子,在局里加班。”江枫换上拖鞋,顺手把包放在鞋柜上。

“就你们最忙,没日没夜。公安局又不是我们家开的,干活别太卖命,老实人吃亏。”在母亲眼里,儿子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

“妈,我知道,你都说过两百多遍了。”

“哎哟,我的傻儿子,瞧你身上都脏成什么样了。快脱下来洗洗,让别人看见,还以为咱家没水了。”她不由分说,麻利地把江枫身上的外套扒了下来。

家里只有他们母子两个,在江枫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与母亲离了婚,把这套房子留给了他们。

母亲早已习惯了江枫杂乱无章的作息方式,三五天见不着人属于正常,十天半月不回来也不奇怪,有时深更半夜接到电话,从被窝里爬起来,套上衣服就走。他何时回家,几点钟出门,母亲都不会感到丝毫意外。

江枫走进客厅。电视里正在播抗日剧,一个女游击队员被十几个鬼子包围,羊入虎口,眼看就要惨遭凌辱。情节紧张,江枫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女游击队员毫无惧色,长啸一声,突然小宇宙爆发,赤手空拳迎战鬼子,眨眼的工夫,十几个鬼子全被撂倒,跪地求饶。

江枫皱了皱眉,现在的抗日神剧,走的都是魔幻现实主义风格。

洗澡上床,江枫打开电视,看《熊出没》。这个爱好已延续了多年,只要看到熊大和熊二,他就觉得世界很美好。看完两集《熊出没》,心情放松不少。他又拿起床头上的《曾文正公全集》翻开,睡前阅读是每天的必修课,就像洗脸刷牙一样。书捧在手里,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许多事情白天忙得根本没工夫去想,这时候人完全静下来,思维反而更加活跃。

江枫目光落在书本上,满脑子却是林小砚的影子,仿佛又看到那双惊惶无助的眼睛。在医院刚见到林小砚时,有那么几秒钟,江枫觉得很是扬眉吐气,心想你也有今天。可是,很快就被那双无助的眼睛打败了,人家都那样了,你还幸灾乐祸,有意思吗?江枫忽然觉得应该保护她,却又无能为力。

那具冰冷的女尸,也时不时地跳出来,在眼前晃动。

人死之后,尸体不可能立即发展到全身僵硬,这是基本常识。唐法医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李莉芳的死亡时间很可能是在24日下午6点之前,而交通事故发生的时间却是在晚上11点40分,前后相差近六个小时。

这怎么解释?

一般来说,发生交通事故之后,肇事者发现撞死了人,都会高度紧张,要么立即报警,要么驾车逃逸。有的人逃了几个小时后,渐渐平静下来,心理就会发生变化。有的是受到良心谴责;有的是觉得无处可逃,警察迟早会查到自己头上来,与其被警察抓到罪加一等,不如主动认罪,于是又返回事故现场报警,或者直接去公安局投案自首。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时也会遇到不按常理出牌的。江枫刚参加工作不久,曾听队里的前辈讲过一宗离奇的交通肇事案。

大约是在十年前的冬天,一个长途司机凌晨开着大货车赶路,因为赶着要交货,他已经连开了八个小时。凌晨三四点钟是最难熬的,司机注意力不集中,一不留神撞倒了马路上的女清洁工。司机吓得魂飞魄散,下车一看,人已经没气了。此时夜深人静,司机见四处无人,灵机一动,把尸体和扫帚一起搬上车带走了。

死者家属发现人不见了,发动亲戚朋友四处寻找,找了好几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报警。半个月后,警方发现线索,顺藤摸瓜找到了肇事司机家里。司机天天都在心惊肉跳,晚上做噩梦,一看到警察上门,反而全身放松了,也不隐瞒,便一五一十地供述了全部作案经过。听完供述,办案警察也觉得头皮发麻,从没办过这么诡异的案子。

货车司机趁天亮之前,把尸体直接拖到殡仪馆去了,谎称是自己的老娘,要求立即火化。那时殡仪馆管理比较混乱,加上司机出手大方,也就没人多问。再说,听过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哪听过出钱帮别人火化尸体的活雷锋呢?反正收钱办事,很快就把尸体火化了。司机郑重其事地把骨灰带走,走到半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将骨灰撒到了路边的菜地里。

那天下午下起了暴雨,连下了三天,什么痕迹都冲得干干净净了。大半天工夫,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破案之后,司机被判了七年,殡仪馆的几个工作人员也受了处分。事情到此并未了结,死者家属找不到骨灰,想祭奠亲人都没办法,悲痛欲绝,又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要求司机赔偿祭奠权……

林小砚这起案子同样扑朔迷离。

有没有这种可能:林小砚其实是昨天下午撞死了人,出于某种动机,故意拖延到深夜才报警,然后谎称是晚上发生的车祸。

如果这种假设成立的话,所有问题都解释得通了。

一阵困意袭来,江枫感到眼皮越来越重,他努力想理出点头绪,脑子里的问号却越来越多。林小砚为什么要撒谎,到底想隐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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