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南繁华
曹振彦改任江东
顺治十二年乙未,升山西阳和府知府曹振彦为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盐运使。
——《清世祖章皇帝实录》卷九十三
就在大同城修复工程完工的时候,曹振彦接到一道命令,让他走马江南,升任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盐运使。
人类生活须臾不能离开的,一个是水,一个是盐。上天为人类制造了盐,却不肯将它均衡地分布在各地。于是,盐的生产和贩卖就成为有利可图的好生意。春秋时代的齐国擅渔盐之利,富甲天下。自那之后,历代王朝都把盐业专营看作口中食、囊中物,严禁民间私自贩运。
清代,由总督或巡抚兼管盐政。有盐务的地方,则设立都转盐运司运使或盐法道,具体办理盐务。
盐运使为从三品官,例由各省知府升任。据《两浙盐法志》记载,曹振彦升任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盐运使,是出自巡盐御史祖建明的题藁。
祖建明于顺治十二年(1655)六月至顺治十三年(1656)八月间担任两浙巡盐御史一职,他何以要保荐曹振彦,原因不得而知。不过,这种跨省的官员举荐,很可能是应中央部门的要求而做出的。
盐运使司掌督察场民之生计,商人之行息,适时平其盐价,管理水路挽运,计其道里远近,稽查往来时间,核定盐价的贵贱。由于盐政中蕴藏着巨大的经济利润,盐商、官员之间往往会因为经济分赃紧密结合起来。因此,盐政官缺素来被视作肥缺,素以富庶著称的两浙盐政,更是肥缺中的肥缺。
清制,盐运使任职合格,例“应升各省按察使”。按察使乃正三品官,“掌一省刑名按核之事,振扬风纪,澄清吏治”,是权位仅次于总督、巡抚、布政使的地方行政大员。
也就是说,只要曹振彦好好经营,他将来还有可能升任按察使。对于文武兼能的曹振彦来说,这可能用不了多长时间。光明锦绣的前程犹如一幅巨大的画卷,正在曹振彦的眼前慢慢展开。
曹振彦没有辜负保荐者的期望。由于他能“恤灶抚商”,从而使得两浙盐政能够达到“疏因裕课”的效果。按察使的职位,看来已成囊中之物。
可惜的是,曹振彦最终并未坐上按察使的位子。顺治十四年(1657)末,曹振彦卒于任上,他的盐运使职由广州高州府知府罗荫辰接替。
曹振彦的一生颇不平凡,幼年被俘,沦为包衣;青年从军,升任多尔衮属下旗鼓牛录章京;随后,他从入关,拔为贡士,为官山西;因有功绩,调任两浙。可以说,他亲眼见证了清国的兴起。因此,研究讲述曹振彦的历史,就是从一个侧面讲述大清开国史。
曹振彦给后代子孙留下了三份财富:“文武传家”的传统、忠心事主的作风和正白旗包衣旗籍,这决定了曹氏家族在未来的崛起和发达。
曹玺一家
寅,字子清,号荔轩,四岁能辨四声。长,偕弟子猷讲性命之学,尤工于诗,伯仲相济美。
——唐开陶等纂修:康熙《上元县志》卷十六《人物传·曹玺》
顺治十五年(1658)九月初七日,曹玺的太太顾氏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为曹寅。
顾氏,是清初遗民、著名学者顾景星的族妹。明末清初的战乱中,她与家人失散,被清军俘获,后被分配到曹振彦家,成了奴才的奴才。
顾氏在哪里被俘,史无明文。对她的身份和事迹,她的哥哥顾景星在自己的文章中都有意进行了隐瞒。似乎,顾氏在被俘以前已有婚约,成为名义上嫁出去的姑娘。因此,对于她没能殉节以示“清白”的行为,作为兄长和理学家的顾景星觉得难以容忍。
在曹寅两三岁时,顾氏就因病去世了。不久之后,另一个女人嫁进了曹家的大门,她就是曹玺的第二任妻子孙氏。
孙氏本是宫中的秀女,皇三子玄烨出生后,被指给玄烨作保母,是年二十三岁。后来,玄烨出痘(出天花),顺治皇帝恐怕传染到宫中别的皇子,便让诸保姆将玄烨带出,或者侥幸不死,病愈之后,再回宫里。
位于西华门外的福佑寺,就是当年孙氏等人照顾玄烨避痘的地方。史籍记载,寺“坊书‘泽流九有’,传为雨神庙,实梵宇也,后殿供奉神牌,书‘圣祖仁皇大成功德佛’,背面书圣制五律一首,其寺本为当日保姆护御之邸”。康熙皇帝回忆自己这段情况时说:“世祖章皇帝(顺治)因朕幼年时未经出痘,令保姆护视于紫禁城外,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遗憾、伤感之情溢于言表。
清代,天花最是恶疾,满蒙人等最为惧怕,患此病而死者不知几多。天花虽恶,却有染后不死则能终生免疫的好处。玄烨命大,经过众保姆的悉心照料,染病之后竟然好了起来。虽然天花在玄烨的脸上留下不少难看的疤痕,但这却意味着,他再也不会受到这一疾病的困扰。
顺治十六年(1659),皇三子玄烨已经六岁,他的保姆孙氏则已二十七岁,在那时代就是老姑娘了。由孝庄太后和顺治皇帝做主,孙氏被指配给刚刚丧妻的曹玺。对孙氏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归宿。虽然曹玺属于丧妻再娶,但他文武双全,在朝中也很受看重,将来必定会有好的前程。一年之后,孙氏给曹玺生下一个男孩,取名曹宣,后改名曹荃。
多尔衮摄政时期,对顺治皇帝严加约束,不仅不准他接触汉族大臣,甚至连他学习汉文典籍的行为都加以限制。顺治亲政后,竟然不能与朝中大臣进行顺畅的交流。好强的他,立志在最短的时间内学好汉文化,紧张的学习和繁杂朝政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顺治十七年(1660)八月,顺治最喜欢的董鄂妃病死。伤心欲绝的皇帝,架不住一个“情”字的折磨,顺治十八年(1661)正月初七日,病死养心殿中,时年二十四岁。
福临弥留之际,本欲传位给皇次子福全,但是福全尚未出天花,将来不知能否扛得过天花的侵袭。在西洋人汤若望的建议下,已出过天花的皇三子玄烨被选中继承大统,是为康熙皇帝。谁也想不到,差点要了玄烨命的天花,竟然也成了他最终登上皇位的最大资本,也算是造化弄人了。
