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你要好好的


你要好好的

No. 01

此时此刻写下这篇序的时候,正是2018年的最后一天,我在东一区的巴黎,天微微亮。

这几天我常常裹件羽绒服穿条运动裤就出门了,兜里揣着不多的现金,除了一个电脑包,什么都不带。

一早沿着被晨露打湿的马路直走,在街角的小小面包店买到念了一整晚的牛角包。这家店我来了大概几十次,就像小王子用心浇灌的玫瑰花一样,它也慢慢成了“我的面包店”。

好像你越是给某件事物一个联结,它便越是靠近你心里的那个定义,当你赋予一件事物十足的归属感时,它就会变得格外亲切,直至与你有关。

走出香气弥漫的面包店,冷气毫不客气地就朝身上涌来,我习惯性地将找零的硬币丢给坐在地上头也不抬的流浪汉,然后赶紧把手缩进衣袖,快步朝前走去。

这一路都能看到在地上啄面包渣的肥硕鸽子,穿着宽松工服挪运垃圾的男人,还有赤腿遛狗的欧洲小男孩。我常常在脑海里将他们同北京胡同栅栏里的麻雀,穿橙色衣服的环卫工人,还有家楼下流着鼻涕玩滑梯的小孩儿做对换,然后微微一笑,能在平行时空里收纳整理这些毫不相干的细节,也算是件既无聊又有趣的事吧?

我喜欢任凭思绪闲逛游走,花费一些时间在无目的的思考上,好像此刻就连手里的面包袋,都随着轻快的步子被颠簸得自由任性。

在这个没什么人认识我的地方,丢掉思想包袱和行为束缚,我想尽可能做些可爱的、忠于自己的事情。有那么一瞬,我能真实地感受到一种珍贵的自由,不像遇水飘荡的芦苇叶,也不像随风迁徙的候鸟,那是有意建构的,随性拼凑的,只有自己明白,又只属于当下的抽象的快乐。

晌午时刻,已经太多年没有碰触感情的我给自己买了枚戒指,随性地戴在了无名指好看的位置,不考虑符号背后的含义,只是想让它记录彼时彼刻我那难得郑重的自我承诺。

后来,坐在街边的咖啡厅,我与一位打扮精致、言语间夹杂着法语和英语的老太太费劲地神谈,被她调侃我是她少见的喝咖啡不放糖的亚洲男孩,而我吃面包前仔细地用免洗洗手液洗手的动作,也能让她咯咯地笑出声来。

下午三点钟,老太太准备回家了,我也不可免俗地逛一逛景点。卢浮宫已经去了好几次,每次都盯着莫奈的画看很久,虽然不是什么资深粉丝,可每次看也能在心里共情地构建出他笔下的那个世界。我偏着头,在面前小小一方艺术品中,努力寻找着一百多年前那位极具感染力的追光者,虽然只能窥见一斑,但依旧为能花大把时间投入地去理解一件费解的事而感到幸福,可能这才能称之为真正的“追逐”和“喜欢”吧。

坐在“晚高峰”拥挤的地铁里,我看到很多棕色长发的女生拿书阅读或攀谈,而坐在另一边穿着超大号西装的老爷爷正戴着厚厚镜片读竖版印刷的小册子,呼吸声厚重清晰。我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写了好多个片段,深知它们不会被用于任何社交媒体和出版物,但那一刻我只是很想写,想自由表达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颇有“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的意思。

其实我永远也无法真正混入巴黎这座城市,因为我来自原本属于自己的地方,与这里的人有着不同的生活习性,以及难以短时间改变的文化认同,但不得不说,让自己试着若即若离地融入一个陌生的国家,恰到好处地成为群体中并不起眼的一员,享受真正“解放自己”的乐意自在,是一件挺难得又值得做的事情。

我们都一样,当身体和心性被束缚久了,就总想去建筑张扬的城市游荡,去氛围不羁的酒吧,看肆意流动的旗帜,吃浓油赤酱的食物,总之酣畅淋漓顺遂心意就好。

但现实是,自由难得短暂,你总要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哪怕是迫于无奈。

年初在横店拍戏的时候,是完完全全的工作状态,将近半年的拍摄周期,只有在很重要的外出安排时才能离开剧组,换一口稍微不同的空气呼吸。其余时间基本就是在片场、酒店两点一线的生活。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弟弟一个人工作这么长时间,因为生活阅历很浅,在诠释一百多年前的人物角色时总是很费力。然而很多时候,付出是根本不能得到立竿见影的改变的,作为普通人,我们的大多数努力都是在蛰伏。我很尽力去做了,但依然做不好,就像你很认真去爱了一个人,依然爱而不得,于是只能在无数次否定自己和重新站起之间,将信将疑地过着一日一日。

坦白讲那段时光挺难得的,因为那是人生中极少的特殊时刻,几乎每天都在被打击,不只是拍戏的辛苦,也不只是受委屈的心劳,而是你对自己很清醒地发问——我是谁?将要去哪?我该做什么?

