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小叔

安庆小叔

乐器是有灵性的!

即使是同样的乐手,同样的鼓点,我依然在早上的这最后一场锣鼓与铜钹的呐喊声中听出了难以平息的悲悯。

有人说,敲锣打鼓的又有什么价值?人走了,一切皆空了。也有人说,冷冷清清地活了一辈子,临走了总要热热闹闹地送他一程。敲锣的老先生不乐意了,他是忠实的耶稣信徒,觉得“走”这个字含糊不清,他放下锣鼓,很庄重地给“走”重新定义:“安庆去了天堂!”

躺在灵床上的安庆小叔如果真的去了天堂,那此刻的他一定会立在云端上发愣:咦!你们今天竟然都来陪我。“发愣”是安庆小叔的惯常表情,他活着的六十八年里,极少有不发愣的时刻。“你们”也不过是包括我一家人在内的十二三个人而已,稀稀疏疏地呆立在敬老院的大门边,或面无表情地刷手机,或一言不发地倚在墙边,或神情恍惚不知所以,仿佛今天参加的这一场丧礼只是任务——一桩任务而已。

安庆小叔是我家公公的弟弟。据说,他这个人打小就反应迟钝,成年后,人生得还端正白净,无奈家庭成分不好(万先生的爷爷是地主),家底子又薄,加上本人“脑子不灵光”的名声远近闻名,打光棍自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万先生的爷爷去世那年,安庆小叔才十一二岁,父亲一死,私塾的学费也出不起了,在学堂里待了两年的安庆小叔只得回家。也就是私塾里的这么一丁点儿的修行,让安庆小叔有了简单看报的能力。

万先生的奶奶极其疼爱憨乎乎的安庆小叔,她在世时和安庆小叔两个人住在万家老宅的一栋砖木结构的楼房里。母亲把轻便的家务活打理得妥妥帖帖,儿子听从母亲的差遣勤勤勉勉地干着田间的体力活,娘儿两个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坦平静。等到万先生的奶奶去世后,四十多岁的安庆小叔的日子糟糕了许多。虽然我家公公婆婆在生活上时不时地接济他一把,但他能凭自理能力把一日三餐混下肚子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和万先生结婚前,我从来不晓得万家还存在着这么一个人。嫁给万先生之后,看到婆婆时不时地准备一些衣物和食物让万先生“送上去”,我才知道在万家的老宅里还住着个小叔叔。至于小叔是何方神圣,我当时并未在意。

我第一次与安庆小叔见面是我嫁入万家后的首个清明节。我和万先生去祭扫山里的祖坟,因为万先生对进山的道口拿捏不准,所以我们半路上临时决定拐到老宅里去叫安庆小叔同行。他有事没事爱在野地里晃悠,熟悉通向山中的每一条路径。

安庆小叔的家凌乱、破旧,门摇摇晃晃,窗户歪歪斜斜,整座房子里几乎没有一件完好的物件。或许是因为我们两个人主动登门造访,安庆小叔显得特别高兴。万先生向他说明了来意,他立刻扛起锄头带着我们向山里进发。一路上,他兴致勃勃地和万先生说道村子里鸡毛蒜皮的事儿、报纸上最近公布的某些政策以及国际上的热点新闻,很是有见解的样子。彼时,我对安庆小叔的心性完全不知情,除了对他一身脏得发亮的衣服有些疑惑外,压根儿没往别处想。回到家中,我和婆婆聊天,提到了这位健谈的安庆小叔,婆婆忍不住笑了:“你别听小叔叔胡诌起来一套一套的,他的脑子其实有问题。”我有点不相信:“不会吧?小叔叔说话思路很清晰的,看着挺正常啊!”婆婆正准备再说点什么,站在一旁的公公不乐意了,翻了个大白眼。婆婆顿时识趣地闭上了嘴,有关安庆小叔的话题暂停下了。

第二次见到安庆小叔是在几个月之后的一个中午。我从菜市场回家后意外地看到安庆小叔待在我家堂屋里,身上穿的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的那一套衣服,不过更脏、更油亮。婆婆在厨房里忙碌饭菜,安庆小叔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有好几次他站立起来打算离去,但在我公公的一再挽留下又犹犹豫豫地坐了下去。

吃午饭了,他小心翼翼地坐在我旁边,默默地扒拉着白饭,无论公公婆婆怎样热情招呼,他都不伸筷子夹菜。我一时不忍,赶紧给他挑了几块鱼肉,他捂着碗,眼睛瞪得大大的,一个劲儿地对着我说:“你自己吃,你自己吃。”那神情,像极了一个胆怯拘谨的孩子。