顺治死前,命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四人辅政,清朝进入了四大臣辅政时期,曹玺调任“内工部”。
鉴于明朝宦官乱政误国的历史,清朝皇帝对太监并不倚重,而以自家奴仆管理内廷的“宫禁、服御、饮食、燕好”。顺治十年(1653),恢复了明朝设置的十三衙门,但太监却失去了以往的种种权力。正如顺治所言:“(十三)衙门虽设,悉属满洲近臣掌管,事权不在寺人;且所定执掌,一切政事,毫无干预,与历代迥不相同。”
十三衙门下辖的惜薪司,负责掌管宫廷的修缮工程,职能就像政府六部中的工部,所以在顺治十八年(1661),改称“内工部”。
也许,孙氏生就旺夫之相,她不仅给丈夫带来了第二个儿子,也给他的仕途带来了新的转折。康熙二年(1663),清政府设置长期驻扎江宁的织造官员,曹玺被选中担任这一职务。
织造曹玺
康熙二年(1663)二月初一日,停差江宁、苏州、杭州织造工部官员,选内务府官久任织造,曹玺以内务府郎中成为清朝第一个专差久任的江宁织造。
——《清通鉴》(康熙卷)“康熙二年(1663)二月初一日”条
“织造”并非清朝的特产,明代就在京师及各地设织染局,同时,在南京、苏州、杭州三地各设提督织造太监一人,掌管丝织品的织造事宜,供应皇室消费。
顺治五年(1648),摄政王多尔衮命将太监掌管的相应事务并入六部,南京等三织造便由户部差员管理(工部兼管)。顺治亲政,这一职位又转由十三衙门负责管理,“每年一更代”。顺治十五年,改为“三年一易”。
康熙二年(1663)二月初一日,停差江宁、苏州、杭州织造工部官员,选内务府官久任织造,曹玺以内务府郎中的身份成为清朝第一个专差久任的江宁织造。从这年起,曹家移居江宁,开始了三代四人、五十八年的“秦淮梦”。
织造府是宫廷、官府服饰所用丝绸的供应机构,在那个重视等级,以服饰不同颜色、图案作为等级标示的社会里,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在江南三处织造中,江宁织造府接受的任务,“视苏杭特为繁剧”;加之自明朝承袭而来的管理制度,支出过大,工匠劳动积极性不高,生产效率低下。
也许是因为遗传的关系,曹玺生来就有和父亲一样杰出的管理能力。出任织造,为他提供了充分施展才华的机会。曹玺到任后,对江宁织造府以往弊政进行全面了解,并积极酝酿改革措施。
康熙六年(1667),百官以顺治皇帝十四岁亲政为由,请求康熙亲政。经请示孝庄太皇太后,七月初七日,十四岁的康熙皇帝在太和殿举行登基大典。
新皇继位,普天同庆,曹玺的祖父曹世选被册封为资政大夫,曹玺则加官一级,称作“驻扎江南织造郎中加一级”。
曹玺外放担任江宁织造时,妻子孙氏带着两个儿子来到了这水乡的南国。顾氏留下的儿子曹寅“幼而岐嶷颖异”,到四岁时,就已经学会了辨别四声。
所谓“四声”,是古代汉语中的四种声调,即平声、上声、去声、入声。《康熙字典》前面载有一首叫做《分四声法》的歌诀:
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
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
辨四声是掌握平仄的前提,同时,四声还关系着诗文的押韵。一般说来,不同声调的字词不能算作押韵,因此,能辨四声是写作格律严格的旧体诗文的前提。
四岁的曹寅,已经比较纯熟地掌握了这一本领。聪明伶俐的曹寅受到了曹玺很多同僚的喜爱,周亮工就是其中的一位。
周亮工(1612—1672),字元亮,一字缄斋,号栎园,祥符(今河南开封)人。擅古文,以唐宋八大家为宗。文学家魏禧在为他的《赖古堂集》所作的序中说,周亮工“博及群书,而未尝好征引故实,以自侈其富……每命一文,必深思力索,戛戛乎,务去其陈言习见,而皆衷于理义,无诡僻矫激之辞以惊世骇俗”。康熙六年至九年(1667—1670)间,周亮工正“官江宁,监察十府粮储”。
周亮工经常把曹寅抱至膝头,让他背诵古文诗词给自己听 。周亮工的学问和为人,对年幼的曹寅影响很大。
经过多年的学习,曹寅、曹荃兄弟二人都很有长进。曹寅“偕弟子猷讲性命之学,尤工于诗,伯仲相济美”。看来,兄弟二人所受的教育主要是讲授性命之学的理学。除此之外,还有诗词、经史,曹寅尤其“通经史,工诗文,虽老师宿儒已叹为雄才之倒峡,而邃学之淳渊”。 而弟弟曹荃则显示出较高的绘画天赋。
转眼间,曹寅已经十五岁了,到了应该束发的年龄,这一年是康熙十一年(1672)。就在这时,皇帝一道旨下,将曹寅招进京师,充任侍卫。
康熙十三年(1674),十七岁的曹寅曾有一次奉命南行,与父亲曹玺一起住在句容驿(今江苏句容市)中。
为了争取汉族知识分子的支持,根据汉人帝位继承的传统,康熙十四年(1675)年十二月,康熙皇帝立嫡长子胤礽为太子。
册立太子,普天同庆。这时候,曹玺的官位是“江宁织造三品郎中加四级”。他的祖父曹世选、父亲曹振彦都被诰封为光禄大夫、江宁织造三品郎中加四级。
康熙十六年(1677),曹玺受命督理漕运入京。次年(1678),曹玺奉命再次督理漕运入京,受到康熙皇帝的接见。史籍记载说,曹玺“陛见,天子面访江南吏治,乐其详剀,赐御宴、蟒服,加正一品,更赐御书匾额、手卷”。
不用说,皇帝对曹玺的本职工作是满意的;同时,还对他详细汇报的江南吏治情况感到喜出望外。通过与地方官员的谈话,了解地方上官员是否称职,了解地方上的收成和民风等情况,是皇帝决策的重要凭据。康熙还赠给曹玺一首自己刚刚写成的绝句:
郊原浮麦气,池沼漾清萍。
夏日临翘望,熏风处处新。
回到南京,曹玺将康熙皇帝御笔亲书的“敬慎”两个大字制成堂额,时时警戒自律。而来往官员见曹家悬挂着皇上御笔书写的堂额,对曹玺的敬重自然更加深了一层。
满汉一身的侍卫曹寅
镶黄、正黄、正白三旗,皆天子自将之军,爰选其子弟,命曰侍卫,用备宿卫侍从,视古羽林、虎贲、旅贲之职。
——福格:《听雨丛谈》卷一《侍卫》
束发旧曾充狗监,弯弧中岁度龙城。
——曹寅:《楝亭诗钞别集》卷一《随入鹿苑诗》
康熙十一年(1672),曹寅入京为侍卫。说到侍卫,曹寅的父亲曹玺就是侍卫出身。