身边很少的朋友,固定的戏码和台词,按时按点地出工收工,重复的工作餐,就连每天上车的动作几乎都一模一样。还来不及想太多,就一场戏又一场戏地把一整个季度过完了。

在那段时间里,我好像被什么东西蒙住了眼,那种看不清的感觉,令人生畏。

以前我莫名觉得自己幸运,活在一个极其简单纯粹的世界里,读书,升学,和弟弟一起成长,接纳着来自自己小小世界以外的善意,每一天都能开心傻笑出来,心无杂念。

可后来的生活很复杂,它像一个莫测高深的魔术师,总是给我好的,又给我坏的,给我精彩的,又给我糟糕的,给我想要的,又给我难以承受的,在一次次失落和补给中,人往往变得一面脆弱一面贪婪。

于是我孤独地收起快乐的触角,在复杂的成人世界里试图将它们隐藏起来,只悄悄地感受那些看起来朝气蓬勃或者郁郁寡欢的情绪,并在极为丰富甚至冲撞的人生体验中努力保持明觉。

那段时间,我一度觉得压抑。无力改变当下被动的状态,成为每天睁开眼第一个心结。那时的愤怒也好,欣喜也好,都通通变得柔软平淡,就像是常年卧病的人在一个温床上待久了,面对空寂的天花板也不再狂躁,不再发问,日子开始变得无比冷静,突然有一种彻骨的孤独。

我开始每天看着酒店楼下的街道,看着空无一人的荒山,看着不远处的学校里,来来往往那么多青春可爱的男孩女孩们,突然间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这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低潮。

所以后来,在那段“看不见”的日子里,我总是思考“意义”——选择的意义,行为的意义,曲折的意义,结果的意义……但你也知道,意义的本身可能也没有很大意义。你把你所思考的这件事,放在人生漫长的进度条里,那充其量只是你在追求人生意义的过程中肆意蹦出来的一个问号或叹号,纯粹地自我打发时间罢了。

思来想去,好像没有什么事是拥有“绝对意义”的,我们只能对应着不同的片刻,去采撷那些串联我们从落地哭啼到停止呼吸的吉光片羽,即使可能充满困难,也许你早已疲倦,抑或它们在大部分人眼中根本就是索然无味的。

人都是这样长大然后变老的。

回想过去一年,惊喜尚且温热,遗憾还未放凉,我也在思考一个问题,我到底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世上有比成功更可贵的健康,有比健康更重要的快乐,有比快乐更深刻的人生价值,我们总是在匆匆追求,却忽视了追求这个词的背后,才真是个无穷尽的世界。

好像成年之后,我们走的每一步,都比以往要更大步子,因为不管你走得多快多远,你总想要更快更远一点儿。我们不断给自己设置新的目标,以此当作人生中的挑战,只有当你实现它的时候,才长舒一口气,算是迈上了新的一阶。

但人生真的要登上一阶又一阶才是正确的吗?现在仔细想想,拍戏那段时间的全部快乐,好像并不是来自多么伟大的成就感,相反都是很渺小的,轻轻的,很细腻的感受。

就像即将从横店回家过年的前夜,一个人放着很舒缓的音乐慢悠悠收拾行李到两点,不担心熬夜影响第二天的工作,不怕皮肤变差,也不用自言自语早已经烂熟的台词戏码,唯一的烦恼大概就是拟定一份第二天到家的菜单,这对想了太久家乡菜的人来说,实在为难,我想把所有招牌菜都尝一遍。

就好像每次出差归来,从杭州机场要乘两个小时的车回到横店,一路上可以看到特别美的风景,油画一样的村庄,整片的绿野,与钢筋水泥的城市形成鲜明对比,就连电线杆好像都不那么笔直,在飞快的高速上,它们弯下腰和你打招呼为伴。那一段路,春时树木葱茏,冬日银装素裹。每每走在这样的路途中,我都会感到在造物主面前,内心的坏情绪是那么的不足为道。

就好像某一天精疲力竭地收工,一个群众演员突然说想和我拍张照,拍完他说跟我演了好几天,很欣赏我戏里戏外的状态,说完憨憨一笑。那一刻我发自真心地感谢他,其实可能有时来自陌生人的半点善念好感,都可以拯救一个人压抑很久的坏心情。

好像是出外景饿得肚子咕噜叫时路过小脏摊的惊喜;是睡过头错失早餐,酒店却依然为你留了一碗白粥的温暖;是第一百次否定自己之后,第一百〇一次重新给自己打气决定继续勇敢。

这些快乐,是我偷偷感受到的,也是蕴藏在阳光和微风里的。是真实的,也是主观的;是封闭的,也是开阔的;是属于我的,也是所有人都会有相同感受的快乐。

经历过一段时间接近抑郁的坏心情后,我对生活有了新的理解,甚至通透。人生有很多开心潇洒的高潮,相应地也就会有很多痛苦难挨的低潮,但大道至简,生活的本质是返璞归真,是有能力享受最平凡的快乐。

我们在精心垒砌的那个舒适圈里享受非常有安全感的幸福时,也要学会如何面对无法抵御的烦恼和不可承受之重,当你游刃有余地平衡好高潮和低潮,便无意中减少了诸多不必要的忧扰。

No. 02

几年前社交媒体正兴盛,我受到热烈地追捧,觉得那是量化的认同,后来拼命地想去证明自己,像小时候想证明自己有同山水岿然的气魄一样,长大后很想证明自己有能力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于是不停地飞行,和粉丝见面,化妆又卸妆,对着镜头念起广告词……但有一天,我在录完一档红遍大江南北的节目时,突然间怔住了,我有些迷茫。

当真正站在闪耀的地方,受到更多的瞩目,当终于飞上万米高空,也穿过半个地球,然后呢?灵魂深处的我对自己展开咄咄逼人的发问:你在经历这些的时候,花时间去了解自己的内心了吗?