之后的日子,不知道是他习惯于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是大家都习惯于有意无意地忽视他的存在,反正我再也没有与他碰过面。儿子满月的那天晚上,婆婆递给我一个红包,里面有两百元钱,说是安庆小叔给我儿子暄暄的见面礼。万先生当时十分感慨:“想不到小叔叔对我们孩子还有这份心!”是啊,对于异于常人的安庆小叔而言,世俗的礼尚往来乃至这两百元钱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心心念念地来给孩子送一份见面礼却是悄悄地来,不肯惊动我们,甚至连一杯水都没有喝就走了。我捏着烫手的红包,眼睛酸酸的,想想安庆小叔窘迫的生活,我思量着让婆婆把这两百元钱还给安庆小叔。婆婆说:“你还是拿着吧,这是他的一份心,你退给他,他反而会难过。他素来傻不愣登的,对孩子可是实心实意的。”我不敢再坚持什么,怕自己的一不小心会伤害一颗真切的心。

人人都说安庆小叔是傻子,背后说着笑,当面笑着说。可是傻傻的安庆小叔居然这么看重一个刚刚降临到世上的婴儿,他兴高采烈地在村子里和别人吹牛:“我有孙子了!”人家不屑地反驳他:“怎么是你的孙子?想得倒美!”安庆小叔直愣愣地追在人家屁股后面理论:“怎么不是?怎么不是?难道我不是小宝宝的爷爷吗?”人家不愿意和一个傻老头计较,不耐烦地下结语:“好的,好的,你个老木愣就拉长耳朵等着人家的小宝宝长大了叫你爷爷吧!”在本地方言中“老木愣”是个刻薄的词语,等同于傻子或神经不正常的意思,但安庆小叔满脑子装的全是“爷爷”两个字,压根儿顾不得人家鄙夷的神情,乐颠颠地回自己家去了。

当我家宝宝会含糊不清地喊出“爷爷”这个词时,安庆小叔已经被村里安排去了敬老院。说实话,像他这样的人,敬老院实在是最好的归宿,一来生活方面有基本保障,二来敬老院里多半是孤寡年迈的老人,彼此可以说说话,做做伴,总不至于太孤单。他在敬老院里过第一个春节时,我和万先生拎了些小零食去探望过。散发着浓浓衰老气息的敬老院像一个集体宿舍,集中了这个镇上最孤单、最无助、最不正常的老头老太,安庆小叔只是其中的一位。他有一间单独的房间,房间里有张单人床,有张小桌子,床头挂着两块毛巾,床尾胡乱地搭着几件衣服,桌子上放着几只不锈钢的碗盆,这就是他在敬老院的全部家当。

安庆小叔本想去隔壁借一张凳子来给我们坐坐,被我们拦住了,我和万先生站在狭小的房间里随随便便地和他扯了几句后就打算离开。他跟在我们后面,一直走到敬老院的大院子外,站定,问我:“小孩子乖不乖?”我答:“挺乖的,会认人了呢!你高兴的话,来我家,他一定叫你‘爷爷’的。”这话大概说到他心坎上了,他愣愣地笑起来,毫无顾忌地露出满口的大黄牙。我和万先生同他挥手道别,走出去很远,我无意中回头张望了一下,安庆小叔依然直直地杵在敬老院的大门边,宛如一尊灰扑扑的雕像。

我满以为安庆小叔会来我家串串门,哪怕真的是为了听一声“爷爷”而来,但他终究没有出现。只有一回,我在菜市场卖东西时瞧见过他。正值隆冬,他套着一件黑乎乎的棉袄,两只手缩在袖口里,佝偻着身子坐在马路牙子上。我朝他挥挥手,他愣愣地看着我,虚胖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我问他:“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跑出来了?”他梗着脖子,并不说话。我正准备多问他几句,有人跑到摊子前面买东西,等我把手上的一笔生意做完,他已经不声不响地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

敬老院的不少老人都认识我,他们偶尔到街上来散心,绕到我摊子前来买些针头线脑,还要和我唠唠嗑:“你是个好媳妇儿哦!你是江苏来的哟!你家儿子会叫‘爷爷’了吧!”我奇怪:“你们怎么知道我啊?”老人得意地揭底:“是安庆告诉我们的呀,他还说,他去你们家吃过饭,你帮他夹了很多菜呢。”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一件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居然成了安庆小叔在别人那里炫耀的资本。他殷殷切切地把我们装在心里,我们何曾对他有这般的心?真是惭愧啊!

所有人都认为最适合的敬老院生活给了安庆小叔一个大家庭,然而这个大家庭里的某些品行不端的老人也引诱了不谙世事的安庆小叔走上了歧途——安庆小叔懂得了在夜幕下偷偷摸到那些闪着暧昧灯光的洗头房里去。等我家公公从别人的闲言碎语中得到消息时,安庆小叔已经染上了严重的性病,他的小便好几天排不出,整个人肿了一大圈。我家公公一方面对他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一方面又替自己被人误导的傻弟弟惋惜。他看着安庆小叔一路走来,很清楚安庆小叔的为人。安庆小叔虽然脑子里比别人少根筋,但他本性纯良,绝非下作之徒,如果不是受到居心卑劣之人的蛊惑,他又怎么会进去此等龌龊污秽之地呢?