初到京城的曹寅,就被分到内务府养鹰鹞处及内外养狗处,饲养供皇帝围猎时使用的鹰、犬。后来,曹寅回忆这段时间的生活,他写道:“束发旧曾充狗监,弯弧中岁度龙城。”这说明,他在当侍卫期间,不仅要为皇帝训练鹰、犬,还要训练自己。他有一首《射雉词》写道:“少年十五十六时,关弓盘马百事隳。”指的就是这一时期勤奋练习武功,而把文事耽搁的事情。
康熙十五年(1676),大学士明珠长子纳兰性德高中进士。皇帝因其“世家子”出身,授其为三等侍卫。于是,性德就跟曹寅成了朝夕相处的同事。
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曹寅后来有诗回忆他们同为侍卫的这段经历,云:“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娇好。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枯槁。”可知,性德也曾参与过管理马曹狗监的工作。
康熙十六年(1677),曹寅二十岁,行冠礼。这意味着,按照儒家标准,他已正式成人了。这时候的曹寅“书法精工,骑射娴习”。皇帝也更加看重他,将他拔入銮仪卫中,先擢其为仪尉,再迁仪正。“翼翼乎豹尾螭头之恪谨,而轩轩然貂冠羽箭之高骞。”
清朝入关和剃发、易服极大地招致了汉人知识分子的不满,因此,清朝初年,各地反抗不断发生。尤其是“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像一个个噩梦折磨着知识分子精英,他们要么参与各种武装,出谋划策,要么隐居山林,拒不合作。
虽然顺治皇帝、康熙皇帝曾屡次征召遗民出仕,然“应者实寡”。康熙皇帝没有灰心,他太了解遗民知识分子对整个政权和社会秩序重建的重要意义了。
经过多年的努力,康熙勤政、爱民的明君形象被树立起来,随着皇帝对中原儒学的重视和提倡,知识分子心中的抵抗欲望开始不断减弱。他们不是头脑顽固的老古董,他们知道这个夷狄君主跟他们曾经效忠过的大明王朝皇帝的区别。
康熙十七年(1679),时机成熟,皇帝下诏征辟博学鸿儒。诏书写道:
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词备顾问、著作之选。我朝定鼎以来,重儒重道,培养人才,四海之广,岂无奇才硕彦、学问渊博、文藻瑰丽、追踪前哲者。凡有学行兼优,文辞卓绝之人,不论已仕未仕,在京三品以上及各科道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亲试录用。其内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见,在内开送吏部,在外开报督抚,代为题荐。
这个命令让大多数知识分子感激涕零,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走上仕途,去施展平生所学。
对态度强硬、拒不出仕的,如王夫之、黄宗羲、傅山等人,皇帝也不为难,只是觉得人才难得,叹息不止。最终,一百五十三人同意参加考试。
康熙十八年(1679)三月,康熙帝在保和殿亲试博学鸿词。与其说这是一场考试,倒不如说是一场文学盛会更来得恰当。考试没有监试人员,进行一半,皇上赐宴,以大学士、掌院学士各两员陪同。宴后,考试接着进行,不限交卷时间。对于不想中试,有意隐瞒自己学问的知识分子,康熙也予以宽大录用。
在征召博学鸿儒的活动中,曹寅表现出特别的活跃。纳兰性德表现得高兴一些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入选的大儒,如陈维崧、严绳孙、朱彝尊、徐釚、秦松龄等,都是纳兰性德的朋友。而曹寅表现出的积极,似乎让人难以理解。他不时到这些文坛领袖住的寓所进行拜访,与他们宴饮听戏、诗赋唱和。可以说,曹寅的文学活动是在这时拉开序幕的。
诗坛大家朱彝尊、陈维崧也参与了博学鸿儒的征召。曹寅每下值,“辄招两太史,倚声按谱,拈韵分题,含毫邈然。作此冷淡生活,每成一阚,必令人惊心动魄。两太史动以陈思、天人目之”。当时,与曹寅往来的,还有“检讨从子次山,阳羡蒋郡丞京少,长洲黄孝廉蕺山”,他们“相与赓和,所作甚夥”。
曹寅以自己谦和的态度和博览群书的素养,博得了这些博学大儒的好感。翰林院侍讲施闰章对曹寅的诗文赞赏有加,曹寅有诗写道:“寒山见远人”,施闰章“吟讽不去口”。
施闰章,宣城(今属安徽)人,顺治六年(1649)进士,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儒,授翰林院侍讲,他的诗在当时文坛很有影响。一代文宗王士禛评价他的诗作“温柔敦厚,一唱三叹,有风人之旨”,甚至把施氏“秋风一夕起”律诗与“惊心动魄、一字千金”的《古诗十九首》相提并论 。他对曹寅的认可与接纳,对曹寅在京师学界地位的提升,是可以想见的。
曹寅的另外一个重要收获,是见到了自己的族舅顾景星,并与之相认。一次,曹寅去看望顾景星,当即写下一首《春日过顾赤方先生寓居》七律,云:
见因季子到阶前,堂上先生尚晏眠。
逆旅药香花覆地,长安日暖梦朝天。
开轩把臂当三月,脱帽论文快十年。
即此相逢犹宿昔,频来常带杖头钱。
顾景星随即赋诗一首回赠,云:
韶光闭户恼不彻,况复病痁多晏眠。
半红半白杏花色,乍暖乍寒三月天。
药绳床尝废日,他乡逆旅动经年。
世情交态寒温外,别有曹郎分俸钱。
四月初一日,顾景星为曹寅诗文集《荔轩草》作序云:“李白赠高五诗谓其‘价重明月,声动天门’,即以赠吾子清。海内月旦,必以予言为然。”用李白、高五舅甥典故,又言“吾子清”,其舅甥已经相认显而易见;不过,这种关系似乎只是二人间的默契,并没有大张旗鼓的对外宣布,以至于二十二年后(康熙三十九年,1700),曹寅作《舅氏顾赤方先生拥书图记》云:“然自今以往得睹此卷者尚有日,虽寿至耄耋,子孙满前,亦终拳拳于二十二年前也。”让曹寅“拳拳于二十二年前”的事情是什么?大概就是不能与顾景星公开相认吧。
由于顾景星再三上奏要求辞归,四月三日,康熙帝下旨允其请。临行前,曹寅设宴相送。
这时候,曹寅与顾景星的舅甥关系,大概已经在遗老中间秘密传开,很多难以接近的知识分子,都与这玉树临风、人中龙凤的曹寅结成了忘年交。
