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说孤独

异国说孤独

孤独是写过的,在多年以前,自然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确有过很多孤单的日子,甚至在童年,但那时所感受的似乎并不是孤独,更多的是对独处的恐惧。而在大学校园里所标榜的孤独,不过是因为多读了几本名著而不肯掩饰的清高罢了。

后来就到了美国。所有的故事似乎都要从到了美国的那一天开始写起。从那一天起心脏的跳动就换了一种节奏,一种有时让人欢喜,有时又让人窒息的新的节奏。

想想在美国雪城六年的生活,说起来是非常简单,忙碌生存而已。这种忙碌生存使我少了许多浮云愁绪,而我的失眠症也不治而愈。孤独似乎变成了等在琴弦上的音符,不去弹拨,也就永远不会有旋律了。

快要离开雪城前的一个周五晚上,我下了班开车回家。回家的路走过了几百遍,出了停车场转上高速公路,从第三个出口出来,半睡半醒也可以开到家了。但因为那天有工人在修路,就只好拐到了一条小路上,又因为天黑和下雨,看不清路,莫名其妙地转到了一条陌生的路上。明知是背道而驰了,只好硬着头皮开下去,不知不觉就到了市中心。

我熟悉这座城市的许多条路,去过周围的许多个风景区,有的风景区甚至还去过四五回,唯独没有在市中心流连过。每次开车路过为了避开这里的没完没了的交通灯,都是选择高速公路;因为停车不方便,也从来不在街道狭窄的市中心购物。没想到在这座无比熟悉的城市里居然有这么一片陌生的地区,而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工作的公司就在市中心,我居然从来没有在公司附近的街街巷巷逗留过。

我在市中心迷了路。几次险些闯上单行线,和迎面而来的汽车对撞,只好临时猛然转变方向,引得背后的车连连鸣笛。

后来就到了一条安静的街上。看看背后没有车,我放慢了自己的车速。雨还在不经意地飘着,路是湿漉漉的,灯也是湿漉漉的。街两旁的几家小小的工艺品店已经关了门,只有橱窗里的灯还亮着,映着几件印第安人的风格朴拙的瓦罐和木雕。有两三家小酒吧还开着门,从外面可以看到寥寥的几个人影,从其中一家小酒吧里传出来了用萨克斯管演奏的舒缓而忧郁的音乐。

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建筑和街道都变成了背景,流转的空气,漂浮的雨,弥漫的灯光,和行驶的车辆合成了一种旋律,而这种旋律的产生,只是为了烘托从我心底不可抑制地升起来的,刹那间盈满全身的感觉。

那是孤独。

在熟悉的城市里迷失,而即将走向另一座陌生的城市,但对陌生的恐惧还不会完全导致孤独;所爱的人远在天涯,父母在更远的天涯,但独处并不意味着孤独。在那一瞬间使我最不堪承受的事实是无人知道我的迷失,无人知道我在这样一个平平常常的傍晚弹拨了所有的那些在琴弦上的等了多年的孤独的音符。

我为什么要刻意去寻回家的路?在异国的几千个日夜里,我都迷失着,而连我自己都不能了解我的迷失。

我的车在城市里缓慢地流动,我的旋律在岁月里缓慢地流动。

雪城以那个湿润的傍晚为我的心灵演出提供了舞台,而孤独是我最初的也是最终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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