年迈的公公带着安庆小叔往医院奔波了好几趟,好歹控制住了他的病情,但病根从此落下了。我家公公心善,眼见安庆小叔被恶疾折磨得面黄肌瘦,责怪的话语无论如何冲不出口。老人家闷闷不乐地坐在家中,想想可怜的弟弟,止不住地摇头叹气:“阿安(安庆小叔的奶名)唉!阿安!”

或许因为这件事的负面刺激,安庆小叔的性情渐渐变得无法理喻,他不再是过去那个简简单单的老人,他开始肆无忌惮地四处游走,失踪个几天几夜成了常态。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逃出敬老院,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他失踪的几天是怎样熬过来的。

2012年的冬天,大雪茫茫,他整整消失了一个星期,村子里的人分成几组分头寻找,终于在山里的一个老树洞中把他揪了回来。一干参与搜寻的村人围着他密集地追问:你放着好好的敬老院不住,跑到山野里去干什么?你待在外面这几天究竟做了些什么?等等问题,安庆小叔一概置之不理。所有的人都认定他已经魔怔了,无可救药了,先是身体上的堕落,再是精神上的全线崩溃,安庆小叔彻底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敬老院的几个老人隔三岔五地来我这里播报消息:安庆跑出去两天了,安庆把自己吃的东西全送人了,安庆如何如何了。最近的一次,说安庆小叔变成了耶稣的信徒,开始跟在别人后面去教堂了。那样的安庆小叔去教堂——听起来有点古怪,但家里的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管安庆小叔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教堂里,做祷告总比漫山遍野地去疯跑要靠谱得多!

被上帝的光环笼罩着的安庆小叔有了巨大的转变,他不再彻夜不归,而是频繁地进出教堂,顺便把自己老年卡里的余钱通通敬献给“上帝”。他不再吃荤腥,日日以一碗清水煮菜度日。他忽然之间又牵挂起了我的儿子,敬老院里分配的面包饼干、几包方便面或是教堂里赠予他的八宝粥之类的小食品,无一例外地要托人捎来给我的儿子。帮他捎东西的一位大姐是我们村子里的,在敬老院的食堂里烧饭,每一次她捎东西给我都要附上一句话:“安庆小叔怎么就记得你儿子呢?”是啊!安庆小叔怎么独独记得这个和他谋面甚少的小孩子呢?在他模糊不清的心智里,一个小孩子居然会占据如此之大的位置,实在让人费解啊!有几次万先生去探望安庆小叔,我都要他带上孩子,不为别的,就为成全安庆小叔惦记我儿子的那一份情意。孩子从敬老院回来后,“小爷爷”三个字还会挂在嘴上,不过,用不了几天,他就忘记“小爷爷”这个人了。

上个星期二一大早,我像往常一样立在街边,敬老院的一位老人匆匆地走过来告诉我:“三三,安庆这几天茶饭不进,人非常不好,你家的人最好去看看他。”我立刻给万先生打电话,让他去安庆小叔那里了解一下情况。万先生过去一看,原来他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敬老院的领导安排医生给他做了常规的治疗。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过一两次,吃点药,导尿管插几天便缓解了。万先生当然没往心里去,陪了他一会儿之后就回来了。不想,第二天敬老院的电话来了,说安庆小叔呼吸急促,准备送往市医院抢救。

在抢救室待了一个晚上,医生握着一大沓血液检验的报告单通知万先生赶紧把安庆小叔带回家办后事——心衰竭、肾衰竭、肺衰竭,委实没有再在医院住下去的必要了。就这样,陷入重度昏迷的安庆小叔死在了从医院返回的路上。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陪着他的有三个人:万先生、万先生的堂弟,还有一个是与他毫无关联的驾驶员。

安庆小叔的尸体被安置在敬老院的一间偏房里。我走过去的时候,偏房的门敞开着,静悄悄的,一床脏兮兮的被子盖在安庆小叔的身上脸上。这个人,他稀里糊涂地在世间走了一遭,又稀里糊涂地去往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人,他无足轻重,像纸片一样被人遗落在另一个空间里混世,现在他终于解脱了。这个人,我和他只一起吃过一餐饭,他却念念不忘我的儿子,多么希望他的下一辈子能天天有人陪他同坐,给他夹菜。这个人,我和他只见过寥寥数面,可在这间冷清寂静的停尸房里,我为什么会控制不住地为他流泪呢?

从公墓返回的路上,儿子问我,小爷爷死了以后会去哪里,我告诉他,小爷爷投胎去了。儿子说,那小爷爷下辈子能变成什么?我说,当然还是变成人啊!

安庆小叔这一生过得这么苦,这么潦草,下辈子的他一定会做个既聪明又有福气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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