曹玺、曹寅与《楝亭图》
余谓子清:“此即司空之甘棠也。惟周之初,召伯与元公、尚父并称,其后伯禽抗世子法,齐侯伋虎贲,直宿卫,惟燕嗣不甚著。今我国家重世臣,异日者,子清奉简书乘传而出,安知不建牙南服,踵武司空,则此一树也,先人之泽于是乎延,后世之泽又于是乎启矣。
——纳兰性德:《曹司空手植楝树记》
曹寅在征召博学鸿儒中的表现让康熙皇帝很是满意,不久,皇帝令曹寅为正白旗包衣第五参领所属第三旗鼓牛录佐领。这个佐领是清朝初年编立的,一度由他的叔叔曹尔正管理。
清代制度,在京四品以上官员及京外三品以上文官、二品以上武官可以荫一子入国子监学习。于是,曹寅的异母弟曹荃,几年前也来到了京师,在国子监学习 。
国子监是全国级别最高的学府,亦称为“国学”、“太学”。像曹荃这样的荫监生,需要在监内学习二十四个月,期满后咨吏部选用。在学习期间,曹荃显示出出众的绘画能力,描摹名家无不惟妙惟肖。
这一年,曹寅又从佐领转到内务府为官,因此,顾景星《怀曹子清》诗有“伐阅东曹冠,官阶内府除”的句子。
康熙皇帝对国家的掌控愈发牢固了,在处理完三藩和汉人知识阶层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威胁得到大清的统治。于是,康熙二十年(1681),他要求曹玺以“江宁织造理事官”的名义为他搜集文玩古董,以充宫廷之用。
理事官一职,清初即有设置。崇德三年(1638),六部官员制度改革,分别设置理事官、副理事官等职;顺治元年(1644),理事官统一更名为郎中、副理事官更名为员外郎。
曹玺尽心尽力地为皇帝找寻古董文玩,不久,他就给皇帝呈上了一份进贡单,详细开列他为皇上收集的各种珍玩:
江宁织造理事官加四级臣曹玺恭进,计呈:
轿一乘、铁梨案一张、博古围屏一架、“满堂红”灯二对、宣德翎毛一轴、吕纪《九思图》一轴、王齐翰《高闲图》一轴、朱锐《关山车马图》一轴、赵修禄《天闲图》一轴、董其昌一轴、赵伯驹《仙山逸趣图》一卷、李公麟《周游图》一卷、沈周山水一卷、《归去来图》一卷御书房收、黄庭坚字一卷御书房收、《淳化阁帖》二套、天宝鼎一座自鸣钟收、汉垂环樽一座自鸣钟收、汉茄袋瓶一座、秦镜一面、珐琅象鼻垆一座自鸣钟收、珐琅花觚一座自鸣钟收、宋磁菱花瓶一座自鸣钟收、窑变葫芦瓶一座、哥窑花插一座、定窑水注一个自鸣钟收、窑变水注一个、汉玉笔架一座、英石笔架一座、汉玉镇纸一方(按以上四项亦皆注明自鸣钟收)、紫檀镶碧玉镇纸一方、竹镇纸一个、竹臂阁一个、竹笔筒一个自鸣钟收、竹笔二枝、竹香盒一个、雕漆香盒一个、竹匙箸瓶二副、“太极图”端砚一方、程君房墨四匣自鸣钟收、桑林里墨二匣自鸣钟收、吴去尘墨二匣、龙葱一座、竹箭杆十根。
康熙二十三年(1684),曹玺受命再次督理漕运入京。不料,临行前夕,曹玺因“积劳感疾”,身患疾病。在得到曹玺染病,日益加重的消息后,康熙皇帝特许身在京师的曹寅、曹荃兄弟回江宁探视。曹玺弥留之际,“遗戒惟训诸子图报国恩,话不及私”。
曹玺任江宁织造时间长达二十三年。在他任内,江宁织造进入了大发展期,织造府织的规模和丝绸的质量,都超越了以前朝代的官营织造业。曹玺以事必躬亲的态度和杰出的管理能力,不仅保证了政府的丝绸用度,同时,将明朝遗留下的织造遗弊一扫而空。这样的成绩,足以让人们给他冠以许多美好的字眼。在他死去那年完成的《江宁府志》,用简洁的文笔叙述了他的贡献:
江宁局务重大,黼黻朝祭之章出焉,视苏杭特为繁剧。往例,收丝则凭行侩,颜料则取铺户,至工匠则佥送,在城机户有帮贴之累。众奸丛巧,莫可端倪。公大为厘剔,买丝则必于所出地,平价以市;应用物科,官自和买。市无追胥,列肆案堵。创立‘储养幻匠法’,训练程作,遇缺即遴以补,不佥民户而又朝夕循拊稍食,上下有经,赏赉以时,故工乐且奋。天府之供,不戒而办。岁比祲,公捐俸以赈,倡导协济,全活无算,郡人立生祠碑颂焉。
为了安抚江南士人,了解江南的经济、文化、民风、漕运等情况,这年冬天,康熙帝进行了他一生的第一次南巡。
十一月,南巡队伍抵达江宁。皇帝驻跸江宁将军衙门。这时,曹玺已卒。康熙帝先派内务府大臣到织造府祭奠,随后,又亲临织造府,他对曹玺的功绩给予很高的评价,说他“是朕荩臣,能为朕惠此一方人者也”。为了表彰曹玺的功绩,康熙皇帝还亲书御书以赐曹家母子,又晋升曹寅为“内刑部侍郎”。
内刑部就是内务府慎刑司,由于它负责掌管审拟“上三旗”刑狱案件,功能相当于中央六部中的刑部,故有是名。刑部设尚书、侍郎等职;慎刑司设郎中、员外郎诸职。从级别对应可知,曹寅被皇帝赐予了慎刑司员外郎的职务。
曹寅的朋友纳兰性德,作为侍卫随驾前来。性德单独抽出时间,来到江宁织造府,安慰好友。曹寅说,当年父亲上任的时候,带我们兄弟二人一起前来,他在书房外面栽下一株楝树,如今时光如梭,物是人非。言罢,泪流不止。性德忙安慰道,本朝素来重视世臣,以后说不定哪一天你就会奉旨而出,像你的父亲一样建功立业,造福一方。这棵楝树,就是开启你家后世荣耀的嘉树啊。
听了性德的话,曹寅决定以父亲手植的楝树作为题材,作《楝亭图》,遍征名家题词,以纪念自己的父亲。性德赞同曹寅的想法,并答应为之题诗。
五月,曹寅一家自江宁登舟北返。曹寅的忘年之交杜岕前来送行。五月三十日,曹寅好友、一等侍卫纳兰性德病逝。性德没有辜负曹寅的嘱托,他不仅为《楝亭图》第一卷作了跋语,还为《楝亭图》题了名为《满江红·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的词,云:
籍甚平阳,羡奕叶,流传芳誉。君不见,山龙补衮,昔时兰署。饮罢石头城下水,移来燕子矶边树。倩一茎,黄楝作三槐,趋庭处。
延夕月,承晨露。看手泽,深余慕。更凤毛才思,登高能赋。入梦凭将图绘写,留题合遣纱笼护。正绿阴,青子盼乌衣,来非暮。
不仅是纳兰性德,京师诸多名家都为《楝亭图》题写了诗词。
附:《楝亭图》纳兰性德跋语《曹司空手植楝树记》
《诗》三百篇,凡贤人君子之寄托,以及野夫游女之讴吟,往往流连景物,遇一草一木之细,辄低回太息而不忍置,非尽若召伯之棠,美斯爱,爱斯传也。又况一草一木,倘为先人之所手植,则睠言遗泽,攀枝执条,泫然流涕。其所图以爱之而传之者,当何如切至也乎!
余友曹君子清,风流儒雅,彬彬乎兼文学政事之长,叩其渊源,盖得之庭训居多。子清为余言,其先人司空公当日奉命督江宁织造,清操惠政,久著东南,于时尚方资黼黻之华,闾阎鲜杼轴之叹,衙斋萧寂,携子清兄弟以从。方佩佩之年,温经课业,靡间寒暑。其书室外,司空亲栽楝树一株,今尚在无恙。当夫春葩未扬,秋实不落,冠剑廷立,俨如式凭。
嗟乎!曾几何时,而昔日之树,已非拱把之树,昔日之人,已非童稚之人矣!语毕,子清愀然念其先人。余谓子清:“此即司空之甘棠也。惟周之初,召伯与元公、尚父并称,其后伯禽抗世子法,齐侯伋虎贲,直宿卫,惟燕嗣不甚著。今我国家重世臣,异日者,子清奉简书乘传而出,安知不建牙南服,踵武司空,则此一树也,先人之泽于是乎延,后世之泽又于是乎启矣,可无片语以志之?”因为赋长短句一阕。同赋者,锡山顾梁汾。
世为织造
天子仍授司农公(寅)以公(玺)之官,而移府治于苏。
——叶燮:《楝亭记》
曹寅的仕途一帆风顺。先是在内务府慎刑司任员外郎,不久之后,升任郎中。后来,又奉皇帝之命,转到广储司任郎中。
广储司为内务府七司之首,《清宫史续编》云,内务府“所属广储、会计、掌仪、都虞、慎刑、营造、庆丰七司,内广储司管理六库郎中二员,秩在诸司之上”。 因此,转任广储司郎中对曹寅来说,意义非同寻常。当年,他的父亲曹玺也不过做到了营造司(彼时称惜薪司)郎中而已。
康熙二十九年(1690)四月,曹寅为自己的儿子,曹荃为自己和儿子捐纳监生资格,以备将来候选。处理完这件事情,曹寅就以广储司郎中的身份赴苏州,担任苏州织造一职。
自南宋以来,苏杭一带逐渐发展成为中国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区域,素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如今,曹寅离开京师,来到苏州走马上任,接触一个全新的工作。
“织造”负责宫廷丝织品的供应,官员由内务府官员担任。虽然织造是包衣“下贱”,品级也不很高;但是,由于包衣是皇帝的家人,他的外放便具有了钦差意味。满洲特殊的主奴关系,要求包衣不定期给皇帝折奏请安。皇帝也要求织造官员注意“打听、奏闻”江南的吏治民情,密切监视“各行人等”的动向,“亲手写奏帖来”。织造又具备了皇帝安插在地方上的政治耳目的特征。
因为公务,曹寅还去了一趟江宁,并抽空到江宁织造署看了看,看到了熟悉的织造署,自己的读书处,父亲植下的楝树。回到苏州,曹寅在官署内修建了一座“怀楝堂”,寄托对父亲的思念。
以曹寅的能力,应付苏州织造事务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公务之余,曹寅便与苏州士人交往,活动照例是饮酒、赋诗、听戏、游玩。当然,知识分子的游戏总与常人有些不同,他们更多寻求精神层面的交流和享受,酒、戏不过是一种媒介罢了。
《楝亭图》又增加了新的卷数,宿儒们的题词也不断增加。在苏州,曹寅与尤侗的交往,颇值得一提。
尤侗为明末清初著名的诗人、文学家。入清后,以文名得顺治皇帝的赏识,康熙十八年(1679)举博学鸿儒,授翰林院检讨,参与修《明史》,分撰列传三百余篇并《艺文志》五卷。康熙二十二年(1683),告老归家,其宅位于苏州新造桥侧,内有鹤栖堂,匾额是康熙皇帝御笔亲书,他的花园“曰亦园,有揖青亭、水哉轩”等建筑。
尤侗以诗见长,王士禛论其诗云:“如万斛泉,随地涌出,时出世间,辩才无碍,要为称其心之所欲言。”尤侗还能词曲,著有《百末词》六卷,又有《钧天乐》、《读离骚》、《吊琵琶》、《桃花源》、《黑白卫》、《清平调》等杂曲传奇六种,流传颇广。
八月十九日,应尤侗之邀,曹寅、余怀、叶藩等人到亦园中“揖青亭”会饮。席间,曹寅拈得一“亭”字韵,即席和韵:
苏家巷口揖青亭,间日重登山更青。篱落不妨骑马客,郎官原近老人星。
三秋鹓实身前树,二寸鱼吹水上萍。却笑南园成独醉,沧浪咫尺唤难醒。
月底,好友杜岕自江宁寄《将之吴门述怀呈荔轩》来。九月初,杜岕抵达苏州,宴饮洗尘,畅叙友情,游览苏州胜迹,不在话下。
时间就在侍奉母亲、公务、读书、教子、宴饮听戏中悄悄流逝,转眼,就到了康熙三十年(1691)的年底。十二月初七日,是孙氏的六十岁大寿。这一天,曹寅大摆筵宴,招呼家中亲属子弟并吴中士人为母祝寿。尤侗还专门撰有《曹太夫人六十寿序》一文,可知当时赠诗祝寿者众。
尤侗之文极力叙说孙氏之贤。孙氏曾云:“吾闻诸《考工》矣,‘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置丝麻以成之,谓之妇工。’……吾为命妇,敢忘丝麻之治乎?”孙氏引古训,认为治丝麻是妇女的本分,如同男人的治学、修身,因此,不敢一日有忘。
弟弟曹荃留在皇帝身边充当侍卫之职,未能前来江宁为母亲祝寿。尤侗为孙氏所作的寿序中写道:“难弟子猷以妙才为朝廷管册府。”可见,曹荃又被皇帝委派了新的职位。虽然我们不知道曹荃管理的到底是哪个“册府”,但是我们确凿无疑地知道,他是一个才子型的人物,知书善画,有“理学”功夫,殖学具异才,因其“妙才”而得到皇帝的赏识。
孙氏六十大寿后的第五天(十二日),江宁织造员外郎桑格升任湖广巡抚。康熙皇帝诏命曹寅兼任江宁、苏州两处织造之职。这一年,曹寅三十五岁。
由于兼任了两处织造之职,曹寅要在江宁、苏州之间不时走动,任务自然也比前两年更重。尽管如此,也没有耽搁了他和那些文友们的聚会。受尤侗影响,曹寅对戏曲的兴趣愈发浓厚。康熙三十一年(1692)九月,曹寅写成《北红拂记》,讲述隋末唐初李靖、红拂女、虬髯客等英雄儿女故事,乃游浙江五日中依舟而成。回至苏州,曹寅便让家养的伶人排演,邀尤侗等人一起欣赏。
对曹寅的这出《北红拂记》,尤侗赞不绝口,曾为之作《题北红拂记》一文,评价甚高,云其能“撮其(前人)所长,汰其所短,介白全出自运,南北斗笋,巧若天成。又添《徐洪客采药》一折,得史家附传之法,正如虎头写照,更加颊上三毛,神采备发,岂惟青出于蓝乎!”
十一月,曹寅奉命移驻江宁,但仍兼江宁、苏州两处织造之职 。诏命下达时,曹寅正组织排演尤侗的《李白登科记》。原本还要排演《读离骚》、《黑白卫》,因为曹寅要移住江宁,这项演出活动被迫停止下来。尤侗有《送曹荔轩机部移驻江宁四首》,其中之一云:
三载苏台驻节时,邦人争咏衮衣诗。
欲知去后缠绵意,只看机中千万丝。
苏州,是曹寅外放的第一站,在这里他待了两年又八个月。为官时间虽然不长,但他的能干、好学、谦虚,得到了苏州士人、百姓的一致赞叹,官声不恶。当曹寅正式去职后,吴人在他游赏过的虎丘,为他建立了生祠,“庙而貌之,尸而祝之”。
曹寅移驻江宁,于是,曹家人在离开了十一年后,再次搬进了江宁织造署。园中的楝树仍旧郁郁葱葱,但“楝亭”却已经颇有毁坏了。一家人睹物思情,无不落泪。待家人安顿好后,曹寅立即命人“新其材,加垩焉”,重新整修一番。
江宁是清朝在南部中国的统治中心,在这里设置了大量的官僚机构,驻扎有数量众多的军队,汇集在这里的文人也很多。因此,曹寅刚一到江宁,为《楝亭图》题诗的工作就有了重大的进展。韩菼《楝亭记》、宋荦《楝亭诗》、毛奇龄《楝亭诗和荔轩曹使君作》、王士禛《楝亭诗曹工部索赋》等等,前后不下十数家。
转过年来(康熙三十二年),施世纶任江宁知府,前来拜访,并有《楝亭》诗赠曹寅云:
吏情一卷《白云》词,到处为余吊古诗。
今日江南来驻马,春风又作《楝亭》诗。
观其口气,似乎二人此前即已相识。
六月,妻兄李煦由畅春园总管转苏州织造,开始了郎舅二人共处江南,为康熙皇帝奔走复命的历史。
从曹寅职务的变化,我们可以看出康熙皇帝在政治上布局谋篇的能力。康熙二十七年(1688),罢李煦宁波知府职,令其返京,担任畅春园总管。康熙二十九年(1690),安排曹寅为苏州织造,让他熟悉织造事务。这时候,皇帝对曹寅担任江宁织造、李煦担任苏州织造的想法已经非常清晰。于是,康熙三十年底,令江宁织造桑格升任湖广巡抚,让他给曹寅腾出位子。但是,由于曹寅妻兄李煦不能即刻赶到苏州上任,只好让曹寅把衙门安在苏州,兼任苏州、江宁两处织造。当李煦在京的任务就要结束的时候,皇帝仍令曹寅兼任苏州、江宁两处织造;不过,却令他把自己的衙门转到江宁去了。康熙三十二年(1693)的五六月份,李煦得以到苏州任职,曹寅也名正言顺地当起了江宁织造。大政治家之处事如此,非立高望远、高屋建瓴者何可及也!
展眼到了康熙三十四年(1695)秋,好友张纯修来江宁。某日,江宁知府施世纶来府小聚。宾主交谈甚欢,施世纶有诗记载当日情形,他赞许张纯修博学多才:“邗江昔日谁同调?博物张华无与并。”赞许曹寅文章妙手:“白下论交今水部,文章子建波澜惊。”三个人正聊得兴起,不知不觉天已黑了下来,于是秉烛夜谈,有“夜阑不辞秉烛作,诗书更需重论评”的诗句。张纯修将这次夜谈情景绘成《楝亭夜话图》,三人分别题咏。
曹寅之题诗,回忆早年在皇宫充侍卫时,唯与纳兰性德相交好,不意才子早亡,现在“交情独剩张公子,晚识施君通纻缟”。幸得“多闻直谅复奚疑,此乐不殊鱼在藻”。
接驾与巡盐
朕体安善,尔不必来。明春朕欲南方走走,未定。倘有疑难之事,可以密折请旨。凡奏折不可令人写,但有风声,关系匪浅。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康熙四十三年七月二十九日《江宁织造曹寅奏谢钦点巡盐并请陛见折》
为了了解国家大事,康熙皇帝先后多次到各重要地区巡游,目的是在常规国家信息传递渠道外,再辟一条信息途径,以弥补常规信息之不足。
康熙初年,国家大事有三:三藩也、运河也、漕运也。三藩已平,国家已定,运河、漕运这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就要提到皇帝考虑的日程上来。除了解河务、漕运诸事外,皇帝还要借南巡之际,看一看江南百姓对政府的态度和地方吏治。因此,康熙二十三年(1684),皇帝一下江南。到江宁时,正赶上曹玺逝世,驻跸在江宁将军府内。康熙二十八年(1689),皇帝二下江南,至江宁,以吉祥街织造署为行宫。康熙三十八年(1699),皇帝进行了他的第三次南巡。
四月初十日,驾至上元,仍以江宁织造署为皇帝驻跸行宫。皇帝驻跸织造署,曹寅奉母亲孙氏朝见。
孙氏是康熙早年的保姆,曾照顾当时的玄烨在城外避痘,情分自然非同一般。康熙以礼相见,赏赐甚厚,并对一旁侍奉的大臣们说,此“吾家老人也”。吾家老人,就是皇上家的老人。中国素有“宰相门前七品官”的说法,皇帝亲口说,某某是我皇家的老人,这是何等的荣耀。
时方初夏,按时间说,还不到萱草开放的时节,而织造署堂下的萱草竟似通人事一般地开放了。后来,毛际可作《萱瑞堂记》即写道:“岁方初夏,庭下之萱皆先时芳茂,若预知翠华之将临,而且为寿母之兆。”
萱草又名忘忧草,《诗经·卫风·伯兮》中有“焉得谖草,言树之背”的诗句。谖草就是萱草,“谖”就是“忘”的意思。朱熹注云:“谖草,令人忘忧;背,北堂也。”又《博物志》云:“萱草,食之令人好欢乐,忘忧思,故曰‘忘忧草’。”原来,这种草人食后,会忘记忧愁。所以,当游子要远行时,便在母亲居住的北堂处种上萱草,希望母亲看到它,能够减轻对远游孩子的思念。
康熙看到堂下开放的萱花,想到《诗经》以萱花喻母亲的典故,于是,为孙氏写下“萱瑞堂”三个大字。陈康祺说,历史上大臣之母因为得享高寿,而被召见的,“或给扶,或赐币,或称老福,从无亲洒翰墨之事”。康熙与孙氏间的母子情深,可见一斑。
康熙帝还亲自到前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孝陵去拜祭,看到墙垣损坏,命江苏巡抚宋荦与织造郎中曹寅会同办理;并御书“治隆唐宋”四字,交给曹寅制作,树于孝陵,并勒石记载此事。
清初,沿用明朝政策,官员实行低俸制。从康熙三十七年五月安徽巡抚陈汝器的奏报,我们知道,身为江宁织造的曹寅“每年应支俸银壹百伍两外,全年心红纸张银壹百捌两,奉裁不支,理合登明。月支白米伍斗。”也就是说,曹寅一年的实际收入,只有银一百零五两,米六十斗而已。
这笔收入维持生活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如果靠它应付与朋友宴饮听戏、买书刻书这些大量耗费银子的事情,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因此,收取下级官员的贿赂,挪用甚至贪污公款,就成为清初官员很正常的一种行为,即便最清廉的官员也不例外,惟数量有多少而已。
康熙皇帝知道,接驾花费巨大,曹寅、李煦挪光织造银两也未必见得够用。为了保证南巡的顺利进行,也为了使织造能够正常运转,康熙采取了以东墙补西墙的策略。他让李煦、曹寅轮管两淮盐务,要他们用巡盐所得银两支应各种差事。
历史上,两淮就是重要的产盐大区,为了管理这里的盐业经营,清政府在扬州设立两淮(淮南、淮北)巡盐御史,统辖江南(含现在的江苏、安徽二省)、江西、湖广、河南四省三十六府商纲亭户的赋税出入,督销额运;察照户部的定运司分司盐灶、官丁、亭户,严行卫所、有司缉捕私贩。 《红楼梦》里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就做过这个职务。
作为巡盐御史,除交纳给政府部分税银外,一年余银高达五十余万两,其中二十一万两拨与江宁、苏州二织造作为织造钱粮,尚有余银三十一万七千两可供花销。康熙四十三年,巡盐御史皇帝钦点由曹寅担任,十月初七,都察院差官将两淮巡盐的印信送到江宁曹寅手中。十日,曹寅离开江宁,赶赴扬州办事 。
不过,曹寅似乎还没有意识到皇帝调他担任巡盐御史的本意。接手巡盐后,曹寅很快发现了两淮盐政中的问题,凭着对皇帝的忠诚,他开始利用皇帝赋予的折奏权屡屡上折,痛陈盐务上的弊政。他说:“盐政虽系税差,但上关国计,下济民生。”积年以来,委曲情弊众多,一般官员可以得过且过,但“臣系家奴,何敢效外官支吾了事”。他连续折奏他看到的一切,要求为主子清查,裁减各项他认为不必要的支出。
老皇帝的态度很是耐人寻味,他在曹寅奏折后“朱批”道:“生一事不如省一事,只管为目前之计,恐后尾大难收,遗累后人,亦非久远可行,再留心细议。”在另外两个折子上,皇帝不疼不痒的写了“知道了”三个字。
清朝皇帝对一般性事务和不愿直接表态的建议,往往以“知道了”三字应付。一个稍微油滑一点、善于揣摩上司意志的官员,看到这样的朱批后,一般很快就闭上了嘴巴。可是,可爱的曹寅仍然不明白。直到老皇帝明白地给他解释后,曹寅才不再固执地上折子,要求“禁革两淮盐课浮费”了。他是皇帝的奴才,自然要唯皇帝马首是瞻。从此以后,他不再提整顿盐务的话了,他要用皇帝赋予他的权力替皇帝的南巡提供一切方便。
除了负责织造和巡盐任务外,曹寅还接受了内务府要他管理五关铜务的工作。清代,以银、钱两种货币作为流通手段,按照市场需要和货币供应量,银、钱之间按照一定的比例进行兑换。随着十八世纪对外贸易的发展,世界各国的白银像潮水一般涌进中国。于是,国内出现了铜贵银贱的情况。为了调解铜银兑换比例,清政府一面大力开采云南铜矿,一面在各关口购铜,以保证全国的铜钱使用。清朝以崇文门、天津、芜湖、扬州等十四关,负责铜的收购和运输。
曹寅以前,铜觔采买由内务府员外郎张鼎臣、张鼎鼐、主事张常住负责。康熙四十年(1701)五月,曹寅“具折启奏,情愿承办各关铜觔”。面对曹寅要求独立办理铜务的要求,五月十六日,张鼎臣等人以“京师两局铸钱皆靠此十四关铜觔,关系甚大,并非一二人能办之事”为由,请求“将十四关之铜三百五十八万一千余斤,分为三份,由曹寅、王纲明及我弟兄各自承办。若能如此,即与曹寅总办一样,断不致误事;而且各自若有更多效力之处,圣上亦能知道”。
面对相关部门的问询,曹寅仍然请求一人独立办理十四关铜觔。不过,内务府并不支持他的想法,或许他们是在搞平衡,或许他们认为张鼎臣等人说得有理,他们主张“将十四关铜觔交与郎中曹寅、员外郎张鼎臣、张鼎鼐、主事张常住、商人王纲明、范玉芳、王振绪、翟其高等,共同经营”。
康熙皇帝采取审慎的态度,命内务府将“曹寅之弟曹荃及张鼎鼐等叫来具奏”。身为内务府库使的曹荃意见很是明确,他说:“我兄曹寅拟接办十四关铜觔,因决不致贻误,一定能成,才奏恳主上;设若不能,他亦不敢独自接办。倘因主上钱粮甚为重要,不可交与我兄曹寅一人办理,则奴才曹荃既蒙主上洪恩,派出差事,情愿协助我兄曹寅经营。”
经过讨论,内务府呈请,将十四关铜觔分为三份经营:即“交给张鼎臣兄弟三人一份、王纲明等四人一份、曹寅既系独自一份,即与其弟物林达曹荃共为一份”。同时,因为考虑到“合伙之人数多寡不等,十四关之远近、铜数之盈缺,既不相同”,最后的决定是三组人员合作办理,情况如下:
十四关铜觔办理情况一览表
由于皇帝和内务府委派的这项新差事,曹荃必须自京师南下,协助哥哥曹寅办理铜觔事务。首先,他要与人交接自己在内务府的现有差事。十一月十二日,内务府总管玛斯喀尚有“物林达曹荃呈称,户部交进豆草,请与户部会议具奏”的奏议。可见,曹荃南下是在其后。公务交接完毕后,曹荃南下办铜,并把自己的几个孩子带往江南。
为了管理盐政的方便,清政府在淮安、仪真各设一处“盐引批验所”。各场所产的盐运至淮安、仪真后,经过上岸、码堆、掣验等程序,由江船运出。由于淮南历年产销淮盐定额为淮北的四到五倍,因此,仪真“盐引批验所”的任务也就远重于淮安“盐引批验所”。每到临江大掣之时,巡盐御史都要亲到仪真巡视。因此,又在仪真建造了“仪真使院”,也称“仪真察院署”或“真州使院”、“淮南使院”。
使院内有一处院落,称作“西轩”,曹荃曾来此小住,并在西轩之南种下一棵杜仲。杜仲也叫“思仲”,因此,曹寅也把这处院落称作“思仲轩”。既合乎它固有的风景,也含有思念弟弟的意思。
曹荃命运不佳,来到江南辅助兄长曹寅管理五关铜务,不足一年,竟溘然而逝。曹寅死后,他的友人王瑛在《挽曹荔轩使君十二首》之五中写道:
红袖青蛾艳冶游,君家伯仲最风流。
登床一痛人琴失,地下为欢共子猷。
戊子岁,即康熙四十七年(1708)。可知,曹荃卒于是年。
曹寅兄弟自小感情深厚,兄弟的死,让曹寅痛不欲生。人死不能复生,他能做的就是把几个侄子抚养成人。
康熙四十二年(1703)正月,康熙皇帝第四次南巡,胤礽、胤禛诸皇子随行伴驾。二月二十六日抵江宁,后经镇江诸地,至宝应登岸,查阅高家堰堤,提出整修意见,起驾回京。
两年后(康熙四十四年),皇帝第五次南巡。时任两江总督的阿山,闻知皇帝南巡消息,召集各有关官员商议,准备在百姓缴纳赋税中增收三分,以为皇帝修葺行宫、添置物件之用。“有司皆慑服唯唯,独(江宁知府陈)鹏年不服否否。总督泱泱,议虽寝,则欲抉去鹏年矣。”
因行宫规制草创,阿山便以此激怒皇上,随驾前来的太子胤礽更是怒不可遏,认为陈鹏年眼中没有自己,必欲杀之而后快。四月二十二日,皇帝车驾至江宁,驻跸织造府。
是年,曹寅之子曹颙已经十七岁,弟弟曹荃寄养在江宁的老三曹颀更大一点 。“一日,织造幼子(老四曹)嬉而过于庭,上以其无知也,曰:‘儿知江宁有好官乎?’曰:‘知有陈鹏年。’”已经致仕的前大学士张英乃是胤礽的师傅,前来朝见皇上。当问及陈鹏年时,张英回奏陈为贤臣,乃江宁第一廉吏。于是,康熙责问太子:“而师傅贤之,如何杀之?”