谁都有年少时一心追逐灿烂的时候,想要热烈,想变得特别,想成为逆流而上冲劲十足的鲑鱼,好像只有这样,生活才是跃动而鲜活的。但随着自我意识的发展,我开始对这些想法有不同程度新的理解。

太多声音在我们耳边轰隆而过,琳琅的选择经常挑花眼,我们拿时间去试错,想把生活过得壮阔,却往往忽略了内心真正的渴求。

你确实是一个热爱社交的人吗?

有必要一定要强迫自己做那件不喜欢的事吗?

在觥筹交错或眼笑眉飞的时候,知道父母过得如何吗?

我们失去了某样东西,真的就那么难以接受吗?

……

这些问题就像一面陈旧的墙,表面被粉饰了一层还没褪去味道的新漆,只从外观很难分辨出什么结果,只有在回归自我的时候才能看清楚,哦,原来内心世界早已如此暗潮汹涌,这个地方,我曾经来过。

当有一天我不再频繁地出现在无效社交的聚会上,当我不再关注走在路上到底有多少人认识我,当我逐渐认清网络上的谬赞和批评只是一段谨代表个人立场的文字,当我慢慢试着宅在家里看书,打开电脑安静地放电影,开始有规律地写作,偶尔心无旁骛地练练字,沿着楼下的河边走向远处的粉霞……我认识到这种只关乎自己的状态,既清闲又自在。

好像你和时间的距离,不是铜墙铁壁,而是融为一体,你能清醒地溯源过去,能踏踏实实等待未来,更能够坚定自己当下的生活。这种平静下滋生的无声成长,正是当今着急奔跑超越、焦虑于成功学的年轻人所需要的。

认清生活的无常与寻常,人也应该回归自己。

大风大浪、波峰波谷,人终究都要回到自己的既定位置。

No. 03

这本书从2017年的仲夏构思,到2018年冬末收笔,我出书的时间变得长了,因为很怕写出来的东西不如从前。

这本书里有篇文章叫《我也想成为你的骄傲》,讲的是一对异父异母的兄妹之间发生的故事。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特别顺手,因为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身上,发生在我生活的周围,甚至可以说与每一个你有关。

我们每个人无时无刻不被比较着,从上学时候的考试成绩,到街坊邻里之间的家庭话题,再到工作以后每一年的收入、业绩,同学聚会上的今非昔比。我们小心翼翼又从来不停地将生活里的一切变成天秤两端的衡量品,在尺短寸长的比较之间赋予事物不同的定义。

可有时候,真正可怕的不是比较本身,而是踩在绝望挣扎的底层人身上妄想以此苦苦支撑自己的愚昧无知的异类,这是另一种深刻的悲哀和无奈。

我们都应该明白,生活的确不乏比较,被比较也不是什么坏事,它可以成为动力,可以成为觉察的明镜,但它不该成为标准与禁锢,更不应被视作评判是非曲直、高低贵贱的工具。我们太多人,因为比其他人好而洋洋得意,因为不如别人而自卑不已,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所以千万不要被比较得来的短暂虚荣和快乐蒙蔽了双眼,也不要因为被比较而失去对自我生活节奏的把握,人之所以会感到疲倦,是因为纠结太多徒劳而无功的事情,学会放下无意义的比较,会更容易心安气定。

我很喜欢的一位意大利作家希瓦娜·达玛利曾说过:“我们的命运应该是我们希望要怎么样的,而不是刻在石头上的,我们的命运就是我们的生命,而不该是别人的梦想。”

一个青年人的生活,应该由自己来左右。

No. 04

除了兄妹的故事,在这本书中我还写了友情,爱情,亲情等老生常谈的话题。自2014年开始写书以来,每一部作品都记录着我的变化和成长。六年时间,我从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站在北大门口,羞涩地对着父母的相机的高中毕业生,走向了自己的人生舞台。在窥见了人生精彩纷呈的一面之后,也努力慢慢回到自己的支点上来。

当我们面对真实的生活,自己也跟着变得真实起来。承认真实,尽管它本身就带着无奈。

写这本书的初衷,是想把两年来的焦虑感、迷茫和空白通通记录下来,自我审视,也勉励一起同行的年轻人。如果刚好我的文字可以帮你打发一些无聊的时间,给你一些得当的安慰,或者陪你度过一个重要的、艰难的人生阶段,那就是我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最了不起的事情了。

就啰唆到这里吧。

时间射线般得蔓延展开,人生这场漫长的比赛也就开始了。

亲爱的,你可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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