胤礽尤不肯罢休,曹寅赶忙跪下,“免冠叩头为鹏年请”。当时,曹寅的大舅哥、苏州织造李煦正跪在曹寅身后,“见寅血被额,恐触上怒,阴曳其衣警之。寅怒而顾之曰:‘云何也?’复叩头,阶有声,竟得请”。曹寅出来后,正遇上好友江苏巡抚宋荦迎面入内,对曹寅道:“君不愧朱云折槛矣。”
汉朝末年,朱云请斩安昌侯张禹,得罪被执下殿,手攀殿槛,槛为之折。后因辛庆忌竭力救助,朱云得免。有关官员想修理好被朱云拉断的门槛,汉成帝命留之以旌直臣。曹寅能为素来不和的陈鹏年求情,不惜得罪皇储;曹年幼,而知江宁有好官陈鹏年,答对自如。曹氏一门家风可知。
二十四日,皇帝、太子、宫眷至织造机房看匠人织机,皇帝赋诗《织造处阅机房》云:
终岁勤劳匹练成,千丝一剪截纵横。
此观不为云章巧,欲俭骄奢睹未萌。
五月初一,在扬州天宁寺开刊刻《全唐诗》书局,曹寅主持其事。一时间,不少知名学者奉命自京师赶到扬州参与编纂工作。曹寅和大家一起制定出纂修体例进呈,受到皇帝的赞许,全面的编纂工作随之展开。为了打理织造、盐政、刻书诸项工作,曹寅在江宁和扬州之间来回穿梭,并定期到仪真使院监察盐务。
康熙四十五年(1706),刑部尚书阿山(是年十一月由两江总督迁刑部尚书)、大学士马齐及九卿、詹事反复请求皇上南巡淮河河工。次年(康熙四十六年,1707),正月二十二日,启动第六次南巡。至治河工程处,见工程甚不合理,毁人田庐、坏人冢墓,且工程巨大。康熙帝认为此工程没有开凿的必要,严厉斥责总河张鹏翮“安居署中,不巡河务”;同时将河务工地那些“惟知射利”的“不堪匪人”斥革逐走,相关官员俱降级使用。
江南省百姓各举旗帜,叩请皇帝巡行江南。皇帝允其请,百姓欢声雷动。三月六日驾至江宁,以织造府为行宫,十一日,自江宁启程回京。至此,康熙皇帝六次南巡落幕,这也意味着曹寅的接驾任务可以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了。
福兮?祸兮?
“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
——张符骧:《自长吟》卷十叶十一《竹西词》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老子:《道德经》五十八章
皇帝的六次南巡,后四次到江宁去都住在江宁织造署曹家。于是,作为接驾大臣,无数的荣耀降落到曹寅的身上。
因为曹寅、李煦勤劳监修行宫,且捐助银两,康熙四十四年(1705)闰四月初三日,康熙皇帝在仪真盐院内宴饮听戏时,即命大学士、内务府总管、吏部等讨论曹寅、李煦的褒奖问题。
内务府等衙门“钦遵上谕”,查得“曹寅等在宝塔湾修建驿宫,勤劳监修,且捐助银两。查曹寅、李煦各捐银二万两,李灿捐银一万两。彼等皆能尽心公务,各自勤劳,甚为可嘉,理应斟酌捐银数目,议叙加级。惟以捐银数目过多,不便加级,因此,请给彼等以京堂兼衔,给曹寅以通政使司通政使衔,给李煦以大理寺卿衔,给李灿以参政道衔”。
皇帝岂有不准的道理,于是,此后的曹寅就被称作“曹通政”了。再给皇帝写奏折的时候,第一句话就由原来的“江宁织造郎中臣曹寅谨奏”,变成了“江宁织造通政使司通政使臣曹寅谨奏”。
不唯如此,皇帝还将曹寅的两个女儿指配给两个满人王子为妻。康熙四十五年(1706)正月,也就是皇帝第五次南巡回京后不久,康熙皇帝身边太监梁九功奉命传旨给曹家,要曹寅之妻李氏于本年八月由水路送长女到京与王子成亲。
曹寅之女要嫁的这王子名叫“纳尔苏”,乃是清初“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的克勤郡王岳托之后,是正儿八经的宗室“黄带子”。
清代制度,满人要与满人或者蒙古通婚,只有妾才在奴才家女儿中选取。曹寅一家是皇家的奴才,按说曹寅之女不可能嫁给满人作正妻。可是,康熙皇帝不仅为曹寅的女儿指婚,指定对象还是八大铁帽子王的后代,而且还是嫡福晋,这在大清朝史上亦是一桩奇事了。
不久,李氏将女儿送到京城。十一月二十六日,纳尔苏迎娶曹寅之女,“礼数隆重,庭闱恭和”。
康熙四十八年(1709),皇帝让梁九功再次传旨给曹寅,把曹寅的二女儿指配给自己作侍卫的一个王子;同时,还给曹寅的儿子安排了差事。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如同老子说的,福祸相依。四次接驾给曹家带来了无比的荣耀,同时,也给曹家留下了沉重的负担。
皇帝南巡的开支本身就大,同时曹寅、李煦等人还得应付皇帝随行们尤其是随行皇子们的勒索。
这些花费是如此的巨大,以至于曹、李两家动用了盐政羡余银尚且不够,不得不接着挪用盐政和织造的费用。
这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愿说出来罢了。《红楼梦》里赵嬷嬷道:“偌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疑惑,问道